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之心,古已有之。早在旧石器时代,人们就利用各种喜爱的物品做成串饰或坠饰来装扮自己,到了旧石器时代末期,尤其是东北亚地区,出现了环、璜、玦等玉质装饰品,表明人类对玉的开发可追溯到几万年前。当时的玉石,按质料可分为透闪石玉、蛇纹石玉、滑石质玉、云母质玉等。后又把宝石从玉类分离出来,再细分为单晶质宝石类(如钻石等)和多晶质玉石类(如翡翠等)。其实在古人眼里,“玉者,美石也”,他们认为可以用来装饰自己的好看的石头皆可称为“玉”。从目前资料可知,东亚地区人类对玉的开发利用最早是在东北地区,而中原地区最早则是9000年前贾湖人对绿松石的开发利用。
出土概况和特征
早在20世纪70年代,贾湖村民就在贾湖遗址上捡到过绿松石饰品,并上交文物部门。1983年试掘时,M16出土2颗绿松石饰品。1985年发掘时,先后在M58、M67、M121发现绿松石饰品,共出土了20件。M58、M67属于贾湖遗址最早的一批墓葬,其绿松石饰品的个头普遍较大,而M121则属于中期墓,出土的绿松石圆形串饰很小,多数只有半个绿豆那么大,这一现象因当时墓葬发掘数量不多,还无法归纳其规律性。M67出土了一件不规则形绿松石项坠,因墓主为13—15岁的男性,脖子上又挂了颗绿松石项坠,所以当时被现场考古队员们戏称为“8000年前的贾宝玉”!但当时还是把“贾宝玉”估计“年轻”了,后来经类型学和年代学研究,该墓距今9000年,“贾宝玉”是真正的“9000岁”!
迄今为止,贾湖遗址8次考古工作共发掘清理墓葬542座,其中随葬有绿松石饰品的墓葬共计36座,属于贾湖一期的有12座,二期23座,三期1座。前7次发掘共计19座墓葬出土超过60件绿松石饰品,2013年第8次发掘的近百座墓葬中,有 17座墓葬发现共计超过1640件绿松石饰品,其中超过100件的墓葬就有6座,随葬最多的M58有600多件。从造型上看,贾湖绿松石饰品主要分为串饰和坠饰两大类。串饰均为圆形,中间穿孔,一期体形较大,二期通常较小。坠饰可分为耳坠和项坠两类,耳坠形状包括三角形和梭形两种,制作精致;项坠有圆形、方形、棒形、不规则形等几种,形态各异,形体明显较大,多属于一期。归纳起来有以下特点:
第一,颜色以天蓝色为最多,月白次之,墨绿较少。部分透明度较好。
第二,按形状划分,绿松石可分为圆形、三角形、方形、棒形、梭形、不规则形几种。圆形居多,三角形次之,其余均较少。
第三,除个别不规则形之外,大多穿孔。圆形穿孔在器物中间,其他形状穿孔在一侧或一端。较厚的饰品在一侧有隧道孔现象。
第四,圆形穿孔绿松石饰品在技术上继承了旧石器时代的特点,加工简单,不加雕琢,有的仅做了简单抛光,个别的见有修补现象。
第五,从尺寸来看,圆形绿松石饰品的直径和厚度满足一定对应关系,即厚度随着直径的增大而增大,而孔径与直径的对应关系没有厚度那么明显,有部分的孔径随着直径的增大而增大。
第六,总的来说,无论是尺寸,还是重量,绿松石饰品都呈现越来越小的趋势。
迄今所知在中原地区,同属裴李岗时代(距今9000—7000年)的考古学文化中,除了贾湖遗址外,新郑裴李岗遗址、新郑沙窝李遗址、长葛石固遗址、平顶山水泉遗址、西平谢老庄遗址等也出土了少量绿松石饰品 ,这些绿松石饰品以扁平穿孔石珠为主,个别呈三角形或方形,大都出土于墓葬。从形制和出土背景看,与贾湖绿松石饰品无明显差异,但从年代上来说,除谢老庄遗址外,皆略晚于贾湖遗址,约相当于贾湖遗址的二、三期阶段(距今8500—7500年)。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距离贾湖等遗址较远的湖南澧县八十垱以及河北易县北福地遗址一期也出土了同属新石器时代中期的1件穿孔石珠和4件绿松石制品,但它们绝对年代都晚于贾湖遗址。绿松石已成为裴李岗时代的重要文化元素,在先民的精神生活与社会实践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至仰韶时代,绿松石在中国的使用范围进一步扩大到汉水上游、长江中下游、黄河中下游等地,至龙山时代,西北的马家窑文化、东北的红山文化、东南的良渚文化以及南方珠江流域都出现了绿松石制品。
综上所述,贾湖先民自距今9000年的贾湖一期就开始制作和使用绿松石饰品,贾湖出土绿松石饰品数量之大、造型之丰富,在目前国际上已知的新石器时代早中期遗址中首屈一指,是毫无疑问的我国新石器时代绿松石饰品生产和使用中心。经过近几年的系统研究得知,贾湖出土的绿松石饰品,也是迄今所知全球利用绿松石矿物的最早记录。那么,这些绿松石原料产自何方呢?
产地
史前考古遗址出土绿松石制品的产源问题,长期以来一直是考古学界、地学界专家学者共同关注的基础性前沿问题。应该说,绿松石是一种全球性稀有宝石资源。考古资料显示,距今9000年的新石器时代中期以来,绿松石就被多个文明体系如中国以及中亚、西亚、北非、北美和中南美的早期人类所开采和利用,其在古代社会发展过程中承载着重要的宗教、艺术和审美价值。对于贾湖绿松石产地,一般来说有本地说和外来说两种观点。
持本地说的研究者认为贾湖绿松石来自贾湖周围山区。
笔者是最早关注贾湖绿松石矿料来源问题的,早在1999年贾湖遗址发掘报告中就曾提出,贾湖的绿松石矿料完全有可能来自遗址周围的山区。绿松石是一种表生的含水铜铝磷酸盐矿物,往往生成于地表及近地表含有铜、铝、磷的地层或含磷、铝的铜矿床表生淋滤带,深度一般不超过几十米。适合绿松石形成条件的岩石可能是含铜、铝、磷的沉积岩(如新疆天湖东的黑色泥砂岩),也有可能是含铜、铝、磷的变质岩(如湖北竹山的黑色硅板岩),以及含铝、磷的岩浆型铜矿床(如安徽马鞍山铜矿床)。雨水流经和渗滤含铜、铝、磷元素的岩石,溶出的铜、铝、磷元素向下迁移,达到饱和时,这些化学元素会以新矿物的形式沉积在岩石的缝隙和破碎带中,即形成了绿松石矿,这在地质上被称为外生淋滤成因。在贾湖方圆100公里的范围内,如舞阳南部山区及以西的平顶山、宝丰、鲁山、郏县、禹州、汝州等地均有铝、铁矿藏分布,矿物中存在磷、铜、铝等元素,并发现了磷酸铝矿物,而水合磷酸铝,即磷铝石,是绿松石的密切共生矿。因此,贾湖及周边古时具有生成绿松石矿物的可能性。2019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硕士生厚望在其学位论文《贾湖遗址绿松石研究》中再次尝试探索贾湖绿松石的产源问题,其根据遗址不同时期绿松石数量变化以及相关地质资料,推断贾湖绿松石应来自遗址周边的邻近地区。
持非本地说的研究者则认为可能来自现代绿松石产源地鄂陕豫交界的东秦岭地区。
冯敏等在《贾湖遗址绿松石产地初探》(《文物保护与考古科学》2003年第3期)一文中分析研究认为贾湖的绿松石不仅在伴生围岩的种类和矿物组合方面,而且在绿松石矿物的单微量化学组分方面都与陕西、湖北、安徽三地所产的绿松石存在明显的差异。因此,贾湖的绿松石矿料不是来源于上述三地,考虑到新石器时代早中期先民的活动范围有限,他们认为贾湖的绿松石产源地可能在河南淅川。
毛振伟等(《贾湖遗址出土绿松石的无损检测及矿物来源初探》,《华夏考古》2005年第1期)以及王荣等(《利用微量元素探索绿松石的产地》,《中原文物》2007年第2期)分别利用X射线荧光光谱仪(XRF)及高分辨电感耦合等离子体质谱仪(ICP-MS)对贾湖遗址第7次发掘出土的少量绿松石样品和湖北十堰郧阳、陕西安康、安徽马鞍山三地现代绿松石进行了主微量元素组成分析,其结论与冯敏等人相同,认为不太可能来自上述三地现代绿松石产区,但它们很可能来自同一未知地区。
陈星灿先生在《裴李岗文化绿松石初探》(载《新世纪的中国考古学—王仲殊先生八十华诞纪念论文集》,科学出版社,2005年)一文中对贾湖、新郑裴李岗、郏县水泉等4处裴李岗文化遗址出土绿松石产地问题进行了综合分析后认为,贾湖与裴李岗等遗址出土的绿松石产源地可能不止一处,应特别关注这几处遗址出土绿松石产地的相互关系,并提出如果贾湖等遗址出土绿松石来自淅川,则说明早在裴李岗时代,中原腹地与鄂陕豫三省交界的南阳盆地之间,就已经存在一条“早期绿松石之路”,这对研究中原地区新石器时代早中期珍稀资源的获取方式,不同人群的文化、技术交流等有重要价值。
通过进一步的分析和研究,目前笔者对贾湖绿松石的产源地问题有以下认识:
第一,主成分分析法分析结果表明,贾湖一期和贾湖二期绿松石有较为明显的差异,表明贾湖先民可能至少有两个绿松石采掘地点,即一、二期绿松石可能来自不同采掘地点。
第二,贾湖绿松石采掘地点可能在距离贾湖100公里左右的范围内,沙河上游的外方山中,鲁山、宝丰一带。
第三,从一期至三期,墓葬的绿松石随葬率呈下降趋势,且下降幅度较大。绿松石随葬率最高是在一期,随葬绿松石的有12座,占一期全体墓葬的15.6%。二期随葬绿松石的有23座,占二期全体墓葬的9%。三期随葬绿松石的有1座,占三期全体墓葬的0.5%。
第四,从体形来看,一期的绿松石饰品个体较大;二期绿松石饰品体形明显减小,但数量大增;第三期近于消失。晚期个别墓的绿松石随葬品应是中期存量资源的再利用。这些现象充分表明,贾湖人所用绿松石矿源于中期稍晚阶段已经枯竭。
第五,邓州八里岗、淅川申明铺等贾湖文化遗址的发现表明,早在距今9000—8500年的贾湖早期,南阳盆地所处的东汉水流域已经属于贾湖文化的分布范围。既然黄淮西南部和东汉水流域都属于贾湖文化的分布范围,淅川的绿松石资源被贾湖人利用也是可能的。这样,就真的有可能在贾湖文化的分布范围内有一条“绿松石之路”。
功能
具有数千年发展历史的新石器时代绿松石饰品,其社会功能与文化意义又是怎样的呢?关于贾湖绿松石饰品的功能,归纳起来有以下特征:
第一,绿松石穿孔率较高,为87%,一般作为挂饰或缀饰,装饰于以头为主的身体各部位,这表明基本停留在个人装饰阶段,并无后世用作礼器、兵器镶嵌物的特点。
第二,绿松石按形状可分为12类。其中圆形饰较多,与三角形类之和超过62%,是饰品的大宗。其余各形状可能在功能或象征方面具有不同含义,但多是充当挂饰。
第三,从随葬位置分析,圆形多为串饰或缀饰,三角形、梭形多耳坠,方形、棒形、不规则形多项坠饰,个别不穿孔的可能为镶嵌饰。
第四,穿孔若仅为穿绳佩戴用,则仅需小孔,孔径不必随着饰品大小变化而变化,贾湖绿松石饰品孔径和直径的对应关系,或许能说明孔的功能在方便穿绳之外还有其他象征意义。
第五,M477、M478所出绿松石饰品6枚置于左、右眼眶上,推测可能为瞑目类葬俗的最早例证。据《仪礼·士丧礼》:“幎目,用缁,方尺二寸”,表明当时用一尺二寸见方外黑内红的布来蒙面,这块布(覆面)上面的眼睛部位缀上绿松石以表达某种象征意义是合乎情理的。
第六,2013M58有可能为“招魂衣”的萌芽。《仪礼·士丧礼》载:“士丧礼:死于适室,幠用敛衾。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何之,扱领于带,升自前东荣,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复!’三。降衣于前,受用箧,升自阼阶,以衣尸。”通过观察墓主正面绿松石饰品的分布情况,发现其全身的绿松石饰品呈密集的散状分布,进而推测墓主尸体表面很有可能覆盖了一块均匀缝缀着绿松石饰品的有机质织物,其质地应该是轻薄柔软的,相当于上述《仪礼·士丧礼》中的“招魂衣”。鉴于在贾湖墓葬中曾检测出有蚕丝蛋白的存在,且也发现有编织工具和骨针,贾湖先民可能已经掌握了基本的编织和缝纫技艺,并有意识地使用蚕丝纤维制作织物。由于这些缝缀的绿松石饰品个体很小,中间穿孔更细,所缝缀的附着物很可能属于丝织品。而这种浑身铺满绿松石饰品的现象又可视为后世玉殓葬的萌芽。
那么,在“招魂衣”上缝缀绿松石饰品是何用意呢?难道仅是看起来显得华丽富贵吗?联系到“炼五彩石补天”的神话和绿松石特有的天蓝色,笔者推测绿松石可能有帮助墓主灵魂升天的功用。前述覆面上缝缀绿松石很可能也有同样寓意。如是,曹雪芹笔下塑造的可用来补苍天的“通灵宝玉”,与上述9000年前的“贾宝玉”在传统文化思维上可能有某种联系!
这种“助魂升天”的观点有没有其他佐证呢?“招魂衣”前身骨环串饰可提供旁证。这种骨环串饰在贾湖发现有三例,分别出自M41、M477、M478,都属于贾湖一期。巧合的是,M477、M478还同时见有绿松石瞑目现象。这种骨环均为中空的鸟类骨管横向锯截而成,厚度约1毫米,穿成长串像弹簧一样挂于颈下、胸前、腰腹部直至腿部。这种现象到贾湖中期消失不见,而代之以上百颗绿松石串饰置于同样部位,甚至出现了2013M58的“招魂衣”。我们知道鸟是飞翔于天空的,古人多以鸟为上天与人间的信使,甚至神话中太阳是由金乌背负着运行的。因此,在贾湖先民的想象中,绿松石和鸟应具有同等的助灵魂升天的功能。这种“羽化升天”的美丽想象流传至今,其源头也可追溯到贾湖时期。古埃及皇室认为没有绿松石,国王的灵魂就得不到超度和安宁,可能也有相似的想象。
到了夏商时期,随着镶嵌技术的运用,人们又创造出铜牌饰、龙形饰等祭祀性礼仪物品,这种特殊工艺可以将绿松石的自然属性发挥到极致,并充分利用绿松石艳丽的天然色系,从视觉效果上革新了传统玉器以器形和雕刻工艺来表达构图的设计路径,改变为用不同色彩及本体材质的对比效应来构思图案,并与贾湖以来的“助魂升天”理念相嫁接,在中华礼乐文明的起源与初步发展进程中具有深层意义。
联想到近几年笔者提出的一个观点,即贾湖文化可能来源于东海大陆架,眼前便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9000年前的“贾宝玉”面对着已变成茫茫大海的昔日家园,口占一绝:“冰消沧桑变,一梦九千年。借君一抹绿,助我上青天。”遂以此作结。
本文是《贾湖出土绿松石》一书的前言,发表时略有改动并增加了章节标题。本文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黄淮西部贾湖—裴李岗文化绿松石制品产源研究”(项目编号:42272212)和郑州中华之源与嵩山文明研究会重大课题“黄淮西南部—南阳盆地裴李岗时代文化综合研究”共同资助。
本文成稿之后,承蒙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珠宝学院杨明星教授的悉心修改,在此谨致谢忱!
(作者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