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移民启动至今,过往峡江的浪激滩险已被高峡平湖替代。移民们也因“水进人退”,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时钟拨回上世纪90年代,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开工建设。
三峡工程的成败,在于湖北、重庆21个区县的120万人口能否搬得出、稳得住,以及最终是否能致富。“舍小家顾大家”,百万移民分为两类,一部分迁往广东、浙江、上海等外省市,绝大多数移民则在江水上涨的情况下,实现后靠。
在重庆市巫山县大昌场镇,黎远藩、卢先翠夫妻俩是后靠移民中的一分子。变卖了家中的粮食和家具,他们带着母亲,前往水位线以上,与新大昌场镇只有一河之隔的青山上。
30年后,站在大昌湖畔的高处远眺,夫妻俩目光所及之处,河水奔流、崇山逶迤。清波之下,是他们告别了多年的故土家园;青山之上,结出了他们柑橘致富的梦想。
百万移民启动至今,过往峡江的浪激滩险已被高峡平湖替代。移民们也因“水进人退”,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不太善言辞的黎远藩和快人快语的卢先翠,形成鲜明的反差。性格互补的夫妻俩坐在黄桷树的绿荫下,回忆起命运的变迁,那该是从1992年讲起的故事。
1992年,20多岁的黎远藩在海南、武汉、重庆主城区等地当泥瓦匠打零工,每天能挣6块钱,妻子卢先翠在巫山老家种大葱、蒜苗等蔬菜卖钱来补贴家用。
文化程度不高的夫妻俩,不知道就在这一年,他们的命运会因为三峡工程的上马而随之改变。
1993年,三峡工程的百万移民搬迁工作启动。此后的十八年,湖北和重庆21个市区县的120多万移民陆续搬离被淹没区,要在新的环境中建设新家园,开始新生活。
由于移民搬迁分为外迁和就地后靠,前者补助更高,同时又是迁往经济较为发达地区。按照政策,黎远藩夫妻俩正是属于外迁移民的范畴。为此,两人把家中的粮食和家具都全部清理掉,准备着外迁。
对于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人,落叶归根的观念让黎远藩的母亲不想背井离乡。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时,她号啕大哭:“后辈人走了那么多,难道一个都不能留下来吗?”
面对那样的情形,黎远藩、卢先翠夫妻俩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对老人就应该尽孝,就要听她的话。在和哥哥姐姐商量后,夫妻俩选择留下,并一直赡养老人至她离开人世。
时间来到2005年,黎远藩、卢先翠夫妻所在的大昌镇,也由于大宁河水上涨,即将被全部淹没。全镇所有居民,都要着手搬迁后靠。
水进人退,后靠的第一步是修建新房。
作为房子和耕作土地均被淹没的“双淹户”,夫妻俩没了房子,只能先搭个棚子勉强遮风挡雨。“当时县政府告诉我们,不管选到哪里都可以。”已经放弃过外迁的夫妻俩,这次连大昌都没有搬出,决定把新家安在和新大昌场镇一河之隔的山坡上。
挑来选去后,他们最终选中一块靠近大昌湖的土地,恰恰这块地是村里分给卢先翠兄弟的闲置土地。于是,卢先翠找兄弟商量,看能否把地转让给他们夫妻俩,可起初对方并没答应下来。
就在兄弟的屋旁,卢先翠一直等着回话,直到下午日头渐烈,她实在忍不住地说:“兄弟,你带我去看一下地头嘛,现在搬迁到处都是荒山,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容身的地方。”
最终,在征得兄弟同意后,夫妻俩总算落下脚。两人又在地里撒下了玉米籽,意味着这块土地有了新的归属。
彼时,后靠移民们正陆陆续续自建新房,新的村落还没有完全形成,到处不通电不通水,甚至连一条村道都没有,基本的生存条件着实让两人犯了难。
夫妻俩就想着,那就在水位线上开生荒(没开垦过的土地)多种点粮食吧,要为修房子做准备,“当时除了政府的一些补贴,根本没钱请工人”。
夫妻俩开始自己干——丈夫做大工,妻子做小工。三年时间里,两人白天一边修道路一边运输修房子的材料,有时夜里还打着手电筒忙前忙后。就这样,新房子终于建起来,一家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新家。
“修房子欠了人家的钱,我们俩就捡些铁皮、砖块来卖。”闲暇之余,夫妻俩便到镇上刨废品卖。看着妻子手上因为做苦力留下的干裂伤口,黎远藩心疼得要命。他提议建个养猪场,搞点生猪养殖。
2008年,两人在自家房子旁边搭建起猪棚,养了30头生猪。在生猪没出栏前,夫妻两人又赶去附近的果园帮人干活,就是为了每天多赚30多块钱。
披星戴月赶回家后,要刷猪槽做粮食,等到中午日头热,又要给猪吹风扇,打扫猪圈。一天下来,忙碌得不行。“猪的卖价4块钱一斤,一斤粮食成本就要一块两毛钱,再把其他成本一算进去,养猪一年下来根本就赚不到钱,而且又打工又养猪实在是太累了。”黎远藩只得忍痛把猪亏本卖掉。
转变发生在2011年,重庆沿江区县大力发展果树经济。夫妻俩再次动了心思,经过商量,他们便和村里其他3家人合伙,把2000亩的荒山承包下来发展柑橘。
30年间,大江日夜奔腾,山岳依然耸峙。在人物命运与历史背景高度融合之下,他们的故事凝聚成一个小小“博物馆”。这里面有时代声音回旋,有内心沟壑纵横,也有人物命运漂泊浮沉,更有默默见证所有一切的江河山川。
“别的股东都有钱,我们没钱,只能借钱入股。”那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荒山,看见那片山,夫妻俩仿佛又回到刚移民时一无所有的日子,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夫妻俩说干就干。黎远藩开拖拉机,卢先翠挖石头,夫妻俩把荒草、荒树砍倒,18块钱一棵的树苗借钱也要买下。披星戴月、面朝黄土,终于把柑橘树种满山坡。
兜兜转转,这些橘子树成了黎远藩、卢先翠夫妻俩的新盼头。
柑橘树由于生长周期长,品种差异大,入股三年,夫妻俩还没见到效益。“不干了!”卢先翠开始想着放弃。
可没几天后,卢先翠被叫去开会遇上磅礴大雨,避雨时,她看到一旁的果园,烟雨蒙蒙中,柑橘树苍翠欲滴,树上的柑橘摇摇欲坠。
“我只觉得,长得真好啊。”卢先翠心里有了期待。望着柑橘,她给丈夫黎远藩拨去电话,“我们还是不要放弃,哪怕没有一分钱。”
2015年,积累起丰富的果园管理经验后,趁着合伙人闹“分家”,夫妻俩决定,干脆自己单干。作为合伙人,夫妻俩分到了200亩果园,当年便采购了2800棵树苗进行补种。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先期培育的柑橘,终于等来采摘期。背着背篓,两人穿过泥泞的乡间小道,将柑橘运上船去大昌湖对岸的大昌场镇上售卖。
“卖柑子咯,卖柑子咯。”街上回荡着夫妻俩的叫卖声。
2019年,柑橘园的效益终于显现出来,夫妻俩的收入也实现了稳定增长。如今,柑橘园一年的毛收入能够达到40多万元,他们也有更多的资金请工人来对果园进行更加精细化的管理。“一年要支付6万块的工钱,忙的时候要煮十几个人的饭。”卢先翠十分兴奋。
“未来总会更好的嘛。”说起将来的打算,黎远藩指着柑橘园打算引进更多新品种,到时候叫外出打工的儿子回来一起干。
如今闲暇时刻,站在江边看着滔滔江水,望着晚霞落日回首过去,夫妻俩也会感慨万分。这份感慨里,尽是无怨无悔。“有的时候看电视看到三峡大坝,只觉得骄傲自豪。那个时候再艰难,也值了。”
30年间,大江日夜奔腾,山岳依然耸峙。在人物命运与历史背景高度融合之下,他们的故事凝聚成一个小小“博物馆”。
这里面有时代声音回旋,有内心沟壑纵横,也有人物命运漂泊浮沉,更有默默见证所有一切的江河山川。
2000年,因三峡工程蓄水,宋秀成一家从恩施州巴东县三峡库区搬迁至此。当年,巴东县5个乡镇、13个自然村的千余名土家族村民搬迁到沙洋范家台安家。2009年,三峡土家族村经批准正式成立。
从峡江到平原,25年间,三峡土家族村移民群体吃苦耐劳、辛勤耕耘,生产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均年收入从移民时的一穷二白发展到现在的3.1万元,三峡土家族村也成为全国文明村、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集体。
同村的向国英老人已经90岁高龄,精神矍铄,如今四世同堂,儿孙均工作稳定。“搬迁那天,下着大雨,晚上从巴东城里出发,到达沙洋住所已是第二天早上5点。尽管当地政府已经提前建好了红砖房,可当把从巴东带来的物件一件件抬进屋时,背井离乡的辛酸和对未来生活的迷茫还是涌上心头。”回忆起移民的场景,他仍记忆犹新。
“从峡江到平原,离开的是故土,迎接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不适应在所难免。”村党支部书记杨祖安说,土家汉子在高山种惯了玉米、土豆等农作物,对平原种地反而不适应。好在村民们勤劳,当地政府和百姓也热情,大伙很快就学会平原作物的种植要领,依靠种棉花赚到第一桶金。
2008年,三峡土家族村根据本村土壤特点,以每平方米1元的价格,从村民手中集中流转土地架设钢构大棚,配套建设好沟、渠、路后,再以每平方米4元的价格,招引有实力的合作社前来规模化经营,逐步确立了村子的产业发展主导方向——大棚蔬菜种植。
2016年,村集体又利用积极争取到的第一笔200万元移民后扶资金,开始谋划建设产业园,先后建设标准化厂房5栋、办公用房4套,高标准配套厂区沟渠路、绿化、亮化,产业园于2020年全面建成投用,先后引进沙洋多福食品有限公司、沙洋弘扬箱柜制造有限公司等3家企业入驻,企业年产值近亿元,村集体经济增收50万元,为村民提供就业岗位近60个。
沙洋多福食品有限公司是第一家进驻三峡土家族村的企业。经过几年的发展,如今多福皮蛋畅销全国,年产值4000多万元,也为村民提供了许多就业岗位。村民余兴月原本在外打工,现在就在多福公司上班,离家近,年收入2万多元。杨祖安告诉记者,现在全村3000多亩土地已全部被流转,集中进行蔬菜种植、稻虾连作等,村集体经济收入有望突破100万元。
产业兴旺,三峡土家族村的村貌也靓了起来。近年来,三峡土家族村先后投入600万元,硬化了村里的道路,安装了太阳能路灯,并统一对各住户的房屋外墙色调、屋顶吊檐、木制门窗等风格进行改造,保留土家族原始风貌。
此外,村里新建土家文化广场、文化长廊和依水而傍的吊脚楼、采摘园、生态垂钓、土家美食巷、手工作坊等,把土家文化和农业休闲观光体验相结合,吸引更多游客前来旅游。
86岁的村民钟开堂介绍,移民们从红砖房搬进了新楼房,家家户户都有班上,荷包越揣越鼓,儿孙辈大多上了大学,毕业后也找到了好工作,日子越过越舒心。
51岁的李言武,原是巴东县茶店子镇税家村人,一直在建筑工地上摸爬滚打。
2000年,随妻子移民到沙洋后,面对与巴东老家不一样的建筑施工设备、工艺和流程,一段时间内十分迷惑,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还能不能继续从事老本行。
和他一起移民到沙洋的原村党支部书记周辉刚鼓励他调整好心态,相信自己。“拿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爬坡的巴东打杵子精神。我们在山区能干好,在平原同样能干好!”周辉刚表示。
李言武听后,下定决心好好干。他从小工做起,白天虚心向平原的工匠和专业施工技术人员请教,晚上翻阅专业书籍。通过努力,李言武不仅会熟练操作平原的建筑施工设备,还考上了高级技工职称。
不到两年,李言武凭着自己言行一致的品格和不怕吃亏、乐于助人的经营理念,名气很快传遍邻近村,不时有客户主动找上门来。
慢慢地,李言武从“别人带”转变为“带别人”。除了带移民村本村人,他还把巴东老家的工人带到沙洋,平日里少则数十人,最忙时多达200人。
“我目前接到的最大一笔业务是8万多平方米的土建工程,工程量2000多万元。”李言武自豪地说。
截至目前,三峡土家族村有10余名像李言武一样敢打敢拼的“移民工匠”,活跃在农业、商业、建筑业等不同领域,他们在带头致富的同时,还带动村集体经济年纯收入突破50万元。
巴东三峡及土家族文化早已在三峡土家族村扎下了深深的根。村里组建的土家族艺术团表演的曲目《巴山汉水儿女情》《父亲》《六口茶》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引发了社会各界对巴东移民和移民文化的关注。“沙洋人与巴东移民群体早已成为骨肉相连的一家人,大家就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成为民族大融合的生动注脚。”长期关注三峡土家族村移民群体的沙洋镇文化站站长叶师红动情地说。
巴东县属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库区、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库区、清江隔河岩工程库区、清江水布垭工程库坝区。全县50余平方千米的陆地、1座县城、5座乡(镇)集镇被淹。自1979年5月,东瀼口公社八一大队6户移民迁入新居,巴东开始了40年的漫漫移民征程。
40年来,包括黄土坡滑坡避险搬迁在内的移民8万余人,舍小家,顾大家,搬离世代繁衍生存的故土,为支援国家建设作出了伟大牺牲和贡献。移民期间,国家先后投资47.6亿元实施三峡库区、水布垭库坝区移民搬迁;另外国家投资约41亿元完成三峡后续、移民后期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