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戏图》中的“魁星点斗”图示

克里夫兰美术馆中收藏了这样一幅作品，即融合了魁星高照、五子登科、吉祥有余、五谷丰登等诸多喜庆场景的《婴戏图》。画中孩童身着各色绣花长衫，赏鱼观灯，敲鼓扑虫，构成了十分欢乐的场景。画面左上角有传为夏葵的自跋“正德三年七月夏葵写”。但这张画具有明显的清代特色，比如孩童服饰中的石青设色，以及人物面部不同于明代宫廷婴戏图的三白法设色，转而全脸厚罩白色而面部进行赭石分染等细节，更像是冷枚这类清代宫廷画家处理人物的方式，再对比夏葵这位明代浙江画家的其他画作，如《兰亭修禊图卷》《雪夜访戴图轴》，可见两者有比较明显的区别，这幅《婴戏图》应该是伪作。

但是除此以外对于夏葵的《婴戏图》仍有讨论空间，那就是画面视觉中心，正在桌上嬉戏的那个孩童。这个童子头戴蓝色赤发红鼻鬼神面具半遮面，身着蓝色长衫，“寿”字纹样藕荷色裤子，右手高举拿着毛笔，左手垂坠带着印有铜钱纹样的箱子，右脚单脚支撑，左脚勾起，他身旁的童子似乎正要把手中的长签塞入箱中，他自己则高扬着头沉浸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中。不难看出，他正在还原一个在明清之际非常盛行的吉祥图示形象“魁星点斗”。

‌魁星为点取状元之神，人们常祭拜它以求科举高中，其是中国古代星宿名称，通奎，从奎星到魁星有过一次转变，如《日知录》中顾炎武提道：“今人所奉魁星，不知始于何年。以奎为文章之府，故立庙祀之，乃不能像奎，而改奎为魁，又不能像魁，而之字形，为鬼举足而起其斗。”顾认为奎星本无“魁”之名，是后人为了祭拜的方便所造。魁星被认为是主宰人间功名禄位之神，地方都建有“魁星楼”“魁星阁”，正如宋朝方志所言，“魁星楼为一学伟观”，其中供奉的主神就是魁星。魁星崇拜其实自宋以来就存在，这当然是因为科举制作为通过考试选拔官吏的制度在“重文轻武”的宋代盛行，魁星被文人推崇备至而成为崇拜对象，如宋代张元干《感皇恩·寿》载：“绿发照魁星，平康争看。锦绣肝肠五千卷。”宋代人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记载中状元，朝廷“送镀金魁星杯柈（盘）一副”。它作为一种象征性图案和习俗，与文运、科举考试和学业成功密切相关。二十八宿中的奎星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一颗星，也被称为魁星或魁首。魁星主文事（即星宿中的“魁星”），士子考中状元时常被称为“大魁天下士”或“一举夺魁”，这与魁星掌管考试运势有关。由于魁星能够影响文人的考试运程，因此读书人都非常重视并郑重祭拜魁星，它被认为可以指引学子、点拨智慧，以帮助他们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

唐宋时期，皇帝殿前陛阶上镌刻有巨大的鳌鱼图案，考中进士的人要站在宫殿台阶下迎接榜文，而状元则按照规定站在鳌头之上，因此状元被称为“魁星点斗，独占鳌头”。独占鳌头最早出自元代的戏曲《陈州粜米》：“殿前曾献升平策，独占鳌头第一名”，意为在皇宫大殿上敬献了治国良策，在激烈的科考中获得了第一名。

这种文人崇拜在明代进一步发展，形成了具象化的魁星形象，通常呈现为赤发蓝面，站立于鳌头之上，一脚翘起，一手捧斗（或银锭），一手高举持笔，象征着用笔点定中试者的姓名，这就是所谓的“魁星点斗，独占鳌头”。关于他的形貌，相传未成为神之前魁星作为读书人虽然通过了科举考试并成为进士，但由于相貌丑陋未能被选为状元，愤而投河自尽。由于他的不幸遭遇，许多读书人产生了共鸣，纷纷祭奠他，并逐渐将他奉为文运庇佑的神灵。此外，魁星的形象也可能受到《山海经》中光鬼的影响，光鬼的形象为一足一手、人面兽身、鳌头，这与魁星的形象有一定相似之处。

在克利夫兰美术馆这幅《婴戏图》的画面中，鳌头这一部分被省略了。但是对比同时期的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升平乐事图册》，它是一套包含十二幅画页的册子，展现了儿童在庭院中欢快玩耍的场景，如提灯、放风筝、踢毽子、骑马射箭、玩杖头傀儡等。其为佚名作品，但是可以确定是清宫廷画家所作。在这套图册里有一个仕女拿着提线傀儡的形象，通身蓝色以及红发，再加上点斗的手势，不难看出这也是魁星点斗，在傀儡的脚下有一只龙头鱼身，金鳞葫芦尾的鳌鱼。再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钟进士移居图》，这幅作品也是龚开的伪作，疑似是明朝以后画家假托龚开之名为实现商业价值而伪作，这幅画里魁星同样作为一个吉祥之物的象征出现在钟馗身后的一个精怪所持的贡品托盘的桅杆之上，也是通身蓝色赤发红鼻的鬼怪，右手拿毛笔，左手拿弧首束腰形状的银锭，整体呈魁星点斗的动势，但是没有重现踢斗的姿势，“踩鳌头”的内容也没有出现，由此可见似乎魁星图示中的鳌鱼形象并不是必须的。只有魁星作为一个吉祥象征常在婴戏题材绘画中出现。

值得注意的是，笔者发现魁星这一形象常常与钟馗的故事同时出现，有着紧密的相关性。不仅是《元钟进士移居图》，《升平乐事图册》中也有一个小孩扮成钟馗的形象，戴着“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异”的钟馗面具，手拿笏板，身着官服，用身体比出魁星点斗的姿势，脚也勾起来作踢斗的姿势，只是手中没有拿着毛笔。前文提到魁星作为“赤发蓝面、锯齿獠牙、长满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的骇人的妖怪形象其实与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载唐明皇噩梦中“蓬发虬髯，面目恐怖，头戴破乌纱帽，腰系角带，皮革裹足，脚蹬大朝靴”的钟馗形象有一些相似之处。

原文是“禁中旧有吴道子画钟馗，其卷首有唐人题记曰：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幸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屦一足，跣一足，悬一屦，握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尔何人也？’奏云：‘臣钟馗氏，即武举不捷之进士也。’乃诏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图之。’”

上文中，钟馗考武举没中，于是发誓要替明皇铲尽人间妖孽恶鬼。明皇醒后，“熙宁五年，上令画工模搨吴道子钟馗像镌版。除夜，遣内供奉官梁楷就东西府给赐。”命画师吴道子将钟馗捉鬼绘制成画，悬于宫中以避邪镇妖，其“钟馗样”也因此被广为流传。

由此可见，钟馗和魁星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的过程中有着高度的相似性：钟馗在金殿面试时，由于相貌丑陋未能中头名，愤而在金阶撞柱自尽，死后被阎罗王任命为“平鬼大元帅”。在中国民间，尤其是读书人中，钟馗也常被称为“魁星”，他为唐玄宗“除天下之妖孽”，在大傩仪中成为统领诸鬼的神，成为驱邪纳吉的重要角色，同时也和魁星一样主宰着古代文人的考试运，保佑供奉他的学子金榜题名。魁星主宰考试运的信仰始于宋代，而钟馗作为读书神的形象从唐朝到宋朝一直存在。关于钟馗诞辰，顾炎武《日知录》和邓明《百馗图说序》中记载：钟馗开元元年（公元713年）七月七日诞生于周至东乡甘河镇即今之户县甘河镇甘河村。而魁星的生日也定在农历七月七日，这都与《婴戏图》中的伪跋“正德三年七月”正好相符。农历七月初七，又称“魁斗星君生日”“魁斗星君圣诞日”。闽东一带读书人崇敬魁星，仅次于孔子，更有在七夕节祭祀魁星的习俗，如清郑大枢《竹枝词·七夕》载：“今宵牛女度佳期，海外曾无鹊踏枝。屠狗祭魁成底事，结缘煮豆待何时。”从其貌不扬到官场失意，再加上生日的近似，我们可以想见在魁星图示传播的过程中二者被混淆、误解甚至互通有无的过程，二者之间身份的互相转化或许我们可以从婴戏图中管中窥豹。他们共同作为道教神君在传播过程中的勘误其实并不少见，魁斗星君与文昌帝君、朱衣帝君、孚佑帝君（纯阳吕祖）、文衡圣帝（关圣帝君）合称为“五文昌”，共同受到士人和学子的尊崇。不过，也有观点认为文昌星和魁星是同一颗星，亦有人认为它们是不同的星宿。民间也常将文曲星与文昌星混淆。实际上，在道教信仰中，文昌星主掌文人运势的是梓潼帝君（文昌帝君），而魁星则是主掌“鬼面”踢魁的“大魁星君”。

另外，我们可以对比另一幅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为北宋苏汉臣所作的《婴戏图》，其与这张克利夫兰美术馆版本的《婴戏图》有很高的相似性，也没有“踩鳌头”这一部分的描绘。就画面内容来看，台北故宫版的《婴戏图》中扮演魁星的小孩同样戴着赤发蓝面鬼的面具，面部的蓝色应该是由于保存的原因而有些脱落，但看出应该用花青进行过罩染。此幅《婴戏图》同样描绘了孩童打陀螺，观游鱼，扮魁星。清高宗行书题跋“面具索人惊”应该就是指这一版的魁星了。但是台北故宫这一版本应该也是伪作，通过画风推断年代最早可以到元代，因其设色为墨色，朱砂，花青，石绿，人物开脸使用了三白法技法，用线较为洗炼疑似受宋人画风影响。综上，“魁星点斗”应该是明清时期伴随魁星崇拜而形成的一种具体的图示，在“峥嵘聚戏婴”的场面中时常有出现。这类婴戏图，设色秾丽，描写工细，深受民间喜爱，寓意有可能是对于学业运势的祈求，更多的可能还是回归大多数婴戏图所涵盖的祈求丰年，多子多福的主题。

此外，魁星点斗作为一个图示不仅作为一个吉祥意象出现在婴戏图示里，同时也大量存在于明清时期的文房物品、生活用品以及书法作品等文化形式中，如存于西安碑林的清代陕甘总督马德昭所作《魁星点斗图》的书法作品，用“正心修身，克己复礼”八字构建成人形魁星，并且保留了经典的魁星点斗姿势，再比如张掖市博物馆馆藏清代魁星点斗铜造像，南通博物苑藏清代贴金铜魁星铸像，清代“魁星点斗”祁阳石盖砚以及成都博物院藏清代皮影魁星点斗等，不过其寓意可能就是谋取科举的高中以及仕途上的顺利。

综上所述，文章认为魁星点斗图示在《婴戏图》中形象并不是固定的，存在孩童扮演以及提傀儡木偶扮演等不同的呈现形式，鳌头的存在也没有必要性，但是总体上头戴赤发蓝面鬼纹样面具，呈赤足奔跑状，右腿直立，右脚踩于鳌头之上，左腿弯曲于后的人物造型是没有改变的。此外，魁星的形象在明清时期疑似与钟馗的形象相互混淆，出现了“钟馗点斗”的变体形式。含有魁星点斗图示的《婴戏图》也有可能含有“春来登高科，升天得梯阶”的文人向往，同时婴戏也不会偏离婴戏题材表现儿童活泼，祈愿多子多福的主题。对于婴戏题材中庆贺魁星或钟馗生日，希望消灾降福这一点似乎也可以在原作绘画时间以及场景中窥见一二。《婴戏图》中孩童的憨态可掬与吉祥含义相结合，构成了这张有意味的丰富图示。

（作者单位：中央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