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给面加过辣椒油和陈醋,棕灰色的木筷在鸡汤里搅动着。前台长长的队列里响起争吵声,就因为取面的先后,双方互不相让,有人劝了几句,反而愈演愈烈。何文假装没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粗鄙与尖刺,继续对付那碗鸡汤面和白煮鸡架。
今天是去取清样的日子。清样拿回来,按标红修改、核对、打印,再送回去。在别处,来回取送都是编务的活,不该他这个美编干,可在牛编辑这儿,规矩都变了。按牛编辑的说法,社里效益不好,减员增效,一个萝卜好几个坑,希望他能理解。牛编辑又半开玩笑似地说,他还没成家,连女朋友都没有,不像自己这样俩孩子,负担重,能者多劳吧。他嘴上答应着,说无非就是跑跑腿,反正坐地铁也方便,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对于他而言,期刊这样旱涝保收的客户不好找,每月收入高高低低,保底全靠他们。像他这样没有五险一金单干的,能不能干得长远,靠的不是排版修图改红样设计封面这类技术活做得好不好,而是和客户的沟通。这方面他还行,因为有这份耐心,也愿意妥协。虽说时常因为客户得寸进尺而不痛快,但都是求财,犯不上较真,他总是对自己这么说。
原本该直接回工位开工的,可他却鬼使神差,走到这家面馆。面吃了许多次,未见得有多美味,倒像是在怀旧。
一个身影在眼前晃过,是穿白T恤衫的女人,重重把托盘撂在桌面上,面碗中的香菜末几欲漾出。女人骂骂咧咧,还沉浸于刚才在前台的唇枪舌剑中,余势未消,除了愤怒,还有面对强敌未及发挥的切齿。
他忙提醒了一句,座上有油。女人转身看了眼空座,上面有几滴红油,展示着从桌面到席间淋漓的动势。于是女人的目光顺着油滴追踪到他面前装着辣椒油的不锈钢盆。
他或许该解释几句:他来的时候就这样了,这一切与他无关。他也想顺手擦干净,可面馆并不提供餐巾纸,他也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
可他却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能选择低头吃面。
他感觉到了女人灼热的目光扫过,他听见女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
女人拖动托盘,摔到邻桌,然后坐下,激起一阵塑料椅面和钢架之间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什么素质!女人说。
他的额角渗出汗来,感觉原本嘈杂的面馆忽然寂静下来,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一隅。
他见一个托盘摆在面前,他刚要提醒,却见一个纸巾盒放在桌上,纤瘦的手指捻出两张纸巾,然后是纸面与椅面摩擦的轻响。
她双手捋过长裙坐下,笑着说,真巧啊。
那声音在记忆深处激起一个接一个的场景,像是黑暗中一串接连亮起的彩灯,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他看着纸巾盒上的玉猪龙,忽然想起今天是周一,他们从前来吃面的日子,省博闭馆的日子,她公休的日子。
他说,小玫,最近怎么样?
2
最近怎么样?
大家还不是一样。
生活被切成碎片,嵌在其间,上一段刚熬过,下一段又接踵而至。他像是做了一场持续的大梦,偶尔醒来,望见周遭一片寂静,来不及清醒,确认自己还活着,便又沉入梦乡。
想来她也是一样吧。
虽然只有两三年,可回想旧事,恍如隔世。
《蜀山》读完了吗?她搅着面条,轻轻地问。
《蜀山》?他听到这个陌生的词,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却感觉像是追逐一团白雾,看似就在眼前,却倏地消隐,凝神再看,它又在不远处渐渐展现。再接近,却又远去。
她见他皱眉思索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说,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别在意。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他分明感觉到了话语中的些许慨然,像是在说,就这样吧,世间事不过如此。
他更加努力地回想着,可事与愿违,连那可有可无的白雾也消失不见了。他感觉额角水气聚集,凝结为汗水,后背和腋下也潮热起来。他感觉食客们的吵嚷、服务员收拾碗筷的碰撞声、起开啤酒盖的轻响,甚至是她搅动面条时激起的汤水声,都化为一根根尖刺,一下下地刺向自己。他觉得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为难他,而他却因为《蜀山》而让她为难。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针刺在持续,他想起身离去,却又动弹不得。
她递来一张纸巾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你紧张成这样。
他接了纸巾,在额头上抹了两下,纸巾已经浸透了。
她又递过来两张,说,当初你买我的kindle时,说要读完《蜀山》的,怎么忘了?
他忽然想起,当初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认识的。
彼时,他常去浏览一个网站,在那里给书籍打分,也依靠别人的打分选购,还在网站下的各种小组里闲逛。除了纸质书,也有人在讨论电纸书。看得久了,他不禁有些动心。牛编辑也有一个,某次数字阅读大会的赠品,印着品牌方的Logo。牛编辑时不时打开,操弄一番,口中叨念着从前杂志社的风光。于是,他联系了小组中的一位卖家,选定了她的kindle,银灰色,边框宽大,机身厚实,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和卖家描述的一样,因为一直戴着保护套使用,所以机身并未见什么磕碰,一切功能都正常。尽管如此,kindle上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时光流逝的痕迹。在光下看,边框满是与皮质保护套摩擦而留下的细小划痕,塑料按键与外壳的空隙间,隐约可见积尘。黑色的保护套皮面上也有浅浅条痕,边角磨出了白茬,那是在包中摩擦出的印记。卖家说在发走之前,kindle用酒精球仔细擦过,但握在手中时,他还是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那是青柠味的洗衣液从布料上蒸腾而起,又混合了一点点香水的味道。那香水是某种花香,具体是什么,他却无从而知。他闭上眼睛,嗅着若有若无的气息,脑中浮现出一个背影,那是一个姑娘,坐在树阴下的一块青石上,周围绿草茵茵,有一只黑头灰身的喜鹊在蹦跳着。姑娘穿着白底蓝花的长裙,戴着米色的草帽,托着kindle细细地读着,远处传来孩子牙牙学语的声音,她抬起头,把目光投向那个梳了羊角辫奓着双手跌跌撞撞走着的小小身影,轻轻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读书。
小道上布满了水坑,路两旁是蘸饱了水的高高的草,还有新近开了花的野胡萝卜,这些全都是躲不开的。可是空气够暖和,所以她倒不觉得冷。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大概是因为有她自己的汗,或是从脸上流下来的泪水,还有正下着的毛毛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泪倒是不流了。可是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鼻子的,—纸巾全湿透了——她只好弯下身子往水坑里使劲地擤了擤鼻子。
他随手打开一个电子书,刚好是这一段,这是卖家的阅读进度。他特意嘱咐了,kindle中的文件不必清空。如此,方便他到手后测试功能,也可一窥卖家的阅读癖好。
他读了一段,未读出什么兴味,于是退出到主页,选了本《蜀山剑侠传》点了进去,是竖排繁体的版本。他没想到卖家和他一样,也是还珠楼主的拥趸。
不知不觉,夕阳西照,眼前的kindle被镀上了一层金色。他合上保护套,收拾起桌上的塑料泡泡纸和包装盒,遗留在纸箱里的一张购物小票引起他的注意,上面罗列着她某次网购的货品,有《一位作家的一生》《普通读者》,以及一瓶杰克丹尼。原来她也喜欢卡佛,还钟爱来自新大陆的波本威士忌,那挑选最上等的玉米、黑麦及麦芽,配合高山泉水酿制,又用糖枫木炭过滤,于碳化过的白橡木桶内存放和陈化后,散发着馥郁芬芳的琥珀色泽的烈酒。
他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两指,不加冰,纯饮。
他给卖家“博物馆奇妙夜”发了条站内信,说谢谢她的《蜀山剑侠传》,正在就着黑标老七读。
过了一会儿,她的回信到了:最近改喝白占边了,《蜀山》是特意给你找的,希望你能喜欢。
他回复说,一定会读完。
他在网上下单,买了瓶白占边威士忌,心也从田纳西飘荡到肯塔基。
3
后来,他们见面了,在这家面馆,她带给他一个手账本,上面盖满了各种各样的章子。什么何处寻琉璃、箫韶九成之类,毛笔字配了文物上的纹样。她说,除了省博固定的几个展,临时布展的纪念章也都给他盖上了,希望他能喜欢。
他原本提议要去个好点的餐厅,她却一口回绝,说成天闻着油烟味,够够的,还是这家店好,鸡汤面配鸡架,清清爽爽。他一度以为她是体贴,想替他省钱,可她却说不是,只因为她家就在附近,她爸爱吃,也总带她来,从小吃惯了。
她随身带着纸巾,看来她是熟悉这家店的,知道这里从不免费提供餐巾纸。纸巾盒上印着省博的标识,闻名全国的玉猪龙。她说起自己的工作,在博物馆快餐店,卖两荤和一荤一素的盒饭,还有关东煮和烤肠之类。
现在回想起来,不好确定他们当初的关系到底算是亲密的朋友,或者是略显生疏的情侣。饭吃过几回,吃完去看场电影,或者去地下一层的书店逛逛。说了不少话,要么是她在省博的工作,要么是他在小说和电影里消磨的生活,兜兜转转,始终在边缘徘徊。他并不是木讷之人,能感受到她的回应与情愫中有特别的意味,可他却不敢确定自己的感受做不做真。他一向自信于自己的敏感,可她身上的光,却刺得他不敢多望。
她,赵玫,“博物馆奇妙夜”,一个漂亮姑娘,不需要长久凝视,只短短一瞥,便可烙印在记忆中,有关心她的母亲和宠爱她的父亲,不必在成年后不断修习心理学以抵抗原生家庭的影响,虽然只是以劳务派遣的身份在省博工作,却家底殷实,不必以奋斗抵消不确定的未来,也不必用尽力气填补因为安全感缺失而造成的心灵空洞,她是童话故事中的公主,无忧无虑长大成人,期盼着能有一位英俊的王子骑着白马迎娶她去丰饶的封邑,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而他呢?既非王子,也不英俊,更无封邑,以及白马。
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不相信她付出的,会趋向于爱情,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
在狐疑中,在犹豫不决间,陡生变故。好像在圆舞曲中翩跹,逐渐抵近,却不小心乱了舞步,在之后的节奏中一错再错,再难维持优雅与从容,只得讪讪退出灯火辉煌的舞池,消失在黑暗中。直至某一天,暗处忽然亮了一下,照出舞池中的那双红舞鞋。
斯人又至,他却不知舞池中是否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他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盘里的鸡架,摸索着关节,细细掰开,把尾端的那两块三叉骨放在了她的盘子里。那是整个鸡架上肉最充实的一块,也是最好啃的一块,她爱吃。虽然时隔三年,他依然记得。
他说了句吃吧,低着头拾起一块鸡肋静静地啃食,既没在鸡架里拌清醋,也没加入辣椒油。他早已改变了口味,只是并未细想,为何会变得和她一样。
他生怕她提起那桩往事。
可在他心里,记忆的深海中,已经暗潮涌动,越是克制,越是澎湃。
4
她轻轻地撕咬,然后细细地咀嚼,如同从前一样,享受着带点咸的肉味。鸡架这种东西,最适合耐心的食客,例如她。她在一瞥间,目光被吸引,定在桌角他的那串钥匙上。
钥匙环上挂着一朵玫瑰花,花瓣是不规则的几何体,带着棱角,层层叠叠,向内包裹着。这由硬纸片折叠贴合而成的花朵,只有玫瑰花的轮廓,却不见玫瑰花的娇美,像是被固化在时间中的化石。玫瑰花原本被涂成大红色,可随着氧化与摩擦,逐渐褪成橘色。有一次牛编辑还开玩笑说,红玫瑰代表热烈的爱,橘色玫瑰代表欲望,看来爱情无论多么美好,底色不过就是这点事。牛编辑又说,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其实答案未必在风里,一直在人间,也简单,无非就几样:恋爱、装修、结婚、生孩子。牛编辑掰着手指头说,看着他,像是看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此后再见牛编辑前,先把钥匙塞进兜里。他想,可能别人的想法和牛编辑差不多,只是不如牛编辑坦率罢了——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围绕着他聚集起的各种物品、器具,乃至安放它们,又被它们装点的大大小小的房屋,因为这些,人被分了高低。
还在做纸模型?她问。
他摇摇头说,这是从前做的。
是的,他现在已经不再做纸模型了,直尺、刻刀、颜料、画笔、铅笔、白卡纸,通通被他打包、装箱、塞进阳台的角落。一同被打包的,还有一束做好的红玫瑰,其中一朵被他摘下,挂在了钥匙环上。
而这束红玫瑰,原本是要送给她,作为一种补偿,用以弥补金步摇毁掉后的缺憾。
可这份礼物毕竟没有送出去,他们从此擦肩而过,失去联系,形同陌路。
挺可惜的,那个金步摇。她随口说道。
他想,她还是从前的性子,从不为周遭的环境或者什么人紧张,这种松弛感让他羡慕,让他嫉妒,让他感觉自惭形秽。
甚至和她在一起,都让他感到紧张。他想呈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越是这样越是糟糕,手忙脚乱,弄巧成拙,继而是自责和道歉,她先是笑,再是安慰:放心吧,没什么,朋友之间怎么还计较这个?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计较,但他却无法不跟自己计较。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宽和,这种自责时时刻刻灼烧着他,越是和她靠近,越是难以忍受。她很信任他,加上她对人并无提防之意,所以和他聊了许多,例如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博物馆,她都有不少朋友,男的女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更看重她的温和,个别心动者,和她说过,她只是觉得对方不合适,至于怎么不合适,她并不深究,表明过态度后,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安慰几句,过了几天,又把人家当朋友相处,于是大家就还玩在一起。天长日久,有没有男朋友,倒不十分必要了。
他和她并肩走着,听着她说这些私密话,不由得左顾右盼,观察着路过行人的神色,生怕有人因为飘在空气中的只言片语,而投来严厉的目光。
分别了许多年,他们还是肩并肩走着,不过她沉默了许多,只是偶尔提醒他注意擦身而过的电动车。他依旧保持着当年的习惯,走在外侧,把她让到人行路上。他这么做,只是无心之举。可细细想来,未尝不是在潜意识里觉得她宝贵,必须珍而重之。
吃完饭一起走走,是她的建议,也是他的愿望。未曾说出口的话,当年如鲠在喉,如今依然梗在那,不过先是适应,继而习惯,之后甚至有点享受,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细想,明里是难忘,是自责,实则是追忆,是沉溺,是自怜自艾。再后来则是遗忘,先弥散的是细节,再模糊的是轮廓,最后只剩只言片语……“之后不会再这样了”,这话要不要说呢?当年并不确定,如今可能并不需要了。
天阴着,却并不让人气闷。云层在天空中浮动,偶尔漏下阳光,不似在呼风唤雨,倒像是有意无意间为他们遮蔽午后的酷热。春夏之交的时节,在这个城市最为宝贵。
我们去公园走走吧,你下午有事吗?她说。像是不舍这难得的天气。
他自然是同意的。
去公园,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提议打车,她却在街边扫了辆共享电动车。他想起从前他们一起骑行的情景,欣喜浮上心头,继而又是愧疚,暖与冷交替,以至于她喊他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她坐在后边,把座椅的前半部分让了出来,他愣了一下,共乘一车,代表着某种亲昵,这在之前从未有过。他有些忐忑地坐了上去,双手抓紧车把,刚想嘱咐她坐好,一双手却绕着他的腰际握住,他感到她的脸贴在背脊上,于是不再说话,拧了油门,风掠过了他,也掠过了她。
那双手紧了紧,拉住了他,而他的心,则被拉回到三年前的初秋。
5
省博里人不少,正好周六,也赶上有新展,不远万里从墨西哥运来石像、陶塑和豹皮外套。他原来对阿兹特克文明很有兴趣,还专门研究过位于古城特奥蒂瓦坎“黄泉大道”北端的月亮金字塔。
不过他并未在一楼的阿兹特克文明展入口驻留,而是直接上了三楼。当她透过关东煮的热气望见他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她没想到周末他会不请自来。这正是他想要的。主动出现在她面前,给她一个惊喜,这是她带给他的诸多改变之一。而最大的那个,则装在提袋中的纸盒里。
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她问。
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他说。
等在一旁的胖女人皱了皱眉,不太满意她和她的关东煮被人晾在一边。
他的心跳加快,是因为见到她的兴奋,也是因为还在适应忽略旁人的看法。
纸模大赛,我的作品得奖了。他说。
她从操作台后转了过来,走过胖女人,径直走向他:当初我就说,你手那么巧,还细心,参赛肯定能得奖的。
要不是你的鼓励,我可不敢报名,不少大神都参加了,他们才是真的厉害,我不过是运气好……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抢着说,别这么说,你是最棒的。你不比他们差,得自信点。
美女,我的关东煮还得多长时间?胖女人终于忍不住了。
还得几分钟呢,不是鱼丸就是虾丸的,不煮熟了吃坏肚子算谁的?她头也不回地应付了几句。
谁说只有丸子,这不还有藕吗?胖女人说。
对,还有藕,吃藕丑。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吹气如兰,眼中闪过狡黠。
他也跟着笑了。他问她什么时候午休,他说奖金虽然不多,但主办方买下了他的设计稿,转让费不少,他要请她去吃顿饭,是为了庆祝,也是为了感谢她。毕竟当初是她提议,以馆藏的花树状金步摇作为参照,设计出参赛作品。
他原本是想以月亮金字塔参赛的。用3Dsmax建模后,导入纸艺大师,调整拆模比例,又为拆好的图纸加了贴边,用A4纸打印了白稿。裁剪、折叠、粘贴,试做后,桌面上矗立起一座白色的巨丘,分四层,200多级的阶梯直通顶端。石壁上没了色彩斑斓的壁画、带羽毛项圈的蛇头和用玉米芯组成的雨神,只剩下白,几近透明,内里的虚空一望到底。资料有限,空有建筑的外形,壁画却无法复原。于是他放弃了。设计稿拖进回收站,纸模揉成一团。她事后听说,大呼可惜。
他解释说,建筑是纸模的一大门类,做的人很多,更是不乏顶尖高手。此次大赛的大热选手,就是历史悠久的样式雷的传人。雷氏七代执掌清朝样式房,出任掌案,专司设计皇家建筑。他又说,此人大学时专攻建筑专业,又十分热爱纸模型,并把样式雷的图纸和烫样用在了纸模型的设计上。他即便不放弃,也很难竞争得过。说到此处,他多解释了几句,说烫样也就是用纸张、秫秸和木头制作的建筑模型,专为给皇帝御览而制造。样式雷不但是建筑世家,也是烫样世家。他说这些时,见她皱起了眉头,不由得心想,当着一位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这些,多少有卖弄之嫌。可再细一观察,从神情上看,她并非不满,只是担忧,不由得心头一热。
她问除了建筑,还能做什么。他说,日常用品、舰船、车辆、动物、植物——他除了建筑也做过不少植物,例如百合花和荷花……她打断他说,那么花树呢?
花树?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开满花的树吗?樱花或者桃花?
她掏出手机,手指不断划过屏幕,终于找到了,递了过来。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件金色的饰物,方形镂空的金牌上,分出许多金枝,蜿蜒向上,扭结铺陈,扭曲之处,缀满了桃形金叶。枝上的金叶虽有散轶,可余辉尚在,反射出一片灿烂。
他一时看得呆了,只待她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他看到展台下的说明上写着:花树状金步摇。
她说,这是慕容鲜卑特有的冠饰,和中原缀满珠宝花式的步摇不同,更加张扬、热烈,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件藏品。
他说,那就做这个金步摇吧。
他当然知道用卡纸一点点折叠粘合,模拟金步摇那曲延散漫的金枝很难,可他却抵挡不了金步摇的魅力,更何况,她说她喜欢。
之后的许多夜晚他都在伏案工作。书桌对面的墙上贴满了照片,全都是金步摇的,各个角度,展示着金枝以及叶片的细节。他放弃了借助电脑绘制电子稿的方式,拿起铅笔,对照着照片一点点绘制、修改,直至整个金步摇都烂熟于心,然后扔掉铅笔,闭起眼睛,让那金步摇在脑中蜿蜒、生长,再一点点拆解,从三维到二维,浑圆的金枝变为一张薄片,带有表示山折的连续虚线,边缘还附上了贴边。之后沿虚线用美工刀轻轻划过,再一折、两折、三折,贴边薄薄涂过乳白胶,再稍加用力捏合,直至胶水发挥作用,一节金枝便做好了——不行,三折显得线条僵硬,无法展现金枝的摇曳之势,那么就再加两折吧,如此又要考虑纸张的质地,克重太大的,实在难以承受六面折叠……当一切都已在脑中运筹妥当,他便又拾起铅笔,重新绘制底稿,带着贴边和折线的薄片绘制完成。随着薄片不断生长,设计图终于完成,接下来就是打印白稿、试做、修改、再打印、再试做、再修改,直至晨光化淡了夜的黑,以及橘黄色的灯光。失去了灯光的渲染,花树褪去铅华,只剩白,单纯的白。这白他在冬日见过,雪后初霁,路边的树枝上,雪覆冰挂,这算是北国特有的风光,不过在他看来,那是剥离了生机的白,只留下枯枝残叶,一片肃杀。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在制作正式的参赛作品时,他选了120克的白卡纸,制成后手工上色,颜料用的是丙烯——不含水或者油,上色更均匀。颜色并不和照片上完全相同,他多调入了一点黑色,于是金光熠熠的步摇暗淡了下来,这是千年流逝过的痕迹。纸模型不是一比一复原实物,而是一种再创造。他身处其中,看到了,体验了,理解了,施之于看似沉默的纸模型,每一个细节的取舍,每一条折线的位置,每一处色块的涂抹,都是他对这个世界感受过后的表达。亦如千年前制作这金步摇的无名工匠,要把那一树花叶移到头冠上。
不知这位工匠在制作金步摇时,是否会想象戴着那个人的样子,他是想过的。他想象着她看到他亲手制作的纸模型后惊喜的神情,然后他亲手将金步摇戴在她头上,再说些什么。要说的,他反复斟酌过、一字一句在心里默念着,既要表达明白,也得带点含混,好给彼此留有余地,他并不确定她是否如自己一般。进一步,或许心想事成,也可能前功尽弃,连朋友都做不成。如果真的成功了呢,他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吗,他能配得上她的信任和托付吗?他不知道,于是斟酌过的,确定要说的话,又变得不那么确定。
电话铃声将他拉回到了热气蒸腾的关东煮摊位。那是iPhone特有的木琴铃声,他掏出那部使用不到24小时的手机,看了眼来电号码,手忙脚乱地接了。他转过去,小声应答着,没在家,外面有点事,明天吧……就非得今天,行,我一会儿到。
他挂断电话,伸手抹了把额头,她递来纸巾,问,没事吧?他说,没啥大事,就是得回家一趟。
她瞥见他握在手里的手机,不由得兴奋起来,哎呀,iPhone11,刚上市你就买了,还是稀有的绿色,太好看了吧。
还没煮好吗?胖女人的声音飞了过来。
这就好了。她转身去应付顾客了,胖女人显然是因为被怠慢不太高兴,指着纸碗里的鱼丸说煮得时间太长了,涨得这么大,影响口感。
她不断道歉,又退了几块钱,终于安抚住胖女人,可再回头,却见他提着提袋,匆匆下楼了。
她给他发了消息,先是恭喜,再是跟他约后天休息时吃饭,她请客,算是为他庆祝。
可他却一直没有回复。
6
在地铁站,他犹豫了。要不要先回自己家一趟,把新买的手机换了。
电话里,他妈让他回家一趟,说是没啥大事,就是吃个饭。他想推了,可他妈说他爸旅游回来兴奋,特意下了圣旨。
自从搬出去另住后,他就不怎么回爸妈家了,赶上逢年过节,拎点东西回去看看,吃个午饭,下午两三点钟就走,也不长待。天长日久,几乎成为定式,他也越来越像是客人。
他家境一般,小时候父母卡得严,玩具、零食都是限量供应,看漫画书得靠节省下来的饭费,看电视每日限制时间,游戏机更是想都别想。这种生活在走出校园后戛然而止。他有了收入,虽然不多,但终究可以自由支配。他开始频繁光顾二手市场,收购各种游戏机,FC、MD、PS、Wii、XBOX、GBA、NDSL……后来换成了别的。倒不是因为他爸说他房间里的破烂越来越多——是因为他腻了。当初可望而不可即的,恨不得在同学家玩上一个通宵的,如今刚上手便觉得索然无味。另外,游戏机对成年人而言,已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奢侈品,这让他有些意兴阑珊。
后来他张罗着买房,要搬出去另住,说是想自由自由。他爸妈很支持,托关系在老厂区买了个二手房,还帮他掏了首付,可他们以为的自由和他所谓的自由,并不一致。他爸妈总是跟他打听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而他只是想落得一个人清静。后来许是他爸妈终于明白了真相,于是不再催问,开始沉迷于旅游,每年天南海北地走。他也乐得逍遥自在,只在逢年过节回去看看,做饭的与吃饭的,好像都在履行义务。
不再对游戏主机和古早游戏感兴趣的他,在网上结识一些朋友,进了微信群,于是又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们每天在群组里讨论的,是手机。从前难以拥有的天价旗舰,如今在二手市场里都已变得唾手可得。他还记得刚去单位报到时,不得不借用同事手机回复BBcall的尴尬,还有跟他妈伸手借钱买一部手机的忐忑。他那时已经在私下接活了,借由当年纸媒的繁荣,他手头宽裕了许多,于是他更换手机的频率越来越高,从最早功能单一的翻盖机,到后来形状各异的手机,横持的、叶片型的、带有QWERTY键盘的,甚至没有一个按键状如口红的。这些奇形怪状的手机让他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时不时迎来路人惊异的目光,甚或探询。不过无论手机如何更换,有两条他始终坚持着,其一,无论价值几何,他用的永远是二手机;其二,每次回父母家,他都要找出那部既不很新也不很旧的手机,换上SIM卡。那部手机和他一样,看起来中规中矩,不显眼,也不寒酸。
关于用二手手机这事,牛编辑偶有提起,七分不解,三分揶揄,将他和自己一双嚷着要新玩具的女儿相提并论。他只是笑笑,说是爱好。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牛编辑。例如,他自认无法和牛编辑解释,不买新手机,并非财力有限,而是他始终无法克服那一重心理障碍——他无法忍受一部全新的手机,在他手上变旧,原本完美无瑕的屏幕上有了细小的划痕,机身因为磕碰,漆面不再光润,电池随着一次次充电与放电,效率从100%开始逐渐衰减,充电口也因为灰尘和氧化的缘故,不再光滑簇新,而是蒙上了一层灰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是他打破了完美,让它一点点在这尘世中沉沦,直至伤痕累累,被人彻底遗弃。是他开启了它的毁灭之路。拥有完美之物的兴奋和将它变得不完美的恐惧交替出现,让他左右为难,以至于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衣衫。于是他钟爱二手物品,它们不完美,这不完美源于上一任主人的粗疏和冷漠。而他,则是将它拯救出这种局面的人。他用清洁布蘸了酒精轻轻地擦去污渍,又用牙签挑出沉积在USB口、机身缝隙以及喇叭孔的泥垢,虽然擦痕无法消除,但总体而言,它又焕然一新了,这让他感到高兴。
当然,这些想法也不必和他的父母说,毕竟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还算懂事听话的儿子,是个每个月要换几次手机的人。因为他们深信,从小对他严厉的管教和对他的愿望刻意地忽视,都成就了现在的他。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想得没错。他的确被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是知道他的爱好的,最开始他还遮遮掩掩,见她时换回那部中规中矩的手机,后来熟了,也是嫌麻烦,索性就不换了。她知道以后,未作评价,亦不干涉,只是好奇。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自己对于二手产品的想法,不惟手机,还有kindle。她听完了,握住他的手,许久才说,其实你配得上。他忽然清醒过来,先是感激,继而惊惧——他们还没亲密到可以看透彼此的地步。手从温热的包裹中抽出,尴尬在他们之间蔓延,一点点冷硬成沉默的高墙。
不过他还是受了她的鼓励。买一部全新上市的手机,换作从前,是他无法想象的,就像如果尚未认识她,他便会迎难而退,不再报名参加纸模大赛,也不会在得奖之后主动请她出去吃饭。
改变在不经意间发生,是从她出现时开始的。
他早已发现自己和从前不同,却有意推波助澜。他觉得如果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就要做出一些改变。
于是他决定不再换手机了,就带着这部全新的iPhone11回去。如果父母问起,他刚好说出得奖的消息,甚至和他们聊聊赵玫。
7
一切如故,他妈在厨房忙活,他爸捧着茶杯看电视。他爸沉默不语,他问了几句最近如何身体咋样之类,他爸答以还行凑合就那回事吧。这一问一答几乎形成了父子俩的肌肉记忆,挪到任何一次他回家时的情境中,好像都没什么问题。他爸破例多说了句,喝的绿茶是烟台买的,特产,味正,问他是不是来点。他摆手说不了,这个点喝完晚上睡不着。他爸不再说话,只点出了开头,却没继续。他恍然想起,这次不同以往,他爸和他都有话要说。不过大事留待饭桌上说,这是他家的传统,也是规矩。
领导一般都是沉默的,自会有人代言,在他家也是如此。他爸不言语,抿着酒,他妈则侃侃而谈,说起午夜登船的曲折、月光下海面的广阔与浪涌、港口上的灯火与璀璨、豪华游轮的电梯、船上客房带有淋浴的卫生间、刘公岛上邓世昌的塑像,说到此处,他妈开始逐渐偏离主题,讲起了电影《甲午风云》与主演,还有这位老艺术家辞世时的风光,她的老同事宋姨因为跟老艺术家沾亲带故,所以也去了,见了不少名人,这些名人现在没多少人提了,可在当年,个个都当红……
他爸用筷子敲了敲盘边说,别光顾着说话,吃菜。他妈停止了思想上的信马由缰,转回话头,用筷子指着那盘油炸花生米让他尝尝,说这是他爸特意给他买的,还信誓旦旦地说,烟台的花生都大,味也好。他爸接话说,还有五斤生的,待会走的时候让他妈给他装了带走。接下来终于到了这顿午餐的高潮部分,他爸先是指出他妈刚才叙述中的若干错误,继而指出了一些问题,例如旅行社没负责回程时从大连到沈阳的车票,只是用大巴车把整个团拉到火车站了事;例如团餐吃得不好,早晨起来只有馒头鸡蛋和咸菜疙瘩,而且就那几个破馒头还派人守着,生怕你多拿;例如购物环节太多,不待够时候不让走——弄点灰不灰绿不绿的玉雕,卖得死贵,那破玩意拿指甲盖一划就出印子,什么玉,就是当初他姥爷做活时候给布料画样的滑石。他们就是说出龙叫唤来也没用。我跟你妈晚上吃完饭没事出去溜达,看当地老农卖的花生就挺好,不比那个玉雕强?你妈说烟台的红富士好,要买,我没让。还没到季呢,都是去年存在冷库的果,干巴拉瞎的。
他爸侃侃而谈,不似刚才的沉默寡言,诉说中时不时夹杂着“不信问你妈”的话,他妈则为他爸做了保证。
电话在他的裤兜里响了,他掏出来看看,是个陌生号码,95开头,应该是推销保险或者理财产品的。但他还是接了,听着对面巧舌如簧,滔滔不绝。许久,他才说了句不需要,挂断了,然后把手机放在桌上。
他爸说,换手机了?他说,对,前两天刚换的。他爸说,这玩意不便宜吧?他说,还行,5499。他妈咳嗽了一声,他没理会,继续说,最近参加了个纸模大赛,拿了奖……他妈插话说,啥模,你还去当模特了?故意打岔,这是又一重信号,他依然没理会,只笑着说不是纸模,就是纸质模型,用纸拼成的模型,得自己设计,自己上色……他还想跟他妈说说样式雷和金步摇,他爸却说,也不小了,别老成天顾着玩,也合计合计以后的事。兜里有钱了攒着点,房贷月月得还,以后装修结婚过日子都得用钱,当初我跟你妈刚结婚的时候,带饭盒天天吃高粱米水饭,挣点工资都还账了,哪像你们现在。再说你好点啥不好,非得好这玩意。有那闲工夫都不如出去搞个对象,老大不小的,还单身,不怕让人笑话。你宋姨家的小孙子都上小学了。你可好,你知道你这玩意叫啥吗?搁过去叫扎纸活,办白事用的。
热烈的气氛戛然而止,后来他妈说了点宋姨家的事,他爸不置一词,他则闷头吃饭,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一粒没碰。
吃完饭他爸说是累了,进屋关了门。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桌上暗绿色的手机。厨房里洗洗涮涮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临走的时候,他妈和往常一样,大包小裹给他准备了好几袋。在小区门口,他妈说,何文,下回再来,把手机换了吧,不行妈给你拿钱。他没说话,他妈又说,你平时该用啥用啥,回来的时候注意点就行。你爸就这样,谁拿他都没招,你也别往心里去,他也是为你好。
各种各样的诘问在他心头翻来覆去,有些是问他妈的,有些是问老何的,可转来转去都像在质问自己。这样的质问延续了很久,从他走出他爸妈家的小区,登上地铁,走进自己家的小区,坐在夕阳斜照的书房,直至身边的一切都被黑暗浸透。窗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沈飞机场飞机发动机试车的轰鸣偶尔响起。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这声响。他从小听惯了,就像厂区里每周四休息,每周二停水一样,已经习以为常。直至今日,他才发觉,这声响如此刺耳。
他瞥见桌上的提袋,一种莫名的冲动驱动着他站起,从提袋中拿出纸盒,打开,拂去填充其中的纸丝,拿出金步摇。清冷的月光下,涂料反射出暗黄色的光。
刚开始时有点费劲,因为在当初制作的时候,他希望金步摇能够一直陪伴着她,所以粘得格外牢靠,可后来就熟练多了,毕竟他是熟悉结构的。
终于,一树灿烂还原为一地纸屑,所谓纸醉金迷,到头来不过空空如也,一切都是虚妄。他在暗夜中如是想,心里忽然坦然了许多。
8
周一下午,公园里人不多,加之他们没走正门,从一片树林中穿行,更显得清静。天虽然有些阴沉,但还不至于降下雨来,有风拂过,吹得新叶沙沙作响。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像是进了另一重天地,墙外的喧嚣都几不可闻。
他们并行着,肩与肩之间,既不很远,亦不很近。他问起她的近况,话问得含糊,既像是问工作,也像是问生活。她是否过得如意他不确定,但心事一定是有的,她从前不是个沉默的人。她说调岗了,不在餐饮部,改去一楼纪念品商店上班了。有特展的时候,也去帮忙。例如最近有维多利亚艺术展,她就帮着卖了不少印着《芍药》《贝壳》《沉船浮标》的环保袋。她说着,打开背包翻找了一阵,找到一个木头印章,递给他说,我在那帮忙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不少,都是赠品。这个藏书章我特意留下,放在背包里,想着万一哪天遇上你呢,没想到还真遇上了。他接过印章,见橡皮印面上是一只猫头鹰站在一本精装书上,猫头鹰的背后还用虚虚实实的线勾勒出夜色,猫头鹰的头上还有一行花体字:EX—LIBRIS。这是拉丁文字,意为“属于私人藏书”,一般欧美的藏书票上都有这个标志。他看着手中的印章,无论是木柄还是橡皮章面,都带着细小的擦痕,想来在背包里已经放了许久。他想她背着印章走过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后来他也去过,应该还留有他们共同的回忆,而日日夜夜过去,他们却就这样一次次错过。有个念头在他心底蠢蠢欲动,可他却在犹豫着。他不知道三年前尚未说出口的话,现在再说是不是合适。
草丛中忽然发出咕咕的叫声,她快走了几步去看,那是几只灰色的小鸟,并不怕人,在草丛中啄食着。身上大部分是灰色,颈部有钴蓝色的圆环,翅膀上棕色与黑色相间,像是松塔。她说是鸽子,他却觉得不像,于是掏出手机拍了照,上传到APP上辨识了一下,得出的结果是山斑鸠。他展开内屏,递给她看。她看过,又打量着手机,说,折叠手机,挺贵的吧?他说,是,9999,首发时候买的,现在应该没那么贵了。她听了,啧啧称奇,忙将手机递还回来说,你自己合上吧,我可不敢瞎弄,这么贵。他笑了笑,啪的一声合上内屏说,你当初说得对,我配得上新手机,没必要再用二手货了。这话说得轻巧,可心跳却愈发强烈。她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不知不觉间,他的额头又满是汗水,像是在证明他所言的虚妄和内心的虚弱。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走过一座拱桥,穿过人工湖,湖畔出现一大片五颜六色的小船。扩音喇叭喊着特价优惠不限时,循环往复。他说,咱们去租条船吧,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毕竟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他都是迎合,很少主动提议什么。他想证明,他和从前不一样了。而且在他看来,二人共乘一舟,毕竟意义不同,就像刚才他们共乘一车一样。他带着玩笑的口吻说,我小时候都没坐过,这回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然从没坐过,但刚上手不久他就学会了。动力来自两个踏板,向前蹬是前进,反之是后退,舵杆在他手边,操纵向左或是向右。
一切齐备,他手心向外,对她敬礼说,可以出航了,Captain。她举手扶了扶并不存在的帽檐说,Yes,first mate。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先是从湖的南岸到北岸,又从东岸到西岸,后来两个人都蹬得累了,索性任由小舟在湖面漂荡。
天依旧阴沉着,大片的云勾连起来,虽然说不上阴云密布,但也足以遮天蔽日。还有大块的云堆叠在一起,没有雨丝,但雨的意境已经渲染到位。
他们都不说话,就是静静地听着水声,看天上的行云,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偶有别的船驶过,传来嬉笑声,他不禁猜测起,周一下午来此荡舟的男男女女是什么身份,又是何关系。又一艘船驶近,就要撞在一起,他忙转舵蹬了几下,船舷堪堪错开。对面一对中年男女紧蹬了几下,像是在逃离,有歌声随风飘散而来: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情歌老得不成样,他不禁哑然失笑,却见她用拳头托着下巴,把视线投向远方,风掠过,吹散了她的发丝,也吹来了歌声。
许久,她抹了抹眼角,说,我最近遇上点事,不知道该跟谁说说,你说今天我们遇上了,算不算缘分?
之后她说了许多,关于她和省图某位图书管理员的恋情。他们是如何从图书管理员来省博吃一荤一素结识的;如何约着一起上班下班的;如何在午休的时候带着饭盒在空旷的广场一起午餐的;如何一起在闭馆休假时出去约会的;如何发现图书管理员渐渐陷入疯狂,不断发消息打电话逼问她在哪和谁在一起;如何发展到她需要拉黑图书管理员的微信微博qq豆瓣电话短信甚至网易云音乐好友,连上下班都需要找男同事同行;如何明白了图书管理员从小缺乏安全感,无论她对他好或者坏都无济于事,他已经陷入疯狂的妄想,无法自拔。
恋爱过了,才知道这滋味不好受,她说。
他听着,不置一词,心底的欲望随着浪涌在聚集。
扩音喇叭忽然喊起,小红船,别往前去了,回来,前面深水区。喊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是在说他们。他操舵蹬船,一路向码头驶去。她察觉到他的异样,不再说话了。
上岸后,脱去救生衣,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后背先是绷紧,继而渐渐放松,最后也抱住了他。
他终于配得上她了,他想。
他感受着她带来的潮热,甚至享受其中,他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这种快感似曾相识,像是当年他在灯光下摩挲着那个二手的kindle。
9
事后多年,他回想起那情景,依旧懊恼不已,可能是蹬得猛了,裤兜里的钥匙不知何时滑落湖中,让他和她回家时遇上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钥匙串上橘色的纸玫瑰先是载浮载沉,后来吸饱了水,褪色为黄色,又受了钥匙的牵扯,渐渐沉入水中,终于变成白色,湖面上留下一丝丝褪下的颜料,随着波浪逐渐扩散,终究不见了。
如果牛编辑在场,一定会说,橘色代表欲望,黄色代表嫉妒,白色代表纯洁。而他,则会漫不经心地说,代表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得到了。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