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志

2024-12-31 00:00:00南书堂
飞天 2024年12期
关键词:梯田菜园母亲

看电影

好多年里,能把一个村子的亢奋全部调动起来的,恐怕只有演电影了。

听说晚上演电影,整个白天,人们比平日更忙碌,干活的劲头大了许多,笑声多了许多,走路的精气神也足了许多,下午收工时间提前了,放牛的孩子也被允许把牛早早赶回来。村人接回来的放映机醒目地摆在大场院里,两个木柱间已挂起银幕,孩子们迫不及待守候在那里,盼着天赶紧黑下来,而太阳像个老顽童,故意要跟他们多玩一会儿,迟迟不肯落山。若是不见太阳的阴天,孩子们便不停地跑到大路边去,看有没有出现骑自行车的放映员的身影。

这样的夜晚,注定是一个任何节日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夜晚,注定是一个村子不可多得的充满喜气与荣光的夜晚。生产队的大场院够大了,但总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满满当当。观众不光本村人,四邻八乡都有。大场院上看似纷乱嘈杂,却也遵从着乡村惯有的秩序,带了凳子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坐在中间;年轻人自找位置,一律站着;银幕前的一小片空间,专属了小孩童;像我一样半大不小的少年,是最不安分的一类,既不坐着凳子,也不站在两边,大树杈上、麦秸垛顶,甚至房脊梁上便成了谁也不能与我们争抢的地盘。

我一直奇怪演电影怎么几乎很难遇到下雨或者下雪的情形,可能是放映员关注过天气预报的原因,选的日子一般都在大晴天,最差也是个阴天。但那时天气预报不像现在这么准确,除了放映员把握得好,是不是还有老天的额外关照呢?我想它也乐见村庄的欢愉而不愿扫了人们的兴致吧。从童年到少年,我看电影遇到的意外天气只那么两三次——电影演到中途开始下起雨来,放映员犹豫着要不要暂停,却有人拿来雨伞,遮住机子,人们并不骚乱,并不舍得离开,依然津津有味地看着,似乎那些投射到幕布上的雨线,也参与了故事的发生和推进,成了剧情的一部分。

电影的内容,人们多是熟知的,一部片子这个村子演了那个村子演,过上一年半载又演一遍,有的故事已深刻在我心里,有的情景被我们移植到日常的游戏当中,有的人物语言成为人们的口头禅。在乡村,人们对熟悉的人和事物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一心理也体现在对待老戏、老电影的态度上。比如,时至今日,人们仍喜欢看《屠夫状元》《卷席筒》《三娘教子》这些传统古装戏。而那时,一部电影总是百看不厌,每到动情处都会产生同样的激动与共鸣。这还不够,喜欢和敬慕影片里的哪个人物,这个人物的名字就可能成为谁家新生儿的名字,叫向阳的,肯定与看《铁道游击队》有关,叫传宝的,自然是看《地道战》引发的灵感,琼花、铁梅、小花,一个个美好的名字,都对应着一部部熟悉的电影里的主人公。演《闪闪的红星》那几年,我们村里竟先后有了三个叫冬子的孩子。在普遍贫穷的日子里,人们的时尚意识绝不逊色其他任何年代,激情与乐观是时尚,取名于英雄人物,也是时尚。

看电影的场面总体上平和安然,但也有过群情激愤的时刻。有一年演《红色娘子军》,看到南霸天对吴琼花百般欺负的场景,人群里就有石子、砖块向银幕砸去,放映员情急之下用身体挡住镜头,并不断解释“这是电影,不是真的”,才渐渐平息了混乱。我以为这种情况只会在我们这样的偏僻村庄发生,后来看一些资料,扮演南霸天的艺术家陈强当年在北京、贵州等地都受到过类似“待遇”。我奶奶就是扔石子的一员,她说那人演得太坏了,她若见到那人,非打断他一条腿。我说,这说明人家演得好,就像你爱看咱村上自己排的《铡美案》戏一样,陈世美一出来你就吐唾沫,那可是我治民叔扮演的,他演的是坏人但谁都承认他是个好人呀。奶奶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坏人也得好人来演。

其实,一个村子一年演不了几场电影,人们对那些影片的了如指掌,是前往各个村子赶场子反复观看的结果。年龄大点的很少出村去看,除非有亲戚邀请,但年轻人是不请自到的,没远没近地看电影,成为他们夜生活的主要方式。打探到哪个村又要演电影,就有人替大家根据路程的长短、需要耗费的时间,筹划着出行方案,包括夜里有没有月亮、带不带手电筒也在考虑之列。临了,只一声吆喝,就迅速形成一支大小伙、大姑娘和一帮小少年云集起来的队伍。那时农户家里事务多,我们这些少年也得帮家里干一些活儿,晚上虽不上学,但大人已安排了诸如剥苞谷、推磨子、切红薯片等任务,我们不像大青年们那样白天上工挣工分,晚上拥有更多的自主支配权,所以每次看电影,受阻最大的便是我们。时间长了,少年们就想出一种互助的方法,谁身上有推脱不掉的事务,几个伙伴下午放学就去帮他干,到时候即使干不完,谁家大人也不好意思连累别人,只好放行。这一智慧,不仅为我们赢得了更多看电影的机会,而且让我们凝成了一个无人能拆散的小集团。

当然,也有伙伴们帮不上忙的时候,这就得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了。一次,眼看集结起来的队伍要出发了,我却因犯了错正受着父亲的训诫,伙伴们急得又是吹口哨催促又是跑来帮腔求饶,父亲依然黑着脸,毫无松口迹象。凝固的气氛里,我突然大喊一声“同志们,为了看电影,冲啊!”便冲出了门。这一被我改编的电影台词,令伙伴们欢欣鼓舞,也令父亲忍不住笑了。我们照搬和改编的好多电影台词,用于现实生活,如同一门绝招,往往产生出轻松化解尴尬和困局的奇特效果。

去别的村看电影,我们失去了主场优势,树杈和麦秸垛上的位置被本村少年牢牢占据,我们只好乖乖盘坐在银幕背面,看着左右颠倒的影像。一些村庄却把银幕挂在了一堵墙上,逼着我们去人群中开辟合适的缝隙。一个秘密,就是我在挤来挤去时发现的。男女青年之间,有的两人手攥在一起,有的被一件大衣裹着,有的坐在了远离人群的地方,像两块窃窃私语的石头。而人群的拥挤与灯光调和出的朦胧夜色,为他们的举动提供了无可非议的合理性和恰到好处的隐蔽性。有几对是来自我们村的,原来他们看电影另有目的。当我向熟稔的脸庞投去怪异的眼神,他们似乎早有心理和物质准备,心理准备是送我一副鬼脸,物质准备是掏出几颗糖果,相当于支付了保密费。但秘密还是被其他少年窥见,之后我们看电影也多了一个目的,从我们村的大青年那儿领取糖果。在糖果也属奢侈品的年月,我们口福不浅。

大青年们陆续结婚了。我们这儿结婚仪式上有个环节,要答谢媒人,自由恋爱的,也要找个人上去充当媒人角色。在一对青年的婚礼上,我们一帮少年对着所谓的媒人直起哄,他不是媒人!就有人问,那应该是谁?我们异口同声喊道,是电影。新郎就笑着向大家宣布,电影已经包好了,今晚还在大场院演。

自此以后,我们村子便多演了好多场电影。

修梯田

当初修梯田,人们的目的简单而明确,只想让满眼坡地变得平整起来,便于耕作,利于提高粮食产量。至于从美学角度赋予它艺术观赏的属性和价值,已超出了人们的预设范畴,而能不能作为无量功德被后人铭记,显然,他们并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我喜欢在家乡的土塬上驻足凝望,层层梯田总令我心旷神怡,长势良好的作物总予以我想象得到抑或无从想象的心灵慰藉。长久凝望中,眼前的景象往往电影镜头般易景切换,幻化出并不遥远的几十年前的一幅幅画面。

那些画面我再熟悉不过了。天寒地冻里,山坡上人声鼎沸,车轮滚滚,插在地边迎风招展的红旗和架在工地上不肯停歇的大喇叭,似向人们传送着源源不断的激情、能量和动力。没上学之前,我常被父母带去,他们干他们的活儿,我和一群小孩玩我们的戏耍,父母并非要我从那个年岁就接受严寒的考验和劳动的历练,而是把我一人丢在家里,实在放心不下,但客观上却让冬天于我幼小的心里便失去了它应有的冷酷和威严,人海式的劳动也让我看到了它区别于一个人劳作所应有的气势和乐趣。

一个没有庄稼可种可收的寒冷季节,人们不坐在家里烤火闲聊,非要比春耕秋收还忙还累,其中的道理,我是在上学以后才明白的。我上学天不明就要起床,父母也早早起来,开始擦拭■头或铁锨,准备上工的一身装束。装束包括手套、棉帽、腰带、肩垫和绷带,很是繁琐,却一样也马虎不得。肩垫是套在肩上的圆形布垫,挑担子用的,保护肩膀和衣服不被磨损,父亲挑麦捆时经常用到。绷带缠在腿上,电影里八路军腿上缠的那种,我曾在赶集卖木材木炭的人群中见到过,后来只在华山上见有挑夫缠着。它的好处是长时间走山路时能降低受伤风险,父亲和村里男人们把它作为必需的配置,却是为了抵御严寒和防止泥土对棉裤的腐蚀。女人们爱美,一般不缠,但母亲还是给她准备了一副。腰带、皮带、绳子、围巾皆可系在腰间,隔风就行,没什么讲究,男人女人都系,谁也不取笑谁。收拾好这些,我便和父母走出家门,汇集到大路上的队列里,队列向两个方向挺进,一支摸黑上了山头,一支摸黑去了学校。

那时候,一个平凡的村庄,常有不凡之举。

人们之所以起早摸黑,是因为修梯田有规划和任务,开一处工程,无论如何都要在开春前完成,否则这些田块的春播就会泡汤。对于我家乡这样土地并不宽裕的地方来说,造成土地浪费和损失,是不会被容忍的。而修造的过程,一些环节须经过多道工序,颇费时日。比如取土,先得把面上有肥力的熟土储存起来,地基平整好了,又回填上去,避免庄稼对未经风化和肥力滋养土壤的不适应。又比如起田坎,得用石头奠基,石夯层层夯土,如同盖房起墙。石夯是一种石头制作的坚固地基的农具,过去用途非常广,是修水库、修河堤、修路、平整打麦场的必需品,现在已被打夯机取代。打夯既讲技术,又讲艺术,几个人平衡抬起,又平稳落下,节奏感很强,节奏靠号子统领,工地上就整天传来号子歌:

大伙们,加油干哟

修好梯田吃饱饭哟呵——

大伙们,加油干哟

修好梯田就过年哟呵——

类似的号子歌,是人们随机编唱的。放学路上听到这些歌唱,我便知道父母还在工地上。我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家里却没有什么熟食可吃,我只好跟同时放学回家的姐姐学着做起饭来。时间一长,我们竟做得像模像样的,即使父母回来要搭把手,我们也不忍让那两双皲裂如树皮的手见水再流出血来。母亲心疼地说,咱们亏欠娃了。父亲却说,那有啥,农家孩子早当家嘛,谁家娃们不这样。

我们也有不做饭的时候,那是工地上要会餐了。一次是生产队死了头牛,本来宰杀后要按户按人口分肉的,但队长嫌分肉麻烦,谁家骨头多谁家肉少很难搭配均匀,弄不好会引起事端,就在村上大场院支起大锅,烩菜炖牛肉犒劳上工的人们。一顿吃不完,队长提议让学生也来,几乎家家都有上学的孩子,大家自然没意见。派人去跟村小联系,让学生进行半晌学农实践,学工学农是学校一门课程,学校自然同意。恰巧那天公社组织巡回检查,看到我们村学生都在参加大会战,检查组认为可以作为经验推广,当场给我们村发了先进的牌子。

大家觉得那顿饭一举几得,很值,队上就在公社另一次检查评比中照此模式又会了餐。没有再死牛,就买来群众两头猪,人们吃得更高兴,唯队长黑着脸。这次我们村不仅没评上先进,还因工程规模小、质量不高而被批评。人们问,那会餐今后还搞不?队长说,搞个屁。我心心念念的一桩美事便不复再现。

与其他地方修梯田的规模相比,我们村的确不大,我们不是大村,人少,一年的工程面不可能摊得太大。说质量不高,指的是我们村的梯田一律为土坎,没有修成石坎。多年里,我见过一些地方当年修的石坎梯田,壮观的气象、耐用的品质,特别是那种氤氲在历史时空里的人的精神意志,没有谁不为之感叹和动容。其实,我们村那时就有人出去参观学习了,但回来没有复制照搬,依然固守着村人认定的样式,即使屡屡沦为后进,也初心未改。修石坎首先得有石头,石山区那是在就地取材,而我们这儿尽是土塬土坡,石头反成了稀缺资源,偶尔刨出一点也做了土坎的根基。就有人调侃说,莫非要买砖砌坎不成?长城还有土长城、石长城,也不全是砖修的嘛,何况咱是修地,不是给皇上修金銮殿。

说我们村梯田质量不高的另一理由是,地边的大树没有砍掉。人们反驳道,土塬这么大,没几棵树,我们干活累了去哪儿乘凉呢?那些树硬是留了下来。到了后期,可修的梯田越来越少,又传来指令要求去山上开辟战场,村人被彻底激怒,说我们只那一座山,还靠它烧柴养牛呢。就发下狠誓,谁去挖山,就打断谁的胳膊腿。山也完好无损留了下来。

村人成了不听话的刺儿头,评先树优没了我们村的份,连县里和公社组织的文艺下乡慰问演出也与我们村无缘了。这可急坏了人们,行军打仗还有宣传队给鼓舞士气哩,修梯田这样的苦活累活没有什么来调节气氛怎行?队长想出一个办法,人人轮流出节目,每天工间休息都表演。人们的热情真的被调动起来,开始还有人不好意思,慢慢地能拿出手拿不出手的都拿出来了,唱歌唱戏跳舞的、拉二胡吹口琴的、耍杂技翻跟斗的、学鸡鸣狗叫的,五花八门,虽难登大雅之堂,却比县文工团的演出更接地气、更有趣。借助这个平台,一些人的表演天赋展露出来,他们成了日后村里排演大戏的班底,而没有天赋实在拿不出节目的,就被人当了石夯,高高抬起,屁股重重落地,直至嗷嗷求饶。也有轮到上场就捂着肚子去茅房的,说他表演上茅房,却没人看嘛,惹得一片哄笑。80年代初,具备劳动能力的我间断性参与了村子的梯田修造,我不光有了像村人那样手背皲裂、肩膀生茧的体验,更见证了工地上一直延续下来的这种自得其乐的传统。人们的乐观,仿佛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特产。

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时跨三十年,村子所有地块都被整修改造了一遍,整座土塬的格局由此而定型,呈现出层阶分明又浑然一体,极具视觉冲击力和艺术质感的田园风貌。我想,如果不是以这种举全村之力的方式,如此沉重而持久的劳作不伴之以人们着意营造的那份轻舒与欢快,修梯田可能会半途而废,土塬可能会是另一副模样,村子也产生不了影响如此深远的创举。但历史就是历史,一切假设皆为虚妄。毫无疑问,修梯田就是我们村的宏大叙述,我们村的史诗。

如今,一望无际的梯田上长满了粮食作物,还有蔬菜、花卉、中药材等经济作物,土塬把人们付出的血汗兑换成果实与喜悦,又还给了人们。土塬和人们始终像在进行着以诚相待的礼尚往来。每每来到塬上,这种礼仪都被我看见,不只我,太阳、月亮、云朵、风、闯入地界的飞鸟和野兽都看得见。我明知土地不需要任何赞美,但我还是将由衷的赞美一再表达了出来。

菜 园

站在高台上,一切尽收眼底,但母亲的目光是凝滞的,下面乱草铺开的荒芜也是凝滞的,似乎母亲和乱草用同一种方式在相互安抚。天气好的时候,上午或者下午,母亲会拄着拐杖,慢腾腾走来,站在那儿,看上一阵儿,又慢腾腾回去,像完成了一天必须做的一件事,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

这一功课,母亲做了好多年。

我常回老家看母亲,往往到了家,门开着,不见人,以为她串门去了,挨家找,仍不见。就有邻居说,你妈可能去了高台上。我跑上去,母亲果然在那儿。以至于再回来,我就直接去高台上找,十有八九能找到。

母亲来到高台上,不为登高望远,不为怀恋早已夷为平地的老庄子,而是为了看看下面的一块地。

那块半亩多的土地,是我家当初分到的自留地,多年里母亲打理的菜园。地边有个水潭,石崖上浸出的水形成的,挑来浇地很方便。父母应该是冲着水潭,才选这块地种菜的。菜园从未空闲过,春天长着菠菜、韭菜,夏天是西红柿、黄瓜,秋季种类最多,萝卜、白菜、茄子、辣椒、豆角,地上架下,五颜六色,即使隆冬,也有绿油油的芫荽和蒜苗。

村里人拿出这么多地种菜的,没几家,我家的菜园就格外显眼,格外被人“惦记”,今儿丢几个茄子明天少了几窝葱,是常事。对于小偷小摸,村里人通用的处理方式,是扯开嗓门拉长腔调骂上一番,即唱骂。唱骂者解了心头之气,村人乐于驻足欣赏,对小偷也有警告和震慑作用,因此它如同山歌小调一样成了村里特有的传统艺术。但它的作用太有限了,过不了几天,还是会有偷盗的事发生。我家菜园丢了菜,父母虽心有不快,却不唱骂。母亲说,邻里乡亲的,摘一把菜有啥大不了的?但母亲站在高台上的时候明显多起来,站在那儿,菜园里任何风吹草动都看得一清二楚。高台子就在我老屋门前,母亲有时端一碗饭来,有时拿一只正纳的鞋底来。这成了母亲一个习惯。

那时家里人口多,吃菜和日常花销全靠这块菜园,父母年年都要对种菜计划做一些调整,啥菜能卖上好价就多种,卖不上价的就少种或不种。为此,父母也有分歧,甚至争吵。母亲心疼我们很少吃上水果,要多种几行可当水果的西红柿和黄瓜,父亲不同意,说不能惯坏我们。父亲要种几株葫芦,母亲极力反对,说葫芦不能吃又占地的。父亲当过兵,喜欢枪,时不时会借来一杆猎枪,去山上过过打兔子、野鸡的瘾。每次父亲提着猎物回来,我们过年般高兴。而打猎腰上要挂个装着铁粒的小葫芦,那是我们这儿猎人的标配,父亲说他不能没有。我不止一次替父亲帮腔,请求母亲恩准种几株葫芦,但母亲始终没有答应。有一年,父亲把几颗葫芦混在南瓜子里偷偷种下去,出苗不久就被母亲认出,当草锄了。

父母努力经营着菜园,菜园却无法满足家里越来越大的开销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都开始上学,要花钱。我们一天天长大,老房子不够住了,再盖一处新房子已迫在眉睫,而这需要更多钱。父亲决定出门打工,母亲说,菜园不能撂下,有她呢。

父亲很快找下差事,在县城的招待所当炊事员。炊事员只父亲一人,除了做饭,还负责食材采购。真是天助我也,我家的菜有了一处稳定的销路。母亲高兴之余又忧愁起来,父亲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菜咋送去呢?我说,我每个星期天去送。母亲说,你不会骑自行车呀。我说,我这就学。和母亲说话时,是一个星期六中午,我刚上完学回来。我说,明天我就骑车去送。没等母亲反应过来,我便借了邻居的自行车,在村子的大场院上溜了起来。

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路,就要骑行40多里,且带着60斤的蒜薹。我是趁母亲第二天一早下地偷偷出门的。车头有点不听使唤,我骑得歪歪扭扭,一遇到前后来车就吓得赶紧停下,还不时被别人呵斥。好在那么长的公路给了我足够提高车技的机会,菜送到父亲手中时,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送菜由我包揽下来,母亲买了一辆加重自行车以示加持。每到周末,母亲准备着要送的菜,我认真检查着自行车车况,我们母子间一种新的默契就此而成。母亲的菜园,在缺少父亲参与的情况下,依然生机勃勃。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五六年,父亲打工也变换了几个单位,但他选择的都是炊事员,我们家的菜就一直不愁卖。

这期间,父母只挨着老房子续了两间简易厦房,盖一处新房子的事却一拖再拖。父母说,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要盖得像样,不能让人笑话。父母心中像样的房子,就是已经在农村开始流行的钢筋水泥结构房。我后来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了,想帮家里尽快盖起这样的房子,父母却坚持不要我出资,直到他们积蓄得差不多了,才破土动工。

新房子封顶落成,办筵席答谢四邻亲朋的日子也确定下来。父母说,筵席就摆在新房后院。我说,那还不赶紧把后院硬化出来。大家都赞同,唯母亲不吭声。水泥地面抹到一半,母亲突然发话,不要再打了,给我留一片种菜。于是院子就保留了一块泥土,它成了母亲晚年仅能掌控的土地。

搬进新房不到一年,父亲却病倒了,落下了吐字不清、行走困难的后遗症,时时需要照料。忙里忙外母亲从不在话下,现在一下子力不从心起来。种菜勉强还能支撑,菜卖不出去,成了最头疼的问题。这个问题困扰菜农并非一年两年了,只是没了父亲提供的销路后,母亲才感到严重的。小镇的集市就那么大,种菜的人却越来越多,大家看啥菜能卖出去便一窝蜂种啥,结果价格一路下跌,有的连成本都难以收回。

母亲仍是要站在高台上看的。新居离菜园远了,照看起来没有过去方便,母亲担心会遭遇更多的偷窃,但她的担心已成多余,这反倒让她生出些许沮丧,甚至希望有人来偷,以此证明她的菜园还有价值。母亲的希望还成真过一次,菜园出现一大片狼藉,被刨出的萝卜有的成了半截,有的只剩下缨子。谁胆子这么大呢?走近一看,却是夜里从山上跑来寻食的野猪干的。

村里许多人把菜园改成草药园了。我问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种粮食种菜不挣钱了,就得出去打工另找出路,地又不能荒着,干脆种上药材,两三年挖一回,怪省事省心的。我想也是,家乡的土地一如既往地忠诚于人,一如既往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土地变作牡丹、黄芩、柴胡、丹参们的乐土,那些迎风摇曳的花海,煞是漂亮,蔚为壮观,成了如今发展观光农业、乡村旅游的基础,最初却是人们的无奈之举。

我跟弟弟商量,让他把母亲的菜园接管了种药材。抱着试探的口气说与母亲,不料母亲爽快答应,但母亲的答应还是有条件的,要给她留一分地种菜。我知道,母亲的爽快,也和村子的种菜户一样,有种决绝的意味。母亲说,种的菜不卖了,专供你们兄弟姐妹回来拿。

母亲的菜园面积缩了水,菜的种类却比过去还多。她说她已经帮不上我们什么,能让我们吃上更多她亲自种的菜,她才舒心。她不放心父亲独自在家,有时会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去菜园,捡一朵落花、摘一个黄瓜给父亲,逗父亲傻笑一阵。一次,好几年没说出一个完整词语的父亲,竟冲着藤架喊出了葫芦。母亲喜出望外,以为父亲见到他钟爱的葫芦病情就能好转,从那之后,母亲年年都要种上一株葫芦。父亲离世后,她还坚持这么做。

母亲晚年,她的菜园步步溃退,从半亩退缩到一分,再从大田退守到后院。她还去高台上,拄着拐杖也要去,颤巍巍站在那儿,望着曾经的菜园。她现在几乎什么都听我的,但在种菜这件事上,从不松口,从不妥协,哪怕只种着后院的一席之地。母亲有时电话里说她病了,我们火急火燎回到家,她却嘿嘿直笑,说,这些菜,你们带走,就啥都好了。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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