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鹅春栗

1

春栗不见了。

表妹唐萌率先发现了这件事，她只是上个厕所的工夫，出来就怎么也找不到春栗的身影了。阳台上的小窝里没有，房间里没有，整个房子的每个角落她都找了个遍，仍没有看到春栗。

“哎呀，刚才我拿外卖的时候开过门，没准儿春栗就是那时候跑出去的！”我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

唐萌显然是生了我的气，她一句话没说，沉默地把搜寻地点从家里转移到了屋外。这时候，妈妈所在的业主群里有了春栗的消息。

“谁家的鹅跑出来啦？快抓回去。”

“别让到嘴的鹅肉跑了呀。”

妈妈出来认领了春栗：“不好意思，是我们家的鹅，我现在就去抓回来。”

我们是在小区的儿童活动区找到春栗的。当时它正被几个小孩儿轮流抱在怀里，有人捋它身上的毛，有人亲它的额头，也有个别顽皮的孩子把它当成座驾骑着到处乱跑。

唐萌冲过去，一把将春栗夺了回来：“这是我的！”

“哎哟，反正今晚都要杀来吃，玩一会儿也没事吧？”其中一个小孩儿的妈妈开口说。

“谁说我要杀了？”唐萌用眼神凶巴巴地看着那位女士。

我忙冲出来打圆场：“菜市场刚买来的小鹅，太瘦了没什么肉，我们等养肥了再吃。”

小区里明令禁止养家禽，我不想春栗给家里带来麻烦，才说了这么一番话。没想到唐萌却当了真，她抱着春栗走得飞快，没两步就把我甩在了后面。回到家以后，她立马就进了卧室，一句话不愿意和我说。

2

唐萌是我的表妹，我小姨唯一的女儿。小时候我就听说过小姨和姨丈的故事，听说他们是相亲结的婚，婚后感情不和，很快动了离婚的念头。可没承想两个人正打算分开呢，唐萌就意外来到人世。婚是离不成了，但日子还是过得磕磕绊绊，于是俩人一个北上务工，一个南下寻活儿，可怜的唐萌就被留在乡下的外婆家，成了留守儿童。半个月前，外婆出门不小心伤了腿，妈妈去看望她的时候，顺道把唐萌接回了我们家，想让外婆安心地静养一段时间。

我见到唐萌的时候，她留一头蓬乱的短发，是个十足的小男孩儿模样。遗传自小姨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还算机灵。她站在家门口，怯生生地打量着我，半晌才问：“姐姐，我可以把宠物带进你们家吗？”

我这才留意到她背着的书包鼓鼓囊囊的，一只鹅从里面伸出细长的脖颈。

“你养了一只鹅当宠物！”我惊讶地喊出来。

那是一只几近全身雪白的小鹅，只有屁股的部位有一撮黑色尾羽。除此以外，它的额头、嘴还有双脚都是明亮的黄色，全身三种颜色泾渭分明。

“它叫什么名字呀？”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小鹅当作宠物，我感到十分新奇，立即将它从唐萌的书包里抱了出来。

小鹅顺势抖了抖身上的毛，在我家客厅里悠闲地踱起了步。嘿，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唐萌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它就叫小鹅。”

“怎么不给它取个名字呢？小鹅多普通啊。”我认真地说。

“那就叫它春栗吧。”唐萌说。

我看见一旁的妈妈露出愕然的神色。后来她告诉我，春栗是唐萌的曾用名，外婆给取的。后来小姨觉得这名字不好听，才给换成了唐萌。

3

唐萌把春栗当作手心的宝。

她自己住在靠近阳台的一个小卧室，便把春栗的小窝搭建在阳台边上。快递箱子搭成的简易小窝，里面放了几件她的旧衣裳，足够暖和。也许又担心暖和过了头，唐萌还额外配置了一台小型风扇，一旦感觉春栗热了，她就打开风扇对着它呼呼地吹。

鹅是杂食动物，按理说很多东西都可以喂给它吃，但唐萌却讲究得很。她每天不厌其烦地切胡萝卜丝，又将玉米和红薯碾碎，再拌上糠麸，一点点喂给春栗。小姨给她买的那一箱牛奶，她自己没喝过几瓶，倒是匀给春栗不少。等到春栗吃饱喝足，她就拿来湿纸巾，细心地给它擦嘴。如果这天天气还算暖和，她还会拎一桶温水，在阳台给春栗洗澡，将它身上每一根羽毛都冲洗一遍。鹅的粪便非常臭，为了让春栗身上没有味道，唐萌每天至少打扫两遍它的小窝，扫出来的粪便用卫生纸缠上几圈，装在塑料袋里立即拿去扔，不敢停留在家里过夜。

虽然唐萌精心呵护，可初来乍到的春栗还是水土不服了。它有时耷拉着脑袋，什么人也不愿意搭理。有时又大闹起脾气来，谁也摸不得、碰不得。唐萌向我提议，想带春栗下楼散步，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出门，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了。我没反对。

就这样，一只住在14楼的小鹅下楼散步了。春栗牵着绳子，我手里拎着塑料袋和卫生纸，眼睛紧紧盯着春栗的屁股。一觉察到它需要排便，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拿塑料袋接住。

一下楼，春栗就变了一番模样，它像是重新续满了电一样，浑身都是劲儿。看到绿化带的草要去咬一口，见到水池里的水要去泡一泡，迎面碰上一只小狗，它也丝毫不怕，甚至还野蛮地啄了人家一口。

天天早上带着一只鹅出来散步，偶尔也会遇见保安大叔。跟着我一起和小区的人们打过几次交道后，唐萌现在也不像从前那样老实木讷，傻傻地跟人说小鹅是她的宠物。她有时会假装无奈地跟保安大叔抱怨一句：“这鹅越养越瘦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杀来吃。”

保安听了就嘿嘿笑：“那就且养着吧，养肥了再说。”

春栗一天天长大，身形逐渐肥壮，也就愈加地引人注目。有一天早晨，唐萌牵着春栗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在电梯里碰见了邻居邓奶奶，她正领着四岁的孙子森森上幼儿园。森森见春栗可爱，蹲下来想要逗逗它，春栗也喜欢小孩儿，凑上去跟森森玩儿了一会儿。可是嬉闹时，春栗不小心啄了一口森森的裤子，森森当场被吓得哇哇大哭，缩在电梯的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了。

邓奶奶心疼孙子，嚷着要唐萌打电话叫家长赔礼道歉。唐萌不愿意，说：“刚才您已经挽起森森的裤腿看了那么多次，一个伤口也没有呀。”

邓奶奶虽然当场没有再为难唐萌，但她绝对不是个好惹的人。经过她的传播，小区的很多业主都知道2栋14楼有人养了一只鹅。

“现在的小孩子不得了，伺候一只鹅比什么都尽心。”

“你们不知道，鹅拉的屎可臭了，难为他们家上下那几户人家了。”

“今天养了鹅，明天就是猪鸭牛羊，咱们这个小区以后热闹了。”

“这些都是其次，要是老人小孩儿不小心被咬了可怎么办？”

接到的业主投诉多了，物业那里派人上了门。

“赶紧把鹅处理了。”物业的胖子叔叔冷着脸说。

“不要！”唐萌闻言冲出来，张开双臂将春栗护在身后，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这鹅……小孩儿养出感情来了。”妈妈尴尬地赔着不是，“它又没伤过人，温顺得很，平时在家里也没怎么乱叫。再说了，等孩子暑假结束，就会把鹅带回乡下……”

好说歹说，物业的胖子叔叔终于松了口，提醒我们千万不能再把鹅带到小区公共场所，只能关在屋里自己养。

4

那之后，春栗就只能待在家里了，阳台的窗口成了它日常放风的唯一场所。我时常看到唐萌搬了凳子坐在阳台那里，她怀里抱着春栗，温声细语地给它介绍外面的世界。

“底下很多汽车是不是？我们村只有过年才能看到汽车，平时看的都是牛车、小三轮还有摩托车……”

春栗“嘎嘎”地叫了声，好像听懂了唐萌的话。

“爸爸妈妈离开家的时候，坐的也是汽车。”唐萌又说，“听说大城市很繁华，爸爸去了北京，妈妈去了深圳，一北一南那么远。只有我和春栗喜欢乡下，喜欢和外婆待在一起，对不对？”

春栗继续“嘎嘎”地叫，唐萌用鼻尖亲昵地去碰它的头。

小姨偶尔也给唐萌打视频电话。母女间谈话的内容少得可怜，实在没什么说的时候，唐萌就会聊聊春栗。比如眼下，她正开心地给小姨展示春栗脖子上系着的蝴蝶结。

“好看吗？姐姐昨天给了我一件牛仔裤，我穿着有点儿大，她帮我改小了，我用剪下的碎衣料做了这个蝴蝶结。”

小姨在那头皱着眉：“唐萌，你别老和一只鹅玩儿，多埋汰啊。你要是喜欢宠物，妈给你买只狗或者猫都行，别人家的小姑娘都收拾得精精神神，你看你……”

唐萌以还要做作业为借口，挂掉了通话。

过了几日，我告诉唐萌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的小姨，她的妈妈要从深圳回来了！小姨工作很忙，每年到了春节，要是知道姨丈回家，她便不愿意回了，所以这几年，她回家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小姨想给唐萌一个惊喜，只是我按捺不住激动说漏了嘴。我本以为唐萌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特别欣喜，哪知道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

“我妈还说明天就开车把你送回去呢，说你肯定特别想见妈妈。”我没想到唐萌的反应是这样的，心里有些不爽快。

唐萌还在和春栗逗乐，她对这个话题始终反应平淡：“特别想她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她回不回来都一样。”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头一看，听到我们对话的妈妈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润了。

“我早跟你小姨说了，不管多难都得把孩子带在身边养，否则等孩子大了，和她就不亲了。”卧室里，妈妈私下问我，“你小姨这次回来，是想带着唐萌一块儿走的，你猜唐萌愿意跟着走吗？”

我其实也猜不准。不过有哪个留守儿童心里不想爸爸妈妈呢？即便嘴里说不想，心里肯定也是想的。

我猜对了，但又没全对。我们几个人一起回到了村里的外婆家，看到了久未见面的小姨。小姨和我妈长得很像，一样的瘦高个儿，一样的眉清目秀。但小姨比我妈会打扮，她烫了发，画了眉，文了个唇，电了睫毛，浑身拾掇得漂亮精致。以至于村里的人看到了都会调侃她一句：“别光顾着打扮自个儿，也关心一下你的女儿呀！”

是啊，唐萌和小姨站在一块儿，谁能猜得出她们是母女关系呢？一个美得像天边的云，一个淳朴得像地上的泥。

“还好你没叫春栗，不然更土。”小姨打开她带回来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件崭新的白裙子给唐萌换上。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唐萌穿上新裙子，就像换了个人，就连躺在床上休养的外婆都说她显得比平常秀气许多。

几天的相处过后，小姨和唐萌的感情好了不少，以至于小姨提出让她跟着去深圳生活一段时间，她也没一口回绝，只说想带春栗一块儿去。这个请求让小姨很为难，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到了临别的那一天，唐萌和小姨坐上车准备离开。汽车缓缓驶出村子时，唐萌透过后车窗频频回望。

突然，汽车停了下来。唐萌从车上下来哭喊着说，她不去了。

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唐萌透过车窗看到了拄着拐杖也要坚持走出来跟她挥手道别的外婆？还是看到了那只临行前被小姨扔下车的小鹅春栗？

总之，小姨是一个人离开的，如同之前的很多次离家一样。

5

过了一段时间，我和唐萌通话时聊起，最近小区的几个小孩儿见到我，都问我家的鹅去哪儿了，就连邻居邓奶奶的孙子森森也对春栗念念不忘。

唐萌发给我一张照片，是春栗在大院里撒欢儿奔跑的模样。

“外婆的大院才是春栗的天地。”她说。

我有一瞬间恍惚，不知道唐萌说的是春栗，还是她自己。我又想起妈妈跟我说过，春栗是唐萌的小名。

春栗就是唐萌，唐萌就是春栗。我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已经明白那天她为什么没有跟随小姨一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