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嘴巴的鹿

红叶的妈妈是村里最有名的绣娘，她最大的愿望，是绣一只鹿。

虽然一些传说和故事里会出现鹿，但实际上，谁也不知道鹿到底长什么样子。很早之前，那是红叶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红叶妈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一只鹿。它的脚和马的脚很像，但是更灵巧；它的耳朵扁扁的，和驴的耳朵很像，但是更灵活；它小小的头上，还有一对树枝一样的角。虽然在梦里没有人告诉她这是什么，但她知道，这就是鹿的样子。

红叶出生后，红叶妈妈再也没有梦见过鹿，但是鹿的样子却在她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她总是有一种冲动，想要跑出去大喊，想要告诉所有人那是鹿，多么美好的鹿。可是每每想要张口，她都觉得话语太无力了，根本没有办法描述出鹿的万分之一。

“要是随随便便用几个字、几句话，就把鹿形容出来，也太可惜了。”

于是，红叶妈妈想到了一个她最擅长的方式——绣花。

红叶妈妈不仅会用棉线绣花，还会用蚕丝绣。要知道，蚕丝可比睫毛还要细，想要把蚕丝穿进针孔里，要有足够好的眼力；还要有足够精妙的手法，才能保证绣的过程中蚕丝不会断掉。

“蚕吐丝的时候，会一口气吐完一根丝。绣花也是一样，不能打结，一根线绣到底才好。”她这样告诉女儿。

找红叶妈妈绣花的人渐渐变多了，家里养的蚕也越来越多，院子里那棵大桑树的树叶已经不够喂蚕了。于是，红叶每天跑进山里找桑树，晚上带一袋桑叶回家。桑叶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可红叶一年四季都跑出去，说是采桑叶，其实也是出去玩。看着红叶开心的样子，妈妈也就不再说什么。

有一年冬天，红叶带回来一袋金色的桑叶。

“冬天怎么还有这么多桑叶？”

不怪红叶妈妈惊讶，因为装桑叶的袋子都快被撑破了。当她打开口袋时，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袋金子。

“这是哪儿来的？”

红叶支支吾吾起来：“就是今天，我从村口出去，走着走着，看到一条河，上面铺了一些石头。我就踩着石头过河，再往前走，就进了一片森林。妈妈您知道吗，那片森林在冬天都是绿油油的，树上挂满了叶子。后来，我看到了一棵桑树，它的叶子是金色的！可惜我的袋子太小了，只能装下这些。”

红叶妈妈紧张地问：“你跑出了村子，还过了桥？”

红叶瞧着妈妈的脸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危险了，那片森林太危险了，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去那儿了。”

妈妈很少像现在这样严肃。红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郑重地点头，说：“好，我以后再也不去那儿了。”

妈妈把这袋桑叶保存起来，到了第二年春天，专门喂给一批挑选过的蚕。这些蚕，吐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像牛奶一样白、珍珠一样亮的蚕丝。

这个春天，红叶和妈妈在蚕吐丝的声音中入睡，梦见一大片月光。

又过了一年，红叶妈妈拿出这些闪光的线。“终于可以绣那只鹿了。”她想。红叶妈妈把自己关进房间，无论谁来请她绣东西，她都闭门不见。整整一个月过去，直到完工的那天，她把房门打开，红叶看到在身后的绣架上，有一只纯白的鹿。那一刻，又小又乱的房间，因为白鹿而焕然一新。

没过多久，家里来了位客人。

“我从森林里来。”那位婆婆说。

她没有说是哪一片森林，但仅仅是“森林”这两个字，就足以让红叶紧张起来。桑叶，那些金色的桑叶，就是她从森林里带回来的。

“原来是您。”红叶妈妈有些惊讶，“村里人生病，都是您给治好的吧？”

“举手之劳而已。”婆婆说，她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篮针线，“其实比起治病，我更喜欢绣花，不过在绣花这件事上，我好像没什么天赋。”

红叶妈妈给婆婆递上一杯茶，婆婆双手接过杯子，握在身前。茶杯里飘出荞麦香。

“刚刚我看到院子里晒着一些布，绣得真好。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绣这么好。”

“那些可都是我妈妈绣的。”红叶骄傲地说。

“你妈妈真厉害。”婆婆由衷赞叹。

“您喜欢的话，可以挑一些绣好的带走。”红叶妈妈说。

“不用不用。”

“您一定要收下。前段时间我有些咳嗽，也是用了您教给我们的方子才好。平时您很少来，我们村子得了您很多帮助，也没有什么能为您做的。”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请你们帮个忙。”婆婆不好意思起来，“我想问问，还有没有多余的线，要白色的。我已经问了一路，前头的村民都说没有，后来他们告诉我，你这里可能有剩余的蚕丝。如果是蚕丝的话，会比普通的白线更好。”

“对了，我可以拿这个来换。”她补充道。婆婆把一卷紫色的线放在桌上。

这下，不光红叶妈妈看直了眼睛，红叶也屏住呼吸。

多漂亮的紫色啊。

红叶妈妈一下转过很多念头：我可以用它做紫色蕾丝边，可以在裙子上绣一朵紫丁香，还可以绣一幅紫葡萄。对，这样的紫色，绣出来的葡萄一定像沾着露水，仿佛咬一口，香甜的汁水就会在嘴里化开。

可是，需要拿蚕丝来换。吃了金色桑叶的蚕，吐出来的丝线，只剩下一卷。

“我记得蚕丝好像只剩下一截，还是边角碎料。”红叶妈妈吞吞吐吐地说。

“一截也行，我就换一截。”

“那等一下。”说完，红叶妈妈走进房间。红叶也跑了进去，很快在绣架旁的篮子里找到了一卷。

“妈妈您看，这儿有整整一卷。”

话还没说完，妈妈已经关上了房门。红叶手中的线卷被妈妈拿走，看得出来，妈妈很在意。

这是最后一卷。红叶妈妈想起金色的桑叶，想起那些蚕在月光下吐丝的夜晚。森林太危险，婆婆也不一定值得信任，也就是说，再也不会得到这样的线了。

“放哪儿了呢？”红叶妈妈故意大声说，“怎么回事，怎么找不到了？”

门外传来婆婆的声音：“不用着急。要不这样，你们慢慢找，我过两天再来取。”

“真是不好意思。”红叶妈妈说。走的时候，婆婆把紫线留在了桌上。

婆婆走后，红叶忍不住问：“我们明明找到了线，为什么要骗人？”

妈妈摸摸红叶的头说：“那些金色桑叶来得很不容易，妈妈不想你再去冒险了，所以，这卷蚕丝很珍贵。”

“那，这卷紫线呢？”安静了一会儿后，红叶说。她一直想要一顶帽子，上面绣着紫色碎花的那种。村里染坊染出的紫色太深了，绣出的花儿显得很脏，她不喜欢。她想要的紫色，要像水里摔破的桑椹，要像山边的晚霞，要像……像这卷线一样。

“这卷紫色的线，可以用在你的新帽子上。等婆婆来了，我们再给她补偿点其他东西。”

“那蚕丝呢？”

“藏起来。”

“藏起来？”

“对，而且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两天后，红叶戴着一顶紫色碎花的帽子，在院子里玩耍。

“你们好。”婆婆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红叶头上的帽子，“帽子真好看，是你妈妈绣的吗？”

红叶点头，扭捏着，把帽子藏到身后。

“我的线经过你妈妈的手，变成了这么漂亮的帽子。”

红叶跑了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婆婆走了吗？”

“走了。”

“那卷紫线……”

“婆婆没有带走。”

“那帽子？”

“也没有带走。”

帽子和蚕丝都留下了，红叶是开心的，可这开心就像悬在空中的杯子，随时都会掉下来摔碎。当她走进房间，看到绣架上的白鹿时，红叶清晰地听到，悬在心中的杯子，碎了。

白鹿原本微笑着，嘴角带着柔和的弧度。可是现在，白鹿没有了嘴巴。红叶立马就明白，为了藏那卷多余的蚕丝，妈妈把原本已经绣好的白鹿的嘴巴又缝上了。可是妈妈说过，用蚕丝绣花，就要像蚕吐丝一样，一口气绣到底才好。

“别着急，明天把线拆掉就行。”红叶妈妈说。

可等到第二天，她们醒来时，绣花架上只剩下一张空白的底布。

“怎么回事？”

她们真的把整个屋子都翻了过来，都没找到那幅绣好的鹿。

“会不会是我昨晚把它收到别的地方了？不对啊，我分明记得没动过。红叶你呢，是不是你把底布换掉了？”妈妈问。

“我也没有！”红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白鹿不见了。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它没有一刻不在红叶妈妈的脑海里。

怎么会不见了呢？一定是谁想偷她们的蚕丝，所以拆掉绣布上所有的线，带走了。不对，拆线不比绣上去简单多少，时间上来不及。所以那个人干脆把整张绣图都偷走了？可偷蚕丝的人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把布带走的？

红叶妈妈整日整夜地想。

那只鹿的嘴巴是后来才缝上的，表面看不出来，可一翻过来，看见后面的线头就能明白。从前别人问红叶妈妈绣花窍门时，是她自己说，要一根线绣到底。如果那些找她绣过花的人看见那只没有嘴巴的鹿，就会明白她撒了谎，一定会觉得她是个骗子。担忧与害怕像许多看不见的阴影，慢慢笼罩了她。

红叶妈妈终于病倒在床上，再也拿不起绣花针了。

从那以后，红叶再也没有跑出去采桑叶，再也没有戴过帽子。那顶绣着紫色碎花的帽子，被她藏在柜子深处。

院子里不再养蚕，逐渐破败下来。不再有人找红叶妈妈绣花，大家好像忘记了，曾经有一位绣娘，能用比睫毛还细的蚕丝绣花。

夜晚，村里的灯挨个儿熄灭的时候，红叶轻轻关上门，悄悄离开家，走在长长的路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红叶一直走，路过一扇扇窗户，一直走出村口，她又来到那条河边。

夏天的夜晚，河水清凉，红叶脱掉鞋子，踩在光滑的鹅卵石上。脚下热热的，被太阳晒过的石头温度还没下降。等感觉到冷的时候，红叶已经走到了更深的地方。

红叶朝身后看，心也凉了下去。水漫过膝盖，耳边只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红叶动弹不得，感觉自己像被遗弃在河水中，村庄、房屋、院子、妈妈，一切都离她好远好远。她终于感到害怕，急忙转身往岸边走，可越是慌乱，就越容易出错。她的脚掌被什么扎了一下，疼痛让她叫了出来，紧接着，身体失去平衡，摔进水中。

在水里，红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水流把她带到了更深的地方。手脚已经触不到河底的石头，慢慢地，红叶失去了力气，她感觉自己正在变轻。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也落进了水里。水波堵住红叶的耳朵，她睁开眼，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片月光。红叶向那一片白的方向伸出手。

醒来的时候，红叶在一棵桑树下。

金色的叶子挂满枝头，像一个巨大的蘑菇顶，红叶的身边，也落满了金色的桑叶。红叶从地上坐起来，看看四周，从身边捡起一片金色叶子。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根线。

“这根线，和妈妈的蚕丝很像。”

红叶拽了拽，更多的白线落在手里。她越拽越多，越拽越起劲，拽到尽头时，身边已经堆起了一团。红叶找了根树枝，把白线理好。差不多，刚好一卷。

“你终于醒了。”

蓦然传出的声音，吓了红叶一大跳。随后，从桑树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

“婆婆！是您。”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在这一瞬间，红叶开心又庆幸。可是马上，那些从不敢跟别人提起的记忆涌了上来。看着笑意盈盈朝她走来的婆婆，红叶后退了两步。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婆婆，谢谢您救了我。每次都是您费力救我们，可我们连一卷白线都不愿意拿出来。”红叶羞愧极了，在金色的桑树下，终于把真相说了出来，“是我们辜负了您的好心，我不值得您的帮助。”

“原来是这样。”婆婆叹了一口气，走到红叶身边，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孩子，你早应该和我说的，其实就是一卷白线，就算没有也没什么，要是我知道那卷线对你们意义非凡，说什么也不会开口找你们要。害你们白白受这么久折磨，很难受吧？”

“对了，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和你坦白。”婆婆说，“救你的不是我，是它。”

踏着金色的桑叶，一只鹿朝她们走来。这是一只白色的鹿，比牛奶还要白，有一双灵动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短短的下巴之上，一张嘴巴开开合合。

“白鹿还不太习惯用它的新嘴巴说话。”婆婆解释道。

红叶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太像了，和妈妈绣的那只鹿太像了。只是，妈妈绣的那只鹿没有嘴巴。

“是你让它有了嘴巴。”婆婆说，“之前，白鹿找我给它医治。我用树叶给它做了嘴巴，可是风一吹就跑了；我又用葡萄果酱给它画嘴巴，一下雨又给洗掉了。你不知道，白鹿可是最喜欢唱歌的，听着白鹿的歌声，整个森林都能睡得安稳香甜。现在，它终于有了真正的嘴巴，我们再也不用担心睡不着觉咯！”

“可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我掉进了水里，还是白鹿救的我。”

“你在水里的时候，是不是抓住了什么东西？”

红叶努力回忆着，然后，点了一下头。

“你把缝住它嘴巴的线抽了出来。”婆婆说，“所以它有了嘴巴。”

这个晚上，森林和村庄都听到了同一首歌。森林在歌声中缓缓入睡，村庄的人们也是。第二天醒来时，人们纷纷说起梦里的那首歌儿。

“你也听到了？”

“对啊。”

“我以为只有我听到了。”

“你也是？”

“我也是！”

“那歌儿怎么唱的，你还记得吗？”

“有点想不起来了。”

他们不会想到，昨晚，在他们因未知而不敢靠近的森林里，小女孩红叶和一只白鹿一起朝村子走来。红叶带着金色的桑叶，白鹿则带来一首歌儿。那首歌儿是这样唱的：

“天上有水，吹动云朵的裙摆

哒哒哒——云朵的脚步落了

地下有泉，吹胀桑树的绿芽儿

呲呲呲——蚕织的房子圆了

河上有桥，筑起石头的旋律

哗哗哗——石头的歌声响了

风中有线，穿过云朵的裙摆

小小的针孔里

穿过桑树的嫩芽儿

你看啊

金色的桑叶飘过来了”

本文获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童话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