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国,这是个颇有吸引力的王朝。通过戏曲小说,流传下来许多至今仍为里巷熟谙的故事与人物,诸如《玉堂春》中为爱情受尽苦难而终又结局欢喜的苏三,《牡丹亭》中爱得死去活来的杜丽娘,《西游记》中蔑视神权、大闹天宫的孙行者,《金瓶梅》中为权势、金钱、肉欲而丢了性命的破落户西门庆。无论是在繁华的大城市中的梨园,抑或乡村的小茶馆,人们对这些故事、人物,总还是那么津津乐道,兴味盎然。
国门之外的世界没有忘记朱洪武创立的大明帝国。那些历尽艰险、乘大帆船来到大明的西方传教士,带回去了中国文化,他们记录的大明帝国的事情和风俗,确实让西方优雅的绅士们吃惊非小。
华夏儿女没有忘却大明帝国。《海瑞罢官》让老百姓懂得了在黑脸包公之外,还有一个海青天;《李自成》让老百姓知道了在侠客名册上,不单单只有水泊梁山义士,还有像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草莽英雄。
一部《金瓶梅》让人艳羡不已,有了洁本,不妨再去求全本,贪婪的劲头如食鸦片一般。文人雅士,世俗百姓,概不能例外。这似乎就是现代人对明代城市生活的感性认识。其实这反映的不过是明代城市世俗生活的侧影。若想了解帝国的城市风景,以及雅致的烟粉生活,不妨再去读一读《帝京景物略》和《板桥杂记》。两相比较,方成合璧。
大致从正德时期(1506—1521)开始,明代城市生活从结构的深层发生了剧变。至万历中期,由于西方耶稣会士东来,也即外部文化力量的引发,新的思想迅速萌生,产生了强烈的变革要求,这样就在原有城市生活变革的基础上更加深了一步。在晚明文化的变革期里,历史的陈旧的传统受到了来自各方文化力量的猛烈冲击,思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活跃。个体的、特殊的、纯自己的东西的扩展势必不能为旧的社会观念所容,必然会同旧的社会观念发生激烈的冲突,并广泛地渗透到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各个领域。像晚明这样的时代,势必给人一种风气突变的感觉,像杜丽娘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情,在这样的时代才可能出现。
这种风气突变的现象,简单地说,就是城市商业繁荣、资本主义萌芽所导致的拜金主义与纵欲主义,以及追求个性自由,也即城市生活的俗化现象。套用明朝人的流行说法,就是“一了此心,则市金可攫,处子可搂”,完全是人性的直露、赤裸。具体表现为对人格独立的孜孜追求,争取思想的自由,憧憬人伦世俗的生活情趣,不屑以圣贤为冠冕的教条,憎恶灭没个人真性情而安于欺世盗名的假道学。反映在城市风尚上,就是厌故喜新,出现了日新一日的流行时尚。这一旷古巨变,透过社会思潮以及各种生活风俗,在晚明文化的各个领域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闲暇时间渐多、旅游风尚日盛的今天,这句话已是妇孺皆知。殊不知,在明代,苏州的闻名并不仅仅因人造的园林之胜,杭州的名扬天下也不只在于西湖那天然的湖光山色,而是这两座城市中的人。据说,当时的苏州人聪慧好古,善于模仿古法制物,造假古董,所临摹的书画、冶淬的鼎彝,能令人真赝难辨。苏州人又操持全国各地城市的流行风尚,举凡斋头清玩、几案、床榻,苏州人都喜选用紫檀木、花梨木为质料,式样古朴,不尚雕镂,即使需要雕镂,也多采用商、周、秦、汉的古式,为海内所效仿。当时流行两个新名词,就是“苏样”和“苏意”。凡服装式样新鲜、离奇,概称为“苏样”;人们见到别的稀奇鲜见的事物,也径称为“苏意”。薛冈《天爵堂文集笔余》记载,有人刚到杭州上任做官,笞打一个身穿窄袜浅鞋的犯人,枷号示众,一时想不出如何书封才好,灵机一动,写上“苏意犯人”四个大字,人以为笑柄。
北京、南京又是如何呢?明代城市中曾流行一句歇后语:“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说的是出生在苏州的沈万三。这个沈万三究竟是死于元末,还是卒于明初,在学术界尚存在争议。即使如此,在民间传说的话语体系中,他曾因修建南京城而着实风光了一番,并因家有聚宝盆而留下了富可敌国的盛名。北京的枯树年头一定很久了,当然是虬曲的,或许还是一株折干掉枝的歪脖子老槐树,但不知在哪条胡同内,史无明载,不敢妄测。不过,南京、北京绝不是一个沈万三、一棵枯树所能代表的。他们或许一度是南京、北京的象征,但绝非这两座城市生活的全部。南京的扬名,除了六朝古都的名头、虎踞龙盘的形势,很可能与秦淮河两岸的河房、河中的桨声灯影以及旧院中的名姝有关。北京城给外方人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也莫过于棋盘街的车马人声,灯市、宫市的古玩、方物,新帘子胡同的小唱、娈童,以及皇城外的“私窝子”。
中国人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还留下了现在名扬四海的“孔府菜”。清帝国的皇帝被赶下龙椅后,清宫菜满汉全席、民间菜烤鸭却被保留了下来。相比之下,明帝国倒是颇有些遗憾。明宫内的名菜烹龙炮凤,大可与满汉全席媲美;从当时的风靡程度来看,杭州的烧鹅也绝不比北京的烤鸭逊色。两者的失传,实在是件憾事。否则,今天的老饕们在大饱口福之余,也可谈谈明宫掌故、杭州风情,以助雅兴。
正德至万历年间,明代城市处于鼎盛时期。当时物价甚贱,不妨开列一张正德初年南京市面上的物价单子:猪肉每斤好钱七文或八文;牛肉每斤四文或五文;水鸡一斤为一束,只须四五文;莲肉用抬盒盛卖,每斤四五文;干燥而大的河柴,银一两,可买三十担;鱼、虾每斤四五文。
很显然,当时的柴米油盐、鸡鸭鱼肉,诸般食用之类,无一不贱。假如数口之家,每日大肉,所费不过二三钱银子。权贵富豪乃至大贾,当然可以过着花天酒地的豪奢生活。即使那些小户人家,肩挑步担之流,每日赚得二三十文,也可过得一日了。到了晚上,还要吃些酒,醉醺醺说些笑话,唱吴歌,听说书,冬天烘火,夏天乘凉,百般玩耍,活脱脱一幅升平安乐图。
经历了明清易代的士大夫,大多怀有一种感伤情绪。当昔日繁华的秦淮河畔已化为瓦砾场的时候,有一人在破板桥边吹曲洞箫,矮屋中一老妪开门出来道:“这是张魁官的箫声!”旧日之事,依稀犹在;人已作古,声却依然。
清初时明朝遗民的感伤主义作品大量涌现。余怀《板桥杂记》的基调是怀恋过去的生活,以感伤的情绪写出秦淮河的兴衰史。冒襄的《影梅庵忆语》借对自己小妾董小宛的相思之情,表达了对过去风流雅致生活的留恋,其基调同样是感伤的。《如梦录》一书,记明代开封鼎盛之时的繁华景象,因李自成决河灌汴,使锦绣中原一旦付诸东流,汴梁无边光景徒为一场梦境,无非也表现了对过去繁华生活的依恋。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以散文式的笔调写历史的实事,诸如南京、苏州、扬州、杭州、绍兴的梨园、勾栏与节日生活。
士大夫百般留恋的明代城市胜景、繁华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当然,它不同于蒙古族建立的大元帝国的“被发左衽”。随着大明帝国的建立,“胡风”旧习洗刷殆尽,汉唐衣冠文物制度得以恢复确立。它也不同于满族入关以后建立的清帝国的“剃发”“顶戴花翎”以及旗袍。明代的城市生活有其独具的特点,它既是汉唐以来民族传统的,却又新颖独特,对传统是一种叛逆,即明人所谓的“反道乱德”,从而与世界性的近代化历程桴鼓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