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室里的众生百态

2024-12-31 00:00:00牛爱菊
派出所工作 2024年11期
关键词:户口簿青梅竹马老头儿

1

女人来给母亲注销户口,戴着黑色口罩和墨镜,一开口就泣不成声:“我能不能把身份证留下作为纪念?”

我点点头,回答说:“剪角后还给你。”

女人摘下墨镜,擦了擦眼泪,低声道:“真不想销。”

我看了看电脑,女人已经50岁了,母亲前年去世的。快两年了,失去至亲的痛仍如此强烈,令观者动容。

我轻声道:“你跟母亲的感情很好?”

女人点头,满脸泪水。我默然,收下医学死亡证明,在户口簿上盖上“死亡”印章。红色的大字异常醒目,想来女人看着更是触目惊心。果然,她接过户口簿,又是一阵啜泣。她的丈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一位体贴的爱人。

我想,她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做女儿被母亲宠爱,做妻子被丈夫呵护。这样的女人一定也会是个好妈妈。因为自己被爱,所以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只是这样的人面对人世的风霜,会比别人更痛吧?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女人消瘦得近乎形销骨立。所以儒家才主张,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前不久,还有两个中年男人来给父亲销户的。他们掏出身份证给我的时候,我怎么都无法把照片跟本人对上号,“你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我父亲去世那年,我一下瘦了二十多斤,实在是承受不了。”这是两个陌生男人面对警察时,一模一样的回答。

其实细想来,人真是挺可怜的,生离死别、怨憎会、求不得,哪一样是好受的呢?

人生就是一场远行,背包里装满了人生的各种苦,活得越久,背包越沉,痛苦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让人无法承受。可是谁又能绝情绝爱呢?若真的绝情绝爱,来世上走一遭,图的又是什么呢?

当警察久了,见的各种奇葩人和奇葩事儿也比别人多得多。

我见过80多岁的老母亲被儿子逼得卖房迁公共户,可是明明儿子有房子可以给母亲落户。老太太问我:“我儿子的房子在哪里?孙子已经5岁了,我还不知道他长啥模样。”老太太的满头白发下,是沧桑沉痛的表情。我无法得知个中缘由。他们母子的恩怨情仇又从何而起?

老太太一脸渴求地看着我,“我儿子到底住在哪儿?你告诉我。求求你警官,你告诉我。”那眼睛像一面深潭,装满了幽怨和哀伤。

谁能拒绝一个母亲这样的眼神呢?然而,我只能帮她迁公共户,却没有权利将她儿孙的住所告诉她。因为,那是别人的隐私。

“别人。”是的,哪怕他是她十月怀胎拿命换来的、含辛茹苦一手养大的儿子,对她而言,也是“别人”。除了自己,这世上的所有人,统统都是“别人”。

这是生命中多么残酷的事实,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得学会接受,不得不接受。

世间万事,最终都是“告别”二字。若命运厚爱我们,我们兴许可以拥有得更久;若命运对我们吝啬,那些人世的温暖可能于我们只是过眼云烟,弱小无助的我们,根本抓不牢也留不住。

2

一位70岁的老头儿拿着离婚证和户口簿,来派出所变更婚姻状况。

我找出户籍底票,翻到他的那一页,上面的照片还是2004年换二代身份证时的。彼时,老头儿还是中年人。

20年过去了,我面前的人和照片里的人,好像还是一个人,但其实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从中年到老年,人的变化是你想象不到的大,那感觉就像一堆柴火,烧得只剩灰儿。虽然隐隐中还有星星点灯的微光,但其实已经无法照亮别人,甚至也无法温暖自己了。

我让老头儿在户籍底票上签字。他盯着自己20年前的照片,半晌不转眼珠儿,“啊,老了,老了,真是老了啊!”

“谁能不老呢?”我知道自己轻描淡写的安慰,在对方听来如同蜻蜓点水。

我把户口簿上的婚姻状况一栏,从“已婚”改成“离婚”,然后将户口簿还给老头儿,“办好了。”

“我还想分户。”老头儿睁着浑浊的大眼睛看着我。

“那得先去房管局析产,不然分不了,一个房子只能有一个户主。”

“我实在不想和他们牵扯不清了。”老头儿顿了顿,怕我不明白,紧接着说道:“这么多年,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那我迁公共户行吗?”

“得看离婚协议上这个房子归谁了。您还有别的房子吗?没房才能迁。”

“我有两套房子,一套分的,一套后来买的,都归儿子。我净身出户,只求一个住的地儿就行了。”老头儿说着笑了,“不瞒你说,我准备去和青梅竹马结婚。”

老头儿笑得很开心,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开心。我很吃惊,户口问题显然已不是关注的重点,“那您的青梅竹马也离婚了吗?”

老头儿也忘了分户的诉求,“丧偶,她丧偶20年了。”老头儿一脸疼惜,“不容易,不容易啊,一个女人家拉扯大俩孩子!”

“那,您这净身出户,人家能接受吗?”我委婉地问。

老头儿明白我说的“人家”是他的“青梅竹马”,用力点头,“我们是真爱!”

老头儿是南方人,青梅竹马还在老家。我没问他几时和青梅竹马重修旧好,爱神是如何将他们这把烧成灰儿的老柴火堆儿又给点着的。

无论如何,这把年纪还有勇气去爱,而且还有力气去爱,都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儿。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把年纪,他才非常非常想要重新为自己活一次。毕竟,来日无多,去日苦多。既然如此,该尽的人生责任此生已完成,那还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活一次呢?

我欣赏他的人生态度——敢于为自己而活的人,都是自由的。至于他能否和青梅竹马一起将爱的花朵浇灌长成参天大树,会否面对真爱在琐碎生活面前的溃败,那都是他和青梅竹马要面对的课题,也是每一颗勇敢自由的心灵,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

3

女人三十五六岁,淡妆长发,穿戴得体,举止优雅。她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掏出一沓材料,“你好,我给孩子报户口。”

我接过材料,房本、户口簿、离婚证、离婚协议和出生证明一应俱全,只是出生证明上只有母亲的名字,父亲那一栏是空白。

女人怀孕四个月时就离婚了,什么情况?并且离婚时第一个孩子只有两岁多。

给孩子落户口可以,但要排除合理怀疑。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美女妈妈,“孩子父亲这一栏为什么是空项?”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一丝感情。

“哦,孩子的父亲就是我前夫。不想让他知道,所以就没写。”女人顿了顿,“知道了他也不要。”

貌似是女人被渣的故事?可是不对啊,老婆怀孕四个月老公不知道,怎么可能?再说,哪个女人会在怀孕期间离婚,并且出生证明上父亲一栏不填?她又不是第一回当妈,一个单亲妈妈养俩孩子的艰辛难道不知道?

我无法确认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即便真如她所说,孩子的父亲是前夫,人家也有权利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孩子吧?就算放弃孩子的监护权,也应该通过法律程序吧?

“您需要做亲子鉴定,把出生证明的父亲一栏补齐再来。希望您理解。”

女人没说话,收拾起材料走了。我后来没再见过她。我想,恐怕其中另有隐情,离婚怕也是为此。

有时候,最亲的枕边人,恰恰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至亲至疏夫妻。

4

男人是1968年生人,已经56岁了,在我们老家该是爷爷辈儿了。他来给第二个孩子报户口。

只不过出生证明上的妈妈,和结婚证上的妻子不是一个人。那个妻子已经49岁,这个妈妈刚刚35岁,是男人公司的下属,户口在外地。

男人倒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个孩子是我和别人生的,两岁了,再不落户口没法儿上幼儿园。”

“您这种情况,需要做亲子鉴定。”

“我有。”男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从包里掏出亲子鉴定报告,报告上的日期是去年。

也是,已婚老男人和外面小二十岁的女人生孩子,当然比任何人都在意孩子的遗传基因。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外地户口。这年头儿,男男女女,谁比谁傻啊?

我看着男人的眼睛,“你们这种情况,需要妻子到场表示同意。”

男人迎上我的目光,递给我一张纸,“她同意。”

我接过来,是一纸协议:妻子答应丈夫给这个孩子落户口,条件有两个,一是将来丈夫死后,房子作为遗产,继承权归自己和丈夫的婚生女,这个非婚生女没有继承权;二是丈夫从此不再提离婚。

入户申请书上妻子的职业是医生,收入应该不菲。她何以如此卑微,令我匪夷所思。多傻的女人,我在心中苦笑,这种协议有法律效力吗?

我强调:“我们需要您的妻子和您一起到现场签字确认同意。”

男人非常自信地点头,“这个没问题。”

弱者需要保护,可是明明弱者手里有最锋利的武器啊,她完全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而且,对一个完全没有自保能力的成年人,别人的保护恐怕也只是隔靴搔痒。

他们曾相爱过吗?也许吧,毕竟女儿都已20岁。或者,女人紧抓不放的,只是她心中的爱情。

其实,女人心中的爱情和男人心中的爱情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儿。爱情是诗是梦,是在现实和诱惑面前一戳就破的泡影。女人活在过去的梦里,男人活在当下的现实中。

5

一对打扮得体的中年夫妻,来给孩子补报户口。孩子是2018年出生的,直到现在还没户口。

“为啥这么久一直不给孩子上户口啊?”我心生疑窦,放下手里的结婚证和出生医学证明,抬起头看眼前的这对夫妻。

“孩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疾病,一直在看病。现在才觉得差不多应该能活下来,就拖到现在……”

“啊?什么情况,您能说得详细点儿吗?孩子看病不需要医保吗?”我拿过来户口簿,一页页翻过去,“已经有仨孩子了,对吗?那就是说,户口簿上的这个老三,其实应该是老四,对吗?”

“一种基因缺陷,我们一直在私立医院看病。孩子比同龄人要瘦小,智力也差不少,更糟糕的是免疫系统总容易出问题,稍微着点儿凉就会持续高烧不退。这几年,我们一直在网上追踪,这个病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有他活下来了……”女人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男人也是表情凝重,看得人心酸。

“那为什么还要再生一个?”我不解。

“我们主要是为孩子以后的人生考虑。现在我们还能保证他的生活,可是我们走了以后呢?只有两个姐姐可以照顾他。对两个姐姐来说,负担未免过重。我们的经济条件还可以,也会努力为他留够生活保障。但是,如果再有一个姊妹,和两个姐姐一同轮流照顾,彼此也可以稍微分担些,不那么辛苦。下个月我们想带孩子去国外看病,已经联系好了医院,得赶紧把户口落了,才能办护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果我是这个孩子,我愿意活下来这样过一生吗?我会不会在心里怨恨爹妈,非要强留我在这个娑婆世界受苦受难呢?如果我是这个妈妈,我又会在许许多多个不眠夜晚反反复复挣扎后,做何抉择呢?还是说,命运根本不由我选择,我只是被它推着茫然往前走?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中关村派出所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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