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庄周的蝴蝶

2024-12-31 00:00:00周苇杭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11期
关键词:小三儿小孩儿格子

敞亮亮蓝汪汪的青空下,平展展的操场上,除了红砖铺就的甬道在两排平房间块毯似的点缀着,绕过几个盆景似的大花坛,足之所履,便都是实打实的泥土地了。没有冷冰冰的大理石、生硬的水门汀。两排平房,一排砖瓦结构,端凝雅重,是老师的教研室;与之相对的另一溜泥草房,为学生课室,倒也简而不陋,很有些朴拙的韵味。无论晴日还是雨天,与太阳热吻、或与雨水缠绵,这泥土气十足的校园,始终洋溢着天与地相互交融的气息,属于未被大工业所隔绝、污染的悠长的农耕文明的气息。迟迟春日,暮色斜阳,暖风如醉。也许这风才离郊野那红红白白闹嚷嚷的杏花梨花儿,便忙不迭地扑进校门、逗弄起操场周边一排排小白杨那指甲大的嫩叶来,且携了花花草草所特有的妍暖、怠惰的粉香,加之金红的夕阳那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哎,多年前那个馨香校园里的芳春景致、气息,乃至具象到小白杨新生的嫩叶在晚照中欢快地抖动,呼啦啦,呼啦啦——翻过时空的万水与千山,迢递至笔端,仍然清晰如昨在心海。蓦然回首,愈发地和煦而芬腴。

——回忆的镜头由全景式的俯拍、到呼啦啦风中嫩叶的聚焦,再切换到轻轻荡起的海蓝色的裙——小女孩儿棉质的裙。继而是有节奏摆动的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儿。甚至听得到伊微微的喘息声。条绒布底儿鞋子落地的沉闷的声音。寂寞的声音。

小女孩儿在跳格子。一个人。

素日喧嚣的偌大操场,彼时异常地静谧。偶有晚归的值日生三三两两,挎着土黄的帆布单肩书包,踏着夕阳归去。夕阳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偶有零星笑语,散落在空落落的校园,犹若节前孩子偷放的一枚小小的烟花,旋开即灭。课间时抢手的单双杠,水平梯,秋千架,此时竟有花蝴蝶停在上面。麻雀们则在杨柳的枝柯间,叽喳喧噪。

小女孩儿在跳格子。一个人。

轻轻荡起的海蓝色的裙。有节奏摆动着的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儿。微微的喘息声。布底儿鞋落地的沉闷的声音。寂寞的声音。

画面倏忽模糊起来:跳格子的小孩儿——等妈妈下班一起回家的孤寂的小孩儿,以及灿灿夕阳,寂寞鸟语,青青校树……一切,一切,开始“气化”,雾气弥散开来,飘渺,虚幻……

“我所遭际的一切均是不实的,是梦。”

——这个古怪的念头,神启般蹦到小孩儿的脑子里。

不是现在的我、正在执笔的我,在胡说乱道。是多年以前那个正在跳格子的小孩儿认为她当下的一切——是梦。那个忽发奇想的小孩儿,忽而对人生起了大大的怀疑!虽然她尚不知哲学为何物,宗教为何物——是她踢来踢去的花口袋儿?弹来弹去的杏核儿?她不知道。她浑浑沌沌,她无知无识,她是个生长于知识与物质同样贫瘠的贫瘠年代的贫瘠的小孩儿。

然而,在她一个人蹦蹦跳跳游戏的当口儿,在那个芳春的金色黄昏,这个古古怪怪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际:

“人生是个梦!”“不是如梦,就是一个梦。”

——彼时,她尚不知有“人生如梦”这句老掉牙的话!

她是百分百肯定的语气:人生就是个梦。

我是我的梦中人。

与我发生关联的一切人:比如同院儿的小伙伴付家小三儿、海凤,好朋友(同学)贵玲、春烟,还有等下班后带我一起回家的妈妈,以及妈妈的同事——我的班主任老师……这些我所熟悉的以及其他并不熟悉的——偶然碰到、接触到的人,均是我的梦中人。

而在那高高的云端,有另一个我,那是真正的我,美丽而芬芳。她高居云天之上,正依云小憩。云是大朵大朵雪白的云——世界上最豪华、唯美而又舒适的眠床。等她秋波慢启,舒展腰身,从梦中回转,人间的我,当下跳格子的我,必然已走完人生历程。也就是说,当我躺在付家小三儿他那白胡子老爷爷的“大柜子”里的时候(老爷爷自己把它叫做寿材,小三儿神秘地告诉我,那就是装死人的棺材),在高天上依云小寐的“大我”,就睡醒了!

虽然还不谙世事,但此前付家老爷爷的寿材运抵家门时,闲得串东家走西家的芳邻们扒门的扒门、跳墙的跳墙,急三火四纷纷聚拢来——这种热闹,肯定是落不下我的啊。用妈妈数落我的话说,我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更何况有付家小主人小三儿在一旁督阵呢。虽然这小主人不大硬气,弄不好还要被他爸骂两句踢两脚。但是对我就不同了,他爸再凶,也不好拿我怎样。譬如对小三儿可以飞踹,对我也就是沉下脸来瞪一眼,而我只怯怯地叫一声“叔叔”,他就温和起来,换出一副蔼然的面孔……故而小三儿一再撺掇我上前。“快,快!”可是不争气的我,却对那紫檀色的庞然大物,起了莫名的恐惧。而与我这无知幼童的惶恐形成巨大反差的则是那驼背弯腰一把白胡子的老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抚摸着“柜面儿”,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神情——不仅是“欣慰”,那感觉有点复杂,还有激动、羞涩以及憧憬。——偏偏就是没有恐惧。从那么老那么老的老爷爷浑浊的眼中,流露出的表情,竟然与小三儿的大姐姐试穿婆家过的彩礼——大红的衣裳、簇簇新的黑呢子裤子时的神情,那么像!这思绪只是一掠而过。等小三儿的父亲(白胡子老爷爷的长孙)在众人的围观下打开“柜盖子”——那印象太深太深了!我一辈子也不能忘掉:那“柜盖儿”里面,赫然画着蓝天、白云,一弯月牙,几颗星星……那弓也似的弯月,箭镞也似的星星,嗖地一声,就射中了小小的我,令我猝不及防……

如果说“大柜子”没打开前,我只是略感害怕;现在,则是莫名地悲伤了!那一刻,“死亡”二字好比塞到胃里的异物,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硌得心口儿疼。虽然我还不能确切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有一点是异常明晰的,那就是老爷爷躺在里面,将永诀天日,永诀天日……所绘之星空图,无非是对即将幽闭其中不见天日的老爷爷苍白无力的抚慰罢了。

儿时的我,就对大自然有着甚深的执念。估计这都是累生累世残留于心的印记。——我执念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如果告别尘世,只意味着埋香葬玉,永别亲人、美食、华服等等俗世尘欢,我未必就感到如此难过。但一念及春花秋月——永别,良辰美景——缺席,则泣啼如雨。较之于人类,我对大自然的感情更深厚些吧。唉,这话说出来也不怕得罪人类?!小孩子好奇怪哟!

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在角落里自己玩儿。那么小的小孩子一个人能玩出什么花样呢,无非是摆弄自家的宝贝呗:翻过来,倒过去。——也许是妈妈亲手为我特制的万花筒(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DIY)、也许是花花绿绿的糖纸、也许是已经翻得卷边儿了的小人书,这个记不大确切了;但有意无意间,刮剌到耳边的大人的对话,却一清二楚:

——“唉,去得太早了点……”

——“谁说不是呢……也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吃没吃样,穿没穿样,苦了一辈子……”

她们口里所嗟悼的逝者,多半是我未曾谋面的尊长或她们彼此间熟识的故旧。当时小小的我脑子里就打了个大大的问号,难道活着吃好穿好死了就不遗憾了吗?人活着就为了这儿?

——不是我为了写文章而酸文假醋,刻意拔高小孩子的思维,不是。这确实是当时脑海中闪过的念头。

成人往往容易忽略、藐视小孩子,认为他们混沌,什么也不懂。成人太健忘,仿佛他生来就是成人,未曾经历过由幼儿到成人的成长过程似的。否则,如何能那般不理解小孩子,漠视小孩子呢?他当小孩子时的所思所想统统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抹掉了不成?自然,成长的过程,即是被世俗不断同化、污染的过程。在这过程中,我有幸不曾磨灭蒙昧时所经历的某些特殊场景及其电光石火之一思一念。我无端揣测,在生命漫长的轮回中,也许在某一世,我曾是那出世之人,对过眼浮华,确实不是太在意;但烟霞痼疾,却沦肌浃髓,“贻害”至今……故而在老爷爷的“柜盖儿”打开的瞬间,内里所绘的星空图一下子就击中了幼小的心灵——它无疑在提醒我,躺在“柜子”里的老爷爷,将彻底挥别清风明月……而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啊……比丢了心爱的玩具、比被家长无端体罚、比考试不及格,都更加令人难过,非得大哭一场不可。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难治。

然而,那一直以来难以消化、硌得小女孩儿生疼的“死亡”二字,在这偌大操场上独自跳格子的春晚,在夕晖灿灿淡淡花香中,被施了魔法般,倏然而解,雪化冰消!而老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抚摸着“柜面儿”,浑浊老眼陡然焕发的神采,不禁令小女孩儿独自微笑了!彼时的小屁孩自然无法从理性上解释混沌未开的孩童与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死亡面前是如何达成共识而“握手言欢”的。但在成长的过程中,已经见过太多身边的人、心上的人,或被死神打过招呼、挨过天塌地陷惶惶不安的日子,万念俱灰束手就擒;或被死神疾如闪电快速偷袭而悄然毙命;现在的我,则懂得了,老爷爷那抚摸“柜面儿”的表情,便是“智慧”的模样。

今人面对死亡,因了过多的执念与贪恋,鲜有那老爷爷的豁达了。

——花谢花发,秋风落叶,何其自然乃尔!

一张白纸样单纯的七八岁小孩儿,单纯得还未着一点墨色,脑中忽而弹出这样古怪的念头,貌似匪夷所思,却也其来有自。孩子天性纯良,未被世法点染,冥冥之中,灵犀一点与天地同频,便豁然开朗。如大字不识一个的岭南卢姓樵夫(慧能),在雇主家里偶闻有人念诵《金刚经》、只言片语飘到耳内,便如闻惊雷,心下雪亮。彼时,跳格子的小孩儿亦被灵光乍现的“人生一梦”震住了,继而对纠缠于过往、硌得心口儿疼的垒块,如观音净瓶轻拈——把那转过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收得一海水在内的净瓶,以慧力轻轻提起别置:解放了幼小的心灵,实现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救赎。

未曾与任何人言说。

因为无法言说。

多年后执笔的这篇小文,不免沦为蛇足的尴尬……

长大后,读到庄周梦蝶的故事,秒懂。

思绪不由自主又飘到那个春天的黄昏、操场……

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那个独自在春晚空旷的操场上跳格子的小孩儿,早已了然于心。

而那汗漫九垓之上,依云小憩的“大我”、“真我”,飒然惊觉一梦尘,秋波慢启,人寰顾望,莞尔一粲:煜煜疏星渡河汉。

猜你喜欢
小三儿小孩儿格子
鳄鱼先生捡到一个小孩儿
大灰狼(2019年3期)2019-04-02 17:39:06
数格子
填出格子里的数
格子间
女友(2017年6期)2017-07-13 11:17:10
(以下网友回复仅供参考,不代表本刊观点)
挑刺小孩儿
格子龙
不傻
舔一舔
走小三儿的路,让小三儿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