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山记

2024-12-31 00:00:00班琳丽
飞天 2024年11期
关键词:副镇长老马白马

天地像两个巨大的碾盘,永不停歇地转动。每天从早晨到黄昏,一人一马,在其间不知疲倦地走着。人已经老透了,马也不再年轻,有时候一前一后,有时候一左一右,脚下因苍老不约而同地显露些踉跄来。

老河道里最后上千方顽固的淤土,赶在今年雨季到来前,无论如何要全部清理出来。

昨夜风声呜呜响了一夜,伴随着枯枝折断的声音,灌满老人的耳朵。老人几乎一夜无眠,心想,坏了,难道今年的雨季提前了?天不明,不等门口准时响起老马迟钝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他拿大手抹把脸,披衣下床,腰带搭在肩上,步出屋门。一夜风紧,草地上叶子铺了半尺厚的一层,被露水湿透的青草散发着好闻的草香味。林子间,棕头鸦雀成群结队地欢快穿梭,边飞边叫,叫声急切而响亮。嗬,一个难得的好晴天!老人抬头望一眼头顶蓝汪汪的天,自语道。

老马见老人起来了,在马棚那里冲他打着问候的响鼻。老人朝老马努努嘴,来到屋后解手。小解时,老人突然捂住肚子,小腹处莫名地掠过一阵针扎似的刺痛,不久就潮汐似的退去了。老人“哈”一声,将此刺痛归咎于没睡好觉,上火了,事毕束上腰带往马棚里走。老马望着老人打了两声响鼻。老人热热地喊声“老伙计”,到了近前,先是拍拍老马,给它拌上草料,后回屋简单洗把脸,给自己整吃的。还真饿了,老人给自己煮了几个咸蛋,热了馒头,烧了半锅地瓜粥。常言道,马老凭草力,人老凭饭力,他觉得自己饭力还行,跟老马一样牙口还好,还能将饭菜与生活悉数嚼出它们原本的味道来。

老马吃完三道草料,老人也已吃过饭,收拾好步出屋门。太阳升起来了,火球似的被绵延的林带高高弹起,天上羊群一样散落着团团白云,无边无际的蓝,澄澈的、辽阔的,似倒扣的海,更加透明、深广。老人打着响亮的饱嗝,走到马棚那儿,将一个布褡裢挂在肩上,将特制的敞口布口袋搭在老马背上,喊声“走哩”,一人一马便往土墙外面走去。

九月的早晨风已有些硬,生生地往骨缝里钻,老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边走边紧了紧夹衣的衣领。他“哈”一声,想起自己年少时候了,也是在这里,就是东边这片近十万亩的林场里,那时他已长成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身上一坨一坨似铁打铜铸的腱子肉怦怦往外迸蛮力,父亲与他的几个老伙计每天植树造林,他扛捆树苗跟着他们跑,大脚板像两个夯桩,踩得脚下咚咚响,从天明到天黑,从没觉得累。到底是年轻好啊,老人感叹,这会儿的身体像堵墙,早被岁月的风吹薄了、穿透了,不经使了。

老人走出土墙院子,习惯性地往山上望,每天出来进去,他都忍不住望了又望,目光像个仁慈的父亲。就快到头了,快到头了,老人拍拍老马,咏叹着与老马一起翻过一条百多米宽的路基,下到河道里去了。河道里最后最顽固的那些淤土,离小山约莫二里路远,一来一回近五里路。或许是刚才受风了,老人稍感身体不适,脚下打闪似的,软塌塌走不成道。

老人硬撑着干了两个来回,便在山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放老马在树阴地里歇脚打凉。

现在,眼前这座已长到四五十米高的小山,完全暴露在老人的视线里了。山尖尖摩挲着瓦蓝的天,不远处有三五团白云向着山尖尖飘来。小山并不秃,这么多年为防止土层滑脱,老人每年都会大量地撒上各种树的种子,还有飞鸟源源不断地衔来的各种草籽、花种。这会儿倒也小树林立、花朵摇曳、鸟鸣啾啾。

老人望着眼前的小山,像望着自己收留的那些孩子,目光和蔼,内心柔软。的确是,这座小山从无到有,一天天长高长大,揪着他的心呢。

九月的日光洗礼着右手边的一棵豫白桦,是父亲当年手植下的,已有半抱粗,树身上记录着时间的刻痕,如今像大睁着的眼睛,上下排列成行。老人数了数,十七个,这意味着他在这里为眼前这座小山不觉已度过了漫长的十七个年头,十七年里,他就像一台被时间操控着的机器,干着一件异想天开却又实实在在的事情。

这里最初是没有山的,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大自然的深情馈赠,一是右手边这处近十万亩的人工林场,一是左手边这条老河道。

老人是林场的老护林员。林场是国有的,目前已被开发成国家森林公园,林木多数是些生长缓慢的刺槐,偶尔杂有椿、楝、梧桐、杜仲这些北方常见的树种,纵成行,横成趟,排兵布阵似的,显露一种神圣的不容冒犯的肃穆与威严来。这是一处人工林,建国初期,这里原是一处风口,风沙一起,淹没农田,摧毁庄稼,导致附近十八堆三十六道口上百个村庄的百姓叫苦连天。为还百姓林茂粮丰,国家决定在此植树造林,防风固沙。很快,从北京、天津、上海下来十几个学农林的大学生,与当地社员一起,几十年如一日,热火朝天地植下这处近十万亩的防风林。老人的父亲就是这批大学生中的一个。老人记得,他记事起,林场已经初具规模,那时林子里还有野兔、野鸡、松鼠和各种鸟,他后来喝酒时跟人吹大牛,说林子里还有狼和狐狸。人家说鬼才信。他就哈哈大笑说,对,还有鬼。他的第一个女人返城第二年,县上陆续给林场分来十七个孤儿,他们跟着他住在山前这处土墙院里,白天他神气地背着猎枪,带着他们和白马各处巡视,他常双腿立柱似的分开站着,双手叉腰,眼里闪着光,说看看吧,看看,这就是地球的肺,没有它,人类就要呼吸困难。那时候那些小家伙们可听不懂地球与人类这样的噱头,只盼着赶紧走完林子,回到土墙院里去。院里靠南边是七八亩地那么大的一片草地,孩子们习惯称它为马场,让他在那里教他们骑马。马那时候它多威风啊,跟个英俊少年似的,一身狂野之气,跑起来像一团小小的白色风暴,席卷马场。

相比于林场,左手边这条河道更有年头。它原是老黄河的故道,是黄河当年改道后留下的废河,百姓称它“八百里废河”,河床差不多上千米宽,近三公里流经白马镇。他记事时,河道里还有水,每年风吹落五月进入六月,雨季随之来到白马镇,一夜之间,水位暴涨,河床全部没入水中,似悲伤的男人藏起他全部的悲伤。后来雨季年年短缩,干旱少雨,河道慢慢断流。那些年,白马镇人年年跟上游毗邻省份一个叫大王庄的村庄发生夺水事件,他年年是夺水功臣。可怕的是有一年,他拿着父亲护林的铳子,接连伤了人家十几号人。幸好没死人,事后人家以此为由修起拦水闸,建起水库,搞水产养殖,导致白马镇这段河道干涸至今。河床淤泥干裂,条条道道,似难以愈合的伤口,曝光在天底下,衰颓之相,更似悲伤的男人难以藏起的悲伤。

老人原也没想过在此造山。造山是他将白马卖给张屠户的第六个年头。那年县上要在林场里建全华北最大的动物园,请来十多个专家,开论证会,让他坐在角落里旁听。专家们兴致勃然天马行空地畅想,拿林场中心地带近万亩地,辟出上百个园子,养天上地下中外各种珍禽异兽,要建就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动物园,吸引世界各地的游客到此观光旅游,经济效益将不可估量。

放你娘的臭屁!他早听得脸上发烧,忍无可忍,大骂着冲到前面拍起桌子。他说林场是国家的,不是个人腰包里的烟和糖,吃相不要那么难看。是的,他从五六岁时就跟着父亲,跟着那么多人在林场里终日奔跑着植树造林,对每一棵树都有感情,跟每一棵树都仿佛是一生一世的兄弟姐妹,他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滥砍滥伐。

结果是,他被撸去护林员的公职。那年他刚刚五十岁,还是一个不服老也不服输的年纪。被开除,还有那种灰溜溜地被赶出会场的感觉,的确不好受,让他臊得慌,甚至是无地自容。可他有错吗?没有,他不以为他有错。倒是那些所谓的专家,那些利令智昏的所谓的决策者,他们才该感觉到羞耻,感觉到臊得慌,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片林子是怎么来的,又意味着什么,有多少人为它献出了青春,甚至是生命和爱情。哼,跟这些狂妄自大的弄权者计较,太不值得了,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他才不想白白地浪费自己的生命呢。公职算什么?名利算什么?只要不将他从这里赶走,他就得为这里干点什么。可干点什么呢?

第二天他老早就爬了起来,爹娘坟前、林子里、老河道,各处转悠了一天,最后在父亲手植的这棵豫白桦树下坐下来,也是此时屁股下的这块大石头。造山的地方原是一个坑塘,白马镇人拉土建房子垫庭院,都从那里取土,渐渐地,那里被挖出一个足有两个足球场大的深坑,每年雨季来临,坑里积满水。东边是林场,土层塌方,常淹没毁坏林木,西边与老河道隔着一条百多米宽的路基,经常被泡塌,发生过几次翻车事故。夏天镇上的小孩子常跑到这里洗澡,坑塘里曾淹死过一个孩子。那孩子死得很惨,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光屁股上叮满可恶的蚂蟥。那天他望着这个坑塘,生出将它填平的想法。这想法一经生成,跟燃着火的干木头一般,越燃越烈。他已按捺不住,一个人摩拳擦掌。可要填平这样一个坑塘,需要大量的土方,土从哪里来?若从林场里取土,那跟挖东墙补西墙有啥两样?

老河道。

没错,他望着面目干裂的老河道,觉得从老河道里取土填坑,绰绰有余。干吧,兄弟,铆足劲,他冲自己喊。开始了,就这样,一个人,一辆手推车。每天天刚亮,他已从河道里清出一车淤土,小跑着推上河岸,呼嗵一下掀到坑塘里去。五十岁刚冒头,他觉得身体像头牛,有使不完的劲儿。每天他从黎明开始干,干到星星出来。自然,冬天天寒地冻不能干,夏天雨季阴雨连绵也不能干,别的时间,他一刻不敢耽搁。等白马意外回到身边那年,坑塘已被他填平了。他坐在填平的坑塘上,眼望被落日的余晖淹没的老河道,尤其是土方被清理出来的部分,泛着星星点点金子似的悦目的光,心里顿生一个新念头——

造山。

是的,造山。

当这么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突然星火似的冒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与填平坑塘的想法比,这个太离谱了,太不可思议了。他愣愣地望着老河道,许久陷入沉思。当落日完全隐入远方的地平线后,他突然跳了起来,像一阵风拔地而起那样,榔头似的拳头紧紧握着,嘴里嗬嗬哟哟地叫着。是的,造山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填平屁股下的坑塘老河道里的土方取出不到千万分之一。全部清理出来,在此造上一座山,不是不可能。

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有多少人渴望身边能有座山啊。他就曾看到一群孩子,在故道的河堤上快乐地冲下来,爬上去,嘴里大喊着,看,我们的大山,那份高兴劲儿,比嘴巴里含着糖块还要高兴百倍、万倍。好吧,那就在此造一座山,哪怕只为了孩子,造一座像模像样的大丘。

梦想似浸透了松油的火把,一点就着,熊熊燃烧。他清楚他不是心血来潮、痴心妄想,那些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戏,他已经不年轻了,他的头脑清醒,他的骨头还足够结实。他喊来老大、六二与老十一他们,将想法说给他们听。造山?这可能吗?他们纷纷瞪大眼睛望着他。

不干一定不可能,干了才知可不可能,他说。他又说,我叫你们来不是看你们怀疑的目光,听你们说丧气的话,是告诉你们干什么。老大,你从镇上借两台夯机来,咱爷儿几个一起把填平的坑塘夯实。

就这样,老大从镇上借来两台夯机,父子四人一起,用一月的时间将山基夯实。一个人的造山梦就这样开始了。等白马回来后,他有了帮手,给白马套上轭具,他将手推车换了大车,一人一马,开始了更有奔头的造山运动。

午后,遍地的草香味杂陈着四周刺槐林越来越浓的秋意,让人昏昏欲睡。

晌午之前,老人休息一阵儿,缓过劲儿后,与老马又干了三个来回,老大送午饭来了。父子俩一起吃了饭,给老马吃些玉米粒与草料,老大回去了,老人与老马一块在豫白桦的树阴下消食歇息。老马眯起眼睛休息,老人在老马身边的竹椅上打盹。

暮秋的时光更加悠长,老马眼睛越过眼前寂静的老河道,望向远方,看样子似在回忆。嗯,它的确是在回忆。那个遥远的夏天,它还是一匹乳臭未干的儿马,喜欢钻进母亲的肚皮下寻找乳头,喜欢噙住乳头的那一刻,白花花的乳汁流进嘴里,然后咕咚咕咚流进胃里,很快,一种幸福的甜味迅速流遍全身。可不久,它被一辆贩卖牲口的东风大货车拉着经过白马镇,司机下来吃饭,将车停在饭馆门口。那天主人恰巧经过那里,一眼发现它被挤在一群牛马中间,只一眼,主人便喜欢上眼神哀哀的它,于是跟司机交涉将它买下,带回家。

是的,主人那时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壮年,任着镇食品站站长。它还是一匹身骨尚未长开的招人稀罕的儿马,通体雪一样白,只在屁股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胎记。从此,它跟着主人快乐成长,像主人收留的那十七个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它从没想过主人会将它卖给一个心狠手辣的屠户,也从没想过离开主人后会和那些普通的牲口一样挨鞭子、出苦力、钉上冷漠的马蹄铁跑长途运输。更没想到的是,它此生还能与主人重逢。它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它被人牵到白马镇活畜市场上叫卖。那天主人一个人背着手到那里转悠。它一眼认出主人,猛咬住主人的衣角喜极而泣地嘶鸣。主人一转身看到它,当即就认出它来,眼窝一热,颤颤巍巍搂紧它的脖子,连连说,老伙计,是你,老伙计,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这是做梦吗?是梦里吗?你可真老了,这么老了,只剩下皮包骨了,浑身这个脏兮兮,真叫人心疼,叫我心疼啊。它那时唯一的久违的回应,就是声泪俱下地哀鸣,失而复得地长嘶。它更忘不了主人带它回林场,那一路主人喋喋不休地说啊说,当初万不得已,为救老十七的命,救不及时老十七会死;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还是言而有信的,当初他让他跟他保证,可以买卖,但无论如何不能杀白马吃肉,等等。事实上,它很感激主人,这些年主人一直像兄弟一样爱着它,除中间离别的那几年,他们始终无言地互相陪伴着,默默传递着彼此之间的信任与温暖。

午后的阳光无罪,然而足够炽烈,与老马一样,老人也没睡着,也在回忆,过往的一切总是栩栩如生地涌到眼前来。

“事情在没得到认可之前,你必须克制自己,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忍受白眼与痛苦。”这是父亲时常开导他的话。

是的,当初造山的风声散出去,无异于晴天里响起霹雳,引得镇子上的人到此瞧稀罕。这里太需要一座山了,大伙说,再说这里真有一座山,说不定全国各地的游客被一座人造山的噱头吸引,到此观看,咱白马镇的旅游业保不齐会再热闹起来,咱在家门口又能轻轻松松赚个盆满钵满了。

早年旅游业兴起,白马镇依托一段废黄河开发旅游业。那时的故道人,家家有生意,人人有事做,开马场的、开游乐场的、开烧烤、野菜馆的,腰包都塞得鼓鼓的,说话的底气都壮壮的。后来河道干了,游客少了,旅游业没落,镇上的人红着眼窝叹息着,再次天南地北撒豆子似的跑出去打工,挣好日子去了。

支持者大有人在,他们闲暇时间就跑来坐坐,纷纷帮着出谋划策,如何将一座人造山造得更像一座山。他们兴奋得眉飞色舞,说,造山决不是将土堆成山的形状,它就是山了,至少它要像一座真的山一样结实,不能一场雨就将它淋塌了,一阵风就将山头掀掉吹跑了。他们的热情可真高涨,闲暇时间帮着从河道里拉土造山,时常还送来石头与砖块,用来压实稀松的土层。是啊,土与土咬合不实,一场雨就能让一座人造山前功尽弃。

当年上面陆续给林场送来的十七个孤儿,老人以他们到来的时间给他们取下名字,老大、老二、老三,一直到老十七。一同送来的两个,那时是六月,老人就喊他们六一与六二。那时他的第一任女人已经离开,沉重的打击让他心情极度失落,痛不欲生。那些年多亏有这些孩子,他们喊他“顾爸”,每日里奔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舞刀的,舞枪的,你追他跑,你打他闹,嗷嗷乱叫。久之,他这个失意者,他磕磕绊绊又跌跌撞撞的半生,最终被这些孩子们的陪伴和欢乐治愈。他将他们视为己出,带他们一边护林一边在树行子间开荒种地。后来这些孩子似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他又开始频繁地往镇上与县城的武装部跑,送他们去当兵,好赖为他们谋个长远的出路。后来他们一个个复员后,留在了全国各地,只有老大、六二与老十一被安排回镇上工作。六二与老十一调去县城后,只老大还留在镇上,赶上下岗,从镇供销社分流进镇政府干后勤。

老大人实在、孝顺,周末时就会开着他那辆破皮卡车跑来帮忙。每隔一段时间,听从老人买来防尘网覆在山上,买来草籽树种撒到山上,防止被风干的土被风刮走,下雨时土层滑坡。

自然说风凉话的也有,他们像被人戳中笑穴一样大笑,说一人一马,两个疯子。神话中有个愚公,人家是挖山不止,最终感动上苍,老天爷派两个神仙将山搬走了。你这是造山不止,老顾。你啥时候能感动上苍呢?让老天爷也派神仙来,在这儿一夜间造一座大山出来。

等着吧,会有这一天。

这山要造多高?

能造多高就造多高。

要造到什么时候?

造到造不动的那一天。

面对嘲讽与白眼,他不以为然,反而乐呵呵回答。问的人多了,他心里也跟明镜高悬似的了。山要造多高?要造到什么时候?这取决于眼前的老河道。河道里的淤土清完了,那时候山有多高就是多高。至于造不动的那一天,准是他倒下的那一天,也只有死亡能让他停下异想天开的脚步。

“当你做的事情还不能被众人理解和接受,那是因为这个事情还没有在别人的眼睛里彰显它的价值。当它无与伦比的价值呈现在众人面前,你想挡住人们对它的关注,甚至于觊觎,你会发现你已无能为力。”

这是父亲写在《资本论》扉页上的话。当初,当这座人造山呼之欲出的时候,小镇上派人来接管了,来通知他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头上打着廉价的发胶,目光精明的猎人一样,口气是那样咄咄逼人。来人是镇上抓文旅的张副镇长。要说这个年轻人也出于雄心,上任之初,他便瞄准故道旅游,想在任上干一番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业。他早有打算,让人造山成为故道游览区一道吸引八方游客的新风景。

老人在山脚下接待他。张副镇长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说叫他小张就好。他先是夸赞老人功不可没,将存在潜在危险的坑塘填平,又倾一己之力建造起一座十多米高的小山。

老人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官腔很不耐烦,他克制着脾气,问找他何事。张副镇长难掩傲慢地笑说,镇里的意思,想由镇里收回这座山,他们出资出人来建。老人家,镇里出资出人,会在这里建起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山。咱这里属平原地带,方圆百里不见大山,更别说名山了。咱如果能在这里建起一座大山,那就既造了风景,也利于发展旅游,一举多得。再说,你一个人,这样单枪匹马地造山,山基也不牢啊,很难经风历雨。

委婉的否定听得老人心里很不舒服。几个意思?老人不耐烦地问,就是说你们怎么造?

既是一个项目,就要招标,我是说会有工程队过来,搭起脚手架,层层加固山体,不怕雨水下来,山顶滑坡,也不怕大风吹来,刮掉山头。

看来这家伙是做过功课的。老人想想,真能做到这样,再好不过,他一人一马,面对近两层楼高的山头,已感觉力不从心。再说,凭他一己之力,造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山确非易事。经常有兴冲冲到这儿爬山的孩子,喊着爷爷好,爷爷了不起。他哎哎应着,望着这些仔仔们欢快地爬上爬下,恨不得兜里装满糖,散给他们吃。就说造一座能放心让孩子们攀爬的山,他一个人几无可能。你们不会像建动物园那样烂尾吧?树毁了不少,结果却不了了之?老人话说得一点不留情面。

不会不会,张副镇长马上辩白,说保证这个工程不会,还列举出几条貌似毋庸置疑的理由。

这样吧,老人仍半信半疑地望着张副镇长,说,你们造个计划,让我看到你们的诚意。

一周后,在同一个地方,张副镇长将一份厚似书本的彩页计划书交老人过目。老人接过来认真翻看,计划书很详尽,先是理论设想,认为在这里建一座山就是为子孙后代创造历史遗产,既有现实价值,又有新的历史意义。这块地方东临两万亩林场,是市政府近年倾力打造的国家森林公园一角,西边临黄河故道,又是故道风景游览区的一角,这座人造山建起来以后,可以把这两个游览区连接起来,给游客提供一个观赏森林公园和故道风景区的新角度。其次,他们预计“平原人造山”这个噱头,每年至少可以多吸引几万几十万游客过来,帮助白马镇旅游业重整旗鼓。

计划书上漂亮的设计图,展示着这座建成后的人造山将覆盖茂密的草地,还有美丽的树木,山顶建有宽敞的观光台,供游客从多个方向欣赏四面的风景。山前山后分出许多区块,展览、餐饮、酒店、民宿,应有尽有。

这处土墙院子轻易给规划掉了?老人指指他住了几十年的土墙院子问。这处土墙院子是当年大学生们植树造林的地方,是下乡知青们战天斗地的地方。院子有五六亩地大小,十几间屋子,土墙为腰,灰瓦覆顶,面貌依旧扎实。屋顶经几十年风吹雨打,日光暴晒,老瓦断裂滑脱处,红瓦补进,红灰咬合错落,让这处老院落尽显时间无声的斑驳之相。

这个院子说起来是文物了,改造一下做成有年代感的民宿多好,怎么就给规划没了?老人又说。

这样啊,那不拆除了,拆除就是对历史的犯罪。张副镇长马上机灵地改口。老人家,我们的规划不会让你失望的。再说由政府投资拉动消费,不知一举几得。张副镇长充满畅想地说。这次还跟来了两个稍显年轻的人,东张西望,因为兴奋,脸上涨红的青春痘都生动起来。

那么说就没我啥事了。

哪能啊,老人家,这座人造山你功不可没,到时候我可以提议,这座山将以你的名字命名。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依着这个计划书,没我什么事了,我可以去外面的世界走走了,已十几年没离开过这里。

那是,老人家,你可以去全国各地你养大的那些孤儿家走走看看,享享天伦之乐。

好吧,老人大手一挥,这座山交给你们了。不过,我有个条件,看到这河道没有,造山的土,必须用老河道里的淤土。

为什么?

动动脑子。

张副镇长望着老河道陷入深思,许久,他仍一脸茫然,老人家,为什么呀,您说说呗。

还是抓旅游的哪,慢慢想,等将老河道里的淤土清理完了,这个弯儿自会转过来。老人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就这样,老人将白马交给老大喂养,他着手了结自己的心愿去了。他的第一个女人林虹婂是一个天使一样的俊俏女子,当年从省城披红戴花下乡到白马林场,不久在一众追求者之外偏偏爱上了他,甘心跟他留在白马镇。那时他因为夺水有功被安排进镇食品站工作,很快做了食品站站长。林虹婂也被安排进镇医院,做妇产科医生。他原以为他们会像普通人家的夫妻,天长地久。奈何现实总是一次次挑战他们的底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林虹婂绝望地熬过一年,又怀上第二个孩子。不想生第二个孩子大出血,孩子又没成,她由此患上抑郁症,天天闹着返城。他看留不住她,就为她跑返城调令。眼看成了,县上有人从中作梗,逼他拿镇食品站站长的肥缺,换一个公章,她这才顺利回城。听说她返城两年后又嫁了人,生下两个女儿,三年前去世。痛和惦记差不多困扰他一生,他决定还是过去看看。老人带束花去了省城,找到女人的女儿,没想到那丫头通情达理,直接带他到墓前。他献上花,坐了大半天,将想说的话说完,离开时觉着心上有石头被搬去,顿感释然。第二天,他一路去了十多个城市,见见他养大的那些孤儿们。他一直被这些知恩图报的孩子们爱戴着,北京、西安、新疆、西藏、上海,一路走来,享受各地的美食,领略各地的山水风光。其间老大跟他打电话,他像个幸福的父亲一样感叹,自己快有点儿乐不思蜀了。

电话中,他跟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似的,充满畅想地问老大,山造多高了?是不是跟规划图上一样漂亮壮观?

老大顾左右而言他,只说顾爸难得出去,好好玩。

老人就又去了第二个女人生活的深圳。当年第二个女人受不了他醉酒后的乱拳头,跟一个来白马镇做木材生意的南方男人跑了。老人打听到她现在被抛弃了,一个人生活在深圳远郊的一个小镇上。他拎着礼品去了那个小镇,梦想着冰释前嫌,谁知女人拒绝见他。好吧,他给女人留下一句话,到了生活不下去的那一天,就还来白马镇找他。

等老人风尘仆仆地回来,已是两个月后。那天老人急于看山造得怎么样了,兴冲冲到了近前,不想一下傻在那里。

工程已停工,四处一片狼藉。

老人痛心地望望西边的老河道,一屁股坐在地上。河道里的淤土压根没有清理。

老人在地上坐着,心里难受,说不出想笑还是想哭。听说他回来了,老大开着他那辆破皮卡车来见他。怎么……是这个样子?他难受地问。老大支支吾吾地讲,他退出后,很快工程队就来了,扎下脚手架,先是夯山基,原来的小山头被夯下一半去。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每天大量关心这座山的人们蜂拥而来。山前树起的效果图漂亮极了。各种车辆繁忙地奔跑。几架起重机隆隆地轰响。山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长高。这些无不令人们相信,这座人造山不仅能建成,还期待起它建成后的样子来。

不过两个月不到,这里就被迫停工。招标的工程队说政府资金不到位,不能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政府说,资金跟不上,不能怨政府不作为,是财政真的困难。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公摆公的困,婆摆婆的难。

老人哀叹连声地与老大环山脚走了一圈,发现山上堆满了垃圾。老大说,起初他们还取老河道里的土方,后来干脆从城里收垃圾来用。老人痛苦地看一眼,各种颜色的字纸、塑料袋,破旧的衣服、鞋子,堆满山的四周,风一吹,刺刺啦啦响。一个怪物似的半成品。此前许诺的亮点一个也没有做到。

造孽啊。老人眼窝红着,望着山周围突出来的垃圾,呸,一口痰吐到地上,嘴里嘟囔着,一座人造的山也是山,也要像一个孩子纯洁地长高长大,一座人造的山也要让人心生敬畏。

老人气呼呼地又扒又捡,好将垃圾分离出来。老大默默地加入老人的行动。后来张副镇长趁着周末也来了,一边羞愧地跟老人道歉,一边手脚勤快地干活。近半个月,垃圾才被清除干净,埋入远处的地下。

这山还造吗?张副镇长吞吞吐吐地问老人。

造。老人沉默一阵后,甩给张副镇长一个硬邦邦的字。

张副镇长红着脸点点头。后经他协调,一台还没拆走的简易起重机给留了下来。

那是一天的黄昏,老人闷着头造了一天的山,一个人在山前坐着出神,一场猝不及防的雷雨突然劈头盖脸浇下来,山上吸饱雨水的新土在急速下滑。他瞪大眼睛看着,雨水浇在身上,他没有跑回去躲雨,而是疯了一样扑上去,先是用衣服捂,发觉不行,就张开胳膊用身体堵。结果不可避免地,他随着泥流一块滑下山底,被埋在土里。幸好泥头泥脸还露在外面。他就那样双手按进泥泞里,头仰着,绝望地看着整个山头滑下来。而大雨依旧如故,倾盆而下。

发怒吧,惩罚吧,连我一起,老人流着泪,在雨里绝望地大喊。大雨里,老大与镇上的男人们跑来了,将老人从泥巴里挖出来。何苦呢?何苦呢?山哪是普通人想造就能造的?命主贵啊,活命要紧啊。老大流着泪心疼地嘟嘟囔囔,边给他冲洗满身的泥巴,边劝他就此打住。他眼睛兔子似的红,怒冲冲瞪着老大,直到老大低下头去。

第二天一早,他没有停歇,一人一马,继续造山。心里不肯屈服啊。

午后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风不大,裹挟而来的凉意足够舒服。老人不知何时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上午还响晴的天这会儿阴云蔽日。

天有不测风云啊。老人“哈”一声感叹着,从竹椅上起身,心上顿生一份紧迫感。无论今年的雨季何时到来,他都要跟时间来一次赛跑了。老人像年轻人那样伸伸胳膊腿,来了两个深呼吸,顿觉四肢生出许多力气。他给老马饮些清水,给自己倒碗绿豆茶喝下,然后将布褡裢郑重地挂到肩上,将那两个布口袋郑重地扣在老马背上,大喊一声“走哩”,一人一马,一左一右,很快下到河道里去了。

老伙计,留意点儿脚下。老人喊。

老马嘶鸣回应。

这几年,老人与老马都已老得不堪重负。老人先是将大车换小推车,小推车换成肩上的布褡裢,老马从拉大车到驮起两个敞口布口袋,一人一马,开始像精卫填海一样衔土造山。小车不倒只管推。只要不倒下,就造山不止。这一生,老人总以为死在床上是耻辱,为一个梦想死在路上,那才叫无上荣光。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阴得更厉害了,老大陪同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来到这里。那时老人与老马刚从山上下来,一同往河道里走。老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中年男人与老大就一道絮絮叨叨地跟在老人身后走。

就在刚才,中年男人来到这里,下了车,就被眼前沧海桑田似的图景震到了。差不多已四五十米高的人造山,金色余晖里,树木林立,群鸟欢腾着飞进来、飞出去。再看三公里长、近千米宽的老河道,原来的淤土差不多已被清理干净。这得是多么大的工程啊?得多么顽强的意志啊?多么持之以恒的毅力啊?他翘首望了许久,眼窝一热,似有所悟地跟着老大下到河道里。

顾爸还认识他不?老大问老人。老人家,您还认识我不?中年男人也讨好地追着老人问。老人其实已认出中年男人,就是不说。中年男人就自报家门,说他是原先那个张副镇长,离开白马镇就去援藏了,这些年从没放下对他和人造山的牵挂与愧疚。这不,上周刚调回县城,上任县水利局局长,今天就偷闲跑回来了。

老人仍旧头也没回。

张局长打后面望着老人弯弓一样驼下去的背,更加羞愧地说,老人家,我想您可能已认出我来,只是不想搭理我。但我还是要说。首先我要为当年的烂尾工程向您赔罪,对不起,我们真的错了,说完冲着老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易饶人,就说那事,哪能轻易饶过?所以,老人仍没理他,噔噔噔继续往前走。张局长直起身跟上来,继续讨好地说,老人家,我想我明白当年您为何反复叮嘱要用老河道里的淤土造山了,淤土清出,既造了山,又清理了老河道,等与上游冰释前嫌,他们放水过来,这段经年断流的老河自会旧貌翻篇,迎来新颜。老人家,我说得没错吧?

老人仍没说什么,但背影明显抖了一下。

放心吧,老人家,我回去就写提案报上去,不,我明天就到上游的匡城去交涉,等这边河道清理干净,让他们开闸放水。老河重生的一天,必是这里重振旅游业的一天。想想吧,到那时,这些年白马镇因失望离开的百姓,又都会带着希望重新回到这里。

这番话老人一定是听到心里去了,虽然仍没有回头,但冲着身后扬了扬手。

张局长跟在老人身后喋喋不休了一阵,然后像领了使命一样回去了。天更阴沉了,像黄昏提前到了似的阴沉。老大提议不干了,明天再干。老人心里起火般的紧迫感,让他与老马继续迈大步往前走。老大就啥也不说了,紧走两步,默默接过老人肩上的褡裢,挂在自己肩上,跟着老人与老马往河道深处走。

老大告诉老人,他这就退休了,正办手续,等彻底退下来,就来陪顾爸造山。老人欣慰地应声“好”。

风在黄昏时又大了起来,风里夹带着若有似无的雨星。父子俩与老马齐心协力大干十几个来回,淤土被削去不少,人造山头慢慢长高。天将断黑时,两人干完最后一趟,在山顶慢慢站下来。老人像他年轻时那样双手叉腰,双腿立柱似的站着,望望东边深广无际的林场,西边即将清理干净的河道,目光平静,陷入沉思。老大问老人在想什么。老人说在回首自己的一生。自己这一生坎坎坷坷,跌跌撞撞,可以说失败又不幸。但为了这个地方,他付出了差不多全部的自由和责任。这让他觉得他是一个真实的人,这个世界他真实来过、活过、奋斗过。纵使这一刻马上死去,他也死得无憾了,对自己、对这里、对十七个志在四方的儿子,他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尽管并不完美,甚至是漏洞百出。

当晚,父子俩有说有笑地喝酒谈天,喝到尽兴时相互搀扶着爬上床,眯眯瞪瞪地睡去,已是半夜。外面不知何时又起风了,风声先是像冰块在水里寂静融化,接着像弹珠在地板上急速弹跳,很快是“咔吧咔吧”类似树木折断的声音。明天,叫醒他们的可能是摧枯拉朽的风声,也可能是烟火漫卷的鸟鸣。也可能是另一种结局,老人不再醒来,那时老大将在一阵悲痛过后,望见老人嘴角不曾凝固的笑意,同时听到老马迟钝而有节奏的“敲门”声。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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