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行千里

2025-01-01 00:00:00张北雄
延安文学 2025年1期

张北雄,陕西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雪莲》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快乐的手镯》《将军令》。

我和李强离开谷镇的那个下午距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我依然记得那天阳光洒满街巷的耀眼光芒,依稀看见谷镇的熟人和半生不熟的人向我们投来的热切目光。

谷镇人向来羡慕出远门的人,认为那才叫有本事。过去,我也常站在街头伸长脖子张望着短暂停留在路边的长途客车,车上的客人有的睡眼惺忪,有的透过车窗投出居高临下的目光。我感觉到了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卑微,便挺直腰板冷冷地扫他们一眼,转身就走。我迈着大步,尽量让自己走得有些气势,似乎此刻车上的那些人都在注视着我。但是脑子里却不由得想,那些穿着新潮的乘客,他们从哪里来,目的地是市里还是更遥远的地方?他们是出差还是旅游?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有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车子短促的鸣笛声,那是这辆长途客车经过几分钟的停留之后,要重新上路了。

现在,我也要出远门了。这感觉就像在做梦,但这分明是真的。因为在这辆开往晋城的长途客车经过谷镇时,被我和李强挥舞着胳膊拦住了。司机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吼喊了句:“去哪里?”我刚张开嘴巴,就听见李强声腔高亢地说:“晋城!”李强这家伙竟然冒出一句普通话。我看见李强脸色煞白,但是喊出的话底气十足。车门“嗤”的一声,开了。我和李强有些慌乱地冲上车,在踏进车厢的那一瞬间我们还相互挨挤了一下。我们的目光在车厢里乱窜了片刻,才发现后面还空着好几个座位,便赶紧各自找了座位坐下。随着车门关闭的声响,车子重新上路了。我透过车窗向外看了一眼,瞅见在街边卖芝麻烧饼的王虎手里揉着面团,还歪着脖子望着我们这辆远行的车。车速越来越快,在一闪而过间,我看见高春旺的钉鞋摊、老高杂货铺、黄诚包子店、米弘义玻璃店、刘才照相馆在转瞬间离我远去。离我远去的自然也有春兰美发馆,事实上,在上车前我就张望了很多次,但是我什么也没看到。

客车很快驶离谷镇。掠过两边车窗的是一些白杨树和远处绵延的山丘,看的时间长了就有些乏味。我和李强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收回目光。李强看了我一眼,“嗤啦”一声拉开身边的人造革提包拉链,从里边抽出一整条红塔山香烟来,他说:“牛宝,你看这细粮,够咱俩抽到晋城了吧?”我惊喜地说:“够了,足够了!”李强又把烟在手里晃悠了一下说:“东哥给的!”见我又露出惊奇的表情,李强说:“东哥不知听谁说咱俩要去晋城,昨晚打发一个兄弟送来的。东哥还说让咱到了晋城好好混,遇到什么坎了给他露个信,他在那边也有朋友。”李强讲的时候有些自豪,还动了真情。李强的情绪感染了我——东哥,谷镇赫赫有名的东哥,竟然送给我们一条这么高档的烟!其实,东哥没必要这么破费,他随便给我们两包什么烟,都会让人受宠若惊。但是人家东哥出手,肯定和常人不一样。而整个事情的9e74c9777baa3d72b752d793967a023c核心是有了东哥的关照,我们的前途一定会很光明。激动之余,我不由得又有些失落,尽管李强说这是东哥对我们两个人的心意,可是我明白这是李强顾及我的感受才这样讲。我心里清楚,我只远远地见过东哥一次,说不准他压根就不知道我是谁。

前面的道路开始变得狭窄,这可能是由于客车驶入一条山谷造成的错觉。李强撕开那条烟,隔着过道甩过来一包。我点燃烟深吸了两口,说:“妈的,这红塔山就是香!”接着跷起二郎腿,环顾了一遍车厢,慢慢发现车上的乘客和我在谷镇街上远远望见和想象过无数次的不太一样。除了几个皮肤白净、穿着光鲜、城里人模样的乘客外,其余的人倒像谷镇那些开门店的生意人。谷镇去外面最多的就是这些生意人,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趟省城进货。这些人自然就成了谷镇见识最广的人。他们没生意时常坐在店门外的椅子上,嘴里喷着唾沫星向闲人们讲述在省城的见闻,省城在他们的叙述中是一个非常凶险的地方,尤其是火车站和批发市场遍地都是毛贼和骗子。但是谷镇的老江湖们并不惧怕,他们有的是见识,有的是胆量和急中生智。就说杂货铺的老高,他夏天到省城进货,都带双凉拖。“一下车你就换上凉拖,走路不要急,手里最好再拿把扇子。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扇,那些贼娃子以为你是本地人,就不敢下手了。”老高给谷镇的人传授经验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机灵。他们还说,省城的那些小流氓实际上都是些蒙人的货,别看他们留着长头发穿得花里胡哨,碰上硬茬的,这些货就怂了。老高他们这样讲的时候,一旁的听众马上附和着骂两句,于是所有的人都大声笑了。仿佛谷镇的男人们是天下最英武的汉子。

我在车厢里还发现几个农民模样的人,他们显然有些拘谨,不知是坐车时间太长了,还是口渴了,他们的嘴干巴巴的,一脸的疲惫和憔悴。他们的目光碰上我的目光,就赶紧躲开。我突然有些兴奋了,和李强说话的时候,不由抬高了嗓门,还故意带着侉里侉气的腔调。李强平时说话就有点横,仿佛是为了呼应我,嘴里扯着谷镇的人和事,说完一句话就紧跟着不屑地吐口唾沫说:“我看他就是想找死!”我和李强的表现马上引起车上很多人的注意,那些像老高似的生意人转头扫了我和李强一眼,尽管他们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我感觉他们开始警觉了。

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把谷镇劈成两半,河东的那半叫东街,河西的这半自然叫西街了。东街其实就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巷道的石板被岁月打磨得经雨水冲刷后能映出过往行人的影子。巷子两边都是些有了年岁的瓦房。不光房子老,店铺也老,巷口的杂货铺叫合营商店,巷尾的大杂院过去叫骡马店。中间有李三粮油店、王义裁缝铺、老许麻花、老袁瓷器、高福祥理发铺、老陈面馆。东街的店铺老,掌柜也都是些半老头子,连空气里都是一股子陈年酱醋味儿。西街就不一样了,西街宽敞,有中学,有政府大院,有医院,有百货商店,有副食公司,有国营食堂,有成衣店,有五金门市。西街的建筑大多是砖混楼房或大平房,有着大玻璃窗户,就连最简陋的店也是明晃晃的洋铁皮房。西街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是谷镇最洋气的一群姑娘,西街国营食堂的服务员王春芳是谷镇最白净最丰满的女人。西街年轻,吸引人,自然比东街热闹。

连接东街和西街的是两座桥,一座石桥是大路,既走车马,也走人;一座铁桥是简易桥,单走人,宽窄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过。我第一次见李强就是在铁桥头。那天西街的混混马明和东街的屠夫黑元成不知因为什么在铁桥上大打出手。马明个矮,练过拳脚,身手快。黑元成块头大,一身腱子肉,出手狠。两个人从桥的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打回这头,马明的拳头像急雨落在黑元成的前胸后背,黑元成动作慢,砸一拳,分量却抵马明的几拳,所以说不上两人谁占了上风。这两人在桥上大战,桥的两边都聚了看热闹的人,刚开始还听见有人喊好,到后面许是那两个角打斗得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屏声敛气,眼睛直勾勾地像被抽了魂。再打到后来两人的脸上都挂了花,看起来比较血腥,好像武打片变成了恐怖片。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暴力的场景,不光是紧张,潜意识里甚至希望这两人能停下来,再这么打下去说不准会死人的。这时候,前面的人堆里挤出来一个人,往出挤时顺便还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转头一看,是一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少年,瘦高个儿,长发,白脸。这人踩了我一脚,自己还满脸的怒气,在我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人堆,回头望了眼还在打得难分难解的那两个人,“呸”地唾了口唾沫说:“羞先人呢!打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动家伙,磨磨唧唧的,把看的人都累死了!”这人边说边扬长而去。我听出了这话里的轻蔑和不屑,再看那少年快步离开的背影,长发随着脑袋的晃动一甩一甩的,真是帅气。这个少年就是李强。

过了些日子,我在街边的小人书摊前又碰上了李强。书摊摆在一棵大柳树下,我们都蹲在柳荫里看小人书。那个年代,《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小人书很是风靡,看一本只需付二分钱。李强看了一会直起身要走时,被摊主老头叫住了。这老头精瘦,瘦到看人时两只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老头眼睛盯着李强说:“后生,你还没给钱呢!”李强的脸白了一下,手在口袋里边摸边说:“别以为是我耍赖,刚走神了。”老头看着李强不吭声,那表情却好像在说,少来这套!众人都开始看着李强,让人没想到的是李强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竟然什么也没掏出来。李强慌乱了一下,马上大大咧咧地说:“妈的,换了件衣服忘带钱包了。”老头不接话茬,鼻子里“哼”一声说:“你看了七本,总共一毛四。”李强的脸更白了,生气地说:“一毛四算个鸟,明天来给你一块!”那老头的眼睛突突地跳起来,干巴巴地说:“小本生意,不赊不欠!”老头的话音未落,我掏出一元钱扔在地上说:“几毛钱,还值得谁骗你!”李强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后来,我也走了。但是心里依然很气愤,觉得这老头有些过分,李强怎么可能因为一两毛钱耍赖呢?这老头给李强难堪,好像就是给我难堪。过后,我又有点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冲动,给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撑门面?

谷镇不大,同一个人你有可能一天在街上碰见几回。没几天,我在石桥上又碰上了李强。李强认出了我,走过来先递我支烟,然后掏出一元钱给我。我说:“算了。”没想到李强压根不听我在说什么,吐口唾沫骂开了摆小人书摊的老头。李强越骂越生气,脖子上的青筋冒了老高。李强说要不是怕谷镇的人笑话他倚强凌弱,那天就送那老头上西天了。李强骂得太投入了,到后来都忘了给我还钱。不过,他很豪爽地挥了一下手说:“走,我请你喝啤酒。”

西街的春兰美发馆有两个理发师:春梅和秋兰。她们是亲姐妹,秋兰是姐,春梅是妹。姐妹两个都生着白生生的脸盘儿,秋兰稍微有点胖,眼大眉旺;春梅苗条,腿长腰细,眼睛看人时扑闪闪带着光。听说她们老家是离我们村十几里路远的马家庄,我理发就往那里跑。姐妹俩都不怎么爱说话,性子也温顺。但是我感觉秋兰骨子里冷冰冰的,让人有种距离感。春梅也话少,但每次理完了会冲我一笑,轻声说:“没事了来玩。”我知道这是句客套话,可是又好像觉得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晚上睡不着时不知怎么老要琢磨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春梅那张白净的脸就浮现在眼前,她略带腼腆地笑着,嘴没动弹,那表情好像在说:再来,再来,你再来……

没过几天,我忍不住又去了。姐妹俩都正给人理发,秋兰看我一眼没说话,春梅笑了一下说:“你先坐一会。”我坐着不动,没一会头上就出了层汗。秋兰先理完了,她抖了抖前边客人用过的围披,不冷不淡地冲我说:“轮你了。”我慌了,赶紧看春梅,春梅还在给一个大胖子男人理着,她好像感觉到我在看她,扭头冲我笑了一下。我本来想对秋兰说,我前几天刚理过,可喉咙里像塞了草,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僵硬地坐到理发椅上,让秋兰又理了一回。秋兰给我理发的时候,我很生春梅的气,心里暗下决心,再也不来了。谁知理完发,已经不忙了的春梅像变戏法似的攥着几粒爆米花,要给我手里放,我的手不听话地展开了。春梅说:“不忙了,再来。”我慌慌地出了门,好像手里攥着的是什么灵丹妙药,走到街上伸开手时发现爆米花都快让我捏碎了。

我心里有了秘密,就想躲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待着,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到半夜一个人悄悄出了门,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到了春兰美发店。美发店关着门,只有路灯发着昏黄的光。我像一根电线杆在那儿立了半天,才慢慢往回走。一辆摩托车从远处发出很大的轰鸣声风一样地迎面驶来,车灯扫过我的脸,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停下了。我看见从后座上下来的人是李强,他冲骑手挥挥手,那摩托又“呜”地叫一声,箭一般离去。李强走近我,有些嘲讽地说:“你鬼鬼祟祟地准备干什么坏事?”我说:“想杀人放火。”李强看着我笑了,他说:“你跟我走。”

李强带着我一直走到街的尽头,慢慢下到河堤,黑暗中传来流水哗哗的声音。“这里有个水潭,比屁股大不了多少,过去每年都要淹死两三个人。”李强说,“谷镇的人都说这潭里有勾命的鬼,谁也不敢再在这里玩水了,你现在敢不敢下去游一圈?”夜深了,我感觉两条腿凉飕飕的,眼前的水潭在黑暗中只是一个灰白的轮廓。李强点了一支烟,又说:“杀人放火要有胆量。”李强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脱了衣服,紧跟着像扔一块石头似的把自己扔进那团灰白里。被凉水激了一下,反而觉得浑身在发烫,我使劲挥舞着胳膊使劲蹬着腿把水打得乱叫。“这世上,真没什么好怕的!”我在心里说。后来,听见李强在潭边喊:“好汉!快上来,省些力气咱搞点别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和李强坐在河堤下说了很多话。李强说,他不想在谷镇待下去了,他想到外面去闯荡。我说谷镇比我们村要好多了。李强在黑暗中“嗤嗤”笑了。他说,待在谷镇将来就要接他爸的班。李强的父亲在东巷开着一个祖传中药铺,却是治痔疮的。李强说,自从他懂事起,听见街坊们开玩笑叫他父亲屁眼儿郎中,就觉得这是个奇耻大辱。上学也没信心了,整天跟街上的混混们打架。李强说刚开始和人打架他心里也胆怯,不敢下手,后来越打心越狠,什么家伙都敢往人身上搁。哪像你们乡下人打架看谁力气大,在谷镇要看谁出手快,要看谁狠。李强的话伤我自尊了。我说,你对乡下人不了解,我们村里就有许多狠角色。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山上干活碰见一只狼,赤手空拳和狼厮打起来,狼把我爷爷的一个指头咬得只剩一点皮肉相连,我爷爷还揪住狼的一只耳朵不松手,后来人和狼一起从一个崖畔上掉下去。狼摔死了,我爷爷还在狼身上骑着,那只被狼咬得快要断了的指头疼得厉害,我爷爷生气了,一口把那根指头咬断,像唾口痰一样唾到地上。我好像听见李强嘴里发出“丝丝”的声音,这声音像引信一般点燃了我的兴奋。我说,我们村里还有个叫雷的人,挑一担白菜到谷镇来卖。那担白菜大概能卖三四块钱,来了个地痞冒充市场管理员,要收五元管理费。雷自然不依,地痞挽起袖子扇了雷一巴掌。雷生气了,操起扁担当头一下就把地痞劈倒在地,听说到医院缝了二十多针。李强半天没说话,后来他说,你们乡下人再狠顶多是打架斗殴。我给你说东哥吧,东哥前些年想玩手枪,全谷镇只有派出所的所长王胖子腰带上挂着把六四式手枪。东哥就瞄上了王胖子。有天王胖子在西街的公共厕所撒尿,东哥带着一个小兄弟跟进去,从身后把提前准备好的大麻袋给王胖子头上一罩,顺手从皮带上卸下枪就跑了。等王胖子去了麻袋提上裤子出了厕所,街上已没了人影。王胖子丢了枪,不敢声张,就先捂着。东哥跑到乡下的深沟打完枪里仅有的三发子弹,晚上隔着墙把枪偷偷扔进派出所院里。这回轮到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问:“东哥是谁?”

李强惊讶地说:“你在谷镇竟然连东哥都没听说过,就是刚才骑摩托带我的那个人。”

在车上坐的时间长了,我又有了新的发现。这辆长途车外观看上去气派,里面实际上已经陈旧了。座椅套本来是乳白色的,上面疏密有致地洇着污渍。车窗的玻璃也关不严了,随着车子的颠簸咯吱吱乱颤。过道里、座椅下到处都是乘客丢下的瓜子皮、水果糖包装纸和烟屁股。不光乘客抽烟,驾驶员和售票员也抽得凶,车厢里烟雾缭绕。再看看周围稀松平常的乘客,我觉得过去的自己被欺骗了。那些在谷镇让我自卑让我不得不仰视的日子,现在仿佛是一地鸡毛般轻飘飘的。这样的心情让我对车上所有的人都怀了敌意,好像是他们合伙欺骗了我。在我看来,这些人都是些装腔作势的家伙。前排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看人时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好像在嘲讽谁。和那个男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是一个脸上涂了很多粉两只眼睛长得很开的女人,满脸的矜持与傲慢。那几个和老高一样的生意人,故意装出一副自在的样子,好像这不是一辆移动的车,是他们家或者是他们的店铺。他们大声说笑着,其中一个家伙手里端着一只罐头瓶改装的茶水杯,显得很神气。一个戴鸭舌帽的家伙,嘴里叼着个烟斗,分明是在做戏。另外一个穿皮夹克的后生,留着络腮胡子装出一副狠样子。我越看他们越觉得可笑,我想干点什么,后来就顺手把烟灰弹到我前排一个打着呼噜的脑袋上,那个人的头发乱糟糟的,像团卷曲的羊毛。

车子停住了,上来一个瘦高个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彩色化纤编织袋,两只老鼠眼滴溜溜转了几下,朝我走来。我身边有个空座位,等那人走到我跟前时我已调整了坐姿,把身子半倚在车窗上,两条腿放在空座上,脚向外伸着。那人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我。我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车厢里正在说话的人猛然都停止了,我知道他们都在扭头看着我。我不看其他人,依旧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人,那人嘴唇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发出任何声音。他躲开我的眼睛扭头看前面,我以为他要向司机和售票员求救,结果他到前面的空座上去坐了。我用余光看见车上的人都回转头,看着前方,但是依然没有人说话。我又看一眼坐在我对面的人,他们表情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息,我想和李强说句话,没想到李强侧着脸望着窗外,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心里想,真是邪门了,这家伙是什么意思?难道发现我也是个狠角色,有点不适应?想到这里,我又亢奋起来。

车子经过一个和谷镇差不多的镇子时,又停下来。我探出脖子向外张望,看见一个矮胖子交警拦在车头,给司机说了两句什么,就把一个乡下模样的老头送上车。售票员没让老头买票,还亲自把老头领到我对面的空座坐下。那老头见车上人看他,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在谷镇,我见识过交警的威风,他们要不骑着摩托车鸣着警笛风一样驶过街巷,要不站在路口打个手势,过往的车辆就赶紧停住,司机们慌乱地从车上下来,脸上堆着笑边从烟盒里掏烟边点头哈腰。看来这老头是交警的爹或是什么亲戚。我咳了咳嗓子,冲着车厢骂句:“交警都是驴养的!”车厢里猛然又一次安静下来。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看我,李强的脸不知怎么刷白。我兴奋的火苗直往上蹿,故意看着刚才上车的老头又来句:“就是驴养的!”老头大怒,脸上的肌肉成了一团一团的紫色蚯蚓,眼睛里冒着火。前面的车厢里有几个人发出“嗤嗤”的笑声。我想这就对了,肯定有许多人和我一样看不惯交警的耀武扬威,他们凭什么送人上来白坐车?司机不敢得罪交警的爹,我把他当屁!我接着冲着老头说:“你说这些公家人,是不是穿了身老虎皮,就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王八羔子了?”我骂得很利落。实际上这些话我都是从村里那些常骂干部的人那里听来的,听得多了自己也就顺口说出来了。车厢里稀里哗啦全是笑声。那老头儿气得快要喘不上气,身子像风中的树叶打着摆子。这时候,售票员走过来掏出烟给我抽,又拿出打火机给我把烟点上,然后又给那老头递烟点火。我明白售票员的意思,不再作声,跷起腿吐了个烟圈儿。我看眼李强,李强不知怎么搞的故意不看我,头一直向着窗外。

司机突然把车开得飞快,到了弯道也不减速,车上的人跟着弯道左右晃荡着身子。有人小声发出不满,司机好像没听见,脖子梗得像截硬柴禾棍。

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喜欢上春梅的事告诉李强,也没有告诉李强我在谷镇实际上是在姨夫家干活。我姨夫是老家最早到谷镇做生意的庄稼人,他的生意主要还是和庄稼人打交道。夏天麦子收下来,从庄稼人手里收购麦子,收多了就雇佣大卡车拉到省城周边的面粉厂赚差价。车回来时装的是面粉,再卖给庄稼人。秋收后,收玉米,收土豆,收黑豆和黄豆。姨夫不光一来一去赚差价,还在秤上做手脚,大秤进小秤出。收粮时一百斤要多收回来五六斤。卖面粉时一袋标注五十斤的实际上只有四十七八斤。面粉的真实重量,是姨夫在面粉厂自己选定的。那时候的农民都不太懂买卖,到谷镇来都爱找熟人买卖东西,只要是熟人大家就放心。时间长了也有人发现姨夫卖给他的面粉不够数,找姨夫理论。姨夫起先不承认,说的人多了就骂面粉厂的人坑了他。被坑了的人也有再不想和姨夫打交道的打算。可下次到谷镇来卖粮食,刚走到街上就被姨夫看见了,姨夫大声叫着那人的名字说快来喝点水,老家周围村子的那些人就不好意思再到别家去了。

我到姨夫家干活,还是母亲央告了姨几回,姨才答应的。我离开村子时,母亲红着眼圈说:“到了你姨家要听话,吃苦受罪也比家里强。”父亲恨恨地跟了句:“不要把自己当个人!”我心里也很难受,可难受又能顶什么用?悔不该从小不好好读书,早早在村里放了羊。村里人都穷,上了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的光棍就有七八个,我待在村里将来估计和他们一个样。就这样我到了谷镇,逢集日时,我就一手提着秤一手提着卷麻袋跟在姨夫身后收粮。晚上,就睡在堆放粮食的冷房子里。不逢集日,我要给姨帮忙卖面粉,姨说你干不了这营生,后来我才明白她是怕我买卖时藏钱。没事干了我就一个人在谷镇瞎逛,看老头们下棋,看小偷拿长镊子夹行人的钱包,看卖菜的女人因为摊位跳着脚骂仗,看银匠把别人的旧银饰熔化成水时做手脚,看扎花椒扎辣椒的等雇主走了后从机器上接的长口袋里倒出来截留下的调料面。

谷镇当然比我们村要有意思多了。在谷镇待了快一年,我发现谷镇人和我们村里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狠,上次我和李强讲村里人的那些狠故事,实际上都是我在谷镇听别人讲的。我们村里人闹架,两个人相互扯开嗓子骂得满沟响,就是不动真格的。谷镇人一言不合,就握着拳头打开了。后来我在旅店的大黑房子里看了几次武打录像,才明白一个男人心不狠注定要挨揍的。我开始特别崇尚混混马明,屠夫黑元成这些有名气的狠角色。我说这些人时,李强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马明算个球,黑元成长一身傻肉,我和东哥都不情愿正眼看他们。”李强嘴里的东哥很神秘,不光我后来再没见过,谷镇的人好像也不大懂。李强说,东哥只和外面道上的大人物混。哪像黑元成一天还站在街上拿把砍刀卖猪肉,哪像马明还带些小偷小摸?李强说,有次他吃饭,碰上黑元成喝多了,嘴里不干不净的,他操起桌上的酒瓶就爆了黑元成的头。李强的话让我想起了武打片上那些真正的高手,都是一般情况下不出手,出手对方就要倒霉了。我越看李强,越觉得他就像那些玉树临风的高手。而东哥,就是那隐居在山里的高人,轻易不露面。

我和李强交往多了,李强就让我和他一起去晋城。李强说,晋城才是繁华的大地方,遍地都是黄金,随便干点什么都来钱。说实话,自从有天晚上我到姨家吃饭,在院子听见姨夫骂我说:“白养着这么一头猪,一顿能吃咱两个的。”我就想离开谷镇。可是,晚上躺在麻袋堆里眼前不断浮现出春梅的模样时,我就忍了。从那天起,我开始在姨藏在床底下的木匣子里偷零花钱。过去我以为姨和姨夫不一样,可是那天姨夫骂我的时候,姨竟然没吭一声。我偷偷拿走的钱,是他们应该付我的工资。

我每天都想去春兰美发店,可我不能天天理发,去了不理发的话又好像对不住春梅。我想要是春梅开个面馆什么的就好了,我就天天去吃饭,天天能见到她。我去的次数多了,春梅好像明白了什么,见我来了便抿着嘴笑。隔几天我又去的时候,春梅有点害羞地说:“你的头发太短了,过几天再来。”我的脸一下子烧得滚烫,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直到春梅给我手里塞了两颗水果糖,我才有了反应“嗯”了一声。春梅给的水果糖我没舍得吃,一直装在口袋里,没事的时候就把手伸进去摸一下,心里比吃了还甜。

母亲托村里赶集的人给姨捎来一筐甜杏,那杏是从我家院里的树上采摘的。我吃了两颗,想起应该给春梅送几颗尝尝。瞅姨没注意就装了两裤兜,直奔街上去了。我走在路上心里想,这次我要直接对春梅说,我不是来理发的,是专门给她送甜杏来了。到时候秋兰说不准拿白眼看我,我可不管她。快到美发店的时候,我的心就突突狂跳个不停,我的脚步跟着心跳的节奏也快了许多,我像我家的那匹狂野的骡子一样撩开蹄子一头冲进了美发店。进去的瞬间,我愣了,理发椅上空无一人。我转头再看,才看见靠墙角落的沙发上窝着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男的胳肢窝里搂着一个女的,那女的见我进来就慌乱地推开男的。我傻乎乎地看着慌乱的春梅,浑身的血好像停止了流动,脑子一片空白。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美发店的,又是怎么找到李强的,只记得我对李强说:“我要和你去晋城!”

我听见前边的乘客说,谷镇离晋城有五百多公里。这辆车除过中途加了回油,一口气走了五六个小时了。我想起了在谷镇看过的小人书《千里走单骑》,那关公过五关斩六将,是何等的英雄豪杰!还想起一本小人书叫《千里送京娘》,那赵匡胤是何等的行侠仗义!我和李强这回也算是千里之行了,不知道李强怎么想,对我来讲这可是一次新的开始,想着未来不可预知的生活,我又一次感到热血涌上了心头。

后来我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恍惚坐在一艘小船上,那船上只有我一个人,船自己晃晃悠悠地在水上漂着。那水无边无际,看不见哪里是岸,哪里还有人烟。我左顾右盼了一通,慌张起来,立在船头大声呼叫,没想到船一下子翻了,我掉进了水里。我拼命地想游出去,两只腿却被什么东西往水底拽。我心想,完了,这回肯定是遇到谷镇水潭里的勾命鬼了。正着急呢,手被人牵住了,我想这下得救了。但是当我看见救我的人是春梅时,我使劲要推开她的手,春梅不愿松手,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我和春梅都坠落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里了。我挣扎着想要动弹,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终于醒了,头上汗津津的。从车窗向外望去,发现天已经快要黑了,车子正行走在一座大山里,周围全是黑黢黢的树木。我扭头看眼李强,见他也歪着头,估计是睡着了。车子又走了半天,停住了。透过车灯的照射,我看见路边站着一个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壮汉,那人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大衣,有的地方都露出了棉絮。那人上了车,扫了眼车厢,眼睛里闪烁着野兽一样的光。售票员上前似乎是想让他买票,没听清那人咕噜了句什么,售票员像受到惊吓似的赶紧回到副驾驶座上。那人没有往空座上坐,一直站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我不由得紧张了,觉得这人很不正常,一般人晚上不出门,这个从深山野岭里冒出来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逃犯或劫匪吧?一会儿他要是从那破棉衣里掏出把斧头或者砍刀怎么办?我想象着那时车上凌乱的场面,想象着李强会不动声色地靠近那人,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子,我顺势一拳砸在他的鼻梁骨上,李强跟着一脚就把他踹下车。车上的人肯定会目瞪口呆地回不过神来。这么想着,我又看了眼李强,李强抽着烟,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着。我又想,李强说不准包里也装着家伙,他有时候不像我什么话都说,他和东哥这些人都比我深沉。就在这时,那人在黑暗中喊了声:“停车。”车子停住后,那人一闪就跳下去不见了。车子重新上路后,我听见车厢里的人也在议论着刚才下车的人,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里,这人要到哪里去?我不管这些,心里有些失落,好像期待已久的一场戏突然泡汤了。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车子开进路边一个有昏暗灯光的大院子里。有人问司机这是什么地方?司机没好气地说:“吃饭。”司机停下车,就和售票员不见了踪影。我和李强随着众人下了车,跺了跺发麻的腿脚,大家一起涌进一个砖砌的大房子里。房子里面摆着几张看不清颜色的圆桌,桌子上一片狼藉,凌乱地放着些碗筷,有的碗里还有黑乎乎的残汤剩水,感觉前面吃饭的人像打仗一样仓皇。里面只卖一种饭,每个人交五块钱买一碗粉汤、两个馒头。一个浑身油腻的老头,手里拿着把勺子站在大铁锅前舀粉汤,旁边放着一筐馒头。吃饭的人交了钱自己拿碗递给老头盛饭。有的乘客摇着头说,这饭也太贵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到晋城了。李强给我使了个眼色转身朝外走,我跟李强到了院子里。李强说:“这饭,不能吃。”我说:“那咋办,咱不能饿着肚子。”李强说:“这饭馆就是长途客车的关系户,咱刚往进走的时候,我看见那老头正把前面人吃剩的残汤给锅里面倒呢。”我吃了一惊,骂句:“这些驴养的!”

我和李强正说着,听见大房子旁边有个房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我和李强循声走过去,一挑门帘看见司机和售票员坐在一张方桌上喝茶,门口的灶台上一个年轻后生一手拿锅铲,一手拿炒勺在翻搅着,香喷喷的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我咽了咽口水,探着脖子一看,炒的是青椒肉丝。我张嘴就说:“给我们也炒一盘。”那后生看了眼司机,司机冲我咧了咧嘴说:“想吃好吃的?来,先过来坐下喝点水。”

我还没走到桌前,司机呼地站起身在我脸上砸了一拳,我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在我倒下去的时候听见几声杂沓的脚步声,紧跟着我被几只脚乱踢乱踏着。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另外那个杂碎跑了。”踩踏我的人边踢边骂说:“你他妈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球样子,还敢撒了一路的野!还敢和老子一样吃炒菜!”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因疼痛而发出声音,任那几只脚像踢麻袋一样踢着我的身体。他们直到踢累了才停下来,那个炒菜的走过来把我拖出房间,扔在院子的角落里。我摸了摸火辣辣的嘴唇和下巴,手上沾了些黏糊糊的东西。我躺在地上,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后来那辆客车开走了,再后来砖房的灯也灭了。我躺在黑乎乎的院子里,看见天上有一轮淡淡的月亮,不知怎么想起老家的月亮要比这儿的亮堂多了。还想起上学时老师说,外国人登上过月亮,那上面只有些硬邦邦的石头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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