笔者《杜甫以左拾遗参与朝会之始日及其相关问题——〈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探析》一文,通过文本解读,认为杜甫《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文题和文中简称为《至日》)不仅在艺术上有独到之处,而且对其生平研究也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通过二诗,能了解杜甫以左拾遗身份始列朝会的经历及其表现。杜甫任左拾遗的地点有两处,一在凤翔,一在长安,而参与朝会则是在至德二载(757)冬至日的长安。杜甫与张镐关联度极高,张镐救杜甫,可以在张镐“赍符告谕”中找到因果关系。有学者认为第一首是伪作,这是没有认识到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及其意义。二诗互补,去年至日与今年至日形成对比,庄谐并存,富有戏剧性,别具风神。杜甫始与朝会的至德二载冬至日,是其生平中一大节点,今谓之高光时刻。衡之今日士人价值观,不难理解杜甫始参朝会的兴奋和激动。如此重要的一日,但因对诗歌的理解有异而被人忽视。
每个研究者都有体会,对一个字或词的理解至关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在研究中遇到一个难题,对诗中“伤心”一词如何理解,颇费心力。将“伤心”二字按一般解释为悲痛,显然和杜诗基调不和。那我们当寻求另解。《杜甫以左拾遗参与朝会之始日及其相关问题——〈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探析》一文是这样解释的:“‘伤心’,即担心之意,意同孔子曰‘何伤乎’之‘伤’;‘正想’,正在想着,指思绪错乱而控制不住,越想专心越是不能专心。‘无’和‘有’对,一路行走而进入队列,故不能从容谈笑。”当时并没有深思,例如孔子语解释是否确当?否定“伤心”常用义“悲痛”,而另求上下文义贯通的思路方向没错。文章发表后复旦大学查屏球教授很赞同我论文的观点,但查教授说:“然‘伤心’,‘担心’未说服我。”(2024年4月2日微信消息)这应该是许多同行读完拙文的疑惑。我也深深感受到当时行文至此,没有下力气去想明白,想不清楚,必然表述不清楚。因此有必要做更进一步的探讨。
首先采用类比之法找到使用“伤心”一词的语境。《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是颇具争议的诗作,但二诗却成了认识至德二载、乾元元年(758)杜甫行止和心态的关键性作品:
去岁兹晨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鹓行。
欲知趋走伤心地,正想氤氲满眼香。
无路从容陪语笑,有时颠倒着衣裳。
何人却忆穷愁日,日日愁随一线长。
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龙颜。
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
玉几由来天北极,朱衣只在殿中间。
孤城此日肠堪断,愁对寒云雪满山。
二首是同一时间同一主题的写作,给我们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文献依据,可以确定两首诗的基调,互补互证,给诗的情绪把脉定调。
这两首诗的结构是一致的,以今日忆去岁之今日。首联都是突出“去岁兹晨”“去年今日”,第二首的“忆”点出写作因由是在回忆。首联在诗中还有一个作用是在启下,故颈联和颔联都在承上写“奉御床”“入鹓行”“供奉班”之事,诗中“伤心”二字应是写朝班之事,按“伤心”的习惯用法,伤心指悲痛和极度悲痛,在朝班时,怎么会有悲痛呢?是不是杜甫此刻有悲痛的特殊感受?但可以确定的是第二首“忆昨逍遥供奉班”诗,颈联和颔联都是写供奉班时的欢快之情,而第一首的结构也是如此,同样是表达欢快的情绪。那“伤心”二字是不能用悲伤来解释的。所以前人说“趋走伤心地”是指作者写作时的华州之事,如这一说法成立,把华州境况凄清插在“奉御床”“入鹓行”的过程中,就显得突兀而难解,且和第二首中颈联与颔联都写“供奉班”“侍龙颜”之事在结构上有违。
二首是否为原作和改作的关系?从文本出发,是不能轻易认为二首诗是原作和改作的关系。二诗用韵不同,都是一样的用韵结构,首句入韵;二诗相同的是主题一致,但内容各有侧重;二诗基本上没有重复的用语,为了突出主题的需要,“去岁兹晨”“去年今日”语词及语义有重复,由于是写今之至日和去年至日,“日”字重复率较高,但意义尽可能有变化。
杜甫诗中的“伤心”意思不同。
常例:指心灵悲痛,这是传统语义用例。如《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又《秋笛》:“清商欲尽奏,奏苦血霑衣。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
杜甫《至日》诗和《滕王亭子二首》其一诗中的“伤心”是与通常的悲伤义不同的,却是很高兴的意思。此可视为特例。
《滕王亭子二首》其一云:“君王台榭枕巴山,万丈丹梯尚可攀。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这一首诗中“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的用法与《至日》诗“欲知趋走伤心地,正想氤氲满眼香”巧合,“伤心”对“满目”。“君王台榭枕巴山”一诗的情感容易把握,但因“伤心”一词的快乐义易为人忽视甚至产生误读。其实此诗是对景怀古之作,并无忧伤之意,即便有忧伤也是极淡的。从对仗看,“伤心”是修饰“丽”的,指人在面对美景时的心动、激动,“伤心碧”可理解为:景色美好到让人激动、激赏,“伤心碧”即“极其绿”“非常绿”。
清人的理解,在此处有点牵强附会,一直误导了后人对“伤心”二字的理解,后人也因此误读了诗歌的意思。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一三云:“此章赋滕王亭子,对景而怀古也。台榭当春,故听莺啼竹里。丹梯极峻,故想犬吠云间。江石丽而伤心,抚遗迹也。花蕊斑然满目,逢春色也。来不知还,就滕王出牧时言之,讥其佚游无度也。旧以来游指后人,《杜臆》不从。”将“清江锦石伤心丽”解释为“江石丽而伤心”,为何“江石丽”反而让人“伤心”?“嫩蕊浓花满目斑”解释为“花蕊斑然满目,逢春色也”,本来对句与出句应是同一情绪和格调,但因“伤心”不能得到正确解释而使这一对句成了完全相反的情绪表达。
再来看“欲知趋走伤心地”。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六云:“按:公《官定后》诗‘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是以河西尉为趋走也,可证‘趋走伤心’为司功事矣。近注谓趋走殿陛者,非。《列子》:趋走作役。孔融诗:俯仰内伤心。”仇注认为“趋走”指杜甫为华州司功事,并否认了“趋走殿陛”的说法。仇注为何如此想?根本在于“伤心”二字,“伤心”作悲痛讲,用于华州事可通,用于朝庭趋走则不通。
解释“伤心地”中的“伤心”并不容易。显然,不能套用“伤心碧”的解释,作为修饰程度的“伤心”,并不能修饰“地”,“非常地”“极其地”,不知所云了。
其实,我们的研究成果通常反映了自我某时某地认识的高度。现在来看,从孔子“何伤”之“伤”到杜甫“伤心”之“伤”,还是隔着一堵墙。那么,杜甫“趋走伤心地”之“伤心”,何解最能贴近作者的作意呢?
张鷟《游仙窟》云:“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则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叠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帔,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目,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囓一意快,一勒一心伤。……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h这里写的是男女欢会之事,为了理解“伤心”一词的含义,将此段引出。校注者云:“心伤,与上句之‘意快’义同。伤,欢快。……心伤,醍醐寺钞本、真福寺钞本、川岛校点本、汪校录本、刘校录本作‘伤心’。按:‘伤心’‘心伤’义亦同。唐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即用‘伤心’表欢快。”这一校注对理解杜甫“伤心地”之“伤心”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校注者引用杜甫的“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班”,并解释“即用‘伤心’表欢快”。杜甫诗句“伤心丽”之“伤心”是表“丽”的程度,指“极其绿的色彩”。将“表欢快”义项用于“伤心地”的解释,则《至日》全诗意脉贯通。
“伤心”作形容绿到极点用,常被引用为最早用例的是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但此词有真伪之辩论,如从词的发生学角度分析,李白当时尚无此成熟的词式。词获得稳定的文体形态是在文人辞阶段,高度趋向一致的词律是在文人的重复性、模拟性写作中形成的,在这一过程中,文人的群体活动、知识结构起到了关键作用。循此思路,结合唐宋间韵部分合、相叶的特点,说明《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非李白作品,其制辞时代为宋代。
元好问《浙江亭观潮》:“须臾风送潮头息,乱山稠叠伤心碧。”校注云:“稠迭:稠密重迭,密密层层。伤心碧:形容绿到极点。李白《菩萨蛮》词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传李白词的“伤心”用例应在杜甫诗之后,最早的用例应为杜甫。
宋人用例也不多见,如杨万里《北风》“草作伤心碧,花能可意红。一年春好处,却在道涂中”;《庚戌正月三日,约同舍游西湖》:“补种杉松径已成,泥干尘净正堪行。草芽并作伤心碧,只欠先生屐子声。”
杨万里诗风活泼清新,向民间学习,杨万里是杜甫的隔代知音。讨论杜甫使用“伤心”一词的来源,《游仙窟》“伤心”为“快乐”同义的用法,一定不是张鷟创造出来的,而是大众熟知而用于特殊状态中的人生体验,类似于俗文学中表现人的极度快乐的状态为“要死”,杜甫在使用时只使用了人生状态而没有区分使用场合。这里牵出一个问题,文人如何学习民间的特殊表达用语。
比如杜甫诗中有一个词“雨脚”,杜甫《九日寄岑参》:“出门复入门,雨脚但如旧。所向泥活活,思君令人瘦。”《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仇注:“《齐民要术》,方言,种麻截雨脚。”《齐民要术》二:“待地白背,耧耩,漫掷子,空曳劳。截雨脚即种者,地湿,麻生瘦;待白背者,麻生肥。泽少者,暂浸即出,不得待牙生。”
另,白居易《竹枝》:“巴东船舫上巴西,波面风生雨脚齐。水蓼冷花红蔟蔟,江蓠湿叶碧萋萋。”敦煌遗书伯三六二○张议潮书《无名歌》:“不知天下有几人,只见波逃如雨脚。”白居易《竹枝》和敦煌张议潮书《无名歌》使用“雨脚”一词,也证明这是来自民间的词,而且是方言。
杜甫“雨脚但如旧”,一作“两脚但如旧”,后人看出作“两脚”不对,不能因宋版作“两脚”而改“雨脚”为“两脚”,王士祯《居易录》二云:“今人但贵宋椠本,顾宋板亦多讹舛,但从善本可耳。如钱牧翁所定杜集《九日寄岑参》诗,从宋刻作‘两脚但如旧’,而注其下云‘陈本作雨’。此甚可笑。《冷斋夜话》云:老杜诗‘雨脚泥滑滑’,世俗乃作两脚泥滑滑。此类当时已辨之,然犹不如前句之必不可通也。”“雨”“两”,行书书写时形近易混,罗绍威《公宴诗》:“帘前淡泊云头日,座上萧骚两脚风。”按语云:“见《吟窗杂录》卷二五《历代吟谱》。按:《全唐诗》卷七三四收二句,缺题,今重录。”这里的“两脚”如作“雨脚”能体现出诗歌的韵味。
学术研究是一个不断认识、不断深化的自我修正的过程。当然学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创新其实具有风险,在未知世界里我们可能会面临意想不到的挑战和难题。在传统学科的研究中,创新因未能接受检验容易引发社会评价和争议,更有可能受到批评。学术争鸣本是学术研究的组成部分,但因现存机制的影响,创新而被商榷,在各类评审过程中,因存疑而被搁置,对创新者产生负面影响,甚至在关键时刻被否定。因此,人们在衡量创新的成本时,会选择对一个旧有话题的“接着说”,或对一个问题选择一个角度去考察,也可能做出宏观的综合评述。
学术研究往往是由小到大、逐步深入的。学术研究需要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通过先解决小问题,研究人员可以逐步积累知识和经验,为后续解决更大的问题提供有力的支撑。解决小问题的过程有助于培养研究人员的学术能力和研究技能。通过不断地实践和学习,为解决更复杂的问题做好准备。在学术研究中,问题的大小或重要性往往是相对的,不同的学术领域有其特定的问题和关注点。因此,问题的大小取决于研究背景和领域范围。
也有可能一个问题在表面上看起来很小,但如果深入挖掘,可能会发现它涉及许多复杂的子问题和深层机制。比如屈原代表作《离骚》,二字含义如何?自汉代而下,就有不同的意见,二字的解释影响了人们对这首诗歌所表达的主题和情感的理解。李白《蜀道难》是侧重对蜀道艰险的自然景色的描绘,还是通过对蜀道难行的描绘,引申出对人生哲理的思考?有没有借描绘蜀道难行反映当时的政治现实?是不是对一具体事件的描写?这关涉到这首李白经典之作的通篇理解以及主题何在。
作者:戴伟华,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广东省政府文史馆馆员。兼任中国刘禹锡研究会会长、中国唐诗之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顾问。出版学术著作《唐方镇文职僚佐考》等10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