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慑与臣服——北魏“颔首型”镇墓兽组含义转变

2024-12-31 00:00:00盛文馨
收藏与投资 2024年11期

摘要:西安出土的三例兽面镇墓兽以及山西出土的六例平城人面镇墓兽均呈现“颔首低头”的姿态,与北魏迁都洛阳后的“昂首抬头”型镇墓兽相比较为特殊。文章从北魏的“颔首型”镇墓兽的出土位置、造型出发,通过风格学、图像学的方法探究其来源和文化特征。联系该时期前后的镇墓兽形象,探究北魏时期胡汉交融下镇墓兽象征意味的转变,研究发现北魏时期镇墓兽“颔首”形态演变反映了北魏时期吸收融合汉墓葬文化的过程。颔首和仰首或许分别代表了接引臣服和震慑厌胜两种不同的功能,协助墓主人灵魂升天。

关键词:颔首型镇墓兽;接引;厌胜;灵魂升天

北魏墓葬中,镇墓兽组多昂首平视或仰望,但文中所述镇墓兽独具特色。“颔首型”镇墓兽多发现于“平城时代”(398—494年)①,集中于陕西和山西等地。

其中,陕西西安现存“颔首型”镇墓兽三例,分别是西安北郊北朝墓、航天城北朝M7墓、西安7171厂太安五年纪年墓。由于其形貌体例极为相似,应是已经形成了一种稳定的范式,由此笔者将其称为“长安模式”。

山西大同的“颔首型”镇墓兽以人面镇墓兽为主,共有六例(表1),分别出土于大同贾宝墓②、司马金龙墓③、大同市雁北师院北魏M2墓④、大同云波路北魏M10墓⑤、大同城东寺儿村⑥、乙弗莫瓌墓⑦,笔者将其称为“平城模式”。

一、北魏“颔首型”镇墓兽的缘起

镇墓俑是中国古代墓葬用于镇墓驱邪的特殊陪葬品。作为明器,它们一般被置于墓室入口两侧,起到把守墓室、威吓入侵者的作用。考古显示,其随葬始于春秋战国楚墓,历汉、魏晋南北朝至隋唐,各具时代地域特色⑦。北魏拓跋部在发展的过程中,文化习俗不断融合,拓跋鲜卑在丧葬习俗上受到中原文化制度的影响。高等级墓葬中出现的用以镇恶辟邪、护佑墓主人魂灵的镇墓兽,就是这种影响下的表现之一。

汉朝后的镇墓兽没有沿袭前朝,开始出现具象化人身或兽身,出现了较为明显的“镇守”功能。早期汉代出现独角形镇墓兽獬豸(图1-a),一些画像石和墓门门扉上也出现了独角兽形象(图2),该镇墓兽多呈现站立颔首形象,独角前抵。东汉独角镇墓兽兽身类牛⑧。西晋镇墓兽有些可以明显看出牛的形态,但仍保留颔首前抵之姿,头顶的独角变成了连接脖子和脊背的三支粗壮尖角和直至尾部的突起。可见,“颔首型”镇墓兽的形象汉代就已出现。

二、北魏“颔首型”镇墓兽的出土、造型

(一)北魏长安颔首镇墓兽的出土、造型

后秦至北魏初年的西安市未央区董家村后秦墓⑨,西安北郊北朝墓⑩,航天城北朝M7墓11,长安区7171厂太安五年纪年墓12是目前可见最早有镇墓兽和镇墓俑的墓葬。其中,长安区7171厂墓带有“太安五年”(459年)明确纪年,其他墓葬经发掘者推测时间跨度为384—459年。

该类镇墓兽在墓葬中多位于墓室门内,两侧相对而立。《西安北郊北朝墓清理简报》中写:“在门内两边为镇墓兽,武士俑站立其前。”从《西安航天城北朝墓发掘简报》来看,镇墓兽组其中之一已经损毁,但是由另一镇墓兽可以推测出其应当是相对而立,立于大门内两侧的。

该类镇墓兽的姿势和形态相较于汉晋已经发生了变化,均颔首蹲坐,四肢较之前缩短,兽身不再似牛,周身长满鳞片,脊背有刺状鬃毛,四方长角。圆眼竖耳,高鼻深目,龇牙咧嘴,颔首角度相似。

这段时期北魏尚未统一,但就这几例镇墓兽来看,北魏初年间的长安地区的镇墓兽应该有特定的范式,都为造型相同的两件,虽然沿袭颔首姿态,但是其造型较之前有较大差异。

(二)北魏平城“颔首型”镇墓兽的出土、造型

即便是下限北魏太安五年,大同地区仍未有镇墓兽出土,平城时代的早期并不随葬陶俑。目前大同可见最早的镇墓兽出现于北魏太安四年(458年)乙弗莫瓌墓。该地区目前发现的“颔首型”镇墓兽有明确来源的共有六例(表1)。

除云波路M10墓外,多数墓葬遭到盗扰。云波路M10墓人面镇墓兽位于墓道东侧,兽面镇墓兽位于西侧,两镇墓兽都位于墓葬入口处,面对墓道方向13。司马金龙墓仅见人面镇墓兽,原置于后甬道东侧,但因盗墓,其位置或有变。同样,雁北师院M2墓亦遭盗掘,陪葬品位置错乱,人面镇墓兽现于墓室入口东侧,而兽面镇墓兽则居中墓室。贾宝墓M13曾遭数次盗扰,其内的人面镇墓兽位于墓室东侧,未在门口处,但其墓室南部甬道口两侧相对放置了木镇墓俑14。大同城东寺儿村内镇墓兽组作为石龛的一部分立于龛门两侧。

该类镇墓兽组存在站立和蹲坐两种形态,多呈现人面颔首、兽面昂首的特点。通过司马金龙墓中出土的陶狗对比不难得出镇墓兽身类狗的结论。北魏司马金龙墓和雁北师院M2墓的人面镇墓兽足部为蹄,而云波路M10墓和大同城东寺儿村墓的人面镇墓兽足部为有趾的兽足。M10墓和大同城东寺儿村的人面镇墓兽的腿部关节皆向后,与犬类的腿部关节较为相似。镇墓兽兽神的尾部形状也与牧羊中常用的细犬和灵缇相似。

三、北魏“颔首型”镇墓兽的时代背景及文化特征

淝水战后,前秦衰微,关中归羌人后秦。417年,后秦被东晋灭。次年,关中归赫连夏。426年,赫连夏败于北魏,北魏统一中国北方。但在北魏分裂、孝武帝入关之前,关中地区仍以氏、羌、匈奴为主。而鲜卑族并没有镇墓兽这一传统,应该是受汉文化影响而出现②。

长安模式镇墓兽发现于北魏平城早期,与北魏其他地区镇墓兽具有较大差异,倪润安在《南北朝墓葬文化的正统争夺》一文中曾提出,北魏早期(平城时代前期)墓葬文化受十六国文化影响呈现出多样化特点,墓葬中,东北、关陇、河西文化因素齐聚,而这三个地区的十六国文化基本是继承西晋文化而来的15。故而该时期长安镇墓兽应当是西晋文化和其他少数民族文化融合的结果。

平城模式镇墓兽多出土于477-499年,处于平城时代后期。作为当时的都城,其墓葬文化带有本土鲜卑文化特点。同时为争夺正统,受到文明太后和孝文帝改革影响,北魏在各方面学习晋制,表现出汉文化与鲜卑文化相互交融的面貌。其镇墓兽面容较之前更为简约。这可能是北魏中期进一步学习“简约型”晋制墓葬的结果15。而镇墓兽兽身不再似牛,而更像狗的形态,很可能是鲜卑本土文化的体现17。

四、北魏“颔首型”镇墓兽的功能、意象探析

东汉独角镇墓兽的显著特点是头部独角和角抵之姿,在东汉时,“兽角”代表一种神力,在葬俗中,兽角和角抵之姿的组合是施展神力的方式。任文杰在其《东汉独角镇墓兽考辨》一文中结合大量史料证明:“东汉独角镇墓兽是假‘角’之力,以角抵之姿加持,施厌胜镇墓术。除辟邪厌胜、驱疫逐鬼的目的外,还有协助亡魂升天,使魂魄获得安宁的作用。”17

长安模式镇墓兽的姿势并没有沿袭汉代站立的抵角姿态,而是颔首蹲坐,近似趴伏,结合前文关于时代背景的研究,其墓葬中镇墓思想和观念应当受到了十六国文化影响,那么该类镇墓兽是否也具有东汉时期辟邪厌胜、驱疫逐鬼的目的呢?

目前两例带有发掘简报的长安模式镇墓兽出土位置都位于门内两侧,震慑入侵者的角色显然放置于门外更为合适,可见,镇墓兽用于震慑入侵者一说不免有些牵强。此时镇墓兽的角变钝变短,独角消失,大多俯身垂首,不像是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同时期出土的武士俑皆手拿盾牌与兵器,姿势更偏向于防守。武士俑、镇墓兽周边排列了骑马伎乐俑等。这种排列方式更像是以墓主人为中心的依仗队伍,镇墓兽作为连接人间与天界之门的守护兽,俯首迎接墓主人通往仙门。此时的墓室大门和仙门重叠,大门面朝墓主人的一方转变为仙门的外侧入口,此时武士俑作为守卫和开路角色,带领墓主人仪仗前往仙界。

这种预设下的镇墓兽作为看守仙界之门的守护兽,其外形仍然有抵御外敌的尖角,但是为迎接墓主人进入仙界作出俯身颔首的姿态也就不奇怪了。故而镇墓兽在镇守功能之外,其应还带有臣服、接引的意味。

镇墓武士俑和镇墓兽的位置设置大多十分相近,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测其镇墓兽的功能,以大同城东寺儿村出土的石雕供养龛为例。这一龛中,各角色的职责和功用都较清晰,侍者服侍,武士护魂,若两镇墓兽的职责同为守卫,那么武士和镇墓兽在这尊石龛中便产生了明显的功能重复的问题。因此,此类镇墓兽在墓葬中应该不仅作镇守之用,应当还担当了引导亡者灵魂的使命。同时,假设贾宝墓中“颔首型”人面镇墓兽摆放位置未被改变,人面镇墓兽并未和镇墓武士俑一同被放于墓室大门两侧,而是位于墓榻东侧,面朝墓主人。在这种安排下,镇墓兽的震慑意味则被进一步削弱,而其接引、臣服的意味则增强了。

在上述镇墓兽中人面、兽面多是俯仰两种不同的形态,将仰首形象的兽面镇墓兽同颔首人面镇墓兽都归为臣服接引,显然有些牵强。鉴于生物特征上的相似性,平城镇墓兽与犬类之间建立了联系。而在鲜卑人的信仰体系中,犬类承载着引导灵魂的神圣使命。

《后汉书·列传·乌桓鲜卑列传》载:“俗贵兵死,敛尸以棺,有哭泣之哀,至葬则歌舞相送。肥养一犬,以彩绳缨牵,并取死者所乘马衣物,皆烧而送之,言以属累犬,使护死者神灵归赤山。赤山在辽东西北数千里,如中国人死者魂神归贷山也。”17据文献,鲜卑人认为犬能够“护死者神灵归赤山”,这一观点,从内蒙古北玛尼吐早期鲜卑族墓葬中出土的犬类殉牲中也能找到印证②。该形式应当是受到了东汉多用祭祀的牛作为镇墓神兽主体的影响18。

犬类身为看家护院的帮手相较于牛型镇墓兽更多了几分守卫和忠诚的意味,它们一方面具有审视、震慑的守卫功能,另一方面还会对进门的主人表示讨好、迎接与顺从。结合兽身代表动物的双重功能和同组镇墓兽的不同姿势。笔者大胆猜测,人面、兽面的镇墓兽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身份,而两种不同的俯仰形象可能代表了不同的意象,相较于长安模式下侧重迎接、臣服的意味之外,多为昂首形象的兽面镇墓兽,代表了辟邪厌胜、驱疫逐鬼的目的,带有对于真正成仙者的迎接臣服和对于垂涎成仙者的镇压审视的双重含义。人面和兽面两种不同的神兽承担着接引入门者和审视入门者的角色,共同护送墓主人“神灵归赤山”。

五、结语

综上所述,北魏时期镇墓兽从“颔首”形态到“一颔一仰”形态,反映了中原汉文化与当地文化的融合。不可否认,该阶段的人面镇墓兽相较于之前,已经出现了由震慑厌胜到臣服接引的功能含义转变,而这种转变可能是汉文化与鲜卑的本土文化不断融合的结果。“颔首型”人面镇墓兽可能是政权统治下臣民的象征,体现了统治者争夺正统的需求。

作者简介

盛文馨,女,汉族,山东济宁人,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艺术史。

注释

①杨伟笑:《北魏平城时期鲜卑文化与汉文化交融研究》,西南民族大学,2022年。自天兴元年(398年)至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迁洛前以平城为统治中心的近1个世纪时间,学者称之为“平城时代”。

②侯晓刚,张海蛟:《山西大同北魏贾宝墓发掘简报》,《文物》,2021年第6期23-37页。③山西省大同市博物馆,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马金龙墓》,《文物》,1972年第3期20-33页。

④刘俊喜编:《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墓群》,文物出版社,2008年,引自《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墓群》,《文物》,2008年第2期29页。

⑤张志忠,古顺芳,侯晓刚,等:《山西大同云波路北魏墓(M10)发掘简报》,《文物》,2017年第11期4-21页。

⑥骆东峰:《镇伏与威慑—大同地区出土北魏镇墓兽俑赏析》,《文物天地》,2019年第7期42-47页。

⑦白月:《大同市博物馆藏北魏乙弗氏文物研究》,《西部考古》,2021年第2期126-134页。

⑧张成:《中国古代墓葬出土的镇墓神像—以命名、分类及其体系问题为中心》,《考古与文物》,2014年第1期35-44页。

⑨侯雪莹:《浅谈春秋至隋唐时期镇墓兽》,《上海视觉》,2022年第2期70-75页。

⑩1996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在西安市未央区董家村发掘的后秦墓,仅《考古与文物》1998年第5期的封面与封底刊登了该墓出土釉陶镇墓兽与具装陶马。

11孙伟刚,段清波:《西安北郊北朝墓清理简报》,《考古与文物》,2005年第1期7-16页。

12柴怡,辛龙,靳拉田,等:《西安航天城北朝墓发掘简报》,《文博》,2014年第5期12-17页。

13辛龙:《关中地区十六国墓葬年代问题的再研究》,《考古与文物》,2018年第4期110-117页。“1998年10月长安博物馆在韦曲北塬7171厂发掘的‘太安五年’(459年)纪年墓,出土有镇墓兽镇墓武士俑女立俑甲马牛车等。除陶俑外,还出土有一批褐釉陶器”。

14周国宸,易欣:《北魏平城时期“颔首型”人面镇墓兽探微》,《艺术与设计(理论)》,2021年第9期121-124页。

15吴松岩:《早期鲜卑墓葬研究》,吉林大学,2010年。文中罗列了数量众多且无争议的鲜卑墓葬,均未见出土镇墓兽。

16倪润安:《南北朝墓葬文化的正统争夺》,《考古》,2013年第12期71-83页。

17任文杰:《东汉独角镇墓兽考辩》,《中国美术研究》,2021年41-46页。

18(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2780页。转引自周国宸,易欣:《北魏平城时期“颔首型”人面镇墓兽探微》,《艺术与设计(理论)》,2021年第9期121-124页。

19侯雪莹:《浅谈春秋至隋唐时期镇墓兽》,《上海视觉》,2022年第2期70-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