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感觉呢?
不是害羞不是紧张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不是惧怕别人的眼神更不是像有些人标榜的那样“对人类现有的语言沟通形式感到厌倦”,就是一种纯理性的不自在,大约相当于穿了一件湿毛衣站在烈日下,或者左脚的湿船袜松垮滑落到鞋子里。
如果强行对抗这种不自在,身体提出的抗议就是迅速犯困,眼皮睁不开,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好在社恐已然是一个流行到被滥用的词,所以,当我说我是社恐时,大部分人不仅不会为难我,反而会露出“呵,现在谁还不是个社恐呢”的表情。
那这次我怎么就把果粒橙吐到老板的脸上呢?
这是我毕业第二年的第三份工作,小自媒体公司,总共七个人,老板大厂辞职自己创业,据说一直后悔。我的工作是文案,主要负责公司几个数码评测账号的脚本撰写。公司扁平化管理,不打卡,不搞无聊的团建,再加上我在面试时就刻意表露出的社恐性格,所以,公司没有在社交上给我额外压力。工作了半年,跟老板讲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上个月,老板拿到一个二十万的商单,是一个电子产品和知名动漫的联名,我结合动漫用户群和该电子产品的用户画像,策划了一个二次元跨界国风的视频,上线后效果很好,上了热搜,有声量,有销量。甲方狂喜,大手一挥跟公司签了个合作年框,总价值近百万,让老板即将熄灭的创业热情死灰复燃。于是安排庆功宴,我不想去,但组长说,这次你得去,主要是庆你的功,但你放心,我们一不劝酒,二不拍马屁,三不做无聊的游戏,吃完饭各回各家,打车费公司报销。
饭桌上,我埋头吃饭,无锡糖排真好吃,我吃了三根还没够,夹第四根时,老板和组长一起端着酒来到我身边,我也端起果粒橙礼貌站起。老板亲切问我,你的创意是怎么想出来的?平时玩COSPLAY吗?是B站的重度用户吗?对做游戏账号有没有兴趣?我支支吾吾,组长帮我接话,拐弯抹角夸我,回顾总结外加展望未来,打得一手好太极。终于,老板要敬我了,我举起果粒橙,心想快点吧,仅剩的一根糖排就要被人夹走了。就在领导跟我碰杯的那一瞬间,我的喉咙突然翻涌,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刚刚啃下的排骨喝下的羊肉汤混合着嘴里的果粒橙,一起喷射到领导酒色微红的脸上,还有少部分飞溅到组长的白色优衣库衬衫上。
这呕吐毫无征兆,吓傻了全场,吓坏了我自己,组长慌忙扶着老板去了卫生间,我在死静中逃离现场,直接回了家。
组长苦劝我不要辞职,说老板都不尴尬了你还尴尬啥?老板亲自给我打电话,说以后公司少聚餐,你发挥特长好好工作就行。我内心隐痛又愧疚,最终还是辞去了这份我得心应手非常喜欢的工作。
辞职后回了趟老家,去母亲坟前坐了坐,晒着太阳,吃了个苹果,眯眼小憩,听鸟鸣嘤嘤蝉语嗡嗡。我从来不在清明和春节给我妈上坟,不想遇到那些亲戚,我猜他们肯定认为我不忠不孝,负义忘祖,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每年我会选几个这样好天气的平常日子来看我妈,不烧纸不放炮不摆供品,也没什么话要说,就是坐一会儿,复刻我们生前的相处模式。母亲不喜欢热闹,尤其不喜欢过节,我爸走之后的那些个春节,她为了远离亲戚,都是拉着我在旅游中度过的。我们一起去了西湖、大理和黄山,我们其实都不是热爱旅游的人,只是以节日为借口,手牵手一起逃避某种相同的东西。
母亲给我留了186400块,这是她61年人生的全部遗产,我物欲很低,爱好很少,几乎没有朋友,也不打算结婚,恨不得把“不求上进”四个字刻在脑门上,开销主要就是房租和吃饭。所以,感受不到同龄人身上普遍存在的生存压力,也因此可以果断辞职任性放空。
我点进市六院精神科名医目录,手指划到最下面,选中辛医生,45岁,初级医师,当天的号还剩30多个,而其他医生三天后的号都没了。
我进门时,微微秃顶的辛医生正在抖音上看电影解说,见我进来,按了暂停,扶着眼镜听我描述病情:突然呕吐、湿毛衣感、不想见人、半夜兴奋。医生扔给我一套测试题,40多道,要求凭直觉做完,不要揣摩。我随意勾选,他翻看完结果,喊我站起来,指挥我做一些奇怪的平衡动作,又凑近扒开我的眼皮,拿医用手电筒照看,最终得出结论:轻度双相情感障碍+社交恐怖症。
嚯,都是好时髦的病啊。
辛医生说,目前还不严重,影响生活不?没影响可以先试着自己调整。
我说,有点影响,吐人一脸了。
医生说,那先给你开点药吧。
我拿了药出了门到楼下了,还是忍不住折返回去问辛医生,医生,您刚刚说的究竟是社交恐怖症还是社交恐惧症?
45岁微微秃顶眼神浑浊的辛医生再度暂停电影解说,扶了扶眼镜抬头对我说,是恐怖症,不过看你现在的表现,好像也没那么恐怖。
药吃了犯困是意料之中的,但困的方式和尺度是意料之外的,时间被打乱我可以理解,但空间的失序实在让我难以适应,我常常判断失误和物体之间的距离,桌子、沙发和床。晚上起来上厕所,明明走了很久,却还没走到卫生间。伸手拿茶几上的水杯,但手和杯子却一再错过,或远了或近了,或轻了或重了。
此外,我的身体还经常陷入一种潮湿微热的状态,就好比独自身处暴雨来临前的深山中,一种强迫的焦躁和强忍的平静。食欲也是稀稀拉拉,会突然饿,但又吃不了多少,需要一直大量喝水,并且频繁尿尿。还有情欲的变化,活到25岁,我只谈过一段没正式开始就草草结束的恋爱,没有过纳入式的性行为,对性没有过任何清晰的需求。但那几天,我重复做一个潮湿的春梦,在紧邻山林的海边,我衣衫单薄地坐在夕阳晚照的潮水中,一位男性埋头吮吸我的胸部,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谁,只闭着眼感受潮水在我身下涌动涌动涌动。
如此日子过了两周,我某天起床突然神清气爽,洗澡化妆,找出只穿过一次的白裙子,哼歌出门,先去公园散步,看大爷甩鞭大妈跳舞,又去商场里大逛特逛,哪个店人多就进哪个店,面带微笑,朝气蓬勃,对每个招呼我试吃或试穿的店员来者不拒,还主动跟一个美女妹妹打招呼说你真好看。中午在人最多的店里吃饭,吃什么不重要,感受那热气腾腾的燥热最重要。
吃饱喝足,心情愉快,买了两件衣服一盒巧克力蛋糕并打算选一场电影看看,那毫无预兆的呕吐感又突然来袭,我老练地把头埋到垃圾桶里,感受潮汐般的翻涌。
跟当时吐到前老板身上的流程一模一样。
我沮丧至极,拎着东西遁逃回家,妆也不卸衣服也不换吞服一颗药丸倒头就睡。
被什么声音吵醒,是下雨声。外面月朗星稀,但雨声却清晰立体,我在浑浊中寻找声音,来自靠墙的陈旧沙发,我晃晃悠悠坐进沙发里,仿佛坐进了雨中,雨声浇灌我的头脑,滴滤我的周身,敲打我的磁场,偶尔还夹杂着一丝遥远的雷声,但并没有一丝实质的湿润。我竖起耳朵加倍仔细听,这雨声像是从墙壁里流淌出来的。
我大渴,灌入半瓶水,脱掉裙子换上睡衣,把耳朵用劲贴到沙发后面的墙壁上,贴得越近,那风声雨声就越具体,仿佛墙对面是另外一个维度的世界,原始森林,陈旧木屋,暴风骤雨,荒无人烟,伊人枯坐。
我租住这间屋不到一年,隔壁住的是一位漂亮姐姐,30来岁也可能40,白领人士,也是独居,职业装飒爽漂亮,都是我买不起的样子。她每天上班比我早,我刷牙时总能听到她高跟鞋哐哐砸在走廊上的声音,千军万马,遇神杀神。她下班也比我晚,有一次晚上九点多我下楼扔垃圾碰到她刚下班,她走出电梯,走得缓慢,表情低垂,杀气殆尽,瘫软在套装里,一副松垮状,高跟鞋哐得有气无力,跟早上判若两人。
是我熟悉又亲切的倦意。
还有一次深夜,我躁狂发作,异常兴奋,在房间里暴走,戴上耳机听电子音乐,跟着节奏胡乱抖动身体。发现门外走廊里有光有亮,我贴到猫眼上查看,姐姐颓坐在我屋门斜对面的走廊地上,表情浑浊晕眩,大口呼吸,呼吸声大到会时不时唤醒走廊的感应灯,看来是喝了不少酒。我想出去把她扶回家,但终究是不敢,只能在猫眼里偷偷守护她,我把耳机里的电子音乐换成抒情歌,如此守护了半个多小时,我的身心彻底平静下来,姐姐也奋力撑起身体,摇摇摆摆地走回了她家。
可问题是,此刻时间是00点18分,为什么她的房间里会有森林和雨声?
我悄悄开门,走廊漆黑,尽头是灰色天光,我蹑手蹑脚,确保感应灯不被惊醒,来到她门口,趴到地上,贴耳倾听,屋内没有灯光,听不到雨声、人声或其他任何声音,我撅得腰酸背痛,除了黑暗一无所获。
回屋后,森林雨声又在沙发墙那头响起。
我决定跟踪隔壁的美女姐姐。
每天跟她一起起床,在猫眼里目送她上班,在窗台上看她走出小区,掌握她的下班时间之后,我会提前在小区楼下的健身区等她,目送她上楼。再后来,我知晓了她很爱光顾小区门口一家牛肉面馆,每个周三或周四的晚上7点半,我准时在他家吃面,等待和她的偶遇。据我观察,姐姐周一、周二和周五都会加班或应酬,周三周四会有一天来这里吃面。我点她一模一样的餐,小碗牛杂面加一个虎皮鸡蛋。她通常坐靠窗的位置,而我坐最里面的角落。看到她推门进来,我就撇过头不看她,低头吃面,或者刷手机做掩护,并且先于她离开,到小区的广场舞区等候,目送她踩着高跟鞋哐哐哐上楼。
我不想更进一步了,姐姐那么硬朗那么飒爽那么闪闪发光,大约是我崇拜但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女性,在仅有的几次共同空间里,比如电梯、面馆或者楼道大厅,还有一次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同时在阳台上晾衣服,我们有过几次眼神交错,她递给我一些友好的微笑。但我本能地低头,刻意地错过,不想更进一步了,不是害羞不是紧张也不是担心会吐到她身上,而是因为这就是我觉得恰当的距离,我不想进入她具体的生活,也不想她进入我的。我无法想象和她成为朋友,一起吃饭逛街或者窝在沙发上看剧,不不不,总感觉哪里不对了,我只是觉得这种远观的状态刚刚好,就好比一个高度近视的人,终于找到了合适度数的眼镜,调好了和一切物体的焦距,世界因此变得清晰和恰当起来。
但我此刻,被她的秘密诱惑到了,被她房间里的森林和雨声诱惑到了。
我通常会在晚上第一次醒来的时间段里听到她的雨声,23点到1点之间,药劲正猛,听觉能力扩张,空间失序感迷人,我破破碎碎、晃晃悠悠、昏昏沉沉,陷进沙发里,听墙壁那头的雨声滴滴答答,打在地上,打在木板上,打在窗沿上,虚空打在我身处的空间里。我在这亦真亦幻的雨中等待被睡眠重新追赶上,然后回到床上,一觉睡到天亮。
某个白天,她不在家,我站在阳台上用晾衣架绑好手机,调成录像模式,伸到她的阳台上,来回伸缩,左右翻转,力争拍到尽可能多的画面。我反复研究拍下的视频,她的屋内稀松平常,旧沙发、木桌椅、小书架、素色桌布,桌上有花,白色床品,没叠被子,没有猫和男人的痕迹。
她敲我的门。
周六上午大约11点,我正在睡回笼觉。第一声敲门声响起,我就知道是姐姐。除了她还会有谁呢?我从床上跃起,随便套上一件卫衣框上一顶毛线帽,给她开门。
我露出半个身位,等姐姐先说话。
她说,你,中午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我说,呃,我还没起床。
她说,没事,我本来请朋友来家里吃饭,做了好多菜,但他们突然来不了了,我菜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一个人吃不完,就想着我们做邻居很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起来吃呗,没外人。
我说,啊,不好意思,我和朋友约好了出去吃……
姐姐温柔一笑,倚住我门,眼睛往屋内瞄,说,是吗?那太不巧了。
关上门,我靠墙静候内心习惯性的不适感退去,走到镜子面前对望自己,深呼吸一口,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洗了澡,化了淡妆,吞下一粒预防呕吐的药,抱上昨晚买的柚子。去姐姐家敲门。
我说,姐姐,我也被朋友放鸽子了,现在来你家蹭饭,还来得及吗?
姐姐说,来嘛,你看这一桌子菜。
真是丰盛,排骨牛肉红烧鱼、清汤蔬菜水果沙拉。
姐姐倒红酒,问我要不要喝点?
我说,我在吃药,不能喝酒,姐姐你喝,姐姐做的饭好好吃。
姐姐开朗活泼,不似工作日早上出门时的杀气腾腾,也不是晚归时的丢盔卸甲。她拿红酒碰杯我的柚子汁,主动聊她公司的八卦聊最近和她斡旋的两个男人,倒也不需要我发表什么意见,感觉只是需要一个活的聆听者。直到听我说我因为吐了老板一身羞愧辞职以及被确诊为社交恐怖症的事情,她有点兴奋,拿出iPad搜索,惊呼,还真有这种病呢?你确定你没听错?是社交恐惧症还是社交恐怖症?网上说有两种治疗方法,脱密疗法和暴露疗法,你目前用的是哪种方法?
我说,我在吃药。
姐姐又问,社交恐怖症,会影响谈恋爱吗?我公司有个小男生不错,话也少,但人很温柔,也很可爱,感觉适合你,下次介绍你认识认识。
我有点累了,那种熟悉的疲惫感复现。我被当成一种活的标本在观察,类似可爱的仓鼠或者路边的流浪猫,爱心满满的路人蹲下来欣赏拍照,呜呜呜好可爱,但没人真的要把我带回家。我知道姐姐没有恶意,只是我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把他们的凝视当成是我自己的问题,更不会把眼神里的怜悯爱意当真。我甚至允许自己误会、浪费和曲解他们的好心,真的浪费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吃饱了,站起来说,姐姐,你的床好大好漂亮,我能躺一会儿吗?
我趴到床上,和我的沙发一墙之隔的床上。墙上挂着一个相框,内嵌一张海报,印着茂盛森林、幽静阁楼和两个渺小的人,意境深幽,海报上写着四个字“春江水暖”。床旁边的茶几上有一个花瓶一束白花,旁边站着一个木制的俄罗斯套娃,对着我的微笑。巨大的困意袭来,我赶在睡着之前,从口袋拿出优盘大小的录音笔,塞到了厚厚的弹簧床垫下面。
此后,我对姐姐有了一种夹杂着异物感的亲近,她依然在每天早上顶着高跟鞋英勇出门,衣服昂贵得体且不重样,晚归时又总如战败的士兵颓然虚无。我不用再去牛肉面店或者楼下健身区观察她了,神奇药物让我的听觉变得灵敏而诡异,我在屋内,电梯铃声一响,高跟鞋声音一出,我就知道她出去或者回来了。
某天下班,她给我带了黑森林蛋糕,自己只吃一口,说她减肥剩下的让我替她吃。还有一次,给我打包了几乎一整只澳龙,说被客户放鸽子一桌子海鲜都没怎么动。我邀请她进屋,她刚坐下准备大聊特聊就极速跑了回去,后来她说,那是因为她喝多了怕忍不住吐在我家里。
嘿,有意思,我怕吐到她身上,她怕吐到我家里。好在我们都漂亮地克制住了。
但我依然不否认和她相处过程中的不适感,或者说,我在那天中午鼓起勇气返回去敲开姐姐的门之前,就清楚会有这种代价,要不收获到夏天湿毛衣般的热情,要不收获到冬天湿袜子般的冷漠,无论哪种,都会让我不适,不可能有恰到好处的中间状态,其实我自己都不相信某个真实人类能给我提供恰到好处的中间状态。
就当脱敏疗法吧,我不再试图消灭那种不适感,而是给它搬个椅子,允许它坐到我对面,不要靠我太近企图吞噬我就好。
我们的交集依旧不多,依旧没有到朋友的程度,一起吃饭逛街或者窝在沙发上看剧?不不不,想一想还是不行。好在姐姐也没有此意。
这已经是我目前能想象到的和其他人类拥有的最恰当的关系了。能做到这一步,扪心自问我已经很勇敢了。
隔周周末,姐姐安排同事来家里聚会,大张旗鼓,山呼海啸。我说你不会真的要给我介绍男生吧,我不需要的。姐姐大笑,虽然那个男生也在,但我办聚会不是为了撮合你们啦,是我马上要搬家了。我问这么突然吗?换工作了吗?姐姐说,对,换工作了,要离开这个公司这个城市,可能还会换一种生活。
我问,是要去结婚吗?这话一问出,我就有点后悔。我之前最烦那些爱窥探别人男女关系的人,你单身吗,你喜欢什么样的,你结了吗,你离了吗,你怎么还不生孩子,我还苦恼过姐姐怎么跟那些大俗人一样一开口就要给我介绍对象。但此刻我发现,我也完全就是这种俗人。
但不管怎么样,这聚会我肯定是要参加的,我得拿回录音笔。
星期六下午,他们很早就到了,打牌聊天玩桌游,我不想那么早过去,就在隔壁的家里洗衣服洗床单洗球鞋,擦桌子擦地板擦玻璃,把厨房坏了半年的灯泡换掉,把阳台枯死的植物扔掉。边听边做,边做边听,一下午把他们几个人的性格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然后洗完澡吹干头发画上淡妆吃下防呕吐药丸,步入战场。
晚餐很轻松,大家没有对我的到来展现出过分的热情或好奇,而是继续聊他们的八卦,行他们的酒令,玩他们的游戏。我猜是姐姐跟他们打过招呼。我能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朋友,不是同事不是同学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熟人,那种流动的、放松的、慵懒的状态太让人羡慕了,既没有情人之间的干柴烈火(当然我也没体会过那种干柴烈火),也没有权力关系里必然有的表演性和压迫性,尤其没有男人酒局上喝大了之后的咄咄感,大家的放松张牙舞爪又柔软无骨,像温柔的章鱼爬满全身。我心想他们磨合了多久才找到这种节奏一致的松弛状态呢,我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状态,甚至从未拥有过哪怕一位这样的朋友。
我作为观众看他们玩幼稚的猜数游戏哈哈大笑,不小心打翻了姐姐做的蓝莓布丁,蓝色感染米色桌布。姐姐说不用管。他们邀请我一起玩,我拒绝后没有勉强。我吃饱了,到阳台上吹风,又把书桌上连着蓝牙音响的iPad切换到我喜欢的歌,我在歌声中走进姐姐敞开的卧室里,花瓶和花束依旧,墙上的海报依旧,木制套娃以同样的角度对我诡笑,我在弹簧床垫下摸到录音笔,拿出来放到口袋里。
灯光突然暗下来,舒缓音乐如水流淌,桌子里外的人自觉站起来漫舞,有一起跳的,大部分是独自舞动,大家仿佛瞬间变成了鱼,开始愉快而默契地游起来。穿着漂亮裙子的姐姐端着酒杯在慢悠悠扭摆,把我也拉到这水中,然后放开我,示意我自己游。我闭上眼睛,跟着音乐舒展起来,随着我的燥热,空间开始扭曲,我的动作变慢了,和他人和墙壁和灯光和音乐的距离都变得不可捉摸,是一种全新的距离,我在他们之中,但我又是独立的,他们在我周围,但他们又是流动的。再一会儿,我迈入了一片森林,天空炙烤,但下起雨来,淅淅沥沥,那雨打在树叶上打在木头上打在腥甜的草地上,啊,这声音好熟悉,这不就是我那些夜里听到的声音吗?一股热浪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这次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来自眼睛,我在既如水又如森林秘境的幻境中,流泪了。
当晚回去后,我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好觉,没有再在惆怅的失序中醒来,也没有坐到沙发里听雨。
录音笔里是长达12个小时的漫长录音。从下午开始,有音乐声,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有扫地机器人的嗡嗡声,有窗帘被风吹起的呜呜声,有姐姐的哼歌声,有做瑜伽的沉重呼吸声,有姐姐打电话的声音,是夹杂着脏话的吴侬软语,有冷水壶往玻璃杯里倒水的声音,有花瓶被拿起又放下的声音,有拖鞋趿拉地面的声音。到了晚上,有身体压到床上发出的弹簧声,有断断续续、薄如蝉翼的翻书声,有敷面膜后拍打面部的哗哗声,有大片的走动、静止、辗转反侧的声音。
终于等到了我期待的声音,一声遥远的轻微的雷声,然后雨落下,有力又温柔,姐姐的房间好像被平移到了森林里,墙壁拆除,换上木头和玻璃。雨滴莽撞而来,撞击、分解、融合,变成柔软的水,在姐姐的四周吸纳和绽放,当然还有微妙的风声,用力听才能听出来,把雨声吹出立体感,吹出生动性,以提醒听众,那雨不是死雨。我戴着耳机一直听一直听,从雨小听到雨大,从小心翼翼听到理直气壮,从初生牛犊听到垂垂老矣,从气势如虹听到依依不舍。终于,雨声小了,风停止了,依稀传出鸟鸣声。闭上眼睛,简直能闻到暴雨过后森林里闷热的甜味,如此似有若无的声音又持续许久许久,直到彻底安静下来,魔术师拆走木屋、森林和小鸟,把空间归还给了姐姐。
大约10秒钟后,遥远的雷声又响起,雨又落下,一切再次重来。周而复始。
这一场接一场的雨中,姐姐在哪里?我倒回去,越过风声雨声,仔细寻找。我听到了,第一场雨中,弹簧床垫的压迫声中,有姐姐翻来覆去的呼吸声,呼吸声不大,但时而急促时而温和。第二场雨中,她的呼吸声已经轻柔得很难寻到,被深深埋在了雨声中。到了第三场雨,呼吸声和雨声融为一体,辨听不出。直至雨声乍停,姐姐睡着的呼吸声才重新清晰起来。
姐姐来敲门,说她家很多东西带不走,让我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送给我。
三天前,这屋内的气息是跳跃的明亮的,让我向往又惧怕,但是今天,屋内干净整洁,离别气氛浓郁,肃杀又冷静,让我想起母亲的墓碑。
倒是让我心安。
姐姐问我要不要餐具,一整套拿去,都是昂贵货。我说我不会做饭。姐姐说,这些书你看有没有喜欢的,随便拿。还有这几件裙子,我都没穿几次。我选来选去,只选了一本名为《冷亲密》的书,没看过,但喜欢这个名字。姐姐说,这本书好,你认真读。我继续转悠。这里一切如昨,却行将腐朽,我有点伤感了。
我说姐姐,你床头这个俄罗斯套娃可以给我吗?姐姐说,这个不值钱,但我不能给你,这是我治疗失眠用的。她可不是俄罗斯套娃,她是我的森林和雨声。
你听听看。
姐姐把木娃娃拿到桌上,我坐一边,她坐我侧边,阴天下午,窗帘半拉,叹息般的寂静,某种压抑的灰度。
姐姐拧开按钮。
先是一声一声遥远的轻微的雷声,然后雨落下,有力又温柔,整个房间即刻变成一间置于森林暴雨中的木屋,雨滴成群结队,向我们冲来。
我和姐姐静静听完一整场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浸。
除了那本名为《冷亲密》的书,我还拿了两样东西,一个是桌布,蓝莓布丁的痕迹永久地刻在它米色素雅的身上,像一道鲜艳的伤痕。还有一样是她卧室墙上那张名为《春江水暖》的海报。姐姐说,这是一部电影,在她老家拍的。
我没问出口的是,她这次离开,是离家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姐姐走的时候是凌晨,大约是红眼航班,她终于没穿高跟鞋,但我听到了她拖动行李箱的声音,事实上我一直在默默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她推着箱子经过我门口,停下但没有敲门,把一张粉色的便笺塞进我的门缝里。
便笺上写着: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周清雅,这是我的手机号:1504879xxx。很高兴认识你。
她不知道,那一刻我正在猫眼里护送她。
我来到黑漆漆的阳台上,目送拖着行李箱背着巨大双肩包的姐姐,走出楼栋,在昏黄的路边等车。
我戴上耳机,里面是我从录音笔里剪辑下来的森林雨声。网约车来了,我把声音开到最大,在淅沥淅沥的雨声和遥远的惊雷声中,和姐姐告别。
我是01号,推门进去的时候,辛医生开着手机外放在看电影解说,他推推眼镜仔细打量我,说,呦吼,气色不错,来,再做一套题。
辛医生边看答案边看我,说,效果不错,我不管你用的什么方法,继续保持,注意别反弹。
我问,药可以停了吗?
他说,停了吧,上次没真给你开药,那是维生素片,想先试试安慰疗法。
他又说,但是失眠问题要格外注意,你睡眠怎么样?
我说,睡眠还好,对付失眠我有独门秘籍。
一个月后,隔壁搬来一家三口,孩子四五岁,妻子是全职妈妈,丈夫在附近承包了一个快递驿站。他们热情而喧嚣,经常给我送吃的,从包子到饺子到各种老家的特产,妈妈还动不动就孩子的吵闹给我道歉。我的超能听力已经消失,但依然可以在深夜毫不费力地听到妈妈轻声呵斥孩子的声音:“小声点,你不睡觉隔壁姐姐还要睡觉呢。”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如此热气腾腾,仿佛春晚小品在我隔壁24小时直播。只有一次,我深夜上厕所,听到了乐观妈妈似有若无的啜泣声从墙壁里渗透过来,我坐到沙发里,听了一会儿,找来蓝牙音响,摆在沙发沿上,连上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的森林下雨声,把声音调到适量,回床继续睡。
又过一个月,我找到了新工作,还是一个小小的自媒体公司,还是做文案策划的工作。公司地点在城市的对角线,每天来回通勤需要两小时,于是,我也打算搬家了,搬到公司附近。
我一直没有加姐姐微信,只搜索过她一次,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里没有任何新动态。但我计划,下一个假期独自一人去她《春江水暖》的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如果能找到海报上阁楼,那我或许会在那里再听一遍她的森林下雨声。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