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课

2024-12-31 00:00:00若非
飞天 2024年11期
关键词:老路芋头硫磺

1

春天快结束时,男人来到了硫磺厂。男人五十多岁模样,一身破旧衣服,头发污糟糟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只灰突突的行李箱。

男人操外地口音,请问监狱在哪里?被问的人先是一愣,随后指了指山洼处,这不在那里吗?男人掏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见过这人吗?那人对着皱巴巴的照片使劲辨认了一会儿,没见过。没见过?那人确定地说,没见过。他道了谢,往监狱走去。

很快,关于男人的消息,就在硫磺厂传开了:一个断了一根手指头,拿着照片寻人的陌生男人来到了硫磺厂。

男人在硫磺厂住了下来。他在离监狱外不远处的路边,用石块砖头、破塑料布、废木材等搭了一个半人高的小棚屋,作为自己的家。

好事者不费吹灰之力就打探到,男人姓路,路什么不重要,大家都在闲言碎语里称他为老路。安定下来后,老路依靠捡废品为生。他大多时候趴在鱼塘旁边巨大的垃圾堆里面扒拉着,挑出对自己有用的废品,分类整理,堆满了他的棚屋周围。不干活时,就沿着硫磺大道,拿着照片,问路过的人,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照片上的人。他不停地问,不停地收到否定的答案。至于他来自哪里,要干什么,在找谁,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关心。

人们很快对老路失去了兴趣,没过多久,大家便不再八卦他。他是谁,他来自哪里,在找谁,这些问题,很快就没有人关心了。

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当然有暑假。一放暑假,干旱许久的天气就毫不客气地热了起来。人们都说,硫磺厂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干这么热过了。

有多干有多热呢?人们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下雨了,大会堂门前的大鱼塘,不知不觉间已经干了一半,再干下去,钓鱼老头的鱼钩都用不上了。整日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甸甸热烘烘的尘土味,矗立在半山上的烟囱一日日吐纳灰色气息,阳光艰难穿过暗沉沉的气流层,无声地砸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幸好山坡上因为烧硫磺早已寸草不生,否则指不定会燃起来。到了傍晚,从水泥厂下班的男人们,等不及回到家洗澡,就像一条条即将干死的鱼儿,光着膀子往烟囱下泛着硫磺味的小水坑里跳。

炎热的季节总是让人感到无聊。无聊的时候,耳朵就总是能吸收进许多奇奇怪怪的消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从什么人的嘴巴里开始,传起了一个让人恐慌的小道消息,病毒一样迅速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说是硫磺厂要撤了,劳改队、部队一走,学校、医院、水泥厂都会完蛋。

我把家里存了几年的碟片看了两遍,暑假也才过了不到两个星期。实在没看的了,我就去找芋头和戴菲菲玩,我们一起去镇上打游戏、吃烙锅,或者去厂区附近光秃秃的山上瞎溜达。

如果不是足够无聊,我不会专门去关注老路。

2

暑假快过去一半,我爸突然回来,打乱了我的暑假生活。自我懂事起,我爸就很少落家,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每次回家,他都看我不顺眼,稍有不慎,就会拳头问候。好像我们之间沟通和交流的方式,只有拳头。我曾一次次试图反抗他,但每一次都在他的拳头下以失败告终。我有“铁头”这个名号,多半与他对我的暴打有点关系。以前我哥在家,先遭殃的必是我哥,后来我哥跑去了深圳,我被打的频率就远远高于以前。

我爸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检查我的暑假作业,得到只字未写的结果后,他把我锁在房间里,不给看碟,不给出门玩耍。我大多时候无聊地赖在床上滚来滚去,或者在暑假作业上写写画画。

待了不到两个星期,我爸又走了。那天早上,我妈早早去厂里上班了,我爸一早就起来收拾行李,边收拾边嘟哝嘴,一会儿叫我做暑假作业,一会儿又安排我打扫卫生,啰啰嗦嗦的。我听得烦了,说你要走快走别吵嘴。我爸说,别让我临走还揍你一顿。我犯着贱,拿眼睛愣愣看他。他毛了,出门去找棍子。他找了一根棍子来,不知道想到什么,又突然发了善心,把棍子丢在地上,让我滚开。我说让我滚我就滚啊。他忍无可忍给我一大耳光。我发誓,那是我挨得最疼的一耳光。打完我,我爸就拖着他那个大行李箱走了。我趴在窗户上,冲他的背影喊,你最好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他头也不回。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去往集镇的路上,我心里的小火苗又慢慢熄灭了。随之弥漫我心里的,是无尽的悲伤和难过。

我第一次跟人打架是在小学四年级,因为开家长会时我爸没去,那阵子厂里忙得一锅粥,我妈也没去。会后班上几个混混取笑我,说我没爹没妈,我就跟他们动手了。说是打架,实际上是挨打,我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又被我妈抽了一阵条子,她坚信我是因为调皮捣蛋才被人打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个机会,袭击了群殴我的那帮人中的一个。第三天,他们又再次群殴了我。

来来回回一个多星期,直到我有了芋头。说起来我和芋头原本也不算特别要好,我们虽都在硫磺厂长大,但仅仅是认识。有一天我发现我的敌人正在欺负他,把他打得直流鼻血,我抓着一块断砖头冲上去帮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想要战胜敌人,就要团结一切被敌人欺负的人。这是碟片里说的。芋头对我满心感激,铁头,以后我们就联盟了。后来我们又团结了其他一些人,势力渐渐大了起来,再也没人敢欺负我。我爸对我恨铁不成钢,但他只会用拳头威胁我。他常说,你再打,再打就得送监狱。他指了指对面的烟囱,像那些烧硫磺的劳改犯一样,天天在那儿卖苦力。除了骂人和威胁,他似乎已经不能说出其他话。

我爸走后,我感觉自由自在无比轻松,在家里待了会儿,迫不及待思考起该干点什么去。我决定出去找点乐子。去找戴菲菲吧,我告诉自己。戴菲菲住在两公里外的集镇上,我俩经常逃课翻墙而走,去山上玩,或者去游戏厅。戴菲菲的父母都去了广州,听说那里是个到处都是钱的地方,弯腰就能捡到钱。戴菲菲的父母就是去捡钱了。

一想到戴菲菲,我就兴奋起来。下楼正锁门呢,芋头突然向我跑来。看到芋头我很高兴,芋头,是不是又要干架了?芋头喘着气,老路又在路边打听人了。我说,我爸刚走了。我竟不知为何要告诉芋头我爸刚走了这个事。芋头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我看到了,不然我敢来找你?我没有说话。芋头说,走。我说,上哪里去?芋头说,看老路。我说,有什么可看的?芋头说,你就不想看看他的断手?我对这个来了兴趣,断了一个指头,要是放在碟片里,一定是个孤胆英雄了。我甚至忘记了要去找戴菲菲的事情,跟着芋头走了。我边走边说,走,带我去会会老路。我觉得用“会会”这两个字,显得特别有气势,尤其是去跟人打架的时候,“去会会他们”显得特别酷。

那天正好不远处的镇上赶集,赶集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在硫磺大道上走着。我们一前一后地走,有时候还需要侧身让一让。我们走到硫磺大道和会场路的交叉口,因为是一个丁字路口,人来车往,有些拥挤。

芋头指着路对面,你看,在那呢。远远地,我看见一个老人站在路边,拿着一张照片,逐个问着什么。每个人都冲他摇头。他不断挥舞着手,艰难地说着话。他衣着破烂,头发乱而脏,身形佝偻,看起来很老。芋头兴奋地晃着我的身体,快看,他只有四个指头。我仔细看去,果然看到他的左手少了一个指头。少掉的是中指。我们穿过马路,走到他身边,他突然凑过来拉住我,神色里充满期待,见过这个人吗?他把照片递到我面前。我有些措手不及。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老路,他的脸上布满褶皱,眼眶很大,眼球深陷,眼睛像两口快要干枯的水井。我竟然有些害怕,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只好把目光移到照片上。我看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看年纪,也就跟我差不多大。我说,我没见过。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立马又充满希望地去问另一个路人。

我们走到远处,坐在树阴下的石头上。芋头说,这是个疯子,经常在路上问来问去,还去垃圾堆里捡东西。芋头滔滔不绝,我却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3

老路到底在找谁,谁也没有个准的答案。流传最广的,也最被人取信的,是说他疯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谁,为什么要找。有人问过他,但却什么答案也没得到。

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老路是谁。我唯一一次主动去看老路,是和戴菲菲一起。每次戴菲菲来找我,我们都喜欢窝在我的房间里。反正我妈在厂里忙得没头没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爱怎样就怎样。我和戴菲菲来来往往厮混了好几天了。

那天大清早我爸给家里来了个电话,和我妈在电话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啥,好像说到了搬家之类的事情。挂了电话,我妈就悄悄对我说,我爸在县城弄了个房子。我大大咧咧地说,弄了房子我又住不上。我妈恨不得捂住我的嘴,让我小声点,生怕被人听到似的。我想起流传的那个小道消息,以后我们去县城吗?我妈这次真的捂住了我的嘴。不要多嘴,她小心地再三叮嘱我,厂里领导最近在查谁传的谣呢。我妈上班后我迫不及待地去找戴菲菲,想把我爸弄了个房子的事情告诉她,毕竟万一我们搬走了,再也不能和她玩耍了。不料戴菲菲却上门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终究没有说出这件事。

日头越来越高,气温也越来越高,待到中午,天热无比,躺在床上的我们身上像长满了泉眼,不停地往外泌水。如果我们一动不动,汗水几乎要将我们粘贴在一起。她无比烦躁地翻来滚去,真像一条黄鳝。她说,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啊。我突然想起老路,我说,我带你去找点乐子。戴菲菲来了兴趣。

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了。我们沿着硫磺大道寻了个遍,没看到老路,就去了老路家。老路正躺在他那张矮矮的床上睡觉,发出很大的呼噜声。我指着屋里,对戴菲菲说,看,就是他,是一个怪人,是个疯子,整天拿着照片在路上问这问那。戴菲菲说,这么脏,有什么看的?我说你看他的手,他只有四个手指呢。戴菲菲好奇地问,真的假的?我见过有小耳朵和六指的人,但还没见过四个指头的人呢?我说真的啊,不信你去看。戴菲菲猫着腰就进了老路的家,打量躺着的老路,然后她回头冲我使劲儿点头。

老路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抓住戴菲菲,定睛一看,似乎确认了什么,又松开了她。戴菲菲赶紧从老路的家里跳了出来,大声骂道,死老头,你想干什么?她一向如此泼辣。老路也不生气,他在床上翻了会儿,找到那张照片,把人像那一面对着我们,看看,见过吗?戴菲菲立马又好奇起来,她凑过去,看着那张照片,别说,还挺好看,有女朋友吗?老路问,见过吗?戴菲菲回头看我,狡黠地笑了一下,见过,她顿了一下,才说出那个“吧”字。我看见老路的脸上闪过一道光,是的,一道光,他原本无精打采的样子,突然来了精神,激动地抓住戴菲菲的手臂,在哪里,在哪里?戴菲菲被吓了一跳,想挣脱,却挣脱不了,我,我没见过,我认错人了。老路一听,一下子垂下头,松开了戴菲菲。戴菲菲像虎口脱险,窜到我身后,探出去一个头,死老头,你来抓我呀。老路二话不说,重新躺在床上,继续睡觉去了。任戴菲菲怎么挑衅,老路也不理了。

4

时间走得快,转眼要开学了。流传在硫磺厂的小道消息突然没了,再也没人讨论,好像瘟疫,无人愿意触碰。那阵子我们都很烦躁,一想到又要回到学校去,整天读那无聊的破书,我们就感到烦躁。

还没等到开学,我们又打架了。有天下午戴菲菲哭着急匆匆来找我,说被人欺负了。我当时暴跳如雷,叫上芋头,带着戴菲菲,三人咋咋呼呼去了镇上,找到欺负她的人。对方总共有五个人,正在街边打台球。他们看到戴菲菲,笑着围住我们,其中一人冲戴菲菲说,怎么样,考虑好做我女朋友了?趁着他说话的劲,我一脚向那人的裤裆踢去,那人痛苦不堪地蹲了下去。其他人见状,知道来者不善,纷纷挥舞着拳头打过来。虽然我们人少,但下手狠,以三敌五,竟然稍胜一筹。打完架,我们又去街上吃了顿烙锅才散去。

两天后,我和戴菲菲正在我家玩,突然听到芋头在楼下叫我。我将头伸出窗户,看到芋头鼻青脸肿地站在楼下。芋头说那天他爸使唤他去镇上买东西,刚买好准备往回走呢,突然被一帮人拦住,几下就被放倒了,被打了不说,买好的东西还被抢走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就是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他说的他们,就是欺负戴菲菲的那些人。戴菲菲一听,跳起来,走,报仇去。我拉住她,等等。我说,这样打来打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得下狠招,一次就教乖他们。戴菲菲和芋头盯着我,狠招?

只花了两三天,我们就把那些人的基本情况摸清楚了。这帮人来自山里一个叫狗岩的地方,到镇上读书,租住在学校附近。我暗自庆幸,当时没有草率去报仇。狗岩是出了名的偏远和贫穷,狗岩的人也是出了名的能打,野蛮还团结。我有些犯难,这架吧,打,肯定没完没了;不打,掉面不说,还忍不住那口气。见我犯难,戴菲菲诧异地看着我,难道你怕了?戴菲菲很生气,你竟然怕了。芋头也不可理喻地看着我。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得打,而且要完胜、要狠、要让他们都知道我们的厉害和狠毒。不然,往后我们还不常叫人欺负和看不起了?我们摸清楚狗岩人的租房处,计划等他们回到镇上后,半夜趁他们睡着时挨个修理。戴菲菲和芋头深为赞同。芋头说,必须得见点红。戴菲菲附和道,对,见红,见红了才能教训到人。我说,见红?我诧异地看着他俩。我们打过那么多次架,除了流鼻血,还没见过其他的红。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对,见红。

开学前一天下午,芋头激动地跑来找我们。芋头带来一个消息,狗岩人都回来了。我们都变得激动起来,预谋很久的一场硬仗,今夜就得打响。我说,那就今晚行动。说这话时,我中气十足,声音铿锵。戴菲菲和芋头异口同声地回答我,是,大哥。

晚饭我吃得心不在焉,边吃边瞅我们家剁猪腿的那把砍刀。吃着吃着我和我妈吵了起来。起因也简单,我妈嫌我吃饭不认真,批评我,我顶了两句。我妈说怕是你爸不在家我就真的管不了你了,我说你别给我说他,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原本只是小火苗,扯到我爸身上就成了大火,熊熊燃烧起来,灭不下去。我妈要打我,我躲,我妈气急败坏地摔了一只碗过来,也是不巧,那只碗就在我头上碎了,我只感到一阵疼,血就冒了出来。我妈吓坏了,忘记了吵架,拉着我要去卫生院,我把手一甩,上楼摔门进了屋,用卫生纸擦着额头,又撕开一小包头痛粉,照着镜子往伤口上撒。伤口倒也不大,血随便就止住了,我心里的火却没有止。我反锁着门,我妈在门外喊我,我也不理。我怕我一开门,又要干起来。

晚上十点,我按计划下了楼,走进厨房,拿起那把剁猪脚的砍刀,掂了掂,感觉沉沉的。我想了想,换成那把切菜用的菜刀,拿在手里比画两下,打开大门走出去。开门时我妈在房里问我去哪里,我没好气地说,上厕所你也管啊。我着实去对面的公共厕所撒了一泡尿,尿完的时候浑身打了个颤。然后迫不及待地赶到鱼塘边,戴菲菲、芋头已经按约定在那里等着我了。我们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清点各自从家里偷出来的武器。我带了菜刀,戴菲菲带了匕首、水瓶和辣椒面,她用水瓶在快干涸的鱼塘里灌了一些水,将辣椒面塞了进去,使劲地晃着,说万一对方突然醒来就先给泼一脸的辣椒水;芋头背了个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一把锤子。

5

我们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等待夜深。微微的风夹杂着丝丝热气,混合着莫名其妙的腥味。无处不在的蚊子,总是偷偷地咬上我们几口,静夜中时不时发出一阵拍蚊子的声音。

夜越来越深,我们腿上蚊子印也越来越多。左边的两层楼里,突然传来刺耳的争吵声,一男一女,声音很大。争吵声变成了哭泣声,哭泣声又变成了咆哮声,最后又变成了哭泣声,终于没了。一切又静下来。我们把心思收回来,发现在出神听吵架的时候,又被蚊子咬了几口。

没来由地,我想起了我爸,想起他在家时也会和我妈争吵,心里莫名地难过。芋头在身边黯然来了句,原来我爸妈也吵,现在听都听不到了。我们陷入沉默,各有各的悲伤。芋头爸妈离婚后,他妈不知去了哪里。现在,他爸天天喝酒,醉醺醺的,除了偶尔揍人,没什么事能让他提起兴趣。终究是戴菲菲忍不住,说别他妈伤感,一点儿也不酷。瞬间大家有种收拾旧山河的意思,马上正了正情绪。

将武器装进芋头的包里,我们起身出发去镇上。夜已经很安静了,除了半山上风机口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几乎没了其他声响。跃过倾塌的半人高的鱼塘围墙,我们像三只野猫踩着草地往前走。嘿,三个小娃,大晚上的干啥?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老路正坐在那几乎不能叫家的家门前,用矿泉水瓶往嘴里灌着什么。我们心生不爽,决定耍一耍这老头。嘿,老头,戴菲菲率先开口,吓人呐。老路把瓶盖盖上,我以为强盗呢。你才强盗,芋头说。老路说,大晚上不睡觉,三个小娃是要干什么?玩,我说。戴菲菲却说,准备干架去。老路愣了一下,就你们三,三小孩?怀疑的语气,让我不爽,不够?老路说,你们呀,还太嫩。戴菲菲来气儿,要去和他理论,被我拉住。别理他,我说,我们走。走了几步,身后传来老路的笑声,哈哈,三个小毛孩,你们能干啥?

杀人,见过吗?芋头气势汹汹冲到老路面前,比了个夸张动作。我来不及阻止,芋头已经打开包,看,刀,看,锤子。一时间,我和戴菲菲、老路都有点傻,只剩下芋头在那里夸张地叫嚣着,看看,能不能杀人,怕了吧?老路拿起身边的瓶子,盯着我们三人,敢不敢喝点?谁怕谁,芋头转头看着我和戴菲菲,喝点就喝点。戴菲菲看了我一眼,酒?喝啊,我怕你?我赶紧拉住她。她甩开我,你怕什么?老路从家里搬了三张破塑料凳子,让我们坐下。他各给我们一个杯子,往里面倒酒,说,尝尝。我尝了一口,又苦又辣,像一把火从舌头烧到喉咙,又窜到肚子里。我想叫戴菲菲不要喝,却发现戴菲菲已经一口喝掉了差不多一半。这让我和老路同时都有点吃惊。再看芋头,芋头也正埋头抿着,我只得再喝了一口。

喝了几口,浑身发热,竟也有些想喝起来。酒虽然辣,但刺激,回味有种怪怪的享受感。换个说法,就是很酷。我们都喜欢酷酷的感觉。

老路喝了一口,看着我,你是头?我说,我叫铁头。老路说,不是,我是说,你是不是头?这回我听懂了,我看了看戴菲菲和芋头,发现他俩也看着我,我有些难为情,算,算是吧。芋头突然跳起来,我,我才是头。戴菲菲也跟着说,我才是,你俩,都得听我的。我们三人吵了一阵,老路看不下去,要不,喝口酒再争到底谁是头?

慢慢地,我感觉头开始痛起来,我看到老路、戴菲菲、芋头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心想他们都醉了。老路问我,醉了吧?我说,你才醉呢,你们都醉了。老路哈哈大笑,还去打架?老路这一问,我突然想起打架的事情来,艰难地站起来,大声说,打,必须打。老路说,万一打不过呢?我说,必须打得过。老路说,那万一出事了呢?我大声说,出事就出事,不怕。我说走呀,打架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应我。我使劲儿摇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发现戴菲菲和芋头各躺在一边,傻傻笑着,嘴里胡乱说着什么。没出息,这么点酒就给干趴下了,我埋怨着他俩,踉踉跄跄准备上路了。

砍掉的。还没走远,身后突然传来这么一声。我回过身,什么?砍掉什么?老路伸出左手,晃来晃去,他动得快,我只感到模糊糊看不清楚。你们所有人都好奇,我这手怎么了?我来着硫磺厂拾荒干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莫名来了兴致,坐回凳子上,怎么回事?老路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喝一口,看一会儿,又喝一口。

6

老路的家,在四川靠近贵州的一个县城边上,年轻时,他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家里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儿子长到快十岁,媳妇跟外来的一个小生意人跑了,撇下父子俩。

我说,真狠。

老路说,怪不得她,家里实在太穷。媳妇走后,他一心要赚钱,贷款跟朋友做起了生意,把儿子丢在了爷爷奶奶那里。他十天半月回趟家,有时候两三个月才回一次,儿子每次变化都很大。

我说,跟我爸一样。

老路说,你爸怎样?

我说,也是在外面跑,我也不知道干嘛,不落家,一年也就回家两三次,还每次都揍我,唉,你接着说,别问我。

老路说,就是了,我每次回家,也都揍儿子,因为儿子太不听话了,捣蛋顽皮都不说,主要是隔个两三天就闯一次祸,尽给两老惹麻烦。那时生意做得不温不火,压力大,在外受尽一身气,回到家还得处理儿子的破事,常常情绪失控。

我说,这就是你当爹的不是了,平时自己不在家看管儿子,只知道揍。

老路说,哪里想那么多,没想到事情越来越严重。有一年,夏天风大,儿子自己趴门框上,一阵风吹来,开着的门被吹回来,把小拇指给砸断了,老路当时忙啊,急着去外地拉货,看到儿子病床上痛苦不已,却说,哪有那么疼。他自己小时候没少磕这磕那的,没上过医院,也没觉得多疼。他交了住院费,就走了。

我说,敢情砸断手指的不是你的手。

老路喝了一口酒,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从外地拉货回来,又忙着到各个乡镇去发货,再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已经出院了,打那以后,儿子不愿意跟他说话。

我说,要我我也不理。

老路说后来儿子就不理他了,见到他跟见仇人似的,除非需要用钱,否则绝不和他说话。儿子越来越逆反,打架、逃课、进游戏厅,还收保护费。有一次一名同学进教室的时候撞了他一下,他就暴打了人家一顿,打一顿就算了,他还用水果刀把人家小指指尖给削了。

我心里一紧,感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说,你这儿子也真狠。

老路说,可不是嘛。那时候他儿子才十五岁,他找了个关系,花了七八千块钱,把事情给平息了。事后,又把儿子打了一顿,狠狠地打,儿子倒是不还手,不出声,就那么忍着给他打。

老路说到这里,使劲喝了一大口酒。他喝得太快了,以至于呛了出来,喷了我一身。我擦了脸上的酒水,看到老路满脸潮湿,说不清楚是酒,还是什么。我突然感觉自己有些晕。我喝得有些多了,早该醉了。

我说,然后呢?

老路顿了好一会儿,十八岁刚满,儿子跟一群小混混过完生日,从卡拉OK出来,和一个过路的学生发生口角,用一块砖头,没轻没重地,把人家的脑袋砸得稀巴烂,差点要了命。

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浮现出那个血淋淋的场景,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起来,我感觉自己忍不住了,转身呕吐起来。吐爽了,我接着问,然后呢?

老路埋着头,庭审的那天,儿子指着他咆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儿子手指被砸断的时候他当回事,一切都不会这样。老路说着,很使劲地喝了一口酒,这次一点也没喷出来,全都缓慢地咽下去了。我看到他的喉结使劲地上下摆动了一下,然后他倒在了地上,像一条鱼那样,使劲地摆动了一下身子,再也不动了,变成了一条瞪着眼睛的死鱼。

我吓了一跳,晃着身子,伸手去探老路的鼻息,感觉他还有气息,心想应该只是醉倒了。我站起身,踢了一脚芋头,像踢了一头死猪。我又去拉戴菲菲,却一阵天旋地转,浑身无力地,砸在了地上。

7

闭上眼睛,眼里浮现出我爸离开的那个场景,他提着大包,沿着硫磺大道走着,背影越来越小,在几乎看不清楚的地方,他回了一下头,看了窗户内的我。我使劲睁开眼,想爬起来,眼皮子却越来越重,竟慢慢地合上了。

我做了个梦,梦到有一天半夜,外面传来剧烈的响声,房子使劲地震了几下。我爬起来,推开窗一看,对面山上一片火光。烟囱塌了,四下传来一阵阵尖叫声。接着又是一阵震动和轰然巨响,硫磺厂的所有烟囱都塌了。人们从厂里惨叫着跑出来,硫磺大道上到处都是人,人们一浪一浪地,往镇上的方向逃。我想起我妈,我大声喊着,妈,妈。喊了几声才想起来,那天我妈上的是夜班。人群中,我看见我爸,艰难地逆着人流,向我们家的方向走来……

我是被冷醒的。天边已经露了鱼肚白。我发现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应该是老路给我盖上的。我的衣服被露水打得湿润润的,头很疼。我艰难地爬起来,看见戴菲菲和芋头还躺在地上,他们身上的毯子看起来像床单,又有点像窗帘。老路坐在棚屋里,干咳了一声,醒了?

我晃了晃戴菲菲,戴菲菲揉揉眼睛,干嘛?我说天亮了,起来吧。戴菲菲爬起来,跳过去踢了芋头一脚,芋头立马爬起来,谁?谁?戴菲菲哈哈大笑。芋头清醒了些,干,睡过去了。他过来拉我,走,干架去。我晃了晃身子,头一阵剧烈疼痛,终于没有被拉走。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戴菲菲说,算了吧,打来打去,多没意思。我点了点头。

我查看了周围,发现周围很干净,破凳子没了,酒瓶有序地堆在了墙角,芋头的包瘪瘪地躺在一旁。我问老路,包里东西呢?老路又抬起瓶子,喝了一口,指了指房间角落,我给没收了,卖废铁。我说你还能喝啊,我现在头痛得不行。老路说,我这是水。我吃了一惊,想起来昨夜他可是一直拿着这个瓶子和我们干干干。我再一次感觉头痛欲裂,我说,竟然都在地上睡着了,得回家去。老路说,去吧。

我、戴菲菲和芋头相互搀扶着,离开老路家。走出去好远,想起了什么。我说你们先走。我转身又跑回老路家。老路依然坐在床上,似乎知道我要回来,问我还想问什么。我问,后来呢?老路摊开自己的手,后来嘛,我,我就剁了它,作为对自己的惩罚。我说,那你疼吗?老路说,心比肉疼。这些年,我荒废了生意,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知道他到了这里服刑。老路说完,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一件事,我说你知道吗,几个月前,春天的时候,烟囱上,掉下来一个劳改犯,化成了灰。我指了指对面,半山上在微光中闪着火光的烟囱,就是那里。老路没有说话,只是摆摆手,示意我快走。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哀,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好像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话来,怪难受。我顿了一下,说,大家都在说,这地下的硫磺矿快挖完了,硫磺厂开不了多久,到那时候,武警队和劳改队都要迁走,你怎么办?老路没有回答我,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又问他,到那时候,你怎么办?他依旧没有回答。我想他是睡着了。

天真的快要亮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风一吹,我竟打了两个冷摆子。天即将凉了。风吹来硫磺刺鼻的味道,一排排烧硫磺的炉子在灰暗天幕下默默地闪着微光,高处的烟囱不耐其烦地冒着白烟。一切都没有变过。我还穿着头天穿的短袖、马裤、拖鞋,顶着跟昨天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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