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盘腿坐着,你在我的腿弯里四脚朝天地忙活,刚刚长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儿,不住地叫着“爸爸,爸爸”。我两手高高地举起你,又把你的小身体拥进我的怀里。然而,你不情愿地扭过身体,要对着外面,要挣脱我的怀抱。
唉唉,大宝,别长大。老爸愿意永远地保护你,愿意你永远是我怀抱里的孩子。但是,你怎么可能不长大呢!
亲爱的大宝,我很想把我以前的时光献给你,带着你穿行那条秘密通道,在那个小窝棚里坐上一会儿,再睡上一会儿。一觉醒来,或许你会看见我的朋友小闲儿身上的伤疤,倩倩脸上的泪花,还有爸爸我当年的一些小情况、小思绪。
……
小闲儿,瘦高的个儿,身上总是斜挎着一个又旧又脏且看不出颜色的大帆布包,手里还握着一根高过头的树棍儿。他身上的衣服不是长就是短,不是肥就是瘦,没有合身过。他的两脚一年四季没穿过袜子,破皮鞋总是乌突突的。有人说小闲儿才二十七八岁,但他看上去好像四五十岁了。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过得太不容易了。
这一片儿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儿都叫他“小闲儿”。
闲儿,用手写出来是两个字,当我们用嘴叫出来,都是把这两个字音合成一个:闲儿,也就是儿化音。试试看,很顺嘴:闲儿,小闲儿。
人们说起小闲儿,总爱说北坡村的小闲儿。细究起来,小闲儿不是北坡村人,但他是哪年哪月到这个地方来的,谁也说不清楚。
小闲儿没有家也没有亲戚,白天,他向附近居民或是镇上的一些小饭馆要点儿剩饭吃,晚上就睡在造纸厂的料场。那个料场总是有十几座或二十几座大大的麦秸垛,周边是将近一人高的红砖围墙。小闲儿只要在那个背人的墙根儿,两手扒住墙头,两脚踩上几块砖头,瘦高的身体轻轻巧巧地就能翻进去。
小闲儿从来都是选最靠近他翻墙处的麦秸垛,掏个窝当房子住。若是他的“房子”被厂里拉走磨纸浆了,他会就近再选一个麦秸垛,再掏一个窝。据说看料场的人撵过他无数次,但他没有地方去,在外面转两圈儿还是钻进麦秸垛。
传说中的小闲儿不是个好人,干过许多坏事。他偷吃过北坡村好几家的鸡食、猪食,别人家地里种的红薯、玉米、茄子、白菜,他也偷吃过。还有人说,他打小孩儿,半夜偷别人家的鸡,等等。
我见过好几次小闲儿拦婚车。他站在大光明路的中间,把长树棍儿一横,拦婚车要钱,不给钱就往婚车前一躺。谁家办喜事也不愿意干不喜兴的事,通常都会给他五块钱,打发他快让路。很奇怪,若是给了小闲儿十块钱或一块钱,小闲儿都不会起身,好像他能看到钱一样。我越来越觉得,小闲儿拦婚车是北坡村和造纸厂家属院办喜事的一项内容。若是少了这一项,大家还觉得不热闹,没意思。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喊:“小闲儿,明天谁谁家结婚哩,记得来啊!”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小闲儿,是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一天中午。小闲儿在姥爷家的窗户外面喊:“谁家有剩饭?路上有饥人。”正在收拾碗筷的妈妈,把桌上吃剩下的面条和卤子倒一起,让我给他送去:“小闲儿肯定在饭馆没要上吃的,今天全镇卫生大检查。”
我不想给小闲儿送面条,便说:“人家都说小闲儿是个坏人,是个小偷。他偷吃别人家的鸡食和猪食。”
妈妈说:“他要不是饿急眼了,能吃那些?那喂鸡喂猪的东西好吃吗?”
“人家还说小闲儿是个流氓,去过女厕所。”
“编派人家!要不是他走错了,要不就是有人故意给他说错了。听别人说啥你也动动脑子。”
“反正好几个人说他不好。”
“小闲儿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多难受。你闭上眼走几步试试,不能体谅体谅人家?他的眼睛看不见是他的不幸,又不是他犯的错。”
我说不过妈妈,只好端着面条出来了。
“哎,小闲儿,给你碗面条。把你的碗拿出来,我倒给你。”
小闲儿连忙把手里的树棍儿靠在肩上,从随身的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大碗,两手捧着,低下身子。
我很小心地倒着面条,不让我的碗挨到他的碗。然后,我就在一边看他。
小闲儿一手端着面条碗,一手从帆布包里摸出一双筷子,先搅搅碗里的东西,又伸鼻子闻闻,再往嘴里拨一小口品品,说:“好人。”然后,他就那么站着,埋下头,往嘴里扒拉着面条,大口大口呼噜呼噜地吃。他好像能看见我一样,抽空朝我站的方向举了一下碗。
他的两只眼睛蒙着一层白雾一样的东西,脸上的皮皱巴巴的,鼻子瘦长,脸也瘦长,嘴巴有点儿撅,短短的头发又黄又稀。他的蓝色衬衣,印着好几处汗渍,有些短小的灰裤子,一条裤腿向上挽着几圈。腰带是捆东西用的红塑料绳,从蓝衬衣下面垂出一截。大帆布包上,还搭着一件油腻腻的灰色西服。
眼睛看不见会是什么感觉呢?我好奇地闭上眼睛,向家走,但却不敢迈步。我以为这么熟悉的路,每天走得明明白白,很容易就能走到家。不承想一闭上眼睛,竟然觉得四面都是黑墙,脚下全是深坑。我吸了一大口气,坚决不睁眼睛,一定要体验下看不见的人走路是什么感觉。啊啊,太难了!每向前走一小步都那么可怕。我坚持着不睁眼,把双手探出去,小心地、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蹭,不一会儿便“哗啦”一下,连人带碗都撞到了墙上。睁眼看看地面,看看周围,除了碗的碎片,没有绊我的东西,也没有人推我,那我怎么就撞墙上了呢?我揉着脑门儿看小闲儿,他像什么也没听见,站在原地,埋头吃面条。
想不到没有眼睛这么难呀,不知道他撞过多少次墙,每天的每一步、每一段路,都是怎么走过来的?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必须得少一样东西,如果可以选择,我觉得千万不能选眼睛。
我很想跟小闲儿说说话,我觉得一定有很多时候,他需要人帮忙。但是我不知道跟他怎么说,怕他不理我,因为他很少跟人说话。平时,小孩子围着他乱吼乱叫他不理;有大人向他问东问西,他也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怎么回应。
设身处地理解小闲儿的境况后,再见到他,我总是会停下来,多看他一会儿。
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那天下了一阵大雨,我在班里值日后,天色已发黑,担心“秘密通道”会存水,于是走老路回家。我正踩着铁道中间的枕木向前走,稍远处,一个人迎面走来,很像小闲儿。但是,那个人不是用棍子在身前探着路走,而是把棍子竖着扛在了肩上。
等他走近些我看清了,就是小闲儿!可他却以正常人的走路姿势,正常人的走路速度在前进。我闪在一旁,看着他走近了,又走过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穿着破皮鞋的一双大脚,每一步都正好踩在枕木上,没有一次踩得不准。难道小闲儿的眼睛能看见?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眼睛是不是稍有点儿视力?能看个大概?原来他是个骗子?骗吃骗喝?好吧,我宁愿他是个骗子,我愿意他是假装的瞎子,或者稍有点儿视力,那样,他还能好过一点儿。但是,他到底能不能看到呢?我跟在他的身后想看个究竟。走到幸福街口,只见他把扛在肩上的长树棍儿握在手里,探着路下了铁道,向北走了,那姿态又是一个真正的瞎子了。为此,我更想和小闲儿搭话了。
这几天,造纸厂家属院的大人们都在议论造纸的洗浆液污染了黑龙河,被迫停产的事儿。我很好奇,造纸厂的洗浆液是怎么污染黑龙河的?黑龙河被污染成什么样子了?我更好奇的是,黑龙河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黑龙河呢。那次,爸爸借了照相机和鱼竿,要带我和妈妈去黑龙河玩儿,因为半道上我不配合照相没有去成,还惹得爸爸妈妈吵了一架。
星期天上午,我在家认真写完了作业,吃过午饭,告诉妈妈出去玩会儿,实际上我是要去黑龙河。出了家门,我立刻顺着大人们上班的路线跑。因为黑龙河有点儿远,我必须抓紧时间跑着去跑着回,不然回家就太晚了。
我一口气跑到造纸厂,中间没敢歇息,又绕着它的围墙跑。跑到料场后面,我看见一条干沟,四五米宽却没有河水,只有一股黄褐色的流液,在常年累积的重重泡沫中穿行。虽然那流液还没有一米宽,却散发着浓浓的碱味儿和烂麦秸味儿,很难闻。不用说,这就是造纸厂的洗浆液。我停住脚,打量着它们。源源不断的洗浆液顺着干沟,绕着南坡村向东南方向流去,我知道它们最终流向了黑龙河。我还知道,已经停产的造纸厂又偷偷开工了。听大人们说,料场上还堆着那么多的麦秸,仓库里还堆着那么多的生产用料,都是钱买来的,不用完太可惜了。
我不敢多停留,擦擦汗继续跑。我没有沿着干河沟跑,有人告诉我,这条路走不通。我跑过石头桥,跑过南坡村,再跑过一片红薯地,又跑过一片玉米地,就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这才看见了黑龙河。
呀,这就是黑龙河,河水是这样流的呀。
黑龙河的河床很宽,有二十多米,河水却只占了一半。河两边的干河床,或是一片片没了棱角的石头,或是一片片的田地。虽然我在电视上无数次看见过大河、小河,但真的站在河水边,看着黑龙河的水蹦蹦跳跳、不停不歇地向前跑,瞬间明白了那“哗哗”的声音,原来是它们的笑声、喊声,是鼓励自己向前跑的加油声,这让我的眼睛又一次变亮了,心又一次敞开了。
太阳又高又白,飘着云朵的蓝色天空没有边际,黑龙河的来处和去处都看不到头。绿色的红薯秧,高高的玉米竿,在宽阔的黑龙河两岸,在一阵又一阵的清风里,在晴朗的天空下,在太阳的光照中,都长得又密又壮。它们在这里一定生长得很舒服吧?我在这里也觉得很舒服、很兴奋。
为什么和清风、太阳、天空、河水这些大自然的东西在一起,和萝卜、绿树、草棵子、红薯、玉米这些植物们在一起,我会觉得舒服又兴奋呢?一时,我还找不到答案。
我很想知道黑龙河的源头在哪儿。如果沿着黑龙河向上走,一直向上走,一定能看到它的源头吧?只是,不知道得走多远,得走多少天。想了这么多,我还是先看看造纸厂的洗浆液是怎么污染黑龙河的吧。
我顺着黑龙河向东北方向跑,没跑多远就到达了洗浆液与黑龙河的交汇处。太吓人了,站在这里向东面望去,黑龙河长长的河面竟被一分两半,南一半是铅色,北一半是漂着大量泡沫的黄白色,而且泡沫还侵占了干河床。北边长长的干河床溢满了洗浆液的脏沫子,一棵草都没有,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但是南边的干河床,则布满了一片片高高低低的绿色,生机盎然。
看来,造纸厂的洗浆液不仅污染了黑龙河,还污染了土地。
可是,如果造纸厂停产了,这么多大人都不能上班,不能挣钱养家,又该怎么办呢?这些问题,我一个小孩儿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小卖部门口那些大人们说的话,除了着急,也都不知道怎么办。怪不得妈妈会发愁、发呆呢。
突然,一股呛人的鲜香味儿飘来,顺着香味儿望去,我发现竟是小闲儿在一个低洼处烤着什么。我急忙跑过去。
小闲儿的面前燃着一小堆干树枝。哇,他一只手握着的细木棍儿上串着一条钢笔长的小鱼,另一只手握着的细木棍儿上串着一只拳头大的螃蟹,而他的嘴,已经有一圈黑黑的油渣。没想到他过得这么滋润。不时地,他用一只手试试火苗的高度和热度,再把鱼和螃蟹伸向火苗。这样看来,他的眼睛确实看不见。那他在铁道上扛着树棍儿走路是怎么回事?我顾不上分析了,看着小闲儿的烧烤真是馋人。蟹壳已经红了,鱼的两面也焦了,鲜香味更浓了。小闲儿咬一口螃蟹,“咔嚓咔嚓”边嚼边吸着凉气吐着热气,看得我直咽口水,直想吃他手里那条烤得焦黄的鱼。不过,看他烤一条鱼也不容易,我想跟他要一条鱼自己烤。他的脚边有一个白塑料袋,里面还有一大一小两条剖过肚子的鱼,我能要来那条小鱼就行。我想,我这是跟人家要东西呢,得有点儿礼貌。
“小闲儿叔叔,给我一条鱼吧?我也想烤着吃。”
小闲儿愣了一下,他的脸汗渍渍、黑乎乎的,还泛着红光。我猜是让火烤的吧。他的喉咙咕噜了一下,猛地说了一句:“叫、叫啥叔叔哩。”
对了,他年纪不大。我忙改口:“小闲儿哥哥。”
“给你,吃吧吃吧。”小闲儿把手里烤好的那条焦鱼向前一伸。
我接过来,看看小闲儿,看看鱼。实在没忍住,张嘴咬了一口,真香啊!
小闲儿把螃蟹放到嘴里,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一边又摸索出塑料袋里那条大鱼,把它串起来开始烧烤。
“小闲儿哥哥——”
“别叫这个。”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不敢吭声了。哦,是因为我吃了他的鱼吗?
“说吧说吧。”小闲儿见我没说话,语气又温和了。
“这鱼和螃蟹是你自己逮的?”
“啥我自己逮哩。我能逮着了?好心人给的。”
“这些树枝是你自己捡的?”
“我自己不捡人家谁还给我哩?”
“你有火柴?”
“我还没盒火柴了?”
看小闲儿说话这么冲,我不想和他说了。闷闷地吃完手里的鱼,便说了句“我走了”,就准备离开。
刚走几步,小闲儿在我身后喊:“哎,这条鱼也烤好了,拿走吃吧。”
他烤的鱼太香了。我犹豫了一下,转回身。
又瘦又高的他站了起来,一只手向前举着一条焦黄的鱼。河边凉风习习,他只穿了一件绿底红花的大裤衩,身上的肋骨一条一条的清晰可见。那条大花裤衩,一看就是捡的或者别人给的,穿在他身上特别肥,像裙子,飘飘忽忽的,衬得他两条细腿像两根筷子。我突然发现,他的两条腿、两条胳膊和前胸上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伤疤,不是摔的就是被人打的吧?
“哎,拿着吧。”小闲儿又说。
我接过鱼在手里转着,不知道说啥好,就啥也没说,扭头跑了。小闲儿在我身后喊:“哎,下星期天这时候,你还来吧?”
“干啥?”
“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叫赵萌萌。”
小闲儿不让我喊他叔叔,也不让我喊他哥哥,他说话那么冲,好像很烦我的样子,却让我吃烤鱼,临走又送我一条,还约我下星期天再来。我觉得小闲儿更奇怪了。
到了下个星期天,因为我刚与二胖他们在小光明打过架,闹得爸爸妈妈要离婚,所以,我没去找小闲儿。
又一个星期天到了,我心里想着见小闲儿的事,于是从星期六晚上开始埋头写作业,第二天吃过早饭又抓紧时间写,不到十点,作业就全完成了。妈妈检查以后,高兴地亮出一个新买的红塑料桶。她已经接好了半桶水,淘洗了两块抹布,要和我一起去收拾小光明。
“那个地方怪好的,应该再收拾一下,没事了去那里待会儿,怪好的。”妈妈温柔地说。
我还以为我要永远地失去小光明了,没想到妈妈能作出这样的决定,自然惊喜地跟着妈妈去了。
小光明是我家旁边菜园里的一个小窝棚,本来是种菜的大人们看菜园或歇脚的地方,但早已废弃了。是我用了好几个星期天,花了很多的力气才收拾好的。
为什么叫小光明呢?造纸厂家属院的房子都是三层楼,坐南朝北,共有八栋,东面排了四栋,西面排了四栋,中间是一条可以并开三辆汽车的水泥路。虽然这条水泥路只有一百多米长,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大光明。这名字可是很有寓意的。那时候,全国正在热火朝天地实行改革开放,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要奔小康。许多地方都在大力兴办报纸、杂志,新书也在不断涌现,纸张供不应求,造纸厂的效益特别好。我们黑龙镇的许多女孩子想嫁到造纸厂,许多人想来造纸厂上班,还有许多人羡慕造纸厂的职工,住进了有水管、有厨房、有厕所的单元房,而且做饭脱离了蜂窝煤,用的是煤气——每星期五厂里有大卡车来家属院为职工换煤气罐。不仅如此,冬天取暖不再用乌烟暴灰的煤火灶,改成了厂里大锅炉烧的又干净又热乎的暖气。造纸厂的家属院,让全镇百姓看到了改革开放实现“四化”奔小康的光明未来。于是,那条通往院子的水泥路,便有了“大光明”这个名字。
有大光明自然就有小光明。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小光明的?刚上学没几天,二胖跟我一起放学回家路过铁道的时候,要我捡石头打小闲儿。那些垫铁轨的小石头很硬,打人特别疼。我记着妈妈的话:“上学了,不要做坏事,不要跟坏孩子玩儿。”我觉得二胖让我捡石头打小闲儿是坏事,二胖是坏孩子,就连忙跑了。从此以后,二胖和几个人总是在放学的路上截我找事。为了躲避他们,我想从菜园里探一条上学放学的秘密通道,因此发现了这个小窝棚。
菜园就在我家旁边,穿过我家小仓库后面的一片洋姜地就到了。虽然菜园被栅栏围着,我还是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开了一个小洞,钻了进去。
这个小窝棚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心中的小光明,只有妈妈知道。在这里,白天可以躺在小凉席上想心事,还可以假装自己是宇宙巨人希曼,在那棵大槐树下练习拳脚功夫。晚上还可以看一会儿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听听小虫儿的叫声。
但是,二胖他们偷偷跟踪我,发现了小光明,还当着我的面捣毁它。我气急了,和他们对打,把二胖打得头破血流。结果,二胖妈妈拉着受伤的二胖来我家告状。其实我也被他们打得好几处流血挂伤,只是我偷偷洗干净了。爸爸不分青红皂白,狠狠揍了我一顿,不许我再进菜园,妈妈拦也拦不住。然后,他俩大吵一架,爸爸去厂里住了。
小窝棚才一米多高,我站在里面勉强能直起身。像妈妈这样的大人进去,坐在里面或躺在里面还好,但要在里面干活儿就得蹲着或弯着腰,比较费事。然而妈妈干着活儿还哼着歌儿。
紧靠南边的砖头小窄床铺平了,小凉席也铺上了,还擦得干干净净,北边的双人砖头座也重新摞好了。小窝棚的中间是一条半尺宽的缝隙,现在又干净又平整,落脚很方便。这一切,我和妈妈没用多大会儿就全部收拾好了。坐在那个小窄床上,妈妈说:“萌萌,妈妈也很喜欢这个小光明。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心就静了,不烦了。今天把小光明收拾好了,心里就更舒服了。”
我听了,冲着妈妈使劲地笑起来,就是咧着嘴、龇着牙、缩着脖子,悄没声儿地那种笑。惹了一场大祸的我,很想让自己有点儿用。
回到家,姥姥已经调好了饺子馅。她让妈妈洗手包饺子,让我出去买醋。
刚出楼口,我就看见北坡村那排平房前,一帮小孩儿围着小闲儿在嬉闹。几个孩子轮番地绕到小闲儿的身后,你推他一下,我拽他一下,然后迅速躲开,又蹦又笑,像得了喜团子似的。他们成散状围着小闲儿,小闲儿的长树棍儿一扫过来,他们就哄地躲远一点儿,小闲儿的长树棍儿一收回去,他们又跃跃欲试地准备上前,像我们平常玩儿的小游戏“摸瞎子”。
我赶紧跑了过去。看得出来,小闲儿想赶紧突围走开,但这伙小孩儿一直缠着他,而小闲儿手里那根长长的树棍儿,总是虚晃两下才缩手缩脚地扫上半圈。小闲儿的身高好像有一米七五,他手里的树棍儿比他的身高还长,若是他伸开胳膊快速扫上一圈,肯定会有人受伤。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捡起一块石头举起来,准备扔向小闲儿。
我一把揪住他,问:“你为什么要打小闲儿?”
“他是瞎子。”那小孩儿大声地说。
“你听着!”我提高了声音,“你们都听着,小闲儿是瞎子就该受你们欺负吗?他是瞎子这是他犯的错吗?他没有犯错,也没有害人。他眼睛看不见,本来就不好受,为什么还要欺负他?你们自己都闭着眼睛走走试试,看看有多难受。”
我把揪住的这个小孩儿的上衣掀在他头上:“别拽下衣服,你走两步试试。走啊!”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摔在地上哭起来。我扶起他,放下他的衣服。这时,好几块石头打在我的身上,好疼。
“都给我住手!”二胖的爸爸三混,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挥着筷子走来,“人家萌萌说得对啊,你们这帮小孩子也太调皮了,以后不许欺负小闲儿!二胖,给我回家去!”
没想到二胖的爸爸还挺正义。
小孩儿们散了,小闲儿冲着我和二胖爸爸的方向鞠了一个躬,说:“好人。”
为了公正,我说:“小闲儿,你是不是老犯错?你偷别人家的鸡?”
“是,我偷大毛家的鸡了。你去问问他,我为啥偷他家的鸡。他给我的那碗饭里边埋鸡屎。”
“这小子咋这么坏呢!”二胖的爸爸说了一句,一手端着碗一手拽着二胖回家了。
小闲儿也用树棍儿探着路走了。
我追上小闲儿,说:“上个星期天我没有去河边,是因为我惹了事儿,我妈和我爸要离婚。”
小闲儿停下,面无表情地说:“大人要离婚,也不一定是因为你干了一件啥事。再说,过不好就离吧,也不一定是坏事。咋好咋过吧。”说完,他向前走了。
去小卖部买醋的时候,门口的一伙人正说得起劲儿:“说啥也没用了!这回咱厂子是彻底没救了,料场的麦秸垛都让外地纸厂拉走了,都拉光了。”
料场的麦秸垛没了?那小闲儿住哪儿?
中午这顿饺子,我吃不出香来。没多久,我便放下碗跑了出来——我要去找小闲儿。
小闲儿会在哪儿?想来想去,我还是跑向了黑龙河。
我猜准了。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蹲在河边的小闲儿。跑到近前,发现他正在洗衣服,是我见过的那件油腻腻的灰色西服。
还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于是我小声地说了句:“哎!”
“啊?”小闲儿应了一声,没抬头。
“我叫你啥?”
“小闲儿。”他站起身,拧干衣服递给我,“去给我晾到那边草棵子上。”
我晾好衣服,小闲儿也走到了河滩上。他在一个地方站住,用手里的树棍儿戳戳地,说:“你找个东西把这儿挖开,千万别烫着。”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随手捡了一片瓦过去,晕晕乎乎地开始挖地。奇怪,土是松的,还热乎乎的。我越向下挖,土越黑越烫,还有股子隐隐的香味儿。我挖出来几小块还未烧透的碎树棍,最后,竟挖出了黑乎乎香喷喷的两个红薯和两个带皮的玉米。好烫,我把它们扔到热坑的边上,趴下身凑近鼻子,使劲地吸着它们的香甜气息。在家里,我只吃过姥姥蒸熟或是煮熟的红薯和玉米,这样烧熟的我还没吃过。
小闲儿说这叫焖——先挖个坑,在上面架一些小树棍儿点着,等树棍儿烧得差不多了,把红薯和玉米放到坑里,把着火的树棍儿也填到坑里,再填上土,就不用管了。有啥事你只管干去,让它们在里面焖着。等你完事儿,挖出来吃就行了。这样焖出来的红薯和玉米,香味儿一点儿没跑。
我和小闲儿一人一个红薯,一人一个玉米,高兴地吃了起来。我吃得太快,好像没吃几口就把东西吃完了,很明显没吃够。幸亏小闲儿的眼睛看不见我的吃相,不过,看小闲儿咂巴嘴的样子肯定也是没吃够。
我实在还想吃,说:“咋不多弄几个?”
“偷人家地里的东西是啥好事?要不是你来……算了。平常我都是饿得把持不住劲儿了,才偷吃一个、两个的。”小闲儿抹下嘴,晃了两下脑袋,“我就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
“我就是知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用这么长的一根树棍儿了。”
“不定啥时候从哪儿就飞来一块石头、一片菜叶子。有时候,一帮小孩儿围我一圈儿,赶不走,没法儿。”
“棍子长点儿可以探路,还可以打他们。”
“还真打哩?吓唬吓唬就算了吧,我又没长眼。”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生下来就看不见。”
“生下来就看不见?”我的心里一阵恐慌,“那就是,我要是对你说树叶是绿的,天是蓝的,花是红的、黄的、粉的,你都不知道这些颜色什么样?”
“不知道。”
我闭上了眼睛,心疼地说:“哥,以后我对你好点儿。”
“谁管个瞎子叫哥哩。你看我,还有个人样儿吗?别喊我这个,我还真受不住。让人家笑话我,也笑话你。”
我问小闲儿现在住哪儿。小闲儿说走哪儿住哪儿。我想了一会儿,决定了一件事,拉起小闲儿说:“小闲儿,我领你去个地方。”
“你就说去哪儿吧,你先走,我跟脚儿就到。你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孩儿,别跟我一块儿走,怪难看哩。”
“我就是要跟你一块儿走。”
我伸手抓住了小闲儿的一只手,他向后缩了一下,然后,我俩的手就紧握在一起了。再然后,小闲儿一手拿着他的长树棍儿,一手被我牵着,我俩一起往回走。有意思的是,我不说领他去哪儿,他也不问。
小闲儿个儿高我个儿低,我俩一高一低,默默地走过庄稼地,走进南坡村。不好,这里也有小孩儿在喊“小闲儿”“小瞎子”,但是我俩都没有理会,只管走我们的路。真是奇怪,我以为和小闲儿这样一起走路,我会害羞、胆怯、不好意思,没想到,我越向前走越觉得很自豪、很高兴、很勇敢。几个喊着“小瞎子”的小孩儿跑过来,忽然住嘴了,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俩,一些大人的眼睛也好奇地看着我俩从他们的门前走过。竟然,我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嘿,看人家这个小孩儿好哩。”
我抬头看了一眼小闲儿,他的胸脯比平时挺得高了一点儿,脸上还隐隐地有了笑意。我从没见过小闲儿笑,原来小闲儿也是会笑的。
出了南坡村,走近石头桥,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了我们身旁。摇下的车窗后露出一个脑袋,是二胖的爸爸。
“你俩去哪儿呀?”
小闲儿没有答话。我忽然想起来该我答话:“叔,我们去幸福街。”
“上车。”
从车上两个大人的闲聊中,我得知二胖爸爸开的车是自己的,是刚买的二手车。这辆二手小汽车走的是一条新铺好的水泥路,虽然这条路有些绕远,但路平,好走。很快,幸福街到了。
我牵着小闲儿走进菜园,下到小土沟,然后引着他钻进小光明。先摸摸铺着凉席的小窄床,砖头垒的小座,红色的塑料桶,再摸摸两边的土墙和上面的杨树顶、水泥槽。
“小闲儿,你住这儿吧。这个地方不好走,在小窝棚里也不能直腰。可你能在这儿睡觉,你看行吧?”
“这么好的地方,还啥行不行哩。能有个地方住,我巴不得哩。这是谁弄得这么个好地方?”
“这里是个菜园,没人住。你走路的时候小心别踩到菜。我走了,天都黑了。”
我出去的时间太长了,回到家,就忙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夸我干得好。吃过晚饭,妈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条花被子,对我说:“萌萌,天凉了,你给小闲儿送去吧。咱家这旧被子,放着也是放着。”
哇,我抱起被子,心跳得要飞起来了,兴奋地喊着:“妈妈您真好!”
“萌萌更好呀,领着小闲儿住到了小光明。”
出了家门,正好有月亮。我抱着被子小心地躲着洋姜,躲着砖墙,来到了菜园的栅栏洞前。我跪在地上,先用两手把被子卷紧,然后一点一点地运过栅栏洞口,再用头顶着被子,一点一点地钻过去。等我抱起被子,站在月光下的菜地里,突然觉得浑身是劲儿,特别开心。我想,小闲儿有了被子,也会很开心吧。
“被子?是被子?多少年了我都没有盖过被子了。”小闲儿抱着被子,不舍得放下。他让我觉得,原来我的生活已经很幸福了。
钻出小光明,跃到沟沿上,满地的萝卜花泛着清幽温和的光,安逸又自在。各种小虫子在这不被打扰的黑夜,放心地亮起了嗓门儿,唱着各自喜欢的歌。我的前方是造纸厂家属楼,亮着灯的窗户像一颗又一颗的星星。那些星星一样的窗户里,是一家又一家的人,一起吃着热乎乎的饭,说说笑笑,或是在看电视或是在干着各自喜欢的事情。最北边的那栋楼,靠近东边的一楼就是我家。我家的窗户虽然被高高的围墙挡着看不见,但我知道,窗户是亮着的,灯光里有姥爷、姥姥,有妈妈。要是爸爸也在家,要是爸爸能改改他的脾气,我就更幸福了。
不知道二胖他们会不会再去小光明捣乱,会不会把花被子偷走扔了。第二天下午一放学,我急慌慌地跑到了小光明。第一眼看见被子——怎么?花被子被叠得方方正正的,小闲儿是怎么叠成这样的?再一看旁边坐着的小闲儿,我又吃了一惊,他竟然是从没有过的干净,脸、头发、脖子、手,都是刚刚洗过的样子,上身穿着昨天在黑龙河洗过的灰西服,连脚上的破皮鞋也被水洗过。他好像知道我这时候会来,好像在特意等我。
“你洗澡了?你在哪儿洗的澡?”我问。
“黑龙河呀,我还能去哪儿。”小闲儿的语气依旧没变。
“天都这么凉了,还去河里洗澡?”
“我这种人,还有啥凉热哩。”
“咳!”小闲儿咳嗽一声,表情很严肃,好像要跟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萌萌,好几次了,我想说又不好意思说,谢谢你啊。还有,谢谢你妈妈。我一直觉得吧,像谢谢啥的这些话,都是文明人说的,我都不配说。这话我早就该说哩。”
他又咳嗽一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又说:“要是、要是在这儿没人听见,你、你喊我哥吧。”
“哥!”我喊了一声。
小闲儿悄没声儿地笑起来,咧着嘴龇着牙缩着脖子,脸越来越红,头越来越缩,两个肩膀把他的笑护得紧紧的。哈哈,小闲儿也会这样笑啊。
“以后,还是叫我小闲儿吧!怪不得劲儿的。我出去呀,你快回家吧。”
出了小光明,还没走到栅栏洞口,我忽然很想知道,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我转身走回去,钻进小光明——哎,小闲儿不是说要出去吗?怎么他蜷着身子,抱着头,面朝土墙躺着。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他特别孤单,特别不愿意别人打扰,我的心里有些难过。他这个样子,我不想问他了。
姥姥给姥爷做棉坎肩的时候,掉地上一根针不见了,急得直叨叨:“这要是有块吸铁石就好了。”一根针又不值钱,可是姥姥说这根针磨出来了,特别好使。我想让姥姥高兴,拿了压岁钱去小卖部买吸铁石,却没有这东西。门口的人告诉我:“火车刚刚开过去的时候,拿一块铁趁热在铁轨上磨,那块铁就能变成吸铁石。”
“真的假的?”
“不确定,反正好多人都这样说。”
不管真的假的,我很想试试。这事儿也方便,每天晚上九点左右,离家不远的铁道上都会过一趟运煤的车。
星期六的晚上,我一边做作业,一边不时看向桌上的钟表。八点半一到,我冲妈妈喊了一声“出去玩一小会儿”,便拿着事先从小仓库翻出来的一块三角铁,急急忙忙地跑到铁道上等火车。
月亮好像被云层挡住了,长长的铁道黑乎乎、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向东面望去,幸福街口有模模糊糊的灯光,西面则一点儿光亮也没有。我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没声音。于是,我坐在铁轨上开始想心事。不知道爸爸在职工宿舍过得怎么样,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合住?如果是两个人合住,他跟人家说话的时候会是什么语调儿?爸爸恨我吗?这事儿是因为我引起的,他再见到我会是什么样子?他什么时候回家?
“呜——”火车来了,我赶忙起身躲到来时的小路上。
谁能想得到呢,这天晚上的火车道上竟然还躺着一个孩子,而且她还睡着了。
当火车“呜呜”地大叫着从西南方向开过来,顺着火车头照明灯亮晃晃的光束我才看见,东北边距我四五十米的地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在火车道中央坐起来,一手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一手擦着眼睛,像是刚刚被火车的叫声震醒。
“火车来了!快跑!”我一边顺着铁道旁的小路向小女孩儿跑过去,一边扯开嗓子大喊。
火车每次开到这段路都会鸣笛、减速,但还是比人跑得快。火车开过来了,我使足了力气向前跑,还是被火车追上了。
“呜——”火车又一声吼。可是,坐在火车道中央的那个孩子,看着火车不哭不喊也不跑,一动也不动。我看清了,那个孩子是刘倩倩,才三四岁,住在我家后一排楼。她是被火车头强烈的灯光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还是面对着“呜呜”怪叫飞来的火车吓着了?
“倩倩!快下来!快滚下来!快滚下来!”我继续边喊边向倩倩猛跑,但是,火车不仅跑得快,震动的声音也太响了,不知道倩倩能不能听到我的喊声。
怎么办?火车距倩倩只有二十多米了——怎么办?怎么办?火车头的大红轮子跑过了我,直冲着倩倩去了。
火车那么大、那么响、那么快;倩倩那么小、那么傻、那么安静,一动不动。
完了完了,眼看着没有希望了!同时,我听到前面也有人在惊恐地叫喊:“小孩儿,快从火车道上下来!哎呀!这孩子傻了!”
就在此刻,在火车头那条耀眼的光束里,在火车前方那两条轨道的中央,一个身影像武打片里的水上飞人一样直奔倩倩而来。他的双脚捣着细碎的小步,像飞轮、像风、像闪电,猛地,他抱住了倩倩,几乎是擦着火车的轮子,一个骨碌滚下铁道,又滚过小路,滚向下面的地头——“哒哒咚,哒哒咚,哒哒咚”,火车开过去了。
“好险,太险了!没事吧?你俩没事吧?”路过的人向下面的地头喊。
“没事,没事。”
这声音好熟悉呀。我跑过去,连滚带爬地下到地头。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透过树影照着地头,照着树根旁滚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是一大一小,大个儿的人把小个儿的人紧紧护在怀里。
我看清楚了:“小闲儿?是你?”
倩倩坐起来,瞪着一双圆眼睛看看我,看看身边的小闲儿,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妈妈。好不容易哄好了倩倩,我才顾上问小闲儿:“你不是瞎子?”
小闲儿捂着腰慢慢地坐起来:“我要不是瞎子还非愿意当个瞎子?”
我伸出一只手在小闲儿的眼前晃晃,他没有一点儿反应。我又收回手猛出拳,我只想虚晃一下,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大叫起来:“你还不承认!你要是看不见能抓住我的手?你能知道脸前有手?”
“我能知道脸前有风。”
“可是,刚刚你咋能跑那么快?跟飞一样。你只要一脚踩不准枕木就得摔跤。你跑那么快,不瞎的人都跑不了那么快。”
“说得一点儿不差。要是不瞎,人还真做不到。他得老想着看好脚下的枕木,别踩不准了,别摔了。我就不用想这个事,直接飞就行了。”
“你又不是会飞的大侠,在平道上走路,你还得拿根棍子探路哩。”
“火车道上没有障碍物对不对?火车道上枕木的间隔距离都相等对不对?这截火车道是直线对不对?”
“它是斜线。”
“斜线也是直线呀。是直线就好说了,只要你能让自己和斜线一起斜。”
“那你能斜准了?你又看不见。”
“我都斜了十几年了。只要夜里没人了,我就在这铁道上练跑、练飞。有时候要是碰上外地人,他们不但夸我跑得快,还会停下来跟我说会儿话。反正黑夜里啥也看不清,他们还以为我是个正常人。我可糊弄了不少人呢。”
“可是,你跑得也太快了。我还是有点儿不信,不敢信。”
“不信我再给你飞一回。”
“你没摔伤吧?”
“没事。”小闲儿站起来转转腰,“没事。”
我把倩倩从地头拽到铁道旁的小路上,回头见小闲儿四脚着地,自己也爬上来了,他没有直腰又爬向了铁轨。我注意到,小闲儿的手一摸到铁轨就站起身,我忙跟上去仔细观察。他站稳后,双脚抵住铁轨,一只脚迈过去,另一只脚跟过来——他这一步的跨度一定是有量度的,此时,他的身体正好站在了两条铁轨中间的碎石上。然后,他向右转身,一只脚向前探去,脚尖抵住前面微凸的枕木,另一只脚也同样抵上去。这些动作,他做得熟练又利索。小闲儿成功地让自己站在了两条铁轨的中间,又成功地让自己与两条铁轨平行。
只听他一声喊:“看好了!”说时迟那时快,小闲儿已经飞出去了。他起跑的时候,我也跟在他的后面跑,可是,一晃他就消失在黑夜里了。然后,远远地,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一眨眼又飞回来了。
“要不是在这枕木上,我还飞不起来哩,因为你不知道脚下有啥,怕绊着。这人啊能这个样子飞,可是得劲儿哩。我差不多天天晚上在这铁道上飞几回。”
突然,倩倩一边哭着喊“娃娃,蓝娃娃”,一边要下到地头去。我们过去拦住她,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倩倩的妈妈和爸爸离婚后,坐火车去山西了,那个蓝娃娃是妈妈走前给倩倩买的。倩倩想坐火车去山西找妈妈,才抱着蓝娃娃来等火车,可却在火车道上睡着了。现在,蓝娃娃不见了。
“我下去找,你俩站这儿别动,等着。”说完,我下到地头,找到了那个毛绒绒的蓝娃娃。
小闲儿说:“你再去那边把我的棍子也找来。我在铁道上能飞,在这小路上,没棍子一步不敢走。”
当晚,妈妈听到小闲儿救倩倩的事,也惊奇得不敢相信,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眼睛能看见的人也跑不了那么快,踩枕木也不能那么准呀?他怎么知道倩倩在铁道上?他救倩倩,他也看不见倩倩呀。”
看来,人在特别惊奇的时候都会有许多问题,大人也不例外。小闲儿十几年不间断地练习,跑得能不快吗?踩那距离相等的枕木能不准吗?小闲儿看不见还听不见吗?我不是在喊吗?前面不是也有人喊那么大声,让倩倩快从火车道上下来吗?小闲儿看不见倩倩,他不是让倩倩给绊倒了吗?
“是呀是呀。若是小闲儿没有正好让倩倩绊倒,不就直接撞火车上了?这条命,可是说没就没了。”
“小闲儿说,他这条贱命,没就没了吧。”
“谁的命都是一条命。人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条命,谁也想好好活。不能好好活,赖活也想活着。”
我和妈妈都觉得小闲儿是个英雄。
天气越来越冷了,菜园里的萝卜都已被我们收走,一地的绿色没了,那棵槐树的叶子也掉光了。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地方,小光明却越来越像个家了。小窝棚两边的通口都挂上了棉帘子,杨树加水泥槽的棚顶上面,铺了一层纸箱子,又铺了一层塑料布,还压上了一些砖头。塑料布是姥爷从小仓库里找出来的,棉帘子是姥姥用一条旧棉褥子剪出来的。
我说:“小光明挂上棉帘就太黑了。”
姥姥说:“小闲儿觉不到黑,能觉到冷。”
小窝棚里面的红砖小窄床上,铺着造纸厂废弃的包装板和旧毛布,还铺着一件我爸爸早就不穿的棉大衣。包装板和旧毛布是小闲儿向造纸厂往外拉废品的人要的,旧大衣是妈妈让我送来的。
慢慢的,小光明有一点儿像家的样子了,是小闲儿的家,也是我和倩倩的另一个家。
是的,那个被小闲儿救下来的女孩儿倩倩,成为了我们最好的朋友。
有一天,倩倩问小闲儿:“你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吗?”
“以前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是黑日子,就黑灯瞎火地过吧。可自我住到小光明,我的日子就不一样了,没那么黑了,越来越好了。”小闲儿顿了顿,有些害羞地说,“有件事还没办成,我还没好意思说哩。前几天,我去镇上找残联了,他们能帮助我学习盲人按摩。以后,我就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能活成个人样子了。人要能活成个人的样子,还有啥可怜哩。”
……
亲爱的大宝,我很幸运,在以前的时光里,走过一条秘密通道,拥有过一个小窝棚。那是一个存放秘密与温暖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把那个小窝棚直接捧给你。但是,如果你不能够深切地懂得:秘密可以私存,温暖不可以私有。小窝棚于你,只是一个小黑窝,而不能成为小光明。人生有许多的不可以、不可能,你的路只能自己走。老爸我能做的就是提醒你:试试看,自己的脑袋能否扎进自己的怀抱。温暖这个东西,你只有温暖了别人,才能够温暖自己。这可不是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