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做客

1

读小学时，每年暑假，我都会和两个小表弟一起到外婆家做客。

那时，乡间不通公交车，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们不会骑自行车，就步行去外婆家。

外婆家在距离我们村十多里的白营村。穿过几个村子后，可以走大路，也可以走铁路。

我们当然是选择走铁路啦！铁路有长长的轨道，有不时呼啸而过的列车，有各种各样新奇的传闻，有时，甚至从火车上掉下来一袋袋东西，多有意思啊！

我们手拉手慢慢走，路上要经过一个很大的水塘，水塘里铺满了亭亭如盖的荷叶，盛开着红的、白的、粉的荷花，还摇曳着果实饱满的青青莲蓬。随着荷塘越来越近，我们嗅到了荷花袅袅娜娜的香气。

小表弟二飞张开双臂，欢呼着向荷塘冲去，他要摘莲蓬。大表弟大飞则煞有介事地说：“别下水，水塘里有水鬼。”

这一句话可把我们唬住了。

“真的有水鬼。你们没听说吗？水鬼矮矬矬、圆墩墩的，没有下巴颏，专拉小孩子进入水底。水底下有个很深的黑洞，小孩子被吸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大飞说得有鼻子有眼。现在想来，这些大概都是大人怕小孩子溺水，编出来吓唬我们的话。

我们不敢下水塘了。但那么碧绿的荷叶，那么好看的荷花，不摘总是不甘心。我们就在岸上伸手去够。

但那些荷花、荷叶看着很近，却无法轻易触摸到。大飞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根竹棍，用竹棍把荷叶扒拉到近前，拽住荷叶梗，使劲一弯，荷叶便到手了。

我们把荷叶举在头顶当遮阳伞，很快就走到了铁路附近。

这时，一辆火车“咣当咣当”地呼啸着驶过来，震得我们脚下的土地微微颤抖。

大飞说：“这是一辆载客的火车，要是载货的火车就好了。货车上载有各种各样的货物，它跑这么快，说不定就会掉下来一袋子东西，像是苹果啦、花生啦……”

“要是能捡到一箱子冰棒就好了！”二飞舔舔干燥的嘴唇，无限神往地说。

此时，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们口干舌燥，假如能吃到一根甜蜜蜜的冰棍，该多美啊！二飞说出了我们的心声。于是，我们眼巴巴地向远处张望，希望来一列货车，最好是来一列载着冰棍的货车，而且这列货车上还能掉下来一箱子冰棍……

然而遗憾的是，那天从我们身边驶过的所有火车，都没有掉下过一丁点东西。

我们踩着细长的铁轨走。铁轨太窄，走不了几步，我们就要跳下来，在一根根密布的枕木上走。这时候，我会边走边数枕木个数。枕木比天上的星星都多，根本数不完，往往数不到一百，我就累得停下来了。火车经过时，我们就跑到人行道上，等火车走了，我们又跳上轨道。

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了大舅、二舅的青砖大瓦房。

再走一会儿，我们就看见了外婆那两间矮趴趴的泥坯房，外婆正坐在那棵歪脖枣树下缝补衣服。

“外婆！外婆！”我们争先恐后地叫着。

外婆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呵呵笑起来：“快过来凉快凉快，外婆给你们摘瓜吃！”

说着，外婆把针线筐收起来，挎起竹筐，颠起小脚，颤颤巍巍地向她的瓜地走去。我们一窝蜂地跟在她身后。

外婆的瓜地在河滩上。那里原本杂草丛生、芦苇疯长，外公一镢头一镢头地刨，开垦了几块荒地，种上西瓜、花生、绿豆。

到了瓜地，外婆忙着摘西瓜，我们则去河边看人捕鱼。

捕鱼人把长长的渔网撒下去，再慢慢收紧，轻轻拽拉，到了岸边，使劲一提，嗨，网上来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鱼！我们比捕鱼人还高兴，一边拍手，一边跳脚。

我们也想捕鱼，但没有趁手的工具，最后只好跟着外婆悻悻而归。

不过，看到竹筐里躺着的又大又圆的西瓜，我们又高兴起来。那天，我们不仅吃到了甜甜的西瓜，还吃到了大舅送来的几条鲜活的大鲤鱼，美味极了！

回家时，外婆给我们带了好多圆溜溜的熟鸡蛋。我们依旧沿着铁路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吃熟鸡蛋。鸡蛋香极了，充满了外婆特有的味道。

2

初一、初二的暑假里，我到著玲家做过几次客。

我和著玲是同桌，总是形影不离，有说不完的话，放学时也常常结伴同行。

我家离学校近一些，走到我家时，刚好中午。著玲在我家吃了午饭，然后，我们又一起到她家去。

我们两家相距十几里路，我骑自行车，著玲坐在后座上，走走停停，需要一个多小时。我们不走大路，而是走田间小路。小路虽然是土泥巴路，且窄，但距离近。

初夏时节，乡间的风光总是那样迷人。碧蓝的天幕下，卧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的屋顶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炊烟。

村庄与村庄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田野里，一片片郁郁葱葱的禾苗正蓬勃生长。

一次，我们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正准备拐弯，一团灰影箭一般地从草丛里蹿出来，越过小路，射入豆苗地里。

“是只兔子！”著玲惊喜地说。

“逮住它！”我跳下了自行车。

我们把自行车停靠在路边，悄悄地向豆苗地靠近。那是只调皮的野兔，它钻进绿油油的豆苗里，支棱着两只长长的耳朵，瞪着红豆般的圆眼珠，机警地四下张望着。看到我们，它“唰”的一下掉头，向豆苗深处跑去。我们追过去，但没跑几步，就被豆苗绊住了腿，此时，野兔已无影无踪。我们只好悻悻地走出豆苗地，望着野兔消失的方向兴叹不已。

还有一次，在傍晚时分，我和著玲并肩走在一条一米来宽的土路上，边走边说说笑笑。突然，著玲惊叫起来：“蛇，蛇！”

“哪儿有蛇啊？”我一惊。

著玲一只手紧紧拽着我的衣袖，一只手指着路边的草丛，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里。”

我顺着著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天啊！果真有条草绳般粗的蛇，通体灰褐色，在草丛里蜿蜒爬行，离我们仅有几步之遥。我吓得腿脚酸软，不敢动弹。著玲的脸早已煞白，拽着我衣袖的手，在微微颤抖。

好在那条蛇似乎对我们不屑一顾，继续慢慢向前爬行。等蛇爬出很远，我们两个才呼出一口气，撒腿就跑，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一屁股坐下来，倒在草地上。

虽然惊魂未定，但想起刚才的狼狈样，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太阳软绵绵地挂在树梢，似乎随时准备没入地平线，田野间，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开始了。

青蛙开始鼓起腮帮子，“咕呱——咕呱——”地唱歌；蛐蛐像比赛似的，“叽叽叽——叽叽叽——”地吹着口哨；蝉在高树上也不示弱，“吱吱吱——吱吱吱——”地吹着大喇叭……农人们扛着锄头往村子里走，牧童骑着牛儿悠哉悠哉，村子里传出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我和著玲手牵着手，迎着夕阳的余晖，向她家走去。

著玲的家远离城镇和集市，也远离其他村落，远远看去，像漂浮在绿色海洋上的一座孤岛。村子不大，不过十来户人家，大都盖着白墙红瓦的房子。房子前后绿树环抱，院墙边种植着指甲草、芭蕉等花卉；鸡散落在院子里，“咯咯咯”地觅食；大肥猪在猪圈里倒头酣睡；花猫弓着腰在屋梁上轻轻跳跃。温煦的日光朗照下来，一切都是那样静谧祥和。

著玲家有五口人，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非常和蔼。奶奶也慈眉善目的，总穿一件白色的对襟棉布上衣。妹妹是初一学生。

他们一家人对我很热情，让我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吃饭时，著玲奶奶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著玲妈妈把好菜尽量往我跟前挪。勤快的小妹妹有天趁我不注意，把我脱下来的外套洗了。那件外套的袖子上，有一块我一直没有洗掉的油渍，竟然被她洗掉了，真不知道小妹妹施了什么魔法！这令我又惊奇又感动。

著玲家的屋后，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打开窗户，稻禾的气息便会扑面而来，整个房间里都萦绕着清芬的香气。天黑之后，青蛙“咕呱咕呱”的叫声此起彼伏，萤火虫打着灯笼在草丛里、树篱间穿来穿去。

我和著玲躺在竹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月色从窗户里流泻进来，包裹着我们，万物像被洒上了一层银粉。渐渐地，声音息，鼾声起，我们进入了梦乡……

著玲家的院子里搭了几架葡萄，浓密的绿叶间，悬挂着一串串水晶般的葡萄，青得发亮，紫得可爱，像珍珠，像玛瑙，特别诱人。盛夏，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每一串葡萄都散发着香甜的气息。我常常流连在葡萄架下，摘下一颗，剥去皮放进嘴里——哇，一股甜蜜蜜的汁液涌入舌尖，顿觉口舌生津，如饮琼浆玉液。我们村很少有人种葡萄，只有著玲家的葡萄搭了长长的一院墙，随时让人大饱口福，好像怎么也吃不完。

葡萄架下，种着一溜橘子树。青绿色的橘子还没有成熟，圆嘟嘟的，令人生出无限向往。等葡萄吃尽，秋风乍起，橘子也该渐渐黄了吧！等那时候，想必橘子的味道也该是甜蜜蜜的吧！

哦，著玲家的院落，是一个多么诱人、多么令人难忘的宝地啊！

3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高考结束那天，校园广播循环播放着歌曲《祝你一路顺风》，深情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在校园上空久久回荡。

我们在寝室里收拾东西，离别的淡淡愁绪，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中。要和相处三年的同学们分别，我的心里充满不舍。室友们提着大包小包，一个接一个地挥手道别，寝室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我和晓敏了。

“玲玲，你跟我一起去我家玩几天好吗？”晓敏的眼睛湿湿的，写满了期待。

晓敏是我的同桌，她家在距离我们这里一百多里地的老河口，高一高二时她一直寄居在亲戚家，很少回去。上了高三，毕业班的学习很紧张，星期天也补课，她也住到了学校。记得“五一”时，学校破天荒放了两天假，同学们兴高采烈，只有晓敏脸上没有笑容，显得孤寂落寞。我知道她回不了自己家，心有不忍，特地邀请她到我家去做客，晓敏特别高兴。那两天，我们终日躺在床上，天南海北地聊，困了就呼呼大睡，过得非常惬意。

如今，晓敏提出要我去她家，我的心忽地动了。

“我们怎么去呢？”我问道。

“坐火车啊！坐火车很快就到了。”

火车我看到过无数次，但从未坐过。听说能坐火车，我的心里欢喜极了！于是，我把被褥暂时寄放在老师家，和晓敏一起，来到了襄阳火车站。

火车站人流熙攘，人们行色匆匆。购票的人排成了几条长队，队伍向前挪动的速度比蜗牛还慢。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好不容易买到车票，一看时间，只剩下几分钟，火车就要开动了。我们心慌了，飞速进站，拼命往检票口跑，刚进车厢门，火车就“哐当哐当”地出发了。

“再晚一分钟，我们就上不了火车啦！”晓敏松了口气，淘气地吐了吐舌头。我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到了晓敏家，夕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晓敏妈妈给我们做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平时在学校食堂，我们总是觉得吃不好，这满桌的大鱼大肉，诱惑力实在太大啦！我们俩敞开肚皮，大快朵颐，吃得肚子圆鼓鼓的。

晓敏爸爸在鄂西北化工厂上班，单位电影院每晚都有电影放映。饭后，晓敏爸爸拿出了两张电影票，让我们去看电影。

我和晓敏在苍茫的暮色中，向电影院走去。说实在的，除了小时候在村子里看过露天电影，我很多年都没有看过电影，更没有进过电影院。电影院里的电影，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进了电影院才知道，不管是露天，还是在室内，电影屏幕都是一样的。只不过露天放映环境嘈杂，影院放映则安静许多。

那天晚上，我们看的是《小兵张嘎》，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演员们表演得惟妙惟肖，把我的心牢牢吸引住了。小时候在村西头打麦场里看过的那些电影，何曾有这样精彩的情节？

我看得如痴如醉。这使我想到了鲁迅《社戏》中的句子：“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