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考验

“娘，俺走了。”

“上哪儿去？”

“村公所。”

申生吃过午饭，丢下碗就出了门。

1939年夏天，十岁的申生加入了水碾村儿童团，他感觉连在村巷里走路都神气不少。但团长王二牛却说，申生只能算预加入儿童团，想转正，还必须经过他的考验，这让申生的心整天高悬着，很不踏实。

“咋考？”申生瞪着两只大眼睛，急切地问。

“凭你的本事考。”王团长戳了一下他的小鼻头，说。

“考啥？”申生又问。

“考你的本事。”王团长又戳了一下他的小鼻头，又说。

一来二去，绕口令似的。申生还是不得要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具备咋样的本事，才能正式加入梦寐以求的儿童团。于是这些天，他总是跟在王团长屁股后面转，想多蹭点任务，锻炼一下自己的工作能力。

这天，村里的王大娘把她攒下的鸡蛋送到了村公所，想让村公所转交给游击队的同志们吃。王团长派申生去送鸡蛋。这下可把申生这小子激动坏了，加入儿童团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

按照王团长的交代，申生直奔村公所找赵村长取鸡蛋，谁知十几个鸡蛋竟然就那样光溜溜地散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申生问赵村长有没有篮子或布兜，赵村长说都被拿去用了，让他再想想别的办法。申生抓耳挠腮，犯起了难，只好决定再返回家一趟，取个篮子来。谁知他刚出屋门，就看到院里墙上挂着一顶草帽，顿时眼前一亮。他高高跃起，把草帽摘下，然后翻过草帽，将鸡蛋装进草帽中间的凹陷处，双手端着草帽，小心翼翼地出了村公所大院。

申生刚走，赵村长就叉着腰哈哈笑起来，冲内窑喊：“快出来吧！”

王团长一闪身，从内窑里钻了出来。问：“走了？”

“走了。用草帽端着走了。”

“这小不点，还挺机灵。”

“嘿，精着呢！”

“光聪明可不行，还得再考验考验。”

王团长说罢，也离开了村公所。

午后的村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申生端着鸡蛋激动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心里就生出一股失落，这么光荣的时刻，竟然没有人看见。又走了好一段路，还是没碰见人，申生便有点儿着急。

这时，一条狗从他身边路过。申生认出这是王团长家的狗，赶紧唤住它，又把草帽里的鸡蛋给它瞧。谁知那狗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又架起后腿在路边的柴垛上撒了泡尿，便跑开了。

申生恼火地冲狗骂了句“狗东西！”那狗非但不理会，反而跑得更快了。

申生灰心丧气，却也只好继续朝前走。

经过王团长家门前时，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他希望王团长能出来上茅房或拿东西，刚好看到他送鸡蛋，这样就知道他在努力工作了。随后王团长再到村里一说，大伙儿自然也就都知道了。然而，尽管申生像蜗牛爬似的挪着小碎步，但直到他从王团长家门口走过去，王团长也没有出来。

他不甘心，犹豫了一下，干脆折回来，以更慢的速度重新走了一遍。遗憾的是，仍旧没见到王团长。申生越发着急，他故意干咳了两声，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确定四周没人，再次折了回去。正当申生伸长脖子，提心吊胆地朝王团长家院里张望时，寂静的空气里突然炸开一阵狗叫。申生猛不防被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草帽“啪”地翻在了地上，鸡蛋碎了一地。

申生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吓得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人，堵在了他的面前。申生抬头一看，竟是王团长。他慌得赶紧抓起草帽，想盖住地上那一摊碎鸡蛋。

“没关系，下次注意点。”王团长笑着摸了摸申生的脑袋，让他先回家去。

一连好些天，申生都沉浸在对这件事的懊恼里。他不好意思再到儿童团去讨活儿干，也不好意思见王团长。

这天下午，王团长跑到申生家来，要他把一封信送到烟村去，交给一位地下联络员。申生没想到，王团长非但没有责怪他，居然还会再次给他安排任务，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把信紧紧攥在手心里，飞快地跑出家门。申生暗下决心，这回一定要干得漂漂亮亮，争取弥补上次的失误。

午后的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村庄和大地，麦梢已经开始泛起金黄。申生小心翼翼地走在羊肠小路上，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离烟村越来越近，他的心也越来越激动。

突然，一个戴草帽的汉子鬼鬼祟祟地从天齐庙方向走来。显然他早已经发现了申生，只是两个人中间还隔着一道沟，他才没有立刻发作。只见那人用手打成喇叭，冲申生喊话道：“小孩儿，你干啥去？”

申生仔细一瞧，不好！来人是村西头的老汉奸。这老家伙整天在村里四处溜达，给日本鬼子当眼线，碰见他总没好事，万一信被他劫走，就误大事儿了。可老汉奸现在站的位置比申生更高，他这边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老汉奸眼皮子底下，他不敢轻易逃跑，怕打草惊蛇。

情急之下，申生心头突然生出一计。他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大摇大摆地朝近旁的一块麦地走去。来到地畔，申生一屁股坐下，揪下几棵麦穗，用手搓出青麦粒儿，一股脑塞进嘴里。这时，老汉奸已经绕过两个人之间的那道沟，一摇一晃地朝这边走来。申生赶紧加快速度咀嚼麦粒儿，直到嚼成一小团黏糊糊的面筋，再把信纸卷成小团，紧紧地裹进面筋，夹在胳肢窝里。为了安全起见，申生又从地里抓起一把干土，分别往两侧的胳肢窝下扑了扑。

可恶的老汉奸果然对申生起了疑心，盘问了半天无果，又将申生浑身上下搜了个遍，连裤兜都掏出来翻了个底朝天。在搜查时，老汉奸一碰到申生的胳肢窝，申生就又笑又跳地跑着躲开，老汉奸只当申生怕痒，也没有细究。恐怕老汉奸怎么也没想到，申生的秘密就这样巧妙地从他眼皮底下溜了过去。好不容易甩开老汉奸，申生一口气跑到烟村，发现自己紧张得手脚都冰凉了。

虽说经历了一番惊险，但总算圆满完成任务，申生把信平安送到之后，带着满满的成就感回村向王团长汇报。他原本以为这下可以顺利通过考验，正式加入儿童团了，不料王团长却只是很平淡地点点头，绝口不提正式入团的事。这让申生很是失望，他蔫头耷脑地走在村道上，一边走一边揪扯路边的草叶，心里忍不住埋怨王团长。

回到家里，申生一晚上闷闷不乐。娘问申生遇到了什么事，他也吞吞吐吐不肯说。不过得知儿子下午去了烟村，娘便猜出一二。娘摸了摸申生的小脑袋说：“王团长反复考验你，是对你的重视，千万不要灰心，接下来更要好好表现。”申生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娘，没再说什么。

有了这次的成果，王团长心下对申生更加信赖，对他也越来越重用。1940年春节过后，下良镇的共产党地下组织跟王家峪八路军总部的联络变得频繁起来，儿童团的任务也增加了不少。这天，王团长安排申生和另一位小伙伴到村东站岗，凡是进出水碾村的人，必须查看路条，防止敌人混进来。他们二人领了任务，回家草草吃过午饭，就赶到哨点。

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转眼地面就铺了一层白。两个小团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山坡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小伙伴渐渐有点儿不耐烦了。这时，一簇黑影从不远处的山路上拐出来，申生仔细辨认，发现那是二人一马：一人个牵马，另一个人骑在马上。两个孩子顿时警觉起来，立即各就各位，手持红缨枪站得笔直。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来人一靠近，申生便上前拦下。

“八路军总部的，到前面村子参加个会。”一位小青年说着跳下马来。

“有路条吗？”小伙伴问。

小青年正要答话，牵马的老汉一把拦住了他，说：“我们是八路军总部的，住在武乡王家峪，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没带路条，请放我们过去吧。”

申生坚决地摇摇头，说：“那不行！没有证件，谁也不准进村。你们没路条，就得按规定办，去村公所。”

小青年一听急了，忙说：“这可是咱们朱老总，你……”

话未说完，申生就打断了他：“不管您是谁，没路条就是不能通行！”

“嘿！你……”小青年恍然想起什么，一边伸手去摸口袋一边说，“对了，我们这儿还有其他证件。”

这时，牵马的老汉却抢过了话头：“其他证件也忘带了。”

这下申生和小伙伴越发怀疑了，担心他们是敌方坏分子乔装的八路军总部人员。申生和小伙伴两个人低声讨论了几句，很快做好了分工。小伙伴留在村口，继续坚守岗位，申生则举着红缨枪，指着老汉和年轻人，很有气势地说：“既然是这样，就麻烦你们到村公所走一趟吧。”

申生一路押着他们到了村公所，守卫的村民看这架势，连忙把他们让进院子，又进屋找来了赵村长。

赵村长到院里一看，顿时惊呆了：“啊呀呀，这不是朱总司令吗？”他想起去年11月，在曹家坪参加襄垣扩大干部会时，朱总司令亲临大会作报告的情景，当时还给青年们题了字呢。朱总司令笔下那句“青年岗位在前线”，给了大家多少鼓舞和力量啊！想到这里，赵村长的眼眶因为激动有些湿润，他快步迎上去，双手紧紧握住朱德总司令的手。

申生对眼前的情景一头雾水，心下又奇怪，又有点儿紧张。

“村长，你们水碾村的儿童团可真够厉害啊！”朱总司令笑着说道。

“总司令，孩子们不认识您，实在对不住，没耽搁你们的大事吧？”赵村长忙解释，回头又厉色批评申生，“你们怎么能拦住朱总司令呢？”

申生是个烈脾气，他认为自个儿没做错，便有点不服气：“严格盘查，凭条通行，可是您和王团长给我们定的纪律呀！”

赵村长被这小不点顶撞得面红耳赤，一时下不了台。朱总司令见状，却开怀一笑，一把抱起申生，鼓励他说：“讲得好！敌人汉奸狡猾得很，警惕性一刻不可放松啊！”

扭头又对赵村长道：“这娃娃做得对。我今天是故意考考他们，看来你们村的儿童团能力过硬得很！”

听了这话，申生更加得意。他正想借机开口向首长申请正式加入儿童团，朱总司令却突然想到什么，看了看表，说：“哟，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路，就先走一步啦。”

申生赶紧从朱总司令怀里跳下来，指着马说：“请朱老总放心骑马走，有我们把关，敌人肯定混不进来。”引得所有人一阵大笑。

一众人恋恋不舍地将朱总司令和通讯员送出了村公所，送出水碾村。赵村长还要派人送他们一程，被朱总司令谢绝了：“有你们这样的岗哨，我安全得很！”

目送朱总司令他们走远，赵村长立即派人找来了王团长。

王团长来时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申生他们今天的表现，早猜到赵村长为什么找他。他心里很为申生这孩子的进步而高兴，一口气跑到村公所，刚见到申生，就气喘吁吁地宣布：“好你个小不点，考验合格！”

院子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申生却“哇”地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