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走书人记

一

巍巍四明山高耸入云，清清四明湖碧波荡漾。

山清水秀的四明山麓，孕育了淳朴善良的民众，也生发了许许多多精怪传奇、乡土轶事，而把这些奇闻逸事传到四面八方的，当数四明山的走书人。

走书人靠着一张嘴，两条腿，走街串巷，吹拉弹唱，说古道今，专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也以此自己谋生。

老谷就是一位走书人。他曾讲过八仙过海的故事，也曾在潮湿逼仄的桥洞下，听乞丐说他怎样逃过一条狼狗的追击，吃上一个饭团；他曾讲过盘古开天地的故事，也曾在人声鼎沸的茶室一隅，听一位富豪讲他如何发家致富；他曾讲过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故事，也曾无意间落入一伙强人之手，听他们吹嘘自己上天入地的本事……心里装了太多太多故事，老谷的心变得沉甸甸的，背弯成了桥。

时光飞逝，老谷已经老了。这一日，不知不觉间，老谷发现自己走到了四明山山腰。

深秋时节，山中野柿燃成一片火红。老谷坐在树下眺望山顶，山顶上云雾缭绕，好像藏着许许多多秘密。

“大山啊大山，既然你已经知晓了这么多故事，不会在乎再多一些吧？”老谷不觉一阵喟叹。他不想再走，找了一个干燥的山洞住下来。

老谷习惯把心里的故事讲出来。山野间无人，老谷便在走路的时候对一朵花讲，对一棵树讲，甚至在他抬起头看天空的时候，对着云朵讲……冬天来了，大雪封了山。老谷早做了准备，他每天烧一锅稀饭充饥，燃一堆篝火取暖，看云、看雪、看雨雾弥漫山间。

一天晚上，老谷对着燃烧的火苗，又自顾自地说起了书。说到激动处，兀自取过挂在洞壁上的胡琴，“咿咿呀呀”的为自己伴奏。不经意间，他瞥见山洞壁上有一个小小的影子。老谷起先以为自己眼花，后来那影子又出现了，小小的缩成一团，一条细尾巴时不时翘起一下。

是山魈吧？老谷早听说过，四明山山高林密，年深日久，山石树木幻化成精怪并不是稀奇事。

“过来烤烤火吧。”老谷朝洞口招招手。那影子一哆嗦，缩紧了。老谷知道它害怕，便把火燃得更旺些，又把几个土豆扔进火堆里。不多时，土豆散发出香味，那个小身影不禁朝着洞内吸了吸鼻子。

“天冷，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老谷把两个土豆夹出来放在盆里，又从吊锅里盛了一碗稀粥。

小身影一步一步挪过来。它长着小小的脑袋，一对尖尖的耳朵，两颗同样尖尖的犬牙露在嘴唇外面——真的是山魈！

小山魈蹑手蹑脚地坐到老谷对面，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故事好听！”

“你喜欢听吗？”

小山魈点点头。

“吃点东西吧，冷。”老谷看看洞外，感觉到要下雪。

小山魈起先不敢，见老谷扭着头没看它，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土豆啃起来。很快，两个土豆下肚，一碗稀饭也见底了。

“嗝——”小山魈打了个饱嗝。它揉揉自己的鼻子，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老谷不以为意，依旧讲着故事，就像他对山间的花草树木讲那样，就像从前对听众讲那样。老谷偶尔看一眼小山魈，见它瞪着一双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夜深了，老谷感到困倦，他递给小山魈一块烤白薯，说了声“以后再讲吧”，便卧倒睡了。

第二天早晨，老谷醒来，只见洞里一片光亮。他知道雪停了。地上的火堆依旧熊熊燃烧，难怪一直很暖和。他起身走到洞边，发现小山魈还在。它站在山洞口，对着初升的太阳，正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老谷仔细一听，惊讶地发现，原来昨天晚上他讲的故事，小山魈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意识到有人在身后，小山魈转过头来，羞涩地低下了头。

“说得很好。”老谷赞道。

小山魈一蹦一跳地跑远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到了晚上，小山魈又来了。它依旧安安静静地站在洞口，直到老谷叫它，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在火堆边坐下。

老谷照例给小山魈一些吃的，照例顾自说他的书，觉得累了顾自睡去。到了第二天早上，小山魈照例在洞口重复老谷说过的故事，丝毫不差。

“是个聪明的孩子呢！”老谷心想。

二

当第一缕春风吹进山洞的时候，小山魈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拉着老谷来到一条小溪边。那儿有一块平地，绿草如茵，野花星星点点地点缀其间。

小山魈找了最平坦的地方让老谷坐下，又用树叶折了一个小碗，盛来清凉的溪水给老谷解渴。老谷看着小山魈跑来跑去的样子，心里也挺欢喜，就说：“一直以来，也没见你有家人，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说话说得好，应该也是有人教过吧？”

小山魈说它没有名字，也没了家人。它说从前爸爸教过它说话，教它听懂人类说话，这样有危险了可以快点知道、快点跑。

“那你爸爸呢？”

小山魈摇摇头：“没有了。”

“可怜的孩子。你该有个名字，我想，就叫小山吧。”

小山魈高兴地直点头，又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讲起书来：“但说那日，天清气朗，阳光和煦，路上行人三三两两……”

小山有模有样地讲起来，老谷面带笑容地听着。渐渐的，老谷觉得周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小山说到天气晴好，便有半空中的云彩飘下来，围着小山绕来绕去；

说到眼看着要下雨了，云脚便低下来，仿佛马上要电闪雷鸣的样子；

说到鸟鸣便有小鸟在枝头叫啾啾；

讲到水流便见溪中水响叮咚；

说到行人来去匆匆，小山脚下的地即刻涌上一层尘土，像有人群匆忙路过……

老谷没有打断小山，直到听它讲完。老谷颔首称好，刚才的奇异景象立刻消失不见了。

老谷也不去说破，他知道世间万事万物总有其规律。小山是山魈，是大山的精灵，它和自然之间有不一样的纽带联系着呢。

小山讲书的技艺越来越熟练。现在老谷不太讲了，常常是听着、听着便沉入梦乡。夜晚，小山讲书时，常有萤火虫飞来，还有野兔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有一次睡眼惺忪，老谷似乎还看到月亮落到了洞外的树枝间，把一束束银色的光芒，洒进简陋的洞穴中，照得洞内一片光明……

三

一天，几个来山里游玩的村里人发现了老谷，他们惊叫起来：“你是老谷吗？我们是四明村人啊，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耍呢！”

老谷认出了他们，一番交流后唏嘘不已。来人中的一个说：“老谷，你年纪也大了，不能住在这山里。现在村里有专门给老人住的屋子，你随我们回去安享晚年吧。”

老谷有些犹豫。来人说让老谷考虑一下，他们先行回去准备，三天后再来，只要老谷愿意，大家就帮他“搬家”。

小山知道了，舍不得老谷搬走，但它不说，只是更加贴在老谷身边，老谷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老谷也舍不得小山。三天后，村里人来了，老谷说他不走了。

“你是舍不得那孩子吗？”来人说，“那就一起去好了。不管是山魈的孩子还是人类的孩子，我们四明村人都一样看待。”

还有人说：“小山魈还小，可以让它去见见世面。而且，它既然学了我们的四明走书，老谷你不如就收了它当徒弟好了。”

说这些的时候，小山一直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听着。老谷偶有一次回过头去，看到小山的眼神，他心软了，说：“好，那我们下山去。”

小山魈的到来给四明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欢乐。很快就融入到当地的生活中，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帮村里的老人家做事，给大大小小的村里人讲书。老谷住在村里建成的养老院，那里还给了小山一间小房子。

小山记下了老谷所有的“走书”内容，它走到哪里，村里人就会叫它来上一段。小山讲书动听自不必说，它自带的“特效”更让听众叹为观止。一传十、十传百，四明村走书人老谷徒弟的名声，就像当年老谷那样，逐渐传向四方。

四

开始有人来请小山去讲书。

老谷问小山愿不愿意去。

“师父叫我去我就去。”小山回答。

老谷说：“我们去试试。如果你喜欢，我们就去；不喜欢，我们以后就不去了。”

小山点头说好。

小山在镇上的表演获得了满堂彩。人们都说，四明走书后继有人，小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老谷当年的风采还胜一筹。

起初，老谷给小山戴了帽子，穿了长衫，以掩人耳目。但“小山是个山魈”的说法早已从四明村传到了镇上，渐渐地传到更远，几乎没人不知晓了。

老谷告诉小山，不管是人还是山魅，只要凭本事吃饭，就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远远近近的人喜欢听小山讲走书，师徒俩的收入足以让他们过上富裕的生活，但老谷依旧像从前那样，吃饱穿暖即可。小山也像师父那样，舞台上再光鲜，生活依旧平淡。师徒俩最喜欢的，不过是各处走走看看，把所见所闻编织成走书的内容，讲给大家听。

转眼小山也长大了，个子比老谷高许多。而老谷很老了，他已经没法带着小山走街串巷。他嘱咐小山，走再远也不要忘了四明村和四明山。小山郑重其事地说：“我记下了。”

老谷过世了，小山伤心得仿佛自己也碎了。

五

这天来了一个人，请小山去表演，他说：“我家主人出双倍钱，还有赏金，但你必要讲得好才行。”

“不管到哪里，讲什么，我都是一样的。”小山回答得不卑不亢。

到了傍晚时分，小山按约定来到一座大宅。舞台都已经搭好，宾客也已就位，小山如往常那样穿上长衫、拉起胡琴，绘声绘色地讲起书来：“但说那一日，四明山中凉风习习，云彩淡淡……”

观众坐在桌边，喝茶听书，不时交谈几句。

这时，有个胖头胖脑的人“呼”的一下站起来嚷道：“喂，听说你是一只山魈，不是人，你把尾巴露出来给我瞧瞧！”

旁人拉住胖子，劝道：“鹰眼大人，来的都是客，咱们听书要紧。”

被叫作“鹰眼”的胖子依旧嚷个不停。他挣脱旁人，跃上舞台来要扯小山外衣。

小山本不想理他，可见纠缠不清，便停下胡琴，止住说书，一揖道：“我是山魈，凭走书吃饭，不难为情。”

鹰眼本只是寻开心，被说了个没趣，面子上抹不开，叫嚣着扑过来要掀小山上衣。小山轻轻一跳躲开了。鹰眼一个趔趄没站稳，摔倒在地，气急败坏地站起来又要扑过去。小山抓过胡琴轻轻一挡，鹰眼再次跌倒。场面一时混乱不已。鹰眼手下的小喽啰一哄而上要抓小山，小山东躲西让，来人无法近身。

鹰眼大喊：“这种浑小子，毕竟是畜生，哪有人间的教养！”

一股怒火朝小山脑门撞来。只见小山一跺脚、一张嘴，喊道：“但见火光冲天，烈焰熊熊！”

话音刚落，一团火苗自小山嘴里喷出，火舌直吞场上的木桌、木椅、木地板，人们纷纷四下逃窜。小山见此也有些慌了，它赶紧脱下身上的长袍奋力扑救，直到大火扑灭。

鹰眼却把此事记在了心里，事后处处寻小山的不是。一次，小山正在茶室说走书，鹰眼又来了。

那天小山讲的是《团溪艄公记》，说是一个特别会画画的艄公惩恶扬善的故事。随着小山精彩的讲述，各种奇妙的景象围绕在小山周围，树影、水花、星光点点，小山挥起手臂，仿佛一把船桨在手，手臂落下，一枝柳条落进它的掌心。小山讲道：“但见艄公画笔一挥，一道门框立在眼前……”

鹰眼就是在这时蹿上舞台的，他气呼呼地朝小山冲过去，甚至连手下的小喽啰也没带一个。

说时迟那时快，小山讲到“门打开”时，一扇门在空气中浮现，“砰”地打开来。鹰眼猝不及防，一头栽了进去！

大家纷纷拥上舞台，探头往门里张望，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有人朝“门”里喊鹰眼的名字，却如石头扔进深深的山洞里一般，没有一丝回应……

半日之后，鹰眼出现在街头。人们问他刚才去哪里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问他怎么回事，他拍拍脑袋说全忘光了。

这件事在镇上成了笑谈，而四明走书人小山的名气越来越响，请它讲走书的人越来越多了。

六

鹰眼接二连三讨了没趣，丢了面子，在家里大发雷霆。

鹰眼的一个门客对他说：“不如趁着天黑，料其不备，我们直捣四明村，把那山魈抓住，揪出它的尾巴，让它当众出丑！”

“行！就这么办！”鹰眼听罢，立即找了一群手下一番布置，第二日晚便进了四明村。

夜色深沉如墨，远处天空却不时闪亮如昼，这是夏夜常有的雷电。电闪雷鸣过后，常会下一场豪雨。

鹰眼的心里全是抓住小山的念头，根本没把不断砸下来的豆大雨点放在心上。他们沿着黑魆魆的乡间小路慢慢赶路前，身上不觉已被雨淋透。雷电越来越近，雨越下越大，天空像漏了一个大洞，暴雨如注。

手下问要不要找地方躲雨。

“不许躲！不抓住山魈不准回！”鹰眼大吼。

早早睡下的村民们也醒了，他们是被大雨和雷电惊醒的。住在山边的人有经验，知道这种情况下极有可能发生山体滑坡，已经有人开始组织大家转移了。

不断有人从鹰眼他们身边相向掠过，他们有的投来讶异的目光，有的直冲他们嚷嚷：“还不快躲起来，小心被大水冲走！”

鹰眼起初不以为意，直到耳边传来轰鸣，浑黄的大水如无数猛兽直扑而来——他傻眼了。

“快逃！”不知谁喊了一声。

一群人急转身往回逃，水流却仿佛长了无数条腿，立刻越过他们，跑到了前头。

一个浪头打来，鹰眼觉得像被谁从后头推了一把，一头跌进大水里。手下人已是自顾不暇，根本无人搭理他。鹰眼呛了好几口水，除了无力地举起胳膊想叫人来救援外，已经没办法了——鹰眼不识水性。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鹰眼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但见茫茫前途，无所依傍，正暗自神伤时，却见眼前出现一个圆洞，闪着金光……”

呵，鹰眼心想，难不成我对那山魈恨之入骨，临死前竟然还能听到它的声音。

“罢了罢了，快走快走！小山魈，我不过是羡慕你的出众，钦佩你的努力，所以处处找你麻烦，对不住啊！”鹰眼无奈低语，已是头脑昏昏。

饶是如此，耳旁的声音却依旧急促催赶：“快快跳进洞去，快！”

鹰眼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身旁竟真的有一个明晃晃的圆洞，如那日在台上所见。在周围奔腾的洪水里，眼前的明洞看上去安全而稳妥，令人安心。鹰眼不再犹豫，他伸手拼命抓住圆洞边沿，努力爬进去。当他趴在洞中回头的一瞬，只见一个大浪头打来，吓得他急急钻进洞内，却见一条光路直通前方。他努力呼吸，站起身来，蹒跚向前。

有个声音一直在前方鼓励他：“向前，向前，不要害怕！”

依旧是小山的声音。鹰眼满怀感激和愧疚，努力地一直向前走，向前走……

那天晚些时候，在离四明村不远的集合点，鹰眼和他的手下会合了。大家纷纷诉说被洪水冲走后的情形，都说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喊，接着出现一团光亮，指引他们走进去，不断向前。

鹰眼想起那次他要捉弄小山，自己却跌进了小山讲书时的情境里，和这回的遇见，多么相像啊！他急欲寻找小山，村里人都说，小山跑到山上去了。小山说站得高看得远，它需要用一些办法，才能救更多人……只是洪水退去后，小山也没回来。大家一起上山寻找，遍寻不见。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小山了。有村民想起，老谷曾对小山说，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养育它的四明山和四明村。大家都说，小山是用自己的生命，对师父的嘱托做出了回应啊！

后来，鹰眼带着手下来到四明村，和大家一起重建家园。不知原委的人问起鹰眼为何这么做，他摇头不语，面露羞赧之色。

七

许多年后，有一群游人来到四明山。他们在山石间徘徊，在树阴下悠游，在草坪上小憩。有一个人喜欢独处，他离开游伴，来到一个山洞前。这人说不出山洞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觉得很不一样。他探头往山洞里张望，耳朵里忽然落进了一些什么，接着他的心变得沉甸甸的。

这人平时喜欢写一些文章，他觉得落在耳中的，是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回家后就开始写。故事的细节从笔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直到写完，他都觉得仿佛不是自己写的。

他不知道，这些故事是四明走书人说过的故事，山石和清风把那些故事都记了下来。至于这个写作人，他以为在四明山游览时得到了故事灵感，其实，他不过是一个记录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