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告别的

2024-12-31 00:00:00樊健军
飞天 2024年11期
关键词:万国姑父姑姑

在讲述姑父陈宝粮的故事之前,有必要先说说另外两个人物:曾向东和肖万国。他们俩是姑父少年时的铁哥们,究竟有多铁,用水门村人的话说,他们仨是合着穿一条裤子的。他们仨走在阳光下,只有一团影子,根据畸形的影子来推断它的主人,得出的结论是畸形的。这是种多头、多足的怪诞生物,估计地球上没几个人见过它。它的名声不太好,至少在水门村是这样,用臭名昭著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一脸敦厚的姑父年轻时会挣下如此多的恶名声,这实在令人费解,也叫人难以相信。

奇怪的是,人们对孩提时的作奸犯科,对干过的坏事和恶作剧,往往津津乐道,甚至夸大其词,好像过往的无知和懵懂是锃亮的金属片,不惜要把它们全部贴到自己脸上。有时也会拿来取笑别人,姑父那些被陈年尘土掩埋的糗事,被闲得无聊的人一次次翻出来,添油加醋,打造成笑话姑父的利器。姑父听了总是歪着嘴角,好像在努力将快要溢出来的笑容咽回去。有时也会辩解一两句,这可不关我的事,我是被他们连累的,陪他们受过。

他们仨犯下的斑斑劣迹到底有哪些呢?现在回头看,大多不值得一提,无非是年幼时的淘气和顽皮在作祟。偷个枣呀,摘个梨呀,到河里摸个鱼呀,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大人们顶多虚张声势威吓几声。可是孩子们呢,往往得陇望蜀,不知轻重深浅,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把一双半新不旧的雨靴换了麦芽糖,在河滩上逮了不知谁家的鸭,躲到避眼的旮旯里生了火,烤着吃。事情败露了,肇事者的屁股免不了会挨上几鞭子。更出格的是掳了人家的猪崽,藏到薯窖里,要宰了烤着吃,可是没人下得了手,猪崽趁机逃脱了。这就不是挨几鞭子能了结的事,罪魁祸首少不得吃上一顿胖揍,即便哭爹喊娘,施刑者也不会心慈手软。还有一种出格,他们仨逃了课,跑到镇上去看电影,剧终后已是深夜,看电影的人各自回了家,四下里黑灯瞎火的,哪儿也不敢去。他们仨爬进桥洞里,瑟瑟缩缩挤在一块,恓恓惶惶过了一晚。本以为第二天躲不过一顿皮肉之苦,不想被各自的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给护住了。他们的父亲也没打算真的惩罚他们,只不过装腔作势,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吓唬。就算被揪了耳朵,踢了屁股,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同看电影的快乐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叫人纳闷的是,这种看似不太结实的友谊,历经岁月的风吹雨打,非但没有散架,相反更加牢固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仨捆绑在一起。但在寻常的日子,姑父距离另外两个远远的,分裂得比谁都要彻底,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瓜葛。曾向东和肖万国浪荡在外,常年不见人影。姑父留守在村子里,除了有需要时偶尔去一趟镇上,余下的时间大门不出,不会错走一步。可是,只要曾向东和肖万国在村里出现,他们仨就像三块碎瓷片一样立马合拢,变魔术似的,变成一件完好如初的瓷器。曾向东和肖万国将姑父拥在中间,他们仨的身影黏合在一起,那种畸形的叫不出名字的陌生生物便死而复生了。

曾向东来找姑父复合时是这副模样:戴着大墨镜,上身是一件花花绿绿的衬衫,下身是条鹅蛋黄的紧绷绷的裤子,两条腿显得特别细瘦,外八字,走起路来上半身像钟摆似的摇摆着,幅度很是夸张。肖万国的穿着不像曾向东那么花哨,但也谈不上本分,衬衫上是几朵碎花,小媳妇似的,头发留得老长,也有一副墨镜,挂在领口处。姑姑原本蹲在压水井前刷锅,见这么两个人走进院子,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她狐疑地盯着来者,脑瓜里像有只陀螺在飞速旋转,他们是哪门子亲戚呢?还是村里哪家新娶的媳妇?瞧着有几分眼熟,却又认不出他们是谁。你们找谁?姑姑的声音渗透着警惕。嫂子,我是向东呀,宝粮在家么?曾向东摘下墨镜,朝姑姑走近了几步,离着两丈远,收住脚步,眼睛不住地朝屋子里瞟。哟!是你呀!我还以为我那蛆不嚼的招妖精了呢。姑姑拧紧了眉头,话语里全是讥嘲,剜过来者几眼后,才扭头朝屋里丢过去一声嚣叫,宝粮,有人找你!复又蹲下身去刷锅,不再搭理来者。

姑父好像候场似的守在门背后,听到喊叫声立马走了出来,步子迈得不宽,速度却是飞快。老远脸上就挂起了笑,迎着来客走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向东和肖万国像两片括号似的站着,只等姑父去填空。姑父正要站过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折回身,小跑着去了姑姑跟前。姑父好像说了什么,声音很低,听不清。姑姑只顾埋头擦锅,把锅擦得欻啦欻啦响,肥硕的屁股一颠一颠的。

姑父没得到姑姑的阃令,犹豫了一下,还是自顾自跑回了来者身边,他们仨很快就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从院门口挤了出去。

瓜蛋,跟着他,看他们去了哪儿。姑姑见姑父出了门,撇撇嘴,吩咐我追出去。

我应声出了门,跟了上去。我很好奇姑父他们会去哪里,会干些什么?当然,也迫于姑姑的威严。但我不敢跟得太紧,万一被姑父发现,不知该怎么解释。他们在土路上行走时依然横成一排,好像脚下的道路是专门为他们铺展的。我看着他们往村口的方向前进,径直进了小酒馆。村口是木柴的集散地,不时有外来的车辆来拉木柴,小酒馆就是为方便那些司机而开设的。他们仨进去后,小酒馆热闹了起来,喧喧嚷嚷的说话声,欢快的笑声,好像气泡一样往外翻滚。厨房很快滋生了动静,传来剁肉的声响,屋脊上的烟囱口有扭动的青烟冒出。没一会儿,酒馆内的声响变了,酒菜已经上桌,虽然没有猜拳划令的吆喝,但听得出他们早已喝上了。我为自己要不要去打探个究竟踟蹰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小酒馆的厅堂正中摆了张小桌,他们仨围坐在小桌旁,曾向东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边说边打着手势。我在堆放木柴的场地上转了一圈,朝小酒馆内张望了好几次,姑父都没有发现我,他的注意力全落在了曾向东身上。

我把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报告给了姑姑,姑姑睨视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量他没长那个狗胆!

那天,姑父很晚才回来,院门被落了闩,他是翻墙跳进院子的。不想厅堂的门也被闩得死死的,表姐踢踢踏踏走出卧室,替姑父开了门。第二天,姑姑出门去了,姑父躲在院子的一角,从怀里摸出一只银闪闪的打火机,打火机上有个裸着上半身的女人。姑父迎着阳光擎起打火机,打火机像面小镜子似的,反射着眩目的银光。我猜想,那是他刚刚收到的礼物,不知是曾向东还是肖万国赠送的。

姑父的两位好友仅仅在村子里打个眼,忽然又不见了。好像深潭里的鱼似的,没人注意它时,它突然浮上了水面,还啪啪啪地搅起几团水花,等着去找寻它时,又失去了影踪。曾向东和肖万国对他们的去向始终讳莫如深,有可能连姑父都未必知道。有人说他们去了广东福建,也有人说去了北京上海,还有人说是去了香港澳门。至于他们在外面干些什么,就更没人知道了。有人向姑父打听,姑父一脸迷糊,我也不清楚啊,等他们下次回来我问问。打听的人直摇头,在村里人的印象中,姑父是棵实心竹,不像莲藕有七个孔九个洞,每个洞里都藏着幽暗和污垢。

姑父明显心不在焉,不在状态,接连几天都是如此。别人看不出他的心情好坏,他本来话就不多,这让人更加难以捉摸。他将那只打火机带在身上,有几次偷偷拿出来,溜一眼又放回了口袋。没事时,他的手总是摸向那只藏有打火机的口袋,可能是担心被姑姑察觉,才没有将它掏出来。一段时间过后,姑父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回到了惯常的轨道,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有条不紊,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三四个月过去,或者是半年后,曾向东和肖万国又回来了。碰巧的是姑姑不知去哪里了,他们乘虚而入,将姑父拉去了村头的小酒馆里。你爸爸死哪儿去了?姑姑回来后不见姑父,有些气急败坏地问表姐,好像是表姐把姑父藏了起来。我又没看着他,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里谁管得了!表姐也不是省油的灯,翻了个白眼,回怼说。你们爷儿俩没一个好东西!我交代的事情不做,一天到晚就知道疯疯傻傻!姑姑的脸气绿了,掇过扫帚要抽表姐,表姐见状不妙,赶紧跳开了。姑姑持着扫帚对表姐说,去,把你爸爸找回来!表姐知道待在家里讨不到好果子吃,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吃晚饭时,表姐回来了,姑父没有回来。姑姑斜睨了表姐几眼,没有再说什么,表姐也不理睬姑姑的眼色,只顾埋头吃饭。我推测表姐没有去找姑父,或者找到了姑父,他不愿意回来。直到天黑了,姑父才进门,一身酒气,脚步踉踉跄跄。他戴了一顶巴拿马帽,不用说,这肯定是他刚收到的礼物。这顶洁白的帽子博得了我和表哥的青睐,它主人的脸因为隐藏在阴影里,反而被我们忽视了。姑父一屁股蹾在椅子上,原本破旧的松木椅吱嘎几声,差点散架了。渴死了,给我端杯水来。姑父嚷嚷说。姑姑的眼睛像喷火器似的,火焰呼啸着朝那顶无辜的帽子扑过去,姑父的话无疑火上浇油,彻底将她激怒了。她冲过去,朝姑父的头顶扫去一掌,那顶刚才还得意洋洋的礼帽飞了起来,一头栽进灯光照不见的阴影中,像块隐隐约约的白斑。姑姑还不解恨,一脚夯在帽顶上,帽顶瘪了。姑父去抢救心爱的礼帽,身子一歪,跌倒在地。后来,我和表哥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酒醉糊涂的姑父搀扶到床上。让人可气又可笑的是,姑父自始至终没有忘记那顶帽子,当他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时,手上仍死死地攥着它。表哥试图把它拿走,他一动,姑父就把手缩了回去,把帽子攥得更紧了。

姑父陆陆续续收到各种礼物,一块白蘑菇似的珊瑚石,据说来自海南;一把不知什么木质的烟斗,黑色的,外表像镀了一层亚光;几支木棍似的香烟,说是从古巴来的。一只玩具似的小木船,摆在桌子上,面积还不够一只盛菜的瓷盘大;每件礼物的到来都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战争,院子里硝烟弥漫。姑姑的抵抗是无效的,这些礼物就像野蛮的入侵者,不管女主人同意不同意,它们都堂而皇之进来了。它们摇身一变,成了姑父的宝贝,被珍藏起来。奇怪的是,就那么几间房子,藏礼物的地方再隐秘,姑姑不可能找不到,但她就是不去翻找,似乎那些外来之物到了姑父手上之后,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有一天,姑姑估摸是憋不住了,跑去向她哥哥——也就是我父亲哭诉。她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委屈,抽抽噎噎的,泣不成声。你哭个啥?谁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有话不能好好说?父亲皱紧了眉头,他对姑姑没有好印象,她向来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你也不瞧瞧,他陈宝粮都干了些什么?他是有家有室的人,肩膀上的担子千斤重,整天同些什么人混在一起?曾向东是个二流子!肖万国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同他们勾肩搭背,狐朋狗友的,能有什么好结果?迟早要吃枪子的!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也拉了下来,训斥姑姑说,你张嘴就胡咧咧,越说越离谱了,哪有这么诅咒自己老公的!村子里哪个不说宝粮是个好男人?他亏待你了吗?你是缺吃了?还是少穿了?别人家有的,你们不少,别人家没有的,你们也不缺。你给我把嘴巴闭紧点,宝粮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哪个男人没有朋友?没有朋友的男人岂不活成了孤老头子?别人咋样,不关你的事,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

姑姑被我父亲教训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太冤了,本来是来寻求支援的,结果反倒被训责了一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二流子他爹?还是二流子他儿?你护着他们,蹲大狱挨枪子少不了你!她的脸涨红了,脖子上的青筋暴突,挥胳膊踢腿的,就差没扑上去将我父亲痛揍一顿。

父亲并不是在袒护姑父,姑父的确是个循规蹈矩的庄稼汉。父亲也不是有意照顾曾向东和肖万国的面子,他们俩除了我行我素、言语和衣着有些出格之外,也没有听说他们俩干过什么坏事,顶多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将姑父同他们俩放在一块对比,那是云泥之别,换成其他人,也不难看出彼此的迥异。当年,姑父同曾向东他们共骑一辆自行车,在村道上扭来摆去,有如蛇行,坐在后座上的姑父跌了下来。他没有追上去,而是痴痴地立在原地,眼瞪瞪瞅着两个伙伴远去。留在村子里的姑父被长辈们拘管了起来,翻地犁田,插秧割禾,施肥媷草,春播秋收,夏种冬藏,每一项农活重复无数遍,身体上的每块股肉都被劳动塑形,有了固定的走向。他活成了一株庄稼,生根、开花、结果,每一步都踩着节点前行,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到了成家的年纪,依照村里人娶亲的规矩,三媒六聘迎娶了姑姑。同一个村子长大的人,彼此知根知底。婚后添丁进口,生了表哥和表姐。姑姑曾经问过姑父,为啥不同曾向东他们一块往外跑?姑父反问,你是不是希望我往外跑?姑姑拿拳头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姑父一肩扛四张嘴,用村里人的话说,被套上牛轭了,还想往哪里跑?哪里还跑得脱?只能老老实实拉犁耕地,踩着祖辈的脚印,把祖辈活过的日子再踏踏实实活一遍。

姑姑后来以为,就是那天回来后做下的错事,彻底把姑父给激怒了。她回家后的第一时间,把姑父珍藏的那些玩意儿全找了出来。白蘑菇状的珊瑚石、黑得发光的烟斗、木船模型、古巴雪茄,以及那顶巴拿马礼帽。唯独不见通体银光的打火机,大概姑父把它带在了身上。姑姑搬起珊瑚石,将它举过头顶,作势要往地上摔,但终究没有摔下去,悻悻然把它放下了。随之抓起小木船,把它丢在地上,她抬起腿,眼看着要踩上去,又把腿缩了回来。最终遭受灭顶之灾的是那几支古巴雪茄,她狠狠地将它们掷在地上,它们可不老实,故意气她似的,滴溜溜地滚动起来,一支滚往东,一支逃往西,还有一支往南,另一支往北。她不再怜悯了,追过去,用她穿38码鞋的大脚踩上去,一踩一个准。将它们踩扁了,还不解恨,还要用力碾几下,把它们蹍成碎末。她没有放过那些碎末,用扫帚将它们赶进簸箕里,倒进火塘,烟火飞扬,很快化成了灰烬。

姑姑的愤怒没能阻断姑父同曾向东他们的联系。那两个叫人嫌恶的家伙一旦回来了,姑父立马就会同他们泡在一起。同之前相比,姑父变得主动了,有时旁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翘首以待。碍于姑姑的态度,曾向东和肖万国轻易不再登门,而姑父总是能极快得到消息,赶去同他们聚会。他同他们之间好像有一条别人看不见的沟通渠道。每个相聚的日子都成了姑父的节日,这一天,他一定喝得醉醺醺的,尽兴而归。村头的小酒馆因为他们的到来热闹非凡,总有些人出于好奇避开家人的眼目,偷偷溜进去,化身鼎沸的一分子。最喧闹的一次是曾向东和肖万国共骑一辆白色摩托车回来的那次,他们仨像倒回了少年时代,三个人共乘一辆车,姑父仍旧坐在最后。他们仨骑着那辆摩托车在穿村而过的公路上风驰电掣,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这可让村里人大开眼界,纷纷驻足观看。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辆摩托车有个漂亮的外国名字,叫雅马哈。几个来回后,摩托车终于停在了小酒馆门口,他们仨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进了小酒馆。酒桌照例摆在厅堂中央,曾向东手一挥,在上位落座了,姑父和肖万国一左一右分坐两侧。从瞧热闹的人群缝隙中看过去,姑父的脸就像擦亮的铜镜,熠熠生辉。

小酒馆成了曾向东的舞台,他置身舞台的中央,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他是个老练的演讲者,不只见闻广博,说起话来更是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围观的人们被激荡着,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曾向东谈起了这些年在外闯荡的经历,有些只是浮光掠影,有些却是极为详尽,让人身临其境,很有代入感。他说到香港,说到维多利亚公园,说到公园入门处的维多利亚女王铜像时,他跳到长板凳上比画起铜像的高度。之后,他说到了澳门赌场,有一次,他的运气特别好,押哪中哪,赢来的筹码堆得像小山似的。他打了个手势,示意筹码堆的壮阔。曾向东说这些时,肖万国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是的,是的,那一次的确运气太好了。你们赢了多少钱?有人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像是在吞唾沫。曾向东眯起眼睛,斜睨了那人一眼说,你猜猜,该有多少?那人随便猜了个数,曾向东竖起一根手指,摇摆着,No,No。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他什么意思。

这一打岔,曾向东嘴边的地名就起了跳跃,从澳门跳到了新加坡,跳到了马六甲海峡。马六甲海峡知道不?地理课本上有的,从那里经过的轮船比楼房还高,咱们村……还没有那么高大的楼房,三四栋房子叠起来,还不见得有轮船高。他说着抬起头,打量小酒馆的天花板,人们也跟着抬起头,一起打量头顶的天花板,显然这个高度是不够的,随便谁蹦起来都够得着。曾向东收回目光,遗憾地叹口气,你们是没有见过。往后,他说到了美国,说到了华盛顿,说到华盛顿是美国的第一任总统,之后说到纽约,说到纽约的自由女神像,他再次跳到了长板凳上,直起身子,模仿自由女神像站立的姿势。

后来,人们带着某种满足感渐渐散去了,有可能是曾向东说得太远了,让人无法想象,也有可能是突然记起某件农活还没完工,得赶紧去干,不能再袖手逍遥了。还有叫人难堪的是酒菜上了桌,总不能觍着脸在一旁盯着别人吃吧?瓜蛋,来,坐这儿。我正要随着人流退出去时,姑父终于发现了我,指着那个空位,一脸红光看着我。我窘在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姑父见状跑过来拽住我的手,将我带过去,填补了那个空缺。我侄子。姑父向曾向东和肖万国解释。我忸忸怩怩坐着,内心有个小九九,总想打听点他们的秘密。他们边喝酒,边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说着说着,曾向东开始劝说姑父,宝粮啊,有时间跟我们出去转一转,见见世界,老是在家闷着多没意思。姑父摇摇头,我也想去,可是走不开啊。有什么走得开走不开的,走不开一世也就几十年,地球少了你照样转。肖万国插话说。宝粮啊,咱们是多年的兄弟,不是我腌臜你,你活一辈子,还没有我一天过得精彩。一年365天,你只不过是过了一天,这一辈子,你也就过了一天。你想想看,是不是这样?曾向东掏出烟盒,弹出几支香烟,给姑父和肖万国分别扔去一支,自己也捏一支叼在嘴上。姑父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把打火机给揿亮了,给曾向东和肖万国点上香烟,给自己也点上。姑父吐出一口烟雾说,让我想想。

曾向东骑着雅马哈离开村子三四个月后,姑父出走了。事发的头一天,姑姑同姑父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是不知一件什么事,姑父没有依着姑姑说的去做。实际上那件事不像她说的那么急切,早一天晚一天干都没关系,但她说一不二,非得他立即执行。放在以往,姑姑数落几句,姑父也不会还嘴,在自己的婆娘面前受点委屈不算什么,他会把要做的事一丝不苟做好,不给她留任何话柄。可是这一次,姑父似乎神经错位了,对姑姑吩咐的事爱理不理,更让她发疯的是,他蹲在院子里,用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绒布慢慢悠悠擦拭起烟斗来。那只烟斗足够光洁了,况且他从来没用它抽过一斗烟。姑姑扑上去抢夺烟斗,没抢到,但她洗衣服时得到了另一件宝贝——那只闪着银光的打火机。她将打火机摆在石头上,一斧头砸下去,打火机瘪了,那个胸脯傲人的女人废了。

姑父冷冷地看着姑姑扬起斧头,看着斧头砸在打火机上,看着斧头下火花泼溅,打火机并没有被燃着。姑父缓缓直起身,将烟斗叼在嘴上,然后用手拍了拍裤管,好像在掸去不该沾染的灰尘似的。他就那样叼着烟斗出去了,半夜里才回来。

第二天,姑姑起床时没有看见姑父,中午也没见他回来吃饭。她没有在意,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到晚上他肯定低眉顺眼回来了。她知道,他有时也发点神经,敬酒不吃吃罚酒。令她深感意外的是,到吃晚饭时他都没有回来,她猜想,他可能同那几个二流子去鬼混了,一定是的。第三天,她才着慌起来,可又抹不下脸面亲自去寻找,把表哥、表姐和我全打发出去了。我们仨在村子里转了一上午,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姑父的踪影。表姐说话都带上了哭腔。我们怕回去不好交差,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小酒馆里才打听到消息,姑父搭拉木柴的车走了。

姑姑得到消息后愣住了,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姑父搭拉木柴的车走了,他能去哪儿呢?压根无处可去。姑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找我父亲,父亲听后也发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放心吧,那么大个活人,丢不了!过几天肯定回来了。他安慰姑姑说。姑姑的呜咽声轻了一些。他要是不愿意回来,找到他又有什么用?总不能把他绑回来吧?父亲又补充了一句。姑姑又号啕起来,地动山摇的。父亲叹口气说,这会儿哭有啥用?早不晓得顺着他点,就知道母夜叉似的,尖嘴薄舌向着他。

姑父离家出走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村里人的看法同我父亲一致,姑父八成是去找曾向东他们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只要曾向东回来,姑父一定会跟着回来。我以为也是这样。不承想,一些日子流逝之后,曾向东和肖万国回来了,可是不见姑父的影子。姑姑很不情愿去向他们打听姑父的下落,又不得不去。当她找到他们时,他们很是愕然,以为她拿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来开涮他们。曾向东哽住了,转脸瞅着肖万国,后者也怔怔地,嘴巴咬得死死的。你们到底有没有见到他呀?姑姑快要哭出声来了。嫂子,宝粮哥没来找我们呀。肖万国见姑姑的状况不对,不像是在开玩笑,赶忙开脱说。

他到底是出去了。曾向东似乎在为姑父庆幸。

你们肯定知道他的去向,可不要瞒着我。姑姑的心被揪紧了,咬着曾向东他们不放,用一种威逼和乞求交织的语调追问他们。

嫂子呀,您别误会,宝粮真没有找过我们。曾向东慌张了,说话声就像被风吹动的草叶一样起伏不定。

姑姑将信将疑,可是只要稍微偏向相信,体内就有什么东西垮掉了,身体像发酵的面条一样正在迅速变软。她慢慢萎缩,重心一点点下移,她咬牙支撑起自己,不让这两个二流子目睹她的可怜相。后来,六神无主的姑姑又找到我父亲,父亲这才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你哭哭啼啼干吗?他只是出去了,又不是死了,甭管他去了哪里,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父亲一反常态,收敛起他的恶劣,绵声细气宽慰姑姑,我去找曾向东要句准话,看他到底去了哪里。父亲找到曾向东,后者一脸无辜,真没见到啊,我可不敢扯谎。肖万国在旁边鹦鹉学舌,我们当真没有看见宝粮哥啊。父亲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好长一会儿后,才说,我暂且相信你们,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在作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信你们就不回来了!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姑父没去找曾向东他们,揣摩有他自己的盘算。也有可能他找曾向东没找到,不得不另做打算。姑姑从我父亲嘴边得到答案后,又哭哭啼啼起来,没完没了。父亲束手无策,只剩下一条道,将事情报告了镇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找到那个拉木柴的司机,司机说是给酒厂拉的木柴,姑父进城后就下了车,至于去了哪里,司机也不知道。

几个月过去,不见姑父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曾向东和肖万国也不回来露脸了,大概惧怕我父亲找他们的麻烦。到了秋天,一个卖仔鸭的男人拿着账本找上了门,说是姑父买了六只仔鸭,还没给钱呢。卖仔鸭的男人向来做这种生意,春天把仔鸭赊卖出去,秋天再来收账。他不只要收姑父的欠账,也要收姑姑的欠账,还要收村里其他人的欠账。当卖仔鸭的男人摊开账本时,姑姑蹦了起来,不可能!你肯定记重了账!仔鸭是我买的,不是陈宝粮,他买仔鸭干吗?他买的仔鸭哪去了?我咋没看见?不管卖仔鸭的男人如何坚持,姑姑只付了她买的六只仔鸭的欠款,你等陈宝粮回来当面问他要。争执声很快引来村邻围观,有人出来证明,姑姑家确实只有六只鸭子,多一只都不可能。卖仔鸭的男人瞥了眼证人,不慌不忙,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万一他买了送给别人呢?我不愁他少了我六只仔鸭钱。

卖仔鸭的男人悻悻然走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嘀咕起来,莫非陈宝粮在外面搞了女人?如果真搞了,那是谁呢?他们慢慢往院外撤,不时有人回头看一眼姑姑,眼神带着些许怜悯,也有些幸灾乐祸。他们的嘀咕声十之八九让姑姑捕捉到了,她发疯似的咆哮起来,狗日的陈宝粮,等你回来看老娘不宰了你!

卖仔鸭的男人无疑在村子里投下了一枚隐形炸弹,买过仔鸭的家庭全都处在了危机之中。男人猜测自家仔鸭的来历,女人想方设法自证清白。遇上含糊不清的,战争就爆发了,一时间硝烟四起,战火遍布旮旮旯旯。有人暗暗诅咒姑父,让他当野死鬼好了,不要再回村子里来祸害别人。最憋屈的是姑姑,肚子里窝着一团火,却找不到对象发泄。姑父不在家,那个收下姑父六只仔鸭的女人在暗处,哪个女人都不能确定,哪个女人都可疑。表哥和表姐战战兢兢的,生怕哪儿惹毛了她,招来一顿臭骂。我也轻易不敢往姑姑家跑,我可不想当替罪羊,万一那样就太冤屈了。

偏偏有人不嫌事大,赶来烧了第二把火。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拿着一张欠条,白纸黑字,向姑姑讨要欠款。姑姑瞧瞧男人,陌生得很,怕是上辈子都没见过。你是知道我男人不在家,趁火打劫来的吧?姑姑怒火上来了,朝陌生男人瞪圆了眼睛。陌生男人也不畏惧,抖着欠条说,陈宝粮是你男人吧?你看清楚了,这欠条可是陈宝粮立的,上面盖着他的手印呢。姑姑没法确认欠条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她也不能把欠条赎回来。虽然在内心早已将姑父千刀万剐了,但她还是冷静了下来。她假装去看欠条,忽然伸手一抓,想把欠条抢过来,可惜落空了。那个男人似乎注意上她了,立马把欠条收了回去,这可使不得,值几十块钱呢。姑姑的计谋没能得逞,脸上抹不开了,冤有头债有主,陈宝粮欠你的钱,你找陈宝粮呀,找我干吗!

讨债的男人空着手走了,村邻中有人问,这个人是谁呀?姑姑正憋得慌,答话也就没有好声气,硬邦邦丢下半截子话,认识才见鬼。她的话堵不住人们的猜疑,想不到陈宝粮是这么个人,先是买了仔鸭不知送给了谁,现在又不明不白欠了债。村邻们你一言我一语,用嘴把姑父的外衣给剥掉了,姑父虽然不在眼前,但早已经赤身裸体了。

没想到的是,让姑姑气炸肺的事情还在后头。那纸欠条激起的风浪尚未平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满脸悲寂来到了村子里。老人逮住人就问,陈宝粮家在哪里?老人谦卑得很,甚至有点低声下气,好像在向人乞讨什么。您找陈宝粮有什么事吗?有人给他指了路,免不了好奇地问。没什么。老人瞅了好心人一眼,似乎在掩饰什么。这没能逃过指路人明察秋毫的双眼,他爽性好人做到底,将老人领到了姑父家。这是你家远房亲戚吧?指路人有意装糊涂,这让姑姑有点摸不着头脑。姑姑挤着笑脸问,您是?老人没有接她的话,先是客套地感谢领路人,领路人也客套地回了话,却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老人不说明他的身份,姑姑虽然狐疑,可也不敢怠慢,说不定真是某门不太走动的亲戚呢。她把老人请进屋,看了座,上了茶。热心的领路人也跟着进了屋,坐在一旁陪着老人。老人大概口渴了,可茶水有点烫嘴,他捧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又放下了。他依旧黑着脸,哀愁的神色没有变。您老从哪里来?姑姑小心翼翼地问。石灰窑。老人回答,又瞅了领路人一眼,领路人回他以微笑。姑姑是知道石灰窑的,但没有去过。石灰窑在十几里外,隔着两个村子,水门村刷墙的石灰都来自那里。

老人把一杯茶喝完,领路人仍没有走。老人轻咳了两声,又无望地看了一眼领路人,才开始说话。老人低下头,盯着脚前方那一小块地板,既不看姑姑,也不再看领路人。那是过去了的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说了你不要生气,生气会伤身体,真没必要生气,我早就不生气了……快十年了吧?你男人,陈宝粮,在石灰窑上干过,有半年吧,他同我小女儿好上了,我以为他没结婚,好上就好上呗,男人和女人,年轻时总要找一个人好上的。我小女儿怀孕了,生了个儿子,后来,陈宝粮再也没来窑上干活。我想,不来就不来呗,我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不是老天爷给我送来了一个孙子么?我把他取名叫宝珠,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刚学说话就会叫爷爷,成天围着我转,宝珠聪明得很,可会念书了,经常得到老师表扬……宝珠,宝珠,没想到啊,宝珠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找不到那么多钱啊……你别介意,我是没有办法,才想到来向陈宝粮借点钱,我,我这个当爷爷的,太无能了。老人的语调很缓慢,说完这一大段话后,用双手捂住脸,埋在自己的膝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刚开始,姑姑就生出了疑惑,究竟是什么事,让老人支支吾吾的,难以启齿。很快,她的心就揪紧了,如果不是老人提起,她差点忘记了,陈宝粮的确在石灰窑上干过。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令她震惊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丑事,她竟然没有听到半点风声,完全被蒙在鼓里。陈宝粮这个坏种隐藏得多么深!她被他欺骗了!满村子的人都被他欺骗了!她铁青着脸,眉毛立了起来,双手握成了拳头,牙齿咬得嘎嘎响。她杀人的心都有了,她简直要爆炸了。她真想扑上去,把说出真相的人捶扁了、撕碎了。她真想一把火把这世界给烧了,寸草不留。可是老人沉郁低缓的话语落在她身上,似有千斤重,压制着她,让她动弹不得。老人的话音还未落,她的眼泪早涌出来了。她同老人不一样,她是仰着脸,像条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大张着嘴,眼泪决堤似的淌得满脸都是。当老人呜咽起来时,姑姑再也坐不住了,猛地拔起身子,冲进了里屋。那模样就像一只被猎食者追赶而仓皇逃命的弱小动物。

是啊,谁都缺钱啊。老人叹息着,怏怏走了。

姑姑没有去找我父亲,这让我有些意外,按照惯例,她免不了会找他哭诉一场。有几日,姑姑关门闭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表哥和表姐进出都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她,说话也极为小心,担心被她抓到小辫子。姑姑不出门,村子里的流言蜚语就传不到她的耳朵里,想看她笑话的人估计不在少数。我父亲大概也听到了耳风,主动来找姑姑。他穷尽委婉之词,变着法子来宽慰她。这三宗事,哪一宗不蹊跷?那个卖仔鸭的,八成记错账了,那个讨账的,一看就知道是个讹人的货,不知在哪里探听到宝粮不在家,趁机伪造欠条讹钱来了。那个老人更离谱,绝对是个骗子,信嘴胡编,就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同情,骗人家钱财。这种人早该报告镇派出所,让派出所把他们抓起来。只要稍微用点脑子,就不难看出来其中有诈。我不相信宝粮会是这种人,打死我也不相信。如果换成曾向东,或者肖万国,还有可能。姑姑对父亲的到来爱理不理,反应很是漠然,有可能他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父亲的唾沫说干了,喉咙里冒出了青烟,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姑姑不耐烦了,推搡着他,将他驱逐到门外,哐啷一声,将门从里扣上了。

冬日的午后,姑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院门是关着的,这是她被迫养成的习惯。她不希望有人打扰,她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表面上他们是来安慰她、开导她,言下之意,却是提醒她,不要忘记陈宝粮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她不要他们不怀好意的同情,更不想被他们嘲弄和羞辱。她背对阳光,将脸埋在自个的阴影里。她肯定在诅咒姑父,我不止一次听到她躲在屋子里,咬着牙,诅咒姑父不得好死。我学不来那些恶毒的话语,总之是一串串的,像锋利的刀子,不断从窗户里飞出来。我生怕有一把刀子不长眼睛,扎到我头上,那可就冤死了。我用手捂住头,赶紧从那里逃开了。

院门响了一下,像是有人在敲门。姑姑一动不动,懒得理睬。院门又吱呀了两声,可能是门外的人听不到回音,在用劲推门。姑姑这才站起来,吩咐我,瓜蛋,去看看是谁,就说我不在家。姑姑进了屋,将门虚掩了。我把院门打开,站在门口的竟然是姑父,他举着手,正准备再次敲门。他向我笑了笑,把手放了下来。他上身穿着新棉衣,下身也是条新裤子,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我还是嗅到了异常,他通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汗液的嗳酸混合饭菜的馊臭。我赶忙退后一步,给他让了道。他弯下腰,拎起脚边的一只编织袋,走进了院子。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人猝不及防,我疑心姑姑一直躲藏在某扇窗户的后面,像只受惊的动物一样死死地盯着院子。当姑父走到院子中央时,只听屋内嗷叫一声,姑姑举着一把铮亮的菜刀冲了出来。姑父先是怔住了,后来可能是菜刀的光亮刺醒了他,让他意识到了危险,他慌急慌忙转过身,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拎着袋子,一颠一扭,往院子外逃去。姑姑勇往直前,边追边砍,菜刀摩擦空气发出痛快的嚯嚯的响声。但她追到院门口时及时收住了脚步,没有再往外追赶。

后来,姑父尝试了好多次,每次都被姑姑用菜刀赶了出来。他们打起了攻坚战,姑姑守城,姑父攻城,结果是姑父再怎么努力,也妄想越雷池半步。姑父请来了我父亲当援军,父亲好说歹说,耗尽了唾液,姑姑始终不肯妥协。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她挥舞着她的战刀,严防死守她的城池。父亲被她吓住了,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姑父有家不能回,有妻不能同床共枕,不得不暂时寄居在我们家。父亲以为过段日子,姑姑的气消了,姑父再说上几句软话,就可以搬回去住了。不只是父亲和姑父这么认为,村里人也这么认为。事实证明他们的如意算盘在姑姑面前根本打不通,姑姑得理不饶人,坚决不肯退让。他要是敢踏进这个门,我就搬回娘家去!她用菜刀指着我父亲说。姑父在村子里成了奇怪的存在,每日下地出工,日子像是回到了以前的状态。他做回了老实本分的庄稼汉,但收工后无家可归,一日三餐只能在我家搭膳。

姑父这种分裂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没事时,父亲会同姑父说些话,免不了会说到那三宗事。宝粮,说句真话,你到底有还是没有?父亲盯着姑父问,那口气好像姑父以前说了不少谎话。哪有的事啊!姑父为自己叫屈。难道那几个人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父亲一脸讥诮。鬼知道他们是从哪个粪坑里爬出来的?天地良心!姑父就差赌咒发誓。我相信,可我那妹子不相信啊。父亲吁叹说。

有一天,父亲问姑父,那些天你去了哪里?跑了哪些地方?姑父瞥了我父亲一眼,欲言又止。后来,还是经不住父亲催问,姑父把那次经历有头有尾说了一遍,他本来是去找曾向东他们的,到了省城,才发觉身上的钱不够,连一张车票钱都摸不出来了。出门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平时家里的钱都是姑姑掌管,他不可能找她要,她也不会随便给。姑父就在省城找些体力活干,只要不饿着肚子就行。后来,他到工地上做小工、拌砂浆、搬砖,工头吩咐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了几个月,才拿到些许工钱。他想过再去找曾向东,但结果还是回来了。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就好。父亲听后似乎有些诧异,也有些失落。

姑父和姑姑的关系始终没有冰消雪化的迹象。这中间,曾向东和肖万国回来了好几次,但他们收敛了许多,不像之前那么招摇了。他们也不主动来找姑父,姑父有时得到消息,会去同他们见个面,待的时间不长,可能说会儿话也就散了。姑父回来时两手空空,大概不曾收到礼物。

日子在僵持中缓慢流逝。村子里开始有人外出打工,步了曾向东他们的后尘。这一抽动,就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往外奔。村子里的年轻人多半都出去了,表哥随了大潮,一年后,表哥站稳了脚跟,表妹也追着出去了。偌大的院落就剩下姑姑一人。姑父以为逮着了机会,试探着想搬回去住。果然,院门是虚掩的,他没有遭遇任何抵抗,来到了院子中央。瞧着熟悉的院子,院子里熟悉的一切,姑父心中必定有所感慨。可姑姑没给他感慨的机会,她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突兀地站在他面前。姑姑苍老了许多,头上像落了草灰似的,灰白相间。她没有拎着菜刀,大概没有气力拎它了。你来得正好,离了吧,我不想瓜不瓜的枣不枣的这么过。她是看着院门外说这番话的,甚至都没有正眼瞧他一眼。我父亲被叫来充当他们离婚的证人,除了他,换了谁都不合适。父亲还幻想着劝和他们,但姑姑铁了心要离婚,铁钉拐了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除了离婚的意见不统一,他们没有别的争议,没有财产分割,唯一的房产不管怎么划分,最终都是表哥继承的。最终,姑父等同于净身出户了。

离婚后,姑父从我家搬了出去,到一位村邻家租了间闲房。父亲挽留过他,虽说他同姑姑离婚了,但在我们眼里,他还是姑父。姑父搬出去后没多久,就离开了村子。他走的那天早上,我们一家还没起床,门就被人敲响了,是父亲开的门。宝粮呀,快进来。是父亲的声音。不了。姑父推辞说。安静半晌,才听见姑父说,我是来告别的,我要出去了。父亲哦了一声,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话,静默一会儿后,有脚步声离开了大门那里。我爬起身,从窗户口向外望去,只见姑父肩膀上挎着一只旅行袋,已经走到门前的场地边缘了。

此后,姑父再也没有回来。曾向东和肖万国倒是回来的次数多,他们在外面好像混得不错,景况越来越好。他们各自成了家,回来时挈妇将雏的,女人袅袅婷婷,孩儿花团锦簇,排成幸福而喜庆的一队,走在村子里,特别引人注目。村里外出的人多,与他们谈论的话题水涨船高,每次回来他们都被人群拥戴着,里三层外三层,总有说不完的话。有一次,不知咋就扯到了姑父身上,曾向东很是惋惜,宝粮是活得越来越没个样了。后来,有人传话给我父亲,说他亲耳听到曾向东和肖万国说的话。肖万国说,东哥,咱们的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火了?曾向东乜斜着肖万国问,什么玩笑?肖万国睒了睒眼睛说,那个叫宝珠的孩子呀。曾向东瞪了肖万国一眼,你给我闭嘴!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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