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从长乐国际机场接送旅客,跑平潭开发区这条线十年了。
起初,姜明只能用私家车跑出租,开的是他去阿根廷开超市的表哥转手5次留下来的旧“现代”。姜明加满油上路时才发现,这车子除了喇叭不响,经常路上抛锚,其他功能基本上能用。特别搞笑的是,车牌号后3位数字竟然是“110”。这段日子,姜明往返机场载客耽搁了好多次乘客的时间,他也一直想换辆新车,无奈囊中羞涩,加上父亲患上尿毒症,每月去医院透析的医药费实在不菲,他想想都心累。
姜明跑了一年多的出租车,偶尔会被运管处逮住罚款,他觉得自己运气背,花了200元买的财神爷雕像,天天上香也不灵光。表哥从阿根廷寄回国内的第一笔钱,被姜明死皮赖脸地借到手,缴纳了公交公司的管理费后,租了一辆需持证上岗的崭新的出租车,功能、配置、程序都很标准,这让姜明开心得像中了个500万元的大奖。
从日本名古屋飞回长乐国际机场的航班,每周一趟,从未延误过。
天际,初月如钩,朦胧中有些许清辉透过云层,神秘地偷窥着人间。姜明把出租车停在3号航站楼的候车区,这辆车陪在姜明身边已经八年了,车况、性能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字—“好!”
机场候车区灯火辉煌,姜明接过一个女顾客(陆燕)的行李,先打开出租车后备厢放进去。她的橘红色行李箱很重,穿着也讲究,斜肩的“迪奥”挎包,彰显了她的身份与众不同。她看到了姜明左眉角那道缝了15针的伤疤,姜明也看到了她右耳垂后黄豆状的黑痣。
陆燕上了车后座,感觉自己心脏要蹦出喉咙,左手紧握着拳头,右手伸进“迪奥”包内寻找自己的手机。“师,师傅,送,送我到平潭岛东美村。”从后座传来的村名让姜明如遭电击,海岛上的东美村是观赏海景的最佳位置,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每逢寒暑假,姜明跟着父亲走街串巷,收些花生和薯干,到海滩上捡些海螺和贝壳,换点小钱,他记忆犹新。
今晚的夜色特别美,无风也无雨,高楼大厦的璀璨灯光如繁星点点,道路如同一条流动的彩虹,车不断地在夜幕下穿梭。车上了高速之后,姜明握紧方向盘的手心湿漉漉的,车载音响里张宇唱的那首歌《月亮惹的祸》,他听了十年还是百听不厌。“师傅,请把音响声音关小一点儿,我正给闺密打电话呢。”姜明关闭了音响,顺手把后视镜往自己右上角视线扳了扳。
“小雅,我回国了,这次回来,我就不再出国了,决定留在父母身边,陪陪他们。在国外漂泊十年,除了挣到一些钱,我还是原来的我。”姜明抬头看了看后视镜里的陆燕,她在给闺密打电话。十年过去了,她的音容笑貌没有丝毫变化,依然美艳动人。
刚上高中的时候,姜明对陆燕就产生了朦朦胧胧的情愫,陆燕也喜欢姜明,那时的他身材挺拔,长相帅气。班上女生私下里称他为“平潭郭富城”。但没想到的是,他们浓情蜜意的三年恋爱时光,终于以双双高考落榜画上句号。
“这些年来,父母为我的婚姻操碎了心,在日本总是要我大哥每月安排相亲时间,从各个国家来的华人相亲对象到了名古屋,统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继续对小雅诉说。
“你问我怎么婉拒相亲对象?这很简单的,一见面我就傻笑不停,哪个男的见了不跑?”姜明听了后座传过来的声音忍俊不禁,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抽一张纸巾装作擦汗的样子,掩饰着满脸的窘态。方向盘仪表台置放着姜明的上岗证,八年前的工装照片与今天一副沧桑模样有天壤之别,唯有左眉角的伤疤还是原来的样子。姜明平时一喝酒,这道伤疤就红得发紫,老是被工友们调侃,说是上帝给姜明的吻痕。
他反转右手递给陆燕一瓶“农夫山泉”,但是被她挡了回来。“我高考落榜,是一家人都始料未及的,我每次高中测试成绩都是年级前15名,高三最后的一次测试拿了年级第6名,我爸妈甚至提前在酒店预订了升学宴。在日本开餐馆的大哥,也爽快地表示要承担我大学毕业后去日本留学的费用。在福州城里有7家游戏厅的二哥,也答应了我读大学后,每月给我5000元。”
“我二哥离开堂弟的升学宴席后,那天喝醉了,满渔村街头巷尾找姜明算账。”陆燕刻意把姜明的名字说得重一点。
车出了3公里的隧道,姜明把车驶入主车道,往事像倒带的电影机—
陆燕的二哥带着几个发小儿,满脸通红地站在姜明父亲的干货摊前,大声呵斥着病痛在身的老人。姜明父亲不敢反抗,只能唯唯诺诺地说好话。老人是老来得子,舐犊情深,陆燕二哥得寸进尺,双手一掀干货摊,摊板上干货瞬间散落一地。躲在村口鱼舱里的姜明瞧得是一清二楚,冲上前和陆燕的二哥打架,结果以姜明左眉角挂彩缝了15针而告终。陆燕二哥赔偿了姜明医药费和误工费,还被公安局拘留了15天。
他偷偷地看着陆燕,想起两人第一次激情初吻时,他摸了一下陆燕右耳垂的黑痣,好奇地询问她怎么长了一个痣?陆燕笑而不语。
在高速公路口至东美村的海堤公路上,姜明减缓了车速,路面上设置的减速带一个点刹,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涌出眼角,在机场接过行李箱时他已经认出她,十载岁月的命运跌宕起伏,他再也不是衣衫翩翩的少年了,贫困的家境和早出晚归的职业,让这位“平潭郭富城”变成了最普通的出租车司机。如果问他这十年来最大的收获,答案就是在鸡零狗碎的生活里,获得了更多的清醒和成长。
“没考上大学,又发生我二哥与他干架的事,把我爸妈气坏了。他们与我在日本开餐厅的大哥商量后,很快让我去了日本。开始在日本因为临时身份的关系,大哥一再告诫我不能与国内有任何联系,即使有联系,我爸妈也坚决不会同意的。我在高中谈恋爱时都是瞒着爸妈的,至今我妈还在责备我当年只顾自己谈恋爱,耽搁了读书和考名牌大学。我父母这一代人,永远都是要名利双收的。我大哥二哥虽然挣钱不少,但他们都没上过大学,全指望我能考上名牌大学,只有我考上了大学,他们在村里才有面子。”
东美村道的交通信号红灯亮起,姜明轻轻踩紧刹车,却刹不住思绪如潮—
突然与陆燕失去联系,姜明整个身心仿佛陷进黑暗之中,他不敢去陆燕家里寻找,也从未向高中同学打听过。额头受伤后,邻居大妈受陆燕父母委托,带过话给姜明:“想娶陆燕做老婆,200万元彩礼,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别说200万元,姜明家连5万元积蓄都没有。他躺在表哥的果林仓库近半个月的时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心爱的人,却被时间与空间硬生生地扯开了。他从此再也找不到那个人,她仿佛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心里痛苦又无奈。
海风轻轻吹过,带来了海水的咸味和海藻的清新香气。渔村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树林,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给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幽静。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柔和而有节奏的声音,仿佛是大自然的摇篮曲,使这个小渔村显得更加安详。
东美村口的标志性的龙眼树,按村里老人说法,已经有二百多年了,枝繁叶茂的树干上密密麻麻地系上红布条,每一束红布条都代表了一份祈福和盼望。平安、健康、快乐一直都是姜明想拥有的。
姜明按下了停车双闪键,后座的电话声音瞬间静默,后视镜里的她,嘴角颤抖着,发出呼吸急促的声音:“姜明,我已经把我在日本十年的经历都说给你听了,你连句‘你好’都不说吗?”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从自己唯一吻过的樱桃小嘴中说出来的。
姜明发出颤抖的声音:“陆燕,你好!我还以为你和闺密打了这么久的电话呢。”他佯装不知。
陆燕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下,看清他脑后耳旁有白发,缓了缓情绪,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他问:“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姜明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着龙眼树干下自己挂了十年的红布条:“回去?当然回得去,但得加车费……”
陆燕一听,心像被针扎一下,剧痛难忍,她望着正在缓缓落山的一弯新月,内心感叹着:无数个日夜梦想和姜明重逢时的美好情景,没想到竟然回不去了,十年的思念化成一缕青烟,随风飘散……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手里都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