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鹿人的孩子

2024-12-31 00:00:00王倩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24年8期
关键词:格利风神驯鹿

1

夏天到了。

森林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从清晨到黄昏,森林里到处都洋溢着鸟儿们的歌唱。云雀愉快地轻声啼啭,啄木鸟、松鸦和星鸦的啼叫声此起彼伏。有的鸟鸣短促尖厉、有的鸟鸣沉闷持重,有的像哈哈大笑,还有的像在窃窃私语……

红松、白桦、冷杉、黄檗还有水曲柳、胡桃楸都伸展着自由的臂膀,茂密的枝叶将森林的天空笼罩得密密实实的。雨水也越来越多了,密林深处的潮湿地里,青苔正在迅速地滋生着。

驯鹿们终于可以轻松地找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了。

帕帕跟着爷爷达瓦下了一次山,他终于拿到了盼望了好久的铃铛。

这只铃铛可是帕帕亲手设计的哩!

山下镇子上最好的手艺人熔化了黄澄澄的铜,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把帕帕画下的那些似云朵飘动的图案活灵活现地刻制在花朵形状的铃铛上。只轻轻地一摇,那铃铛便会发出灵动的叮当声,像安静的冬夜里冰凌撞击冰凌时发出的那种清音,悠远又动人。任谁见了这只铃铛不啧啧赞叹呢!是呀,之前有谁见过黄澄澄的花苞形状的鹿铃呢?

民族乡礼品店的古丽姐姐看见了,追着帕帕问:“听说这个铃铛是你自己设计的呀,真了不起,这是铃兰花吗?”

帕帕笑了笑,不回答。

古丽又说:“这铃铛上的云彩形状真奇怪,谁见过云朵是这样旋转的呢?云朵不都是绵绵软软,胖乎乎的吗?”

帕帕使劲地摇摇头,说:“不!这、这不是云朵,是、是、是风!”

古丽笑了:“敢情风还能画下来呀!”

帕帕不笑了,也不说话。

古丽却笑得很大声:“小画家画画的时候,手可一点儿也不结巴哩。你看,这风吹得多顺畅,能从咱们民族乡吹到贝加尔湖呢!”

帕帕不喜欢这个玩笑,有些生气了,猛地从古丽手上夺走那只精巧的铃铛,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喂,喂,小帕帕!”古丽在身后喊,“要不要我帮你卖掉这只鹿铃呀?肯定会有游客花大价钱的!我保证够你再重新做十只铃铛。”

帕帕涨红了脸,回身朝古丽翻了个白眼。他一着急,越发地结巴了:“不卖!这、这只巧尔然可是送、送、送给风神的!多少钱也、也、也不卖!”

鄂温克人管鹿铃叫“巧尔然”。帕帕喜欢这个发音,这几个音节在唇齿间跳跃的时候,那声音就像一头欢脱的驯鹿插上了翅膀,忽悠悠地飞了起来。

飞得那么自由自在——一点儿也不结巴。

爷爷达瓦也觉得奇怪,帕帕在山上的时候,虽然不太爱说话,但从不结巴,为什么一下山,就结巴了呢?

帕帕往爷爷的背后躲了躲,把鹿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2

风神是帕帕最心爱的一头小驯鹿,也是最受全家人宠爱的那只,名字是帕帕起的。

唉,要说起来,风神可真是一只命运多舛的小家伙呢。

它是今年三月中旬的时候出生的,可却是被迫离开妈妈温暖的肚子的,而且还是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

那时候,风神还在妈妈的肚子里,离出生还差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呢。它是剖腹产生出来的,因为还没有足月,它被人从妈妈的肚子里捧出来的时候,还没能睁开眼睛。而妈妈挣扎着看了它一眼,还试图抬起头来为它舔舐身上那湿漉漉的胎衣,但没能做到,妈妈就那么头一歪,停止了呼吸。因此,风神一出生便成了孤儿。

那是今年三月里发生的事情了。

三月的山林里,空气还是那么凛冽。白雪才刚刚开始融化,雪踩上去已经不再那么松软了,而是会发出一种“咯吱”声。雪的颜色也开始变黑、变绿,直至日渐强壮的阳光将它们完全送回厚厚的枯叶层中。

那天黄昏,当夕阳的光线穿过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林木,落在营地撮罗子的柱根的时候,爷爷达瓦像往常一样清点着回营的驯鹿。他发现,有一头叫灰月亮的驯鹿没有回来。

灰月亮是一头性子极为温厚的八岁母鹿,它的眼睛像快要满圆的月亮一样明亮,所以它的名字里有“月亮”。八年来,它从未夜不归宿。

爷爷达瓦抬头看看林间,那夕阳的光线正迅速地收拢,夜间留在营地外的山林里是很危险的。这个季节正是闹熊患的时候,熊刚刚从冬眠中醒来,正饥肠辘辘,急于寻找猎物填饱自己空荡荡的胃。除了熊,还有狼、猞猁、狼獾等,都在觊觎着这些体型肥硕的驯鹿呢。

营地里的火塘会彻夜燃烧,这些野兽都忌惮这吐着长舌头的明晃晃的家伙。除了火塘,还有忠心护卫的猎犬黑旋风,即使在夜里睡着,它也会警觉地竖着耳朵。

爷爷立刻决定去林子里寻找灰月亮。

灰月亮下个月就要生宝宝了,它沉重的身体如果陷进雪坑里,或被什么东西牵绊住,想脱身确实有些不方便。

这头高大的驯鹿,通体的颜色是灰里透着白,白里夹杂着落叶色,帕帕说,那是雾的颜色。它生来就少言寡语,一向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它从来不像其他驯鹿那样,咋咋呼呼、挤挤攘攘地抢盐吃。它只会淡定地跟在鹿群后面,看着礼拜天拧着脖子往前窜,看着二郎神急得“哈哈哈”地喷气又跺脚,看着鳌拜喷着鼻子训斥那些急躁的公鹿……它不争也不抢,越是这样,主人家手里的盐巴越是常常偏向它,给它送到嘴边来。它张着湿润的大嘴巴有条不紊地啃食几口,而旁边总会有不服气的伙伴上前来对它又拱又顶,它则会默默地退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卧下来,风轻云淡地回味着那美妙的盐的滋味。

它总是温和地眨着毛茸茸的黑眼睛,静静地看向森林深处,仿佛与大自然无声地交谈,仿佛那山林、那风声、那星光和月色都有灵魂似的,它沉默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像额沃(驯鹿家族对老奶奶的称呼)。

帕帕最喜欢靠着灰月亮沉思或者画画,他画的驯鹿都有一双灰月亮那样的眼睛。

帕帕从撮罗子里跑出来,他一定要跟爷爷一起去找灰月亮。帕帕今年九岁,瘦瘦小小的,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乞求地望着爷爷。

三月的森林,虽然白天的风不像冬天那样刺人了,但太阳一下山,温度就会骤降。爷爷达瓦挥挥手,让帕帕回撮罗子里接着画画去。帕帕抿着嘴不说话,扑闪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执拗的目光。

唉,这个孩子轻易不开口,但他的眼睛会说话哩。

最后,还是额沃发话了:“让他跟着去吧,灰月亮跟他一样是个闷葫芦,他们俩最爱守在一块儿听风呢。”

使鹿人管老奶奶叫“额沃”。额沃是爷爷的妈妈,她年龄很大了,像森林里的古树一样。这两年,额沃的腿脚已经不灵活了,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营地里慢慢地挤驯鹿奶,慢慢地烤列巴、熟皮子,静静地听清晨和黄昏的鸟鸣,或者把瓜子放在手心里,等待着胆大的鸟儿飞来啄食。她的嗓子也苍老了,前些年还爱唱歌的她,最近也不太喜欢开口了,“呼哧”“呼哧”的哮喘声代替了她的歌声。帕帕的爸爸想把额沃接到山下去住,但被额沃拒绝了。额沃说自己的根是长在林子里的。

听到额沃发话,爷爷没办法,只得帮帕帕紧紧地系好帽耳朵,又将自己头上的探照灯摘下来,套在帕帕的头上,自己回帐篷拿了一个手电筒。他们没有带黑旋风,让它留在营地当守卫。

夜鹰已开始它们不知疲倦的演奏,那叫声就像有人用小铁锤敲打铁片,“哒哒哒哒哒”,频率非常快,让人血管里的血液都跟着快速流动了起来。

帕帕和爷爷踩着齐脚踝的雪,向森林深处走去。

爷爷一边走一边敲击着树木,还吹响了鹿哨,召唤着离家掉队的灰月亮。帕帕跟在爷爷后面,机敏地向四周搜寻着。别看他年纪小,眼睛里却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深邃,那是一种森林般辽阔和深远的目光。

额沃说过,帕帕是森林的孩子。

帕帕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出生在山下乡卫生院里,他是在山里出生的。

帕帕的爸爸吉雅和妈妈玛娜,早已在政府的号召下,告别了森林里的生活,去山下民族乡的村落里定居了。

留在山上的鄂温克人,则被山下的人们称为“最后的使鹿人”。

九年前的秋天,森林里的树木早已披上了五彩缤纷的衣裳。由于得到了讣告,玛娜上山来,和额沃、爷爷达瓦一起骑上驯鹿,去十几公里外的另一个猎民点营地参加葬礼。玛娜拖着怀孕的身体骑上了一头年轻力壮的公鹿。本来驯鹿的步伐向来是稳重踏实的,谁知那个家伙的胜负欲过于强烈,它一刻也忍受不了其他两头公鹿走在它前面。它不顾玛娜的一再呵斥,竟然迈开大步得意地快跑起来,并且在过一处风倒木的时候,它腾地跳了老高。

这回,它不但没有得到伙伴的喝彩,也没有得到主人家的赞扬。它闯下了大祸,得到的是一顿细树枝的抽打——玛娜被它颠坏了!

更委屈的是,当其他两个伙伴在亲戚家的营地得到豆饼奖励,美滋滋地吃起来的时候,它只能被拴在一棵树上,馋得直哭。

就这样,帕帕提前半个月来到了这个世界。玛娜已经来不及下山去卫生院了,就在亲戚家营地的撮罗子里,人们送走了一位使鹿部落的老人,迎来了一个使鹿部落的新生命。

玛娜在山上的撮罗子里待了一周,天便下起了连绵的秋雨。山里深秋的冰雨十分寒冷,大山上森林的气息被雨放大,风携带着这古老的语言,一遍遍地吹过撮罗子。而这个新生的小生命却在撮罗子的狍皮褥子里睡得十分香甜,而且一声不吭。可是当玛娜带着帕帕回到山下的村落时,他却挣扎着不肯喝奶,整宿整宿地哇哇大哭。

额沃说:“让他回来吧,回到山上来,他是森林的孩子呢。”果然,玛娜抱着软软的帕帕一回到山上,他便睡得十分安宁。

就这样,帕帕在山里长大了。他是跟着额沃和爷爷在山上喝驯鹿奶长大的,他长成了一棵小松树。他喜欢住在撮罗子里,他觉得睡在撮罗子的狍皮褥子上,整个森林都会住进他的梦乡。他不喜欢住帐篷,额沃也是。他和额沃一起住撮罗子,帆布帐篷则留给爷爷一个人住。

帕帕不爱说话。确切地说,他不爱用嘴巴说话,而是用其他的。在山里,他几乎不用开口,额沃和爷爷懂他眼睛里的意思,驯鹿们和狗懂他手势的意思,风和星星懂他奔跑跳跃时的意思,大森林懂他呼吸里的意思。而山里所有的一切,都懂他画笔里的意思。

帕帕有一双巧手和一颗多彩的心,他会画画。

他画白桦画红松、画驯鹿画犴达罕、画苍鹰画雪鸮、画四季流转的森林、画森林里一天中不同的光线……他画画的时候眼睛是亮的,心是飞翔的。虽然他画下的线条是那么的稚拙,涂下的颜色是那么的青涩,但额沃却总是夸张地惊呼着,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画作。

住在山林里的鄂温克使鹿人越来越少,像帕帕这样的孩子几乎只有他一个。帕帕已经九岁,早已到了读书的年龄,但他却不肯下山到学校上学。

“在山下的学校,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会成为你的朋友。”妈妈玛娜这样劝他。

“山上也有很多人。”帕帕执拗地说,“树木、动物和鸟都是人,都是我的朋友。”

这让玛娜和吉雅很是头疼。而额沃和爷爷达瓦却总是说:“再等等,有的是时间呢。森林也是所大学校呢!先让帕帕在森林学校里学习吧!”

3

广袤纵深的森林里,浓重的夜色降临了,天空开始变得幽蓝,一颗又一颗星星出现在了树梢的上空。

幸运的是,月亮也升上来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春夜。

夜晚的山林里很静,连脚下踩雪的咯吱声都被放大了。他们总是踩到雪下薄薄的冰层,那是白天雪化了以后,晚上又被冻上的结果。咯吱——咔嚓,连星星都被一步步的声响震得一闪一闪呢。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一阵奇怪的笑声,没有在山林里走过夜路的人,听到后一定会立刻毛骨悚然。但帕帕知道,那是猫头鹰在叫。

从一棵树上飞起一只大猛禽,这是黑夜之王——雕鸮。它落在一棵云杉上,悄无声息地盯着两个森林夜行人。

爷爷有时候会停下来侧耳倾听一会儿。帕帕知道他是在听鹿铃的声响。此时,他们都期盼着能听到幽深的大森林里传来叮当的鹿铃声。听到鹿铃,就能找到灰月亮了。

每一头鹿的脖子上都有一只鹿铃,那不仅是为了惊走小型的捕食动物,也为了能让人们更准确快速地找到它们。

帕帕和爷爷一样很会倾听。在他们的耳朵里,每只铃铛的声音都不同,有的清越、有的低沉、有的稚气、有的稳重、有的活泼、有的沉着。每当鹿群摇动纷繁复杂交响乐奔向营地的时候,帕帕甚至还能听出它们的主人——每一头驯鹿的性格。

帕帕很喜欢听鹿王鳌拜的铃声。鳌拜的鹿铃是用重铁制造的,那是一个长方形有棱角的铃铛,每一声响都沉着顿挫,很有王者风范呢!在自己家的鹿群里,它的鹿铃声最响亮。当鳌拜摇晃起威武的脖颈,鹿铃的声音便穿透厚实的密林,向森林的更深处蔓延。

他也喜听露米的鹿铃声。露米是头年轻活跃的母鹿,它总是喜欢小步颠着跑,因此它的鹿铃会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清脆乐声,像溪流跌落的声响,轻松、活泼,朝气蓬勃。

而灰月亮的鹿铃声总是那么平缓,“叮——当——当——”就像山间舒缓的小溪流,总是不疾不徐、若有若无地流淌着。

探照灯和手电筒的光在雪地里开辟出一道道光的小路,像从一片荒地里开出来的小块田地。帕帕和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爷爷不断地敲击着树干,发出“砰砰”的声响。

帕帕越来越不安和心急。在这人迹罕至的夜的密林里,帕帕重重地咽了两下口水,之后他清了两下嗓子。

“灰——”他先是小声地喊了一下,然后扯开嗓子,拉长了音调,用稚嫩的童音把黑夜撕开了一道口子,“灰——月——亮!”

森林里没有回声,厚重的雪和密实的树木把声音拢了起来,但帕帕的呼唤足以惊醒一大批黑夜里沉睡的树木和夜鸟,也足以引来捕猎的猛兽。

森林里顿时响起一阵嘎嘎、呜呜、吱吱,扑腾腾的声响。

爷爷挥手制止了帕帕的呼唤,他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短暂扑腾翅膀的声音和鸟叫声很快便静了下去,但在黑暗的某处却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嘎——嘎——”是乌鸦。

“嘎嘎嘎嘎”声音此起彼伏,是一群乌鸦在叫。

帕帕听爷爷说过,乌鸦是森林的报丧神。它们一定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正兴奋地等待着一顿饕餮大餐。

帕帕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恐惧感攫住了他,强烈的不安搅动着他的心房。

难道灰月亮出事了?

他紧跟爷爷的步伐,加快脚步朝着聒噪声传来的方向赶去。赶了大约有两里路的时候,爷爷停下了脚步,帕帕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们俩都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喘息和痛苦的哼叫声——是驯鹿的声音!

“嘎嘎嘎”,伴随一阵乌鸦凌乱的叫声,一团团黑影在林间飞腾起来,一阵细小的风带着寒气扑到帕帕的脸上。在这阵风中,帕帕隐约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爷爷用手电筒扫去扫来,发现雪地里有一片凌乱的驯鹿的蹄印,但并没有看到驯鹿的身影。真是奇怪,那喘息和呻吟明明就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回荡着……帕帕紧张又恐惧,手里捏出了一把细汗来。

“嗷——”不远处的大树后面突然传来了几声低沉的嘶吼,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像魔鬼的小灯笼似的扑闪着。是一头狼!

帕帕不禁打了个哆嗦,胃里一阵紧缩,恐惧像冰冻的寒风一样扑打着他的额头。

森林里狼并不常见,看来它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它比那群乌鸦更加激动,迫不及待地准备扑向一顿大餐。

爷爷一把拉住了帕帕的手,将帕帕紧紧地护在了身边。他大声地朝那狼吼叫着,跺着脚,把手电筒摇得猛烈起来,那光发出了凛冽的剑气,他期待用虚张声势吓跑这头狼。虽然爷爷有丰富的与狼周旋的经验,但在这样的时刻,他带着帕帕,还有一头等待解救的怀孕的驯鹿,这令爷爷有些吃力。

这时,他发现探照灯的光被不远处的黑暗吞没了,他拉着帕帕慢慢地挪到了那里。帕帕只朝那里看了一眼,胸口立刻像被什么狠狠地锤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失声叫道:“灰、灰、灰月亮,它怎么了?”

灰月亮正躺在那里,身下的雪已经变成了黑色,那是它身上淌出来的血。那热腾腾的血正慢慢地从灰月亮的身上蜿蜒而出,被冰冷的雪吞噬着。灰月亮奄奄一息,嘴里发出痛苦而细微的哼叫声,四条腿偶尔抽搐一下,鼓起的肚子也跟着抽搐着。

帕帕想扑过去,但被爷爷一把拉住了。

“灰月亮!”帕帕难过极了,尖着嗓子哽咽起来。

“是陷阱。”爷爷拉住帕帕,“不要乱动。”

那是一个深坑陷阱,而且陷阱底部肯定有尖锐的铁刺棒或者锋利的尖木茬。一定是那些可恶的偷猎者布下的,以确保猎物掉进去的时候,能给它们致命的一击,让它们没有力量挣扎逃脱出去。

灰月亮踩中陷阱,歪倒下去的时候,那尖刺刺穿了它庞大的身躯,刺中了要害,血便像蛇一样从它的身体里游动了出来。

一想到它不知独自在这里承受了多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帕帕的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淌。泪水一涌出眼眶便被剥夺了热量,冷冷地爬在脸上。

“救救它!”帕帕哽咽地拉住爷爷。

帕帕已经完全忘记了对面还有一头凶恶的野狼,正随时准备扑向他们,用它那尖锐的牙齿撕开他们的棉衣和棉衣里的皮肤。

“救不活了……”爷爷拍拍帕帕的头,轻轻地说,“你看,它失去了那么多血。”

是啊,陷阱里的雪全都是黑的。

“它、它、它……”帕帕结巴起来,只得用手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个大圈圈。

爷爷明白帕帕的意思——灰月亮还要做妈妈呢!

这提醒了爷爷,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轻轻地对帕帕说:“没关系,咱们可以把灰月亮的宝宝接出来。”

“帕帕,好孩子!”爷爷按按帕帕的肩头,像要交代非常重要的任务那般,指了指对面那头狼,“它就交给你了!在我去接鹿崽的时候,你要当个超级守卫,守住它的进攻!”

帕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虽然他仍然十分惧怕那吃人的野兽,但为了灰月亮和鹿崽,他很快勇敢起来,问爷爷:“我该怎么做?”

爷爷把手电筒交到帕帕手里,说:“你用光瞄准狼的眼睛,这样可以暂时震慑住它。我去点火。”

帕帕挺了挺胸脯,点了点头。按照爷爷说的,他用手电筒的光暂时防住狼。

爷爷则蹲下身去,快速地聚拢一堆干燥的小树枝,之后又从迷彩裤的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打火机,很快燃起了一堆火。火吐着热辣辣的舌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又在火堆里点燃了一根拳头粗的火把,交给帕帕。又捧着雪,把那堆火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有了这些,狼是不敢轻易攻击咱们了。”爷爷说,“如果它要扑上来,你就用火把对付它。”

“但一定要记得躲过这些树木,不要让火的舌头舔着!”爷爷叮嘱帕帕。

爷爷不确定这个九岁的孩子能不能顶得住,他也害怕帕帕受到伤害,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但是,面对眼前的情形,只能把这个任务交给帕帕了。

帕帕那握住火把的手在发抖,但他的眼神却是勇敢坚定的。他无声地提醒着自己:我不怕,我可以!

爷爷把帕帕头上的探照灯取下来,系在了自己的头上,又从衣兜里取出了一卷绳子。他身上可是叮叮当当地带了不少宝贝呢,当然,这是日常寻鹿时必备的工具。

爷爷把绳子一头系在陷阱坑边的一棵树上,一头捆在自己的腰间。他拉着绳子下到了坑底,到了灰月亮身边。

“受苦了,灰月亮!”爷爷心疼地抚摸着灰月亮的额头,轻轻地安抚着它说,“但接下来,你要受一个更大的苦,辛苦你了。也许你并不怕受这个苦,因为我要把你的崽接出来。”

说完,爷爷揉了揉灰月亮高高隆起的肚腹。他抹了抹眼睛,也哭了。

爷爷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半尺长的折叠刀,他要用这把刀划开温热的皮肉,划开子宫的薄膜,将一个小生命接到世界上来。

“我要给灰月亮做个剖腹产。”爷爷朝帕帕喊道,不知道是不是想给自己打气。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许多汗珠,手也在发抖,他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他不是医生,而且面临的还是一个生命即将消逝的产妇。

灰月亮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嘴里发出了凄惨的嚎叫声。它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了狼的攻击欲,它的眼睛冒出了狰狞的光,嘴里发出恐怖的嘶吼,向前蹿了两步,看起来蓄势待发,准备攻击了。帕帕紧紧地握住火把,“啊——”他用尽力气朝那头狼发出愤怒的吼叫。

那头狼似乎被帕帕的气势给震住了,它犹豫着,又龇着牙,不甘心地向后退了退。但很快,它明白了对面只是一个小小的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孩子,它跳了起来,猛地扑过来。

爷爷心急如焚,但手里的动作却不能停下来。他朝帕帕大声喊着:“帕帕,挥起火把来,快跑吧!”

帕帕倔强地站在原地,他高高地举起那只火把,准备迎接扑上来的恶狼。

他已经能闻到狼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臭气了,那绿眼睛和尖牙齿在他眼前那么清晰地晃动着。

就在这时,陷阱边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那风强劲地旋转着,卷起坑边的积雪,形成了一个两米多高的旋风。

旋风就在陷阱坑边的黑暗里呼呼地旋转着,那头扑过来的狼正好冲进了旋风之中。“嗷——”它被旋风裹挟着的雪粒子抽打住了眼睛,打了个趔趄,差点跌进陷阱里。它不知道对面的男孩儿究竟用了什么神奇的武器,让它的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它不得不拼命地甩着头,退到了之前的大树后面。

那白茫茫的旋风继续旋转着,慢慢地向远处飘去,消失在了黑暗的森林里。

“帕帕,帕帕!”爷爷在坑底兴奋地喊了两声,“小鹿剖出来了,它还活着!”

帕帕望向旋风消失的方向,他想,那一定是灰月亮的灵魂吧。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保护着小驯鹿的降生。

帕帕把火把举到坑边,明亮的火光中,他看到爷爷怀里抱着一头雪白雪白的小驯鹿,那白亮的颜色让他们俩都流下了眼泪。

“白色的小鹿!”帕帕激动地说,“好漂亮呀!”

爷爷拉住绳子从坑底爬上来,用身上的棉袄裹住哆哆嗦嗦的小驯鹿。它刚刚从妈妈温暖的肚子里出来,还不适应这个世界的温度。

对面那头狼突然伸长脖子,朝空中急促地嚎叫了两声,它在召集伙伴。帕帕知道,很快便会有更多的狼聚集而来。

“走,快走,回家!”爷爷拉起帕帕,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帕帕指指陷阱里的灰月亮,不肯走。爷爷看看血肉模糊的灰月亮,轻声说:“它已经圆满了,我们走吧。”

是灰月亮替他们拦下了狼的追击。那些狼很快便窜进了坑底,大快朵颐地开始了今天的晚餐。

一路上,帕帕泣不成声。他不时地摸摸爷爷怀里的小驯鹿,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心想:那些盗猎者,比狼还要可恶!

夜深了,月光倏地亮了,轻纱似的笼罩着北方早春的大森林。

再见,灰月亮!

妈妈呀妈妈

你那半边脸上为何发红?

是什么沾在了上面?

是什么在流淌?

孩子呀孩子

当我越过山峰,翻过崖顶

是山丁子的树叶沾满了面孔

妈妈呀妈妈

你的小儿精疲力尽

稍微歇息歇息吧

可以吗?

孩子啊孩子

为了赶上我才紧走急行

不跟妈妈在一起

怎能赶出路程?

月光下,爷爷亮开嗓子唱起了一曲歌谣。苍凉的歌声带着淡淡的忧伤,飘过树木的枝梢,向月亮飘去……

这曲歌谣叫《母鹿之歌》,帕帕听额沃讲过关于这个歌谣的故事:从前,一头鹿被一个猎人的猎枪打中了,它躺在地上,几乎快要死去了。它催促身边的小鹿快点逃命。可是小鹿说什么也不肯走,宁愿被猎人打死也不肯离开母亲身旁。这首歌谣正是模仿母鹿和小鹿的对话。猎人感受到了这感人肺腑的深情,他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并决定不再伤害这对母子,还为母鹿治伤。

额沃还说,森林里的鄂温克人在有猎枪的时代,也是会打猎的,但是他们从来不猎杀怀孕和带崽的动物。

4

就这样,小鹿安然地在营地里生活了起来。

由于早产,它在撮罗子里的火塘边整整卧了一个星期才站起来。一般的小鹿可是在出生后两个小时便能站起来走动呢。

小鹿长得可真好看!白亮的皮毛,一丝杂毛也没有。眼睛是黑黑亮亮的,像极了两颗圆溜溜的山葡萄。帕帕觉得它的鼻子、尾巴、蹄子没有一处是不可爱的。他说:“小鹿真是一个好看的小人儿。”

额沃说:“驯鹿们都是大森林的孩子,这头小鹿可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礼物,纯白的鹿是我们鄂温克族的神鹿呢!”

帕帕和爷爷后来又去过那个夺去灰月亮生命的陷阱,看到灰月亮只剩下一堆白骨头了。

爷爷说:“灰月亮也算是天葬了。”爷爷还告诉帕帕,骨头也会发芽的,等来年春天,灰月亮也许会长成一株灰色的接骨木或者一只勤快的啄木鸟。

帕帕抹抹眼泪,伤心地说:“不,灰月亮会长成一只雕鸮那样的大猛禽,啄掉那些盗猎者的眼睛。”

他们在陷阱四周围上了带蒺藜的灌木,免得其他动物再次掉进去。

爷爷告诉帕帕,在打猎时代,猎人们从来不多向森林索取,他们只猎取他们生活需要的那一点儿。而现在已经禁止打猎了,很多动物都成了国家的保护动物,这些盗猎者却被经济利益蒙蔽了双眼,向大森林一次又一次地伸出贪婪的手。

帕帕说:“希望那些可恶的盗猎者能变成獐子。”

“为什么呢?”爷爷问他。

“因为獐子是森林里最丑的人。”帕帕咬着嘴唇说。他总是把森林里的一切都说成是“人”。

帕帕接过了喂养小鹿的责任,每天用奶瓶喂它喝奶、喝水,帮它打扫粪便,为它梳理毛皮……小鹿依偎着帕帕,就像依偎着妈妈一样。

额沃慈爱地看着他们叹口气,又微笑起来。这一人一鹿两个孩子,他们的身世真的太像了,都是早早离开妈妈肚子的早产儿。不同的是,小鹿永远地失去了妈妈,成了一个孤儿。

帕帕常常把自己从前画过的灰月亮的画像拿给小鹿看,告诉它,它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妈妈。

小鹿抖抖雪白的毛,歪着头看着帕帕。它一定很纳闷,难道帕帕不是自己的妈妈吗?

“为它取个名字吧,帕帕。”爷爷说。

帕帕想了两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名字——风神。他希望小鹿能够像风一样自由,像神一样强大。

小林叔叔到营地里来过两次,他是年轻的森林警察。他特别抱歉灰月亮的遭遇,说最近他们正在抓捕一个盗猎团伙,一定会把这些人绳之以法。

他抚摸着风神的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爷爷聊着天。

“今年出生的驯鹿有几头呀?”他问。

“只有这一头早产儿。”爷爷说。

“看来驯鹿的繁殖情况不容乐观呀!”

“近几年,森林一直在被开发,公路越来越深入。”爷爷叹了口气,“驯鹿们的食物越来越少,我们不得不常常搬迁……年轻人也不愿意上山养鹿啦!”

“山上的使鹿人确实越来越少了。”小林叔叔说,“这两年我在山上只见过三家养鹿人。”

“我们的鹿还总是被盗猎者杀害!”帕帕抢着说,他很气愤。

“他们逃不掉的!”小林叔叔一个劲儿地瞅帕帕,笑眯眯地说,“小帕帕,你说话挺顺溜的嘛!我听说你一下山,见到山下的人就结巴呢!”

帕帕不愿意跟小林叔叔聊这个,拉起风神就要走开,却被小林叔叔一把拽住了。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小林叔叔又严肃起来。

“我要保护我的驯鹿!”帕帕坚定地说。

“时代不同了。”小林叔叔眯起眼睛,“也许你学到更多的知识,会更好地保护你的驯鹿呢……还有,你可以把驯鹿们的故事带到山下,让更多的人一起保护驯鹿呢!”

帕帕没有去接小林叔叔的话,那些话掉在了地上,被风吹散了。

山林里的春天总是比山下要晚很多,但晚来的春天也渐渐浓厚起来了。

沼泽地的积雪最先融化,毛榛的黄花开了、石楠的紫花开了,还有五虎草、风铃草、野草莓……都开出了绚丽多彩的花儿,森林像穿了一件美丽的花裙子。

杨树和柞树旁边耸立着巨人般的椴树和高大挺拔的白桦树,后面还有云杉、冷杉、千金榆、黄檗……

胡枝子、佛头花和绣线菊等各种灌木上盘绕着葡萄藤和草藤,还生长着野山楂和稠李。稠李枝条上有稀疏的刺,垂下的叶片上有深深的裂纹。枝干光滑的接骨木也在春风里苏醒过来了,它们伸伸细长的腰身,在清晨的薄雾里,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等待着第一只鸟儿站上它的枝条。

帕帕认识森林里的大部分植物。这些植物虽然都不说话,但也有自己的语言。在风吹来的时候,每棵植物发出的声响都不一样。

帕帕也认识森林里的大部分动物,他喜欢跟各种鸟儿交朋友。

松鸦爱学别的鸟叫捉弄人、啄木鸟每天都忙忙碌碌的、灰伯劳的目光总像在生气、斑鸠叫起来总像在抽烟斗……还有黑夜之王——大猛禽雕鸮和它的亲戚——夜间勇猛而到了白天就特别胆小的长尾林鸮,帕帕跟它们都很熟。

在帕帕的精心照顾下,风神长大了不少,身体强壮了很多,身上雪白的毛更加美丽,头上开始萌出毛茸茸的鹿茸了。它常常跟在帕帕的身后在森林里蹦蹦跳跳地玩耍。它追着蝴蝶,在草地上打滚;它拱着帕帕的手,撒娇地找盐巴吃;它跳过小溪流,歪着头看那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有时候,它也会跟着鹿群出去找食物,它在高大的鹿群队伍里是一个淘气的男孩子。

“风神——风神——”帕帕总是这样呼唤它。一听到帕帕的声音,风神就会蹦跶着冲过来,“咚”的一下,将帕帕撞倒在地。

帕帕咧着嘴巴,“哎哟”地叫了两声,却不忍心批评这个小淘气鬼。风神圆溜溜的眼睛淘气地转了转,笑嘻嘻地用头蹭蹭帕帕的脸颊。

黑旋风可不像帕帕那样惯着风神。它每次看到风神横冲直撞地把营地里的晾衣架拱翻、把桦树皮踢远、把帕帕撞倒的时候,都会气愤地朝风神龇起牙,大声吼叫着批评它一顿。有时甚至会冲过去,把这个小淘气顶翻在地。

但风神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它从地上跳起来,懵懂地看着眼前这个暴跳如雷的大家伙,笑嘻嘻地低下头去蹭蹭它,就像蹭帕帕那样。

黑旋风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该给风神系上鹿铃了。”爷爷说。

驯鹿们长大后都会拥有自己的鹿铃。

爷爷拿出了灰月亮留下的那只铃铛——是做剖腹产的那个晚上,从灰月亮脖子上解下带回来的。

但那只铃铛已经生锈了,看上去灰扑扑的。帕帕轻轻地摇一摇,它的声音是那么暗沉嘶哑,毫无生气。他知道,这只铃铛的灵魂已经跟随它的主人融进泥土里了。

帕帕摇摇头,拿起了画笔。他要给风神设计一只森林里独一无二的鹿铃。这只鹿铃要有最美丽的花朵的形状,要有森林里最温柔的风的声音。

现在,帕帕画下的鹿铃,终于被他握在了手里。

在山下的镇子里,帕帕一拿到鹿铃就想快点回到山上去。可是爷爷还有好多事情没办好呢。

爷爷背着一个大背包,里面装着两根三岔的漂亮鹿茸,那是前天刚从二郎神和礼拜天的角上割下来的。爷爷要把它们卖掉,再去买驯鹿们爱吃的盐巴、买帕帕喜欢的画笔、买额沃需要的药片,还有他们日常需要的生活用品。

帕帕最不喜欢看爷爷给驯鹿锯鹿茸了。

虽然鹿茸不割掉就会骨化成鹿角,鹿角会飞快地长到巍峨,每年九月份的时候,就到了那些公鹿的打架期,硕大的鹿角会对彼此造成伤害。

可是帕帕宁愿给鹿角套上布袋,等它们自然脱落,也不愿意看到它们被锯掉。那可是生生地割掉驯鹿的骨血呀,他的心会比鹿更疼,也会滴血。每年割鹿茸的时候,他都会难过好几天呢。

而额沃,她也不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她总是说,森林里到处都是治病的药,五味子能提气、苍耳能治头晕、艾蒿能治风湿、酸浆草能消肿、白茅能止血、铁线莲能解毒、干蝙蝠的粉末能治咳嗽……

最近额沃的气喘病严重起来,她吃了很多干蝙蝠的粉末,吃了很多森林里的草药,都没有好起来。她整夜整夜地咳嗽着,几乎快要把心呕出来了。爷爷决定到山下为额沃买药,并把让额沃吃下药片的任务交给了帕帕。

帕帕觉得自己一到山下,就像一棵被粗暴地从土壤里拔出来的树,失去了水分,是那样局促和不安。

但他只能耐着性子跟着爷爷去收购点,又去商店、药店……

他们路过镇子上的小学,围墙里面正传来下课铃声。透过学校大门的缝隙,帕帕看到好多孩子像清晨出动的鸟儿一样,纷纷从教室里飞出来。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在操场上跳绳、踢球……

有两个男孩儿看到了大门外的帕帕,他们凑过来跟他打招呼。其中一个男孩儿问:“喂,你是使鹿人的孩子吗?”

帕帕默默地点点头。他觉得这个男孩儿长得可真像一只松鼠,两颊鼓鼓的,眼睛圆溜溜的。也许是松鼠的原因,这次帕帕没有跑开,他甚至想和面前的两个男孩儿聊上两句。

“生活在森林里可真好,不用上学!”长得像小松鼠的男孩儿咂巴着嘴巴,很是羡慕的样子。

“使鹿人的孩子也是需要上学的!”另一个男孩儿不服气地说,“咱们学校有好几个鄂温克族的同学呢!”

“不住在山上、不养驯鹿、不会说鄂温克话的鄂温克人还叫使鹿人吗?”长得像小松鼠的男孩儿叉着腰反驳。

“你会说鄂温克话吗?”另一个男孩儿问帕帕。

帕帕点点头。

长得像小松鼠的男孩儿转转眼珠,突然伸出舌头,他的舌头上有一块快要融化完的水果糖:“那糖怎么说?”

“沙合力。”

“爷爷怎么说?”

“合克。”

“奶奶呢?”

“额沃。”

“爸爸、妈妈呢?”

“阿玛、额尼。”

“那你们的驯鹿,怎么说?”

“奥伦。”

“奥伦!”长得像小松鼠的男孩儿学着念了一遍,拍拍手说,“真有意思!比我们学的英语有意思多了!”

“那你会写这些字吗?”另一个男孩儿抢着问。

这下,帕帕茫然地摇了摇头。

两个男孩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上课铃声催促得很紧,而且教室门口还有一个站得板板正正的女老师正向两个人投来严厉的目光。于是,他们撒腿便朝教室跑去。

帕帕有些失落地望着两个男孩儿的背影。

那严厉的女老师朝帕帕摆摆手:“小朋友,不要在学校门口闲逛!”

爷爷背着布袋,找到了正从校门口跑开的帕帕。

“学校怎么样?”爷爷问帕帕。他看见帕帕在大门口跟那两个小男孩儿搭话了。

“每个孩子都要上学吗?”帕帕问爷爷,“使鹿人的孩子也需要吗?”

爷爷望着帕帕,轻轻地点着头:“我觉得山下的学校还是能学到很多知识的。”

“学校是个好严肃的人。”帕帕小声嘟哝着,“我不喜欢学校,还是森林好。”

回山上的路并不好走,帕帕和爷爷停下来歇了两次。

在路上,他们遇到了一处克罗布。

克罗布是使鹿人的小仓库,里面整整齐齐地存放着一些生活的必需品,火柴、水,还有一些保质期长的食物。不管是哪个使鹿营地留下的,过路人都可以在里面休息,可以使用里面的东西。但大家都会在合适的时候,再补充一些用品回来。

今天,爷爷和帕帕并不打算在这个克罗布休息,他们赶着回营地呢。但爷爷还是从布袋子里取出了一些刚从山下买来的东西,用桦树皮把火柴仔细包好,把盐和米也包起来,挂在克罗布里。接着,又把覆盖在克罗布外面的树皮修补好,这才动身继续赶路。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终于听到驯鹿群的鹿铃声了。清脆悦耳的铃声此起彼伏,一定是鳌拜正带领鹿群走在回家的路上。

驯鹿们都是很乖的,每天早晨它们会自己离开营地,出去寻找它们喜欢吃的苔藓和石蕊,而到了傍晚,它们会在鳌拜的带领下,一个不少地回到营地,基本上不会让人类操心的。

帕帕和爷爷赶回营地的时候,驯鹿群也刚好到家。

爷爷为它们点燃了驱蚊烟。夏天傍晚的时候,森林里的蚊子和小咬可真够人受的!驯鹿们纷纷走进烟雾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位置悠闲地躺下来休息。

桦树皮、鹿粪和拉日不卡草混合在一起燃烧的味道,让帕帕感到分外安心和喜悦。

黄昏的幽光照在那只鹿铃上,愈发显得黄灿灿的,像一朵美丽的黄百合。帕帕轻轻一摇,铃铛轻快地响了起来,像流水一样,奏出欢愉又清新的乐音。

他给铃铛穿上皮绳,郑重地系在了风神的脖子上。

风神试着走了两步,丁零丁零的声响把它吓了一跳。虽然它早已听惯了鹿群里的铃铛声,可当这铃声响在自己脖子下的时候,它还是有些不习惯呢。

在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晚上,风神都在试验它的铃铛。它缓缓地迈着步子,铃铛发出舒缓的“叮当、叮当”的声响;它小步地跑起来,那“叮当”声变成了急促的“叮当当、叮当当”的声音;而当它跳动起来,又变成了“叮、叮、叮”,它转起圈来,那声音又是另一种长长的带细微回声的“叮——”

5

和煦的晨风掠过树梢,惊醒了林中的飞鸟。太阳洒下万道生命之光,照亮了整座森林和浸满露水的草地。

风神来不及等待驯鹿群一起出发,便开心地跳跃着,向森林深处跑去。它要向认识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儿和动物炫耀它的新鹿铃。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森林的上空回响着稚嫩又清脆的鹿铃声。一只红头黑羽的啄木鸟惊奇地停下了工作,饶有兴味地跟着风神飞了半晌。

帕帕跟在风神后面紧追慢赶都撵不上它的步伐,只得跟着鹿铃的声响,一路追赶着。

森林早晨的空气清凉极了,呼吸一口就像喝下一捧清新的泉水。但帕帕却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忽然听不到风神的鹿铃声了。

这个小淘气一定是发现了肥美的苔藓地,停下来吃早餐了吧?但很快,帕帕意识到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鹿铃声又响起来了,但却不是刚才那样清脆的声音,而是“扑哧、扑哧”的响动。帕帕从倒木上跳了起来,略带慌张地呼唤着:“风神——风神——”

“呦——”风神回应了一声。

帕帕循着声音找过去,眼前的一幕让他狠狠地拍了下脑门。

风神陷入了一片沼泽地里,那泥水已经吞噬掉了它半个身体,崭新的鹿铃沾了泥水,变哑了。

那块沼泽究竟有多深,谁都不知道,周围弥漫着湿润的雾气和腐烂植物的气息。虽然森林里的沼泽一般不吃人,但泥水很稠,人或动物陷进去,会像被魔绳捆住一般,很难挣脱出来。

对于一般的沼泽地,帕帕是不害怕的,他会踩着塔头墩子,保持平衡快速跑,便能安全地通过。但风神还是太年少轻狂,它跳得太高太远了,一下子便跳进了沼泽中央。而且眼前这一片沼泽,是帕帕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风神起初还觉得挺好玩儿,它在沼泽里扑腾着,用力地甩着脖子上的铃铛,仿佛在愉快地洗着一个泥水澡。任凭帕帕跺着脚大喊着制止,它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帕帕想赶快把风神拉出来,他拨开沼泽边上高高的杂草,小心翼翼地踩下一只脚去试了试——那绵软的泥顿时像一张阴险的嘴巴,咬住了他的鞋子,吓得他赶紧抓住粗壮的草茎,把脚拔了出来。

风神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它的身体被沼泽“魔毯”越裹越紧,有些呼吸困难,已经不再兴奋地叫喊了。它呆呆地望向帕帕,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谁叫你不听话!”帕帕也忍不住责怪了它几句,“现在知道沼泽的厉害了吧!”

风神又扭动起来,发出“呦呦”的叫声,是在认错也是在求救。但它越是挣扎那沼泽泥潭越是有力,它的身体正在缓慢地下沉。

这时,天色忽然暗淡下来。头顶的天空正在快速地聚拢着一团浓重的黑云,湿气明显重了起来。

是要下雨了吗?

帕帕着急起来,他知道雨水会让沼泽变深,那时更不好营救,得抓紧时间把风神拉上来才行。来不及回去找爷爷帮忙,他绕着那块沼泽地转了一大圈,没有发现可以下脚的硬地。这时,风神又胡乱地扑腾了几下,沼泽吞掉了它半个脖颈,吓得它哼哼唧唧地叫了两声。声音含糊不清,看来,它快要窒息了。

帕帕顾不上安抚风神,转身朝密林中跑去。

这下,风神委屈地大叫了一声。它的主人要抛弃它了吗?

很快,帕帕扯着一条长长的藤蔓跑了回来。额沃用这种拉拉秧的藤蔓结过晾衣绳,可结实了,能晾起两床沉重的狍皮褥子呢。他学着额沃结绳的手法,麻利地把几条藤蔓扭成了一股粗绳,他要赶快把风神拉出来才行!

帕帕趴在沼泽边上,试图把那绳子拴在风神的脖颈上。但风神似乎不太明白帕帕的意图,它有些慌张地挣扎着。这一阵剧烈的挣扎,让它的身体又向下沉了沉。

帕帕只得对它说一堆的好话,又唱起了歌谣,风神才安静下来,并让帕帕把绳索的圈圈套在了它脖子上。帕帕握着藤蔓用力地拉着,一次、两次、三次,风神的身子在绳子的驱动力下,前半身开始浮动,它似乎在绝望中暴发出了一丝生机,求生的本能使它前腿刨动着淤泥,力争跃出沼泽。

泥浆四处飞溅,落在了帕帕的头上、脸上、身上,腥臭的淤泥让帕帕感到一阵恶心。突然,一阵急促的风吹过,轰——轰隆——雷驾着马车滚滚地掠过森林的树梢。

“雨就要来了!”帕帕更着急了,他对风神说,“我们必须得加油,风神!听我的号子声,我们一起随着号子声用力!”

淤泥里的风神眨巴着眼睛,不确定有没有听懂帕帕的话。

“嘿!嘿!嘿!”帕帕喊起了号子。

伴随着号子声,帕帕抓住绳子,身子向后倾倒着,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涌到了两只手臂上,两只手被这藤蔓绳子勒得火辣辣的。

沼泽里的风神已经慢慢地露出了两条前腿,被泥水染成黑色的身体有一半浮出了泥面。

风神快要得救了!帕帕和风神都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欢呼。

可就在这时,绳索竟“啪”的一声断了,帕帕被断绳甩了出去,一下子跌在一个断树桩上。他的背重重地磕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晕厥过去。

风神又沉了下去,它发出了一阵绝望的嘶吼。

帕帕躺在草上地,发出了一阵苦恼的大叫,龇牙咧嘴地乱蹬着脚。但他很快又爬起来,钻进了林子。过了一会儿,他又抱着一团藤蔓走了出来。这回是常春藤的藤蔓。

爷爷用它编过软梯,它应该比拉拉秧更结实,帕帕想。

这次的绳子倒挺坚韧,但风神却有些乱了阵脚,它不但不顺着绳子的拉力方向用力,反而胡乱地扑腾起来。

闪电像银亮的蛇一样在他们的头顶游走,雷声越来越密集了。沼泽像一块黑色的魔毯,正在将焦躁的风神裹得越来越紧。

帕帕的歌谣唱了一遍又一遍,风神却始终安定不下来,小家伙被这令人窒息的魔毯折磨得失去理智了。

帕帕抬头望望天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弃!

他拎起一根手腕粗的树枝走到了沼泽边,把那根树枝用力地扎进了沼泽里,然后拉着树枝慢慢地趴了下去。他像鸭子一样浮在了沼泽里,慢慢地朝风神伸出了手。

泥水慢慢地吸住了帕帕。帕帕用脚勾住那根树枝,确保自己还有安全的支撑,他已经快要接近风神了。帕帕把手伸进泥浆,搂住了风神的脖颈,轻轻地拍着它的头。过了一会儿,烦躁的小鹿终于平静下来。

“我们不能放弃。”帕帕看着风神的眼睛说,“我们一起加油,打败沼泽魔鬼,好吗?”

帕帕爬回岸上,紧紧地抓住藤蔓绳子,使劲地拉着,将绳子拉成了一条紧绷绷的直线。他的两条腿因为过分的用力而发起抖来。

风神开始缓缓上升,整个身体露出了淤浆泥水。它开始鼓起勇气,慢慢向岸边蠕动。

手心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帕帕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丝毫不能放松。由于用力,他的身体向后倾着,几乎快要蹲坐在地上了。终于,风神的前腿跨到了岸上,它用力刨住硬土,借助拉力猛地一挣,随着黑泥涌动,它挣脱了出来!它用力地甩掉身上腥味的泥水。

帕帕倒在了地上,爆出一阵开心的大笑。他张开自己的手掌,发现手心已经红肿起来了,像被火烧过一样。

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脑门上,他抬头看看天,还没等反应过来,大雨倾盆而下。下得可真大,森林里到处都是巨大的雨声,天空像在往森林里扔石头似的。

帕帕和风神身上的污泥全被冲洗干净了!帕帕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喜欢过大雨,他突然觉得大雨这个人还真是善解人意呢!

他带着风神嘻嘻哈哈地跑着。他们在森林里找到了那座克罗布,开心地钻了进去。

克罗布里一片狼藉,食物被吃光了,包装袋扔得到处都是。一大堆的烟头,把里面柔软的干草都点着了,只留下一摊黑黑的灰烬。

帕帕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

6

这天,驯鹿们全都走出营地去觅食,额沃吃下药后躺在撮罗子里睡着了。爷爷决定到森林里去走一走。

帕帕明白爷爷的心思,他一定是想去密林里找一找那些狡猾的盗猎者的踪迹。

帕帕和黑旋风一起,跟在了爷爷身后。

森林里的路可真是难走啊。他们先是沿着一条驯鹿踩出来的小路往前走,五颜六色的野花开满山坡,灌木一丛又一丛,脚下的草有柔软的,也有扎脚的。灰伯劳巧妙地藏在稠李丛,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种鸟的目光总像是在生气,帕帕不想招惹它。

一只大头的星鸦,样子很笨拙,却能灵巧地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啄食着云杉球果。它看见帕帕一行人的时候,一下子便叫了起来,叫声如此响亮,仿佛想通知整个森林,这里有两个人。

一棵满是窟窿的大椴树后面闪过一个黑影。帕帕有些紧张,爷爷却轻松地吹了声口哨,说:“是只獾。”

“你是什么人?”帕帕朝那獾喊了一声。

那獾迅速转过身来,警觉地竖起耳朵,使劲地嗅着空气。帕帕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吹了一声口哨,那獾的两条后腿顿时直立起来,踉跄着藏在了树后,从那里用一只眼睛向外看。

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哗啦啦,树叶和灌木一样乱响。獾大吼一声,前掌按住耳朵,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黑旋风发现了一只野鸡,它没有做出强硬的进攻姿态,只是伏在地上,匍匐前进,时快时慢。真是奇怪,受惊吓的野鸡并没有迅速飞走,而是懒洋洋地飞着,既慢又低,不是直飞,而是兜圈子,因此差点儿被黑旋风咬住尾巴。

帕帕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有幼鸟在这里。帕帕喝止黑旋风,不许它再去骚扰野鸡妈妈。

突然,密林某处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一会儿哼哼哧哧,一会儿又尖着嗓子嚎叫两声。

帕帕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爷爷示意帕帕不要出声,他悄悄地往前走了两步,拨开胡枝子乱蓬蓬的枝叶,很快便发了那个奇怪声音的来源——是一头中等个头的熊,它的前胸有一道白色斑纹,颈部和肩部的毛很长,像蓬松的毛领子。它嘴里“呜噜呜噜”地叫着,正在一棵大椴树前忙活着。它站起来的样子很好笑,有着滑稽的内八字脚。

帕帕和爷爷认识这头熊。它叫格利温,名字是额沃起的。据说额沃为它起名的时候,帕帕还没出生呢。

格利温是一头脾气温和的熊,春天里,它爱啃茅膏菜根和款冬叶;夏天吃狗枣子果、稠李果;秋天吃榛子、山核桃、松果和毛山荆子果。对了,它最爱吃蜂蜜了。额沃还请它吃过一罐香喷喷的槐花蜜哩。

它总是乐呵呵的,喜欢到处打场玩儿。它也吃鱼、山鸡和蘑菇,但它从不主动攻击人类,相反它还乐意跟人类交朋友呢。

格利温是头与众不同的熊。

每年,它总是冬眠得很早。它很聪明,会找到一处舒适的大树洞,然后在树洞上面的树干上咬出一个不大的通气孔,整个寒冷的冬季,通气孔的周围会挂满了雪霜,那是格利温呼吸出来的热气变成的。

每一年冬天,寻找格利温的冬眠洞穴都是帕帕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那棵大椴树粗壮的树枝上有一处蜂巢,有蜜蜂正嗡嗡嗡地盘旋着。由于蜂巢的位置比较高,格利温的两条后腿站立起来,使劲探身子也够不着。它急得在树下团团转,不时地抱住树干猛烈地摇晃。

一些蜜蜂飞舞着,纷纷去蜇格利温的脑袋。格利温用爪子抹抹脸,气鼓鼓地哼哧着,倒在地上打了个滚。

爷爷轻声对帕帕说:“它在偷蜜,咱们正好休息一会儿,还可以看一场好戏呢!”说完,爷爷坐在身后的倒木上,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桦皮盒,用手指挖出一块口烟,抹在嘴里,惬意地歇息起来。

爷爷悄声对帕帕说:“格利温特别聪明又有耐心,瞧瞧吧,它有的是办法。”

只见格利温像人一样坐在地上,对着树张着大嘴,好像在认真地思索着办法。过了几分钟,它突然站了起来,飞快地朝椴树跑去,借着助跑的力量,它“噌”地蹿到了树的半腰。

那些蜜蜂也不是好惹的,它们对待侵犯家园的敌人更是毫不客气。大量的蜂从蜂巢里涌了出来,围着格利温一阵猛叮。格利温长长的毛领子挡住了一些进攻,它笨拙的身体仍然毫不畏惧地慢慢往上爬。

“它真嘴馋!”帕帕在心里笑起来,“为了零食什么都不怕哩。”

但格利温终究抵挡不住蜂群的进攻,它的鼻子被一只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只听它怪叫一声,“咕咚”一下从树上摔了下来,跌坐在地。它的鼻子很快红肿起来,像一顶小红帽扣在它的脸上,十分滑稽。格利温疼得咧开大嘴,一阵嚎叫。

这下,帕帕以为它就要放弃了。

但格利温并没有放弃,只见它把脸埋在草丛里疯狂地蹭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它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鼻头的红色映得它的眼睛也红了起来。

它爬上了桦树旁边的一堆山石,然后猛地一跳,抓住了那根有蜂巢的桦树枝。它沉重的身体把那根树枝坠得很低,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几乎快要折了。

帕帕倒吸了一口气——看来这下格利温不但会被蜂蜇,还要重重地摔倒了。

果然,随着一声巨大的“咔嚓”声,那根粗壮的树枝断了,呼啦啦地往下掉。格利温的身体也跟着往下掉落,快要跌到地面时,它猛地一个转身,在地上打了个滚。还好,它摔得并不重。这下,它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挖开蜂房,喜滋滋地享受美食了。

“它可真是个聪明人呀!”帕帕在心里暗暗地赞叹。

“汪!汪!”正在这时,追逐野鸡回来的黑旋风似乎察觉了这边的“节目表演”,它兴冲冲地叫着跑了过来。

“嘘——嘘——”帕帕拼命地示意黑旋风,但它仍然摇晃着尾巴冲到了帕帕身边。

看到熊的那一刻,黑旋风更加兴奋了。它猛地奓起全身的毛,嘴里“呜呜呜”地狂吠着,打算扑上去与这头熊搏斗一番。它认识这头熊,在森林里,它不止一次与这头熊相遇过。多次的打斗,让它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它们会厮打在一起,但那似乎更接近于一种畅快的玩乐,虽然它们也咬住对方的耳朵不放,也用大巴掌扇对方的脸,但它们并不会真的伤害到彼此。

起初,它们相遇的时候,爷爷总是制止它与格利温打架。后来,爷爷也懒得搭理它了。黑旋风总是那么热情又冲动,谁能阻止得了一只年轻冲动的狗呢。

这回,格利温并不想与狗子有任何纠缠,它急着享受自己的美食呢!

它看了黑旋风一眼,便转过身去,拖着那根有蜂巢的树枝,急匆匆地冲进森林,消失在了树木之间。黑旋风有些失落,它不甘心地追了一段,被爷爷呵斥住了。它气愤地朝格列温远去的方向吠叫几声,又不满地朝爷爷哼哼着。

“森林也是所学校呢!”爷爷笑着说,“你看,有熊老师现场教学怎样取蜂蜜!”

“那山下的学校里都学些什么?”帕帕忽然问爷爷,“学画画吗?”

“学!”爷爷说,“学校里还学写字、算术,还有很多有用的知识!”

“您和额沃上过学吗?”

“没有!爷爷和额沃都没有机会去上学。”爷爷说,“但你爸爸妈妈都上过学呢,他们还学过外语哩。”

“那他们会写咱们鄂温克族的字吗?”

爷爷摸着后脖颈,很是为难的样子:“唉,汉族有汉字、满族有满文、蒙古族也有蒙古文,可是咱们鄂温克人没有自己的文字……”

“那咱们的语言就不能印在书上了吗?”

“是啊,咱们鄂温克人的语言呀,只能靠口口相传啦!”爷爷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说纯正的鄂温克话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帕帕和爷爷都各自想着心事,只有风打着呼哨从枝丛间穿梭而过。

帕帕又想起那个方方正正的学校,心里有些烦躁,他看见草丛间隆起一个圆圆的蚂蚁包,便一脚踢了上去。

“咳咳……哎哟!”爷爷来不及阻止,那个蚂蚁包已经被帕帕踢得稀烂。那些失去了家园的蚂蚁惊慌失措地在草地上四处乱撞。

“你这孩子!”爷爷忍不住嗔怪了两句。

“不就是些蚂蚁嘛……”帕帕满不在乎地说。

爷爷放下手中的桦皮桶,仰起头指了指头顶,夏日清晨的阳光从密密的枝叶中透出,淡蓝的天空在叶子的缝隙里像一块块蓝绸子,说:“飞得最高的鹰,看到地上的人,也是蚂蚁。”

爷爷的话击中了帕帕的心。他想象着有一只从天而降的巨人的大脚,轰一声踩烂了撮罗子,踩烂了整座森林和山峰……帕帕心里慌乱了一下。

一路上,爷爷常停下来分辨脚印,根据这些脚印推测出动物的年龄、性别。他看出了一只瘸腿野猪的脚印,发现了两只野猪追逐搏斗过的痕迹,还判断出了一头熊曾在一株红松树干上蹭痒痒。在一处大山岩旁,他们发现了陌生的人类脚印。

那脚印一定是穿着沉重的登山靴踩下的,在泥土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是盗猎者吧?”帕帕尖声叫起来。

爷爷仔细地查看了脚印,皱着眉头分析着:“这大概是半个月前留下来的。一共有两个人,一胖一瘦,从脚印的重量来看,他们一定背着沉重的背包,不像是挖参人或采桦树茸的人。”

森林里偶尔会来一些挖人参或采桦树茸的人,但他们极少走进这密林深处。

“那他们去哪儿了?”帕帕愤愤地问。

爷爷摇摇头——那脚印消失在了厚厚的针叶丛里。

“那我们快走,快点把他们找出来!”帕帕焦急地催促爷爷,黑旋风也大声吠叫了两声,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一定又下了套索或陷阱,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这些,免得再有动物受到伤害。”爷爷担心地说。

在他们仔细地搜索下,果然发现了两个套索。它们像蛇一样埋伏在灌木丛里,帕帕差一点便踩中了一个。他愤怒地把套索拽出来,一把扔进了爷爷的桦皮桶里,就像扔掉手上的一条毒蛇一样。

爷爷点点头,说:“这下,我们挽救了一头鹿或一只獾。”

当他们用手中的树枝拍打着灌木丛和积满落叶的草地,走出了一片针叶林的时候,帕帕被眼前的一张神秘的脸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雕刻在粗壮的大树上的脸。那棵树被剥去了一块树皮,在裸露的白色树干上,雕刻着一张慈眉善目的长须老爷爷。他的嘴巴、眼睛、眉毛是树干,而鼻子却是用树皮做的。

“那是我们的‘白那恰’神,就是山神。”爷爷说,“不知道是哪个营地的人刻上去的。”

爷爷还告诉他,白那恰是统辖、掌管崇山峻岭和林中禽兽,保佑行猎平安的神灵。在狩猎时代,猎民每次进山狩猎都要敬山神,因为大家觉得能否猎获野兽,全凭山神的恩赐。在狩猎途中,所有遇到的高山、岩洞和怪石,都是“白那恰”神住的地方,从旁边走过时不能喧哗,而且遇到绘有“白那恰”神的大树,也要虔诚地拜一拜呢!

帕帕学着爷爷的模样,对着那张山神老爷爷的脸拜了拜。

那个看上去如此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真的那么富有吗?整座山、整座森林都是属于他的吗?

帕帕望着那张脸出了神,他想:那些盗猎的人,他们也会拜山神吗?

这莽莽的山林,是如此的神秘。

风正越过森林的枝梢,掠向各个山脊。而看不见的神明,正在风中鼓荡着他们巨大的衣袍,用慈悲的眼睛注视着森林中的每一个生灵。

7

这天夜里,一场飓风袭击了整个森林。

大风像要把整个夜幕掀翻了似的怒吼着,树枝“咔嚓咔嚓”断裂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来。

额沃搂着帕帕缩在撮罗子里,她的咳嗽声也像风声一样此起彼伏。

“是山神发怒呢!”额沃说。

风从撮罗子顶上泻进来,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帕帕摸索着,把药片送到额沃的嘴边,这次额沃没有拒绝。

在呼啸的风声中,帕帕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帕帕被撮罗子外巨大的喧闹声吵醒了。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风声似乎平稳了很多。

是黑旋风在狂吠。

帕帕听得出,黑旋风吠叫的声音里有警告、愤怒,还有一丝惊慌—— 一定是有人闯进了营地!

爷爷已经从帐篷里出去了,营地里响起了他的吆喝和跺脚声。帕帕不顾额沃的劝阻,执意冲出了撮罗子。他要去帮助爷爷和黑旋风。

外面漆黑一片,风虽然小了一些,但还在呼呼地刮着。在爷爷手电筒的光柱里,帕帕看到一头熊正扭动着身躯,想要闯进营地来。

驯鹿们挤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不安地踏着蹄子,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子挤挤挨挨,正瑟瑟发抖。帕帕一眼便看到了风神,它那雪白的皮毛在黑暗里还是挺显眼的。它被挤到了驯鹿群的外围,离那头熊最近了。

帕帕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一把把风神推到了鹿群里面。这下,他离那头熊已经很近了,如果熊发起攻击,他肯定会被狠狠踩住的。

黑暗中,看不清那熊的模样,只听见它在狂怒地吼叫。

黑旋风发出炸雷一般巨大的咆哮声,然后像一枚黑色的炮弹,向熊的方向冲了过去,拦在了帕帕和黑熊之间。它绕着熊跳跃着,快速地奔跑,发出响亮的狂吠声,警告着闯入者。

呼啸的风声都被黑旋风的吠叫声压了下去。

风吹开黑旋风脸上的长毛,它的眼睛眯了起来,鼻子嗅了嗅,停止了吠叫,似乎在思考什么。

爷爷拉回了帕帕。他手里拿着手电筒,怀里抱着一只铝锅,用力地敲打着,希望能吓跑这个侵入者。

那熊的前爪上不知道挂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手电筒的光下,反射出几缕光线,刺得爷爷眯了一下眼睛。

那熊见黑旋风横在了它的面前,突然愤怒起来,挥舞着爪子,怒吼着一巴掌打在了黑旋风的脸上。那个闪亮的东西“咚”地撞到了黑旋风的脑袋,疼得它“嗷”一声,就地打了个滚,发出一阵痛苦的哀鸣。但它很快便又跳了起来,继续围着那熊不停地吠叫、攻击。

熊似乎很烦躁,它被黑旋风骚扰得实在受不了了,抬起两个前爪,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地狂吼一声。

“啪!啪!啪!啪!”突然,营地里响起了一连串的爆炸声。熊猛地怔住了,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它向后退去,迅速消失在了黑暗里。

是枪声吗?

帕帕睁开眼睛,四处望望。原来,是爷爷朝熊扔了几个炮仗。

爷爷擦着脸上的汗水,长吁了一口气:“幸好我还有对付熊的神奇武器。”

“不应该啊!”额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撮罗子里出来了,她站在黑暗里喃喃自语,“春季才会闹熊患,现在熊应该不缺猎物,它怎么会冒险闯到我们营地里来呢?”

“黑旋风看见它,还犹豫了一会儿呢。”帕帕说。

爷爷猛地站住了,他想了想:“难道……是老熊格利温?”

额沃也点点头:“看它的体型,非常像!”

“老熊格利温怎么会偷袭我们的营地呢?”大家很是纳闷。

“它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额沃担忧地说,“它并没有袭击我们的驯鹿,它是朝着撮罗子方向来的,一定是想来请我帮帮它!”

一家人都沉默了。

老熊格利温究竟有什么难处要在深夜里狂吼着闯入营地呢?

额沃问:“我看到它的手上挂着一个东西,好像还挺沉的,那是什么?”

爷爷摇摇头:“离得有点远,没看清楚。但肯定是一个铁家伙,不,钢的。也许黑旋风看清楚了。”

黑旋风呢?大家这才想起那只勇敢的狗来。

黑旋风受了伤,它的半边脸都在流血,正蜷缩在爷爷的帐篷边,嘴里发出疼痛的哼哼声。

爷爷和帕帕把黑旋风抬进了帐篷里。

爷爷撩开它那长长的卷曲的厚毛,小心地帮它擦拭着伤口。还好,伤口虽然很深,但并没有伤到眼睛。大家都心疼地围住了它。

“这个伤口应该是被格利温手上的那个东西划伤的。”爷爷小心翼翼地给黑旋风上药。

黑旋风疼得抽搐了一下,但它并没有吠叫起来。

“格利温怎么会对黑旋风下重手呢?”额沃皱着眉头,“它们两个一直是一对玩闹的朋友呀……”

黑旋风委屈地哼哼了几声,显然也不明白,它的老朋友发了什么疯?

它想跟额沃告状——是格利温先动手的!

8

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地上弥漫着湿热的空气。森林里的空气湿度更大,早晚间露水也很重,植物就像被雨淋过一样。

整个森林都在喘着气出汗,到处都湿漉漉的。

格利温自从深夜造访营地以后,便失去了踪迹。帕帕和爷爷到森林里寻找过它多次,都没有结果。

额沃吃了药,还总是时好时坏,她一直惦记着格利温。

这天,帕帕决定到林子里去,为额沃采上一些她爱吃的蘑菇。他刚背上水壶,拎上桦皮小桶走出营地,风神便蹦跳着跟了上来。好吧,帕帕拍拍风神的头,两个小伙伴相携往密林深处走去。

额沃最喜欢吃一种叫“松茸”的蘑菇。那是一种白嫩肥厚、质地细密、有着特殊香气的蘑菇。帕帕认识这种蘑菇,它的菌盖是褐色的,菌柄是白色的,上面有着细细的毛鳞片。这种蘑菇可以炒着吃,也可以煮汤,鲜甜可口。额沃说这种蘑菇是蘑菇王呢。

当然了,蘑菇王总是藏得很深,不会轻易让人找到的。帕帕知道,这种蘑菇经常寄生在红松、偃松或者铁杉的根部。所以,他只管在林子里找这几种树就行了。

帕帕走了很远的路,没有找到蘑菇王,却发现了一个大树洞。

那是一棵巨大的红松,它的树干有一部分已经腐烂了,上面有一个大树洞。帕帕钻了进去,他闻到了松香、枯木、灰尘混合的味道,心里觉得很安宁。他在树洞里惬意地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生命融进了大树的年轮,他也是树的一部分了。

额沃说过,树洞是用来储藏秘密的。这个树洞如此宽敞,那它一定是一个拥有很多秘密的人。帕帕把耳朵贴在树洞的壁上,没有听见什么秘密,却听到了一些“沙沙沙”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沉重,脚步的发出者应该体重比较大。

“格利温,是你吗?”帕帕高声询问着,追了过去。

一片茂密的醋栗丛颤抖了片刻,似乎有人正在迅速地从那里撤离。帕帕赶了过去,那里除了醋栗便是黄花柳、绣线菊、胡枝子,以及各种在灌木上缠绕着的葡萄藤和草藤,并没有格利温的身影。

帕帕有些失望。

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摇摇水壶,里面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他打开盖子,里面只剩小半壶水。风神蹭了过来,用头顶顶帕帕。显然,它也渴得难受,它的鼻子已经干燥得快要裂开了。帕帕犹豫了一下,把水轻轻地往风神的嘴巴四周倒了一点儿。

可谁知道,风神却猛地一跳,帕帕没有防备,手里的水壶一下子便掉了下去。他只得捶胸顿足地看着水钻进脚下厚厚的落叶层,消失了,只留下一小洼湿润的痕迹。

帕帕气得大叫一声,他真想狠狠地揍风神一顿。但他一看到风神那双毛茸茸的眼睛里闪出的无辜的光,他的气便全消了。

好吧,他对自己说,这个家伙就是这样顽皮的人。

但帕帕真是渴得好难受呢,他坐下来,像爷爷一样侧耳倾听,他想听到森林里隐藏的溪流的声响。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滚进了眼睛里,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擦拭。

他真的听到了水声!那细细的水声像极了从茶壶里往外倒水的声音,接着,细流变成了水滴声,最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风神,快!”帕帕站起来,兴奋地叫着,“我们找水去!”

当然,在森林里,除了他能听到溪流的声响,还有其他“人”也听到了。帕帕刚走了一会儿,便听见一阵杂乱践踏枯叶的响声,树枝折断的咔嚓声,公猪刺耳的尖叫声,母猪的哼哼声和猪崽尖细的叫声——帕帕遭遇了一群找水喝的野猪。

爷爷说过,野猪很暴躁,极爱发脾气,遇到它们,最好远远地躲开。帕帕拉住风神,想蹑手蹑脚地离开。但是风神的鹿铃晃动起来,发出了一阵响亮的铃铛声。

离他们最近的一头野猪突然仰起了拱嘴,朝这边看了过来。它长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嘴里不知道正在嚼着什么,一缩一缩地蠕动着。这时,它竖起了耳朵,目露凶光,两个鼻孔灵活地转动着,长长的獠牙尖锐极了。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警觉地朝帕帕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快跑!风神!”帕帕大叫一声,转身便跑。

帕帕还是低估了野猪的速度,没等他跑出多远,那头野猪已经箭一般地追了上来。长长的獠牙几乎快要刺到帕帕的屁股了。

“啊,救命啊!”帕帕惊恐地大叫着。他不敢想象被这头疯狂的野猪撞倒后的情形。它一定会用那尖锐的獠牙刺穿他,用沉重的大蹄子踩踏他……

帕帕转了个弯,避过野猪的冲撞,拼命地奔跑起来。他顾不上那些灌木的枝条撞击着他的脸,划开细小的伤口。他大叫着奔跑,被惊飞的松鸡“咯咯咕咕”地叫着,四散奔逃,树上跳跃的松鼠也被他惊得丢掉了怀里的松塔,甩着大尾巴跳到了树梢高处……帕帕用力地喘息着,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呼哧着,汗水已经浸透了身上的衣服,他的嗓子里要冒出烟来了。

风神的鹿铃一直在他耳边响着,“叮当叮当——叮叮叮——当当——”它一直紧紧地跟随在帕帕身旁。他们两个被野猪一口气追出了老远。这头野猪今天一定心情不太爽快,它憋着一口气,决定要跟帕帕这个人类好好地斗一斗。

前面是一条溪流,蜿蜒地穿过林地,在草丛中若隐若现。这不正是帕帕要寻找的水源嘛!此时此刻,帕帕可顾不上口渴了,保命要紧!

咚!他被盘结的树根绊倒了,“啪”的一下跌在了落叶丛里,胸口一阵疼痛。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响,完了!

嗷——野猪怪叫一声扑了上来。

帕帕把眼睛一闭,只等着那野猪的大脑袋往自己身上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白色的影子像颗巨大的炮弹一般,“砰”地撞上了野猪的半边脸。由于刚才冲得急,野猪被这一撞,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咕咚”一下跌倒了,头重重地撞在了一棵老槭树的树干上。

帕帕听见“嗷啊”一声惨叫,他睁眼一看,那野猪的长獠牙在树干上狠狠地别了一下,疼得它接连打了好几个滚。野猪受到重挫,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喷着鼻子,瘸着一条腿窜进林中,不见了。

帕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惊魂未定。

山神保佑!

当然,保佑他的并不是山神,而是风神。是风神在关键时刻把身体当炮弹,救了他。而风神由于刚才奋不顾身的一撞,自己也被野猪弹开,倒在了溪流淙淙的水流间。

帕帕见风神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惊失色,眼泪都快涌出来了。他大叫着:“风神!风神!”然后连滚带爬地跑过去,风神死了吗?

咳!帕帕发现风神躺在那里,正侧着头,伸出舌头舔水呢!他这才破涕为笑,这个淘气的家伙!

“坏人!”帕帕愤愤地拍拍身上的落叶和灰尘,“这头野猪一定是在撒酒疯,坏人!”

帕帕灌了满满一壶水,“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风神从水里站起来,猛地抖了一下身体,水珠四散扑落,溅了帕帕一脸。溪水的清凉,让它看起来是那么精神抖擞呢!

帕帕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也脱了鞋,把脚浸在溪流里,清清凉凉的溪水带走了他一身的热气。他顺势躺在了草丛里,眯着眼睛听起了鸟叫。

“你可真是个勇敢的人!”帕帕表扬着风神。

风神卧在帕帕的旁边,让帕帕枕着它柔软的肚子。

帕帕想:风神一定能长成鳌拜那样威风凛凛的大鹿,头上长着锋利的大刀一样的角。到时候,它就再也不怕那些可恶的野兽了!

他们喝饱了清泉,帕帕这才想起来,他今天是出来捡蘑菇的,额沃还等着他的蘑菇做晚饭呢。他匆匆地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桶不见了。看来在找到蘑菇之前,得先找到他的桦皮桶了。

帕帕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他往溪水里撒了长长一泡尿。

“哼!”他心想,“一会儿酒鬼野猪找到这里的溪水,就让它尝尝这新配方的饮料吧!”

正当帕帕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看到树林里走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大大的太阳镜,另一个背着一个大背包,头上戴着一顶灰绿色鸭舌帽。

“这里有溪!”戴太阳镜的男子惊喜地叫起来。

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背着的大背包,看上去沉甸甸的。

看到帕帕,他们显然愣了一下。戴鸭舌帽的男子的眼神飘忽着躲闪了一下,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让帕帕紧张了起来。这片深林,很少有人来的。

“你们是、是什么人?”帕帕又结巴起来。风神在他身边不安地跺着蹄子。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戴太阳镜的男子对戴鸭舌帽的男子说:“是使鹿人的孩子。”

戴鸭舌帽的男子点点头,说:“我们是来挖参的!”

帕帕知道他们是在撒谎。他见过进山挖参的人,那些人身上都围着防水的围裙,手里拿着铲子、锄头等各种挖掘工具。

难道他们是盗猎者?

帕帕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厉害,一个劲儿地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头戴鸭舌帽的男子走近了,围着风神转了两圈,连连地点着头,满意地说:“这头鹿可真俊!这只鹿铃也别致得很!”他伸手想去摸摸风神的鹿铃,风神一甩头,躲开了。

男子眯起眼,脸上的一道伤疤特别显眼。他嘴上都干得起了皮,但仍然叼着烟,嘴里吐出的烟气,熏得帕帕别过了脸。

“啧啧啧!”戴太阳镜的男子咂着嘴巴,把脸凑到帕帕耳朵边,用下巴颏指了指风神:“小朋友,是你家的鹿吗?”

帕帕不想搭理这两个人,他想赶快带着风神离开这里,却被戴太阳镜的男子一把拉住了,他指指风神,问:“卖不卖?我们出大价钱!”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

“不、不、不卖!”帕帕猛地回过头,回了一句。他的话像两块石头,硬邦邦地砸在了那男子的脑门上。

“原来是个小结巴。”戴太阳镜的男子嬉笑着,把粉红色的钞票在帕帕面前晃了晃,“你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吧?”

帕帕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森林里不、不需要很多的钱。”

“驯鹿是大森林的孩子,谁也不能卖掉它们!”帕帕把额沃说过的话,对这两个人说了一遍。

头顶鸭舌帽的男子把烟头扔在了草丛里,他蹲在溪水边,用手掬起溪水喝了起来。

“哎——”帕帕刚想制止他,却又停住了。他觉得这两个人比那头撒酒疯的野猪还讨厌呢。

他挣脱了戴太阳镜的男子,走过去从草丛里把烟头捡起来,扔到了溪水里。又把那丛草用脚踩了踩,然后带着风神一溜烟钻进了林子里。

“听说这纯白的驯鹿,可是稀罕品种。要是卖到哈城的冰雪乐园,可值大价钱了!”

风把戴太阳镜的男子的话吹到了帕帕的耳朵里。

帕帕带着风神使劲地跑起来,他要赶快回去向爷爷报告。

9

“额、额、额沃!”帕帕急匆匆地跑进营地,远远地便慌张地大叫着,“格、格、格利温……”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

额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猛地站了起来,手一抖,驯鹿奶泼洒在了草地上。

帕帕搀扶起额沃匆匆地朝森林走去。一路上,额沃被林木间隆起的树根和藤蔓绊倒了好几次,幸亏有帕帕及时扶住她。这些年来,帕帕还从没见过额沃如此慌张过。

他们在林中穿行着,腐朽的枯木的味道让额沃打了好几个喷嚏。嘎嘎——此起彼伏的乌鸦叫声,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走了三四里路后,他们匆匆地撞开一丛茂盛的灌木丛,来到一片小水潭边。

那里有一大团炫目的雪白雪白的花团,那花团正飞舞着、缭绕着,又密密匝匝地落下来,形成一个旋转的球,将什么包裹在里面。

飞舞的花团其实是一大群白蝴蝶。在阳光下,它们闪烁着微小的蓝色磷光,映照得水潭里的水也分外闪亮。这真是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奇观!

那花团“雪球”的旁边,呆怔怔地站着两个人,是爷爷达瓦和小林叔叔。不知为何,他们两个都垂着头,一副心酸的模样。而黑旋风一声不吭地坐在不远处,若有所思。

额沃呻吟一声,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她捡起一根长长的树枝,甩动着扑散了那个大花团。那些白蝴蝶像烟花一样炸裂开去,忽悠忽悠四散飞舞,落在湖面上,落在草茎上、树枝上,也落在了帕帕的肩头。

“雪球”散后,黑熊格利温仰面躺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

“它睡了。”额沃喃喃地说。

这下,帕帕终于看清了格利温的前爪上挂着的是什么了——那是一个巨大的钢夹。它曾有力地挣脱了那个套索,那把钢夹却深深地钳在了手掌上。那只手掌已经肿大得像一只簸箕,而且开始腐烂流脓了。暗红色的肉翻出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小林叔叔屏住呼吸,用力将钢夹从格利温的手掌上扯了下来,还扯下了一大块腐烂的皮肉。

格利温看上去很瘦,凌乱的黑色皮毛包裹着凸起的骨头,熊的胖乎乎的身躯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它身上的皮肉被磨砺得一块一块脱落,就像一张残破的旧地毯。它一定因为被钢夹夹得痛苦难当而发疯似的撞过山石,蹭过树皮,甚至在地上打滚、哭号。

额沃双手合十,扑倒下去,抚摸着格利温的头,流下了眼泪。

“那天它闯营地,是想找我救救它呀!”额沃的泪水滴在格利温的胸脯上,“是我没有听懂它的话呀,对不起呀,老姐妹!”

“它死于急性感染。”爷爷说。

小林叔叔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那些可恶的盗猎者!”

黑旋风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又坐了下去。它脸上的伤口刚刚结痂,痒痒的,让它一直想去搔挠那里。

那个给自己留下伤口的对手,现在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有那么一刻,它还是想再扑上去痛快地与那熊撕咬一番。但它似乎又明白些什么,咽下了已经溜到嘴边的吠叫。

“这伙盗猎者太猖獗了!”小林叔叔摸了摸腰间的枪,忍不住说,“最近黑市上有偷卖熊掌和熊胆的,价格可是天价了!太残忍了!”

熊掌和熊胆……帕帕不敢往下想,心里打了个冷战。

爷爷走到悲伤的额沃跟前,扶起她:“我们该送它走了。风葬还是土葬?”

帕帕以前听爷爷讲过风葬,这是森林特有的葬仪,神秘而隆重。

据说先要给去世的人用最清澈的河水沐浴,再放进桦树皮缝制的棺材。然后选择两棵或者四棵相对的大树,在两个树干上横一块木板,把棺材放在上面,覆盖上树枝。逝者的头要朝向西南,再把他生前最喜欢的物品放在棺材旁边。亲戚朋友们会在附近的空地上燃起篝火,唱起悠长的挽歌。

而那棺木会随着树木的生长,离地面越来越高,直至风化掉落。鄂温克人说,风葬让他们的灵魂更纯净,让他们在死后还能听见风声,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

格利温与大家相伴了那么久,虽然也有不和睦的时候,但他们已经成了邻居,甚至亲人。

额沃垂着手想了一会儿,说:“给格利温找一个树洞吧!就像它平时冬眠的树洞那样。”

“我知道一个大树洞!”帕帕立刻跳起来,大声说。

他们用树枝担架抬着永远沉睡的格利温,去往它的墓园。

经过一片马尾松林,厚厚的松针扎着他们的脚踝;经过一片白茫茫的桦树林,桦树干上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们和格利温;经过一片杜鹃花丛,红火火的花朵已经落了,只有叶子在风里发出叹息;经过一条潺潺的溪流,驴蹄草和山丁子花摇曳着……大家都沉默着。

林子里的鸟似乎也沉默了,灰鼠忘记了争抢成熟的松塔,两只狍子不近不远好奇地跟着,它们不明白在格利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家沉默地走着,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回声,偶尔踩到一根枯枝,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像燃烧的柴火堆发出来的爆裂声。

那个树洞的大小非常适合格利温。

当爷爷和小林叔叔把格利温塞进树洞的时候,它蜷曲在里面,安详地闭着眼睛。虽然它是带着疼痛和愤怒走的,但此刻,它一定是心满意足的。

黑旋风朝着洞口吠叫了几声,仿佛在与这个老对手作最后的道别。额沃开始唱起歌谣来了,歌声苍凉而厚重: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冬天还没有来

你就在森林里睡着了

你安稳地睡吧

风为你唱起歌谣

月亮为你点亮灯盏

……

最后,他们用泥巴把这个树洞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

树洞收藏起了格利温一生的故事和秘密,也永远地收藏了这头睡着的熊。

帕帕想,也许来年春天,格利温就会重新发芽,洞口的泥巴上就会长出不知名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森林里有隐约的鹿铃声,有各种音色的鸟叫声,也有野兽的咆哮声,却再也没有一头叫格利温的熊的吼叫声和它毛茸茸的笨重的身影。

“我们必须将那些盗贼绳之以法。”小林叔叔攥攥拳头,气愤地说。

“除了盗贼,那些买主也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爷爷说,“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一定!我们一定会让他们受到惩罚的!”小林叔叔说。

一种激愤在帕帕的心中涌动,像一浪一浪的波涛冲击着他的心房。

就在这时候,帕帕才想起自己是要找爷爷汇报情况的。

刚才他急着往回跑,在路上遇到了爷爷。爷爷发现了死去的格利温,催促帕帕赶紧回营地告诉额沃。帕帕着急又伤心呀,他赶着去接额沃,竟把刚才遇到奇怪的人的事情给忘记了。

“快!”小林叔叔说,“带我们去找那两个人!”

但是,当帕帕带着小林叔叔和爷爷赶到溪边的时候,那两个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帕帕一屁股坐在地上,难过地哭了起来。他真后悔刚才没有揪住那两个人不放手。

小林叔叔摸摸帕帕的脑袋,对他说:“小帕帕,你还小,遇到坏人得先学会保护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帕帕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便从地上跳了起来,顾不上抹眼泪,他着急地往营地里跑去,边跑边喊:“小林叔叔,我可以把这两个人画下来!”

10

过了几天,小林叔叔和帕帕的爸爸一起上山来了。他们带来医生,给额沃听了诊,之后额沃就挂起了吊瓶。

额沃一下子便觉得好多了。

小林叔叔让额沃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因为她可是使鹿人中最年长的,是鄂温克文化的活字典,那些美丽的歌谣和民族故事,还等着她教会年轻一代鄂温克人呢!

小林叔叔还告诉帕帕,他画的画像非常有用。他们通过画像确认了两个人的身份,他们两个确实是在黑市上倒卖野生动物的盗猎者,森林警察正在全力搜捕他们呢。他还给帕帕带来了一本书,告诉帕帕这是国家关于《森林法》的实施条例,里面详细介绍了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和植物,以及违反这些条例所应受到的法律处罚。

这真是一本好书呢!

帕帕非常想了解书里的内容,可是,里面有好多好多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心里升腾起来,他有了一个心事。

这个心事让他感到有些疲惫,以至于第二天午后,当他带着风神去割桦树汁的时候,在一盘蜿蜒的大树根下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森林中迷了路,森林里的树木啊、鸟儿啊、动物啊都变成了一个个方块字,那些字飞舞着、缠绕着,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路,他急得浑身是汗。他跑呀跑,怎么也跑不出那些方块字的迷宫,他着急得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森林里静悄悄的,身后的一丛杜香分泌出浓烈的香味。

帕帕揉揉眼睛坐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个漫长的午睡究竟睡了多久。森林里的光线已经暗淡很多,黄昏快要来了。

“风神,风神!”帕帕迷迷糊糊地招呼着。

风神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呦呦”的声音来回应他。好吧,风神一定是嫌弃他睡得太久,独自到附近玩儿去了。但是,他找遍了附近的森林,都没有找到风神,也没有听到风神的鹿铃声。

帕帕一下子清醒了。

风神回营地了,还是去找驯鹿群了?

当帕帕火急火燎地赶回营地的时候,鳌拜已经带着鹿群回来了,叮叮当当的鹿铃声此起彼伏。

风神不在鹿群里面。这下帕帕慌了。

天就要黑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风神出生的那个夜晚,不禁打了个冷战。

“也许风神只是在路上贪玩呢!”爷爷安慰着他。爷爷还没有说完,帕帕已经冲出了营地,爷爷连忙追了上去。

在一片针叶林里,他们捡到了风神的鹿铃。那只美丽的鹿铃孤独地躺在草丛里,像一朵凋零的花朵。

根据地上凌乱的脚印,爷爷推断,在帕帕午睡的时候,有人劫走了风神。

帕帕捧起鹿铃,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急得直跺脚,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定是那两个小偷!他们说过要把风神卖到哈城的冰雪乐园去!”

爷爷抬头看看天色,林子上空已经染上暮色,落日的余晖稍纵即逝。

“偷走风神的人,一定还没有走远!”爷爷铁青着脸,拧着眉头说,“他们一定会朝山腰上的公路那边走!”

爷爷拍了拍帕帕的肩膀,就像风神出生的那个夜晚,他将防御狼的任务交给帕帕时那样:“帕帕,我们想办法追上他们!”

帕帕一把抹干净眼泪,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射出冷峻的光:“爷爷,我们分头去堵截他们!”

爷爷将一只鹿哨塞给帕帕,说,“找到他们的踪迹,不要声张,吹响鹿哨,我会及时赶到的!”

帕帕点点头,两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疾奔而去。

起风了,帕帕听见风吹过林地上空时呜呜作响的松涛声。他熟悉这片林中的每一处,知道怎样以最近的距离赶到那条公路旁。

他拼命地奔跑,跳过小溪、撞开灌木丛、跃过一棵棵倒木,他顾不上林中的枝条抽打在他的肩上、脸上,顾不上带刺的荆条割伤了他的脚踝、小腿……被惊飞的松鸡从草丛中惊恐地飞起来,慌乱中掉下了一两片羽毛。

翻过了一处小丘,穿过了一片针叶林,又跑过了一片阔叶混生林……帕帕顾不上擦掉头上大滴大滴滑落的汗水,他一想到风神会被卖掉,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他一边跑,嘴里一边祈祷着:“山神爷爷白那恰,一定要保佑我找回风神呀!”

帕帕的胸口燃着一团火,他一定要抢回风神!他一定要重新把那只美丽的鹿铃戴在美丽的小驯鹿的脖子上。

突然,帕帕猛地停住了脚步。

在一个小山坡的脚下,他看到两个奇怪的人正在密林里窸窸窣窣地猫着腰往前跑,隐隐约约的,帕帕看到他们似乎扛着一个大布袋。

帕帕的心一下子便落回了胸口——风神有救了!

山神爷爷显灵了,果然让他找到了这两个盗贼!

“干完这一单,咱俩就收手吧,听说最近风头很紧。”

“是呀,这头驯鹿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咱俩一分,坐上火车离开这里,哈哈!”

两个人边走,边喘着粗气聊天。

帕帕的怒火一个劲儿地往脑门上撞,他忘记了爷爷叮嘱的话,没吹响鹿哨,而是一个跳跃,从山坡上跳了下去。

“站住!”帕帕冷不丁地从一棵老椴树后面闪了出来,他涨红着脸,拼尽全力大喊一声。

“又是那个小孩儿!”之前戴太阳镜的男子这次没有戴太阳镜,他长着一双难看的耷拉眼,此刻像秃鹫一样露出凶光。他背上的大口袋蠕动了几下,里面发出一阵低微的哼哼声。

帕帕听得真切,那正是风神的声音!

“不要多管闲事!”那男子不耐烦地朝帕帕挥挥手。

“把风神还给我!”帕帕的嗓子嘶哑了,“那是我的鹿!”

此刻,面对陌生人,他一点儿也不结巴了。

那男子咧着嘴角笑了笑:“你们使鹿人不是一直说这些驯鹿属于森林吗?那就不是你的!”

戴鸭舌帽的男人依然戴着那顶灰绿色的鸭舌帽,他朝那男子摆了摆手,用显得很亲切的语气对帕帕说:“小孩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实在太喜欢这头鹿了,我们出大价钱买下你的鹿,怎么样?”

帕帕眼里喷着怒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别跟他这么多废话,咱们赶路要紧!”那男子朝戴鸭舌帽的男人递了个眼色。

“你们这两个坏人!你们害死了灰月亮和格利温,山神白那恰是不会饶过你们的!”帕帕猛地吹响了手里的鹿哨,“呼——呼——呼”,尖锐的哨声蹿上了树梢,在森林的上空盘旋。

也许是心虚,两个人被帕帕的鹿哨吓了一跳。

男子露出狰狞的表情,突然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要鹿,还是要命?”

戴鸭舌帽的男人也变了脸色,随时准备对帕帕行凶。

“你们跑不了了!”帕帕后退了几步,大声喊道,“你们偷野生动物,是犯法的!森林警察正在通缉你们呢!”

就在两个人恼羞成怒,想要扑向帕帕的时候,他们一直扛着的那个布袋一阵扭动,袋口突然被崩开了。

风神一下子跳到了地上。

“风神!”帕帕激动地大喊,拼命地朝它挥着手,“快,快跑!”

风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地用头狠狠地撞向男子,又在戴鸭舌帽的男人的肋骨上结结实实地踢了一下,然后,它迅速地朝帕帕跑了过去。

“不行!千万别让它跑了!”男子打了个趔趄,一声惊呼。到手的钱,可不能就这样溜走了!

“别管这个孩子了,快追上鹿!”戴鸭舌帽的男人捂着胸口,顾不上疼痛,撒腿便追了过来。

帕帕带着风神拼命地跑,越跑越快,纠结的灌木丛被他们一头撞开,小树像麦秆一样在它胸前折断。但身后的两个人却怎么也甩不掉。

这一下子,让帕帕想起了那个被野猪袭击的下午。不过,身后的这两个人可比野猪危险多了!

前面就是那片沼泽地。

黄昏的余晖里,沼泽正静静地铺开它的魔毯,但远远看上去这魔毯就像一块布满青苔的淤泥地而已,散发着不易被察觉的危险气息。

风神犹豫了一下,它在风中嗅了嗅,那沼泽的气息撞击着它的胸口,它的心中升起一丝恐惧的回忆。

帕帕不想冒险,他拐了个弯,向沼泽左侧的针叶林跑去。但风神却停住了,它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两个盗猎者已经冲了上来,一左一右,准备堵截风神。

帕帕跑了一段,这才意识到风神并没有跟上来。当他回头寻找时,才发现风神已经被两个盗贼逼到了沼泽边上。

男子挥舞着刀子,几乎快要砍到风神的鹿角了。

帕帕的胸口快要炸裂了,他恨不得自己能像雕鸮一样飞冲过去,把两个人狠狠地啄一顿。当帕帕跑向风神的时候,却看见风神腾起身子,向着沼泽跳了过去——只见风神轻轻地踩住沼泽中的一只只塔头,像疾风一般,平稳地穿过了沼泽。

而那两个人,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危险,嘴里叫嚣着,紧紧地跟在了风神的后面……

在森林里,白昼向黑夜的过渡总有些神秘。四周被深深的寂静笼罩着,有一只斑头鸺鹠在叫,叫声像某个人在叹息。

两个盗猎者被森林警察从沼泽里拉了出来,戴上了手铐。

“我们得到线索,说这两个人今天又进山了,我们立马展开了蹲点抓捕行动!”小林叔叔说,“想不到,这两个人被小帕帕抓住了!你真是个勇敢机智的孩子!”说完,他拍着帕帕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是风神!”帕帕连忙解释,“是风神把他们带进了沼泽里。”

风神才是那个勇敢机智的人呢!

“哈哈,这沼泽可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呢!”小林叔叔拍着手。

11

秋天来了。

帕帕终于决定下山去上学了。

“我不仅要在森林里学本领,也要去学校学很多很多的本领。”他眨巴着眼睛,望向深深的密林,“长大以后,我要做一个更有本领的森林守护人。”

鹿铃声在丛林里回荡着,谱成了一段悠扬的乐曲。风神的鹿铃是其中一个跳跃的音符。

帕帕背着他崭新的书包,朝风神挥挥手,喊道:“会很快再见的!等寒假到了,我就会回来上森林学校!”

风神出神地望着帕帕的背影,它也开始期待见到那个叫“寒假”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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