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歆瑶像练少林提水功一样张着两臂,不过练得有点颓,胳膊耷拉下来了却还硬撑着。
拎在她手里的不是水桶,左边是泼油闪电的一满杯五红汤,滴滴答答有点漏,随时可能滴到藕粉色的裙摆上。右边是一包厨余垃圾,临出门又塞进去几团纸尿裤,绑也绑不上,全凭她用手指勾着。用伞柄戳了按键1后,她小舒了半口气,在电梯间的内壁上看了看眉毛。画得简直太屎了!不过就这样吧,再晚要迟到了。丢掉垃圾袋后,憋在电梯里的半口气才彻底吐出来。
虽说是暑天,清晨的空气还是很清新的,单元门口的草坪上正在洒水,草叶上蒙起一层水雾,钟歆瑶闻到了久违的青草香。她贪婪地张开口鼻,溽热真像空调广告里演的那样瞬间消失了,一股清凉从裙角直灌上来。钟歆瑶挺了挺疲累的腰,像个干练白领那样,把脚下的小红砖踩得噔噔响。怀孕生产、坐月子、休产假,这一年多来,钟歆瑶都快忘了自己是谁、爱好什么、追求什么了。“孕期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上中学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看来这么句话,她竟一直信了这么多年。又一阵风灌进来,她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忙低头察看(有一次她忘了换拖鞋就出门了)。看到鱼嘴鞋的鞋头,她吊到嗓子眼的心又缓缓往下降。哪儿不对呢,衬衣纽扣系错了吗?啊……她叫了一声,忙转身往回跑。
钟歆瑶忘了穿胸罩。她丁零当啷一路跑进卧室,翻了半天也翻不到那件昂贵的哺乳内衣,却吵醒了宝宝。婆婆不悦地问她找什么呢,她哪好意思说,支支吾吾的。婆婆用钟歆瑶最讨厌的眼神上下扫视,之后停住,一副豁然顿悟的样子,盯了她一眼扭脸出去了。钟歆瑶随即明白了,婆婆肯定以为她忘了钱包或者在哪儿藏了私房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市民!现在谁还用纸币!钟歆瑶在心里还击得十分猛烈,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宝宝见了妈妈,哭着不让奶奶抱,嘴里嚷着要吃奶,她既不能抱他更没时间给他吃奶,忙不迭地抓出一件运动内衣套上,逃跑似的关上了门。接下来是打车,为迟到一路焦虑,继而发现每日必喝的下奶五红汤落在了家里,于是为孕傻沮丧、为今天的奶水够不够担心。直到和人事主管撞在电梯里,焦虑变为挨训和道歉,还没有坐到工位上就被外号张三疯的女主任二次传唤。
午饭后扔餐盒的时候,钟歆瑶忽然想起内衣应该在晾衣架上,昨晚洗完澡她抓紧时间洗了内衣,挂在窗口通风处方便晾干。她后悔没有咬牙再买一件,可想想纸尿裤手提袋上能融化掉一般的棉花团,她再一次认可了不买的决定。她用上臂隐蔽地碰了碰乳房,还好,暂时没疼。运动内衣显然拿膨大了一倍、充盈着乳汁的右乳无计可施,任由它向下向外拖垂着,更糟糕的是,薄薄的杯罩遮不住凸起的乳头,它就那么不害臊地顶着,纯色衬衣上连个掩饰的花纹都没有……更更糟糕的是,她一早上浑然不知,就那么昂首阔步地忙来忙去,天哪……钟歆瑶沮丧地抓了一下额头,再抬头时,发现原本就没画好的眉毛被蹭花了一大截。
整个下午,钟歆瑶出进都用右手揉着左肩,以遮住右边倔强的乳头。她尝试给杯罩里垫过一小块纸巾,完全是欲盖弥彰。好的是,没有堵奶。晚上睡前她照例将乳房细细按了一圈,确认没有硬块。只要不堵奶,谁爱笑笑去,关你们屁事。这样一想,很快便睡着了。
钟歆瑶最近一次堵奶,是半个月前去公园路做新品宣传。原定下午五点结束的活动被一场雷阵雨搅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把窝在家里的人唤了出来,主任临时决定活动延长两小时。回家已是掌灯时分,孩子吃过米糊刚刚睡着。趁着这点空档,她洗衣擦地,之后又整理了一堆衣物,直到孩子睡醒她抱入怀中。女人真是敏感又呆笨的生物,钟歆瑶不是因为疼痛意识到自己堵奶了,而是怀抱孩子的阻隔感最先提醒了她。平日里只要抱起孩子,就会有直抵胸膛的贴服感,但这次没有,好像只是用双手端着并没有抱他。宝宝在她怀里欢实地扭着,胸口的钝痛一阵一阵泛起,坚冰一样的阻隔感被宝宝的扭动松动开来,成为浮冰,有了冰面下水域的柔软和引导,她才判断出那阻隔感源自她的胸口。那里垛着两块坚硬之物,让他们母子无法真正拥抱。钟歆瑶用一只手侧抱了孩子,腾出一只手去摸。这本该温软饱满的肉身之器硬如石块,笨重无觉,摸了一手的冰凉与漆黑。意识到她又一次堵奶的时候,疼痛才明明白白地被意识传递出来。浑圆的钝痛和密密麻麻的刺痛像大刺猬滚来滚去,宝宝每动一下都是她与那刺猬的裸怀相拥。
我堵奶了堵奶了又堵奶了!
乳头像长在了一只假乳房上,任她多番调整,都无法像往日一样被宝宝含进口中。吮吸的热望无法满足,宝宝蹬着腿大哭。她一骨碌爬起来坐定,重新把他揽入怀中,将身子大幅度俯下去,孩子才含住了乳头。一整天的分离,宝宝含过了吸出奶粉的奶嘴、吸出钙液的鸭嘴杯、吸出温开水的吸管杯,和什么也吸不出来的安抚奶嘴、大白兔安抚巾的长耳朵。那些似是而非的吮吸感,和那些强烈、单一、分明的味道,共同汇集成一种不满、不安与悲伤,纵横交错地编织成分离的密毯,凌乱地悬挂在哭泣的门前。此刻,宝宝对吮吸的最初诉求终于得到了完整的满足,惊喜和痛苦记忆同时降临,他丢开乳头放声大哭,刚吸进去的乳汁伴着哭泣流出嘴角。她安抚着,尝试将乳头再塞进去,宝宝却更加烦躁了,绷直身子踢腾着。她轻抚着,唱他喜欢的儿歌,用自己的脸贴他满是泪水的小脸,孩子终于一点点平复下来,抽泣着,再次含住了乳头。呜咽被温热的乳汁浸润、消融,宝宝大口吞咽,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这吮吸像一根笔直的钢钎,一点点扎进乳房的石头里,疼痛和乳汁一起往外喷,灼烧的火星一路迸射。
她乐于接受这种疼,因为这疼是治疗,只要在治疗就有好起来的可能。怕的是胀疼,那种疼没有希望,只是疼本身,除了忍受别无出路。
钟歆瑶扳着指头数,才知道整整八个小时,她既没有用吸奶器储奶,也没有躲进洗手间挤奶。钟组长,你至少有八个小时没想起来你还有个儿子要喂。丈夫的同情怎么听都更像嘲讽。
去公园路的车上,她还翻出宝宝前天啃苹果的小视频看了三遍,就为看他把苹果从嘴边挪开时露出歪斜的小门牙,手机屏保是他盯着小区里的狗狗笑,她一天要看无数遍,她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儿子呢?活动的后半程,她甚至一直在担心儿子是不是饿哭了、奶奶给他调的米糊稀稠适中吗、小碗有没有用开水烫过……这些鸡零狗碎在她心里像十字街口的红绿灯一样交替了千千万万遍,却没有想起来最最重要的——乳房。钟歆瑶自厌地想,母亲是什么?归根结底,不就是子宫和乳房吗?她觉得委屈。可分明是自己忘了挤奶,这能怪谁呢?
躺平了用手掌压,能摸到乳房深处堵着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宝宝吸空了乳头附近的乳汁,硬块摸上去更明显了。钟歆瑶不停地逗弄孩子,希望他能专注用力地吸上一阵子,尽快把淤堵的乳汁吸开,可孩子吃饱了只顾着玩,折腾到入睡已是十二点多了。浅表的已经吸空,真正淤堵的乳汁在深处,吸奶器没用。深更半夜的,总不能去医院吧,再说通乳治疗室不值夜班的。
她摇了摇周海涛,累了一天,他睡得连哼都没哼一声。她只得自己下床,取出冻在冰箱里的包菜叶和生土豆片,分别贴在两只乳房上,用保鲜膜包好,再穿上哺乳胸罩兜起来。有人推荐土豆片,有人说包菜叶子更见效,她各敷一边,哪边消得快听天由命吧。她这会儿只想睡觉,可翻个身碰到就疼。治疗室为啥不值夜班呢?多半因为没人会大半夜跑去按摩乳房吧,堵奶又不会有生命危险,又不是缺胳膊断腿儿脑溢血。可那些堵奶的妈妈们晚上都是怎么过的啊……想到有不少素不相识的人在跟她忍受一样的疼痛,她竟不那么焦躁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她在超市生鲜组工作,负责用保鲜膜裹包菜,对面那人在裹土豆,一个一个码得像鸵鸟蛋,耳边的喇叭头循环播着:时间紧任务重,时间紧任务重……
二
小家伙快吃饱的时候总是花样很多,近来他喜欢翻滚过去玩一下再翻回来吃奶。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玩具,嘴巴却早早张开,若能准确地含到乳头,就颇有几分得意,吸两下又丢开去玩了。若是没含到,便迅速把眼睛从玩具上收回来,认真搜寻,寻到了也会更耐心地吸一会儿。钟歆瑶想起网上写给女孩子的恋爱秘籍一类软文里,经常会告诫小女生说,男人总是不大会珍惜轻易得到的东西。她笑起来,周昊然同学,你要不要这么小就这么“男人”啊?虽不知妈妈在说什么,但已经能约略辨别语调了,于是咿呀着对妈妈笑。除了拥抱、轻吻和微笑,钟歆瑶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与这天真纯粹的笑相应和。
婆婆在门口闪了一下,没进来。她想起月子里闺蜜阿梅跟她说的:在身心允许的情况下,建议你坚持追奶,不仅仅因为母乳优于奶粉,更主要的是会影响以后的亲子关系。那时候宝宝身上的皮肤还有点泛紫红,除了吃睡拉撒就是哭。亲子关系?说实话,她真的不太确定,这个裤子都没法穿的小东西也算是个“人”。她只知道刚刚过去的产前疼痛和眼下正在经历的煎熬皆是因他而来。
说起产前疼痛,她一直是按照所谓的十级疼痛来做心理准备的。孕妇学校里正值孕期的医生讲,生孩子到底有多痛、忍不忍得了?我以一个产科医生和孕妇的双重身份确定地告诉你们,生而为女人,具备正常生理结构的同时就具备了完成生育的能力,不然人类早就灭绝了,对不对?影视剧里的大喊大叫都是剧情需要,你们竟信以为真了,更糟的是,会跟着学。温馨提示各位,把体力保存到第三产程,用最好的状态来配合完成宝宝的降生。临床普遍经验是,叫得越凶的生得越慢,疼得越久。那些说忍不了要求剖腹的,其实不是客观上忍不了,而是主观上不愿意忍了。忍不了的时候怎么办?告诉你们秘诀,再忍一下!别笑……可能就是这一下,最终决定了剖不剖。你要做那个放弃的逃兵吗?No!我们要建立绝对的信心,配合使用拉玛泽呼吸法减缓疼痛。如果你致力于喊疼,那就只剩下疼;如果你专心体会宝宝的每一次努力,那这将是你们母子最初的、最精彩的一次合作,你们伟大而美妙的、无可替代的作品是——诞生!
她记得当时很多孕晚期的准妈妈都流下了眼泪,不由自主地鼓掌,她也偷偷抹眼泪。可真到了临盆时刻,她却迷糊了,这种狂浪迎头拍下、令人窒息的感觉,还是不是那种叫作疼痛的东西?紧、僵、胀、坠、骨裂、眼冒金星、大脑空白……咬牙、咬手指,无力咬牙、来不及咬手指,最后只剩下闭眼、被迫屏息、发抖……钟歆瑶重新认识了时间,秒不应该是个体所能感知的时间单位里最小的,一秒太长了,每一秒至少应该像人们描述香水那样,分为前调中调和后调。而这些在医生那里只剩两个字:忍着。在家属那里是三个字:还没呢、等着吧、别着急、放轻松。
没有忍不了,只有不想忍。靠着这金句,她熬了二十个小时,宫口开到三指后纹丝不动了,宫颈水肿,羊水污染,头盆不称,持续性枕横位,最后还是得剖。大半夜的,就她一台手术,医生推着床一路开灯,像在史前隧道中穿行。又一阵剧痛袭来,脑袋失控地颤抖着,她咬破了嘴唇。医生拍着她的脸让她放松,不知用什么金属器械撬开了她咬紧的牙关。
一股热流从双腿涌下去,麻药生效了。手术灯一点也不冰凉,是温热的,她想到了蓬松的蛋糕。她的右手被主刀医生的腿紧紧压在手术台的边缘,她不想提醒她挪一下。主刀医生有个平常的名字叫张小娟,她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因为待产室的医生冷冷地鼓励她再忍忍的时候,张小娟说,手术吧,产妇的综合状态已经不适合继续试产了。张小娟把她的手压麻了,但她依然能感觉到她腿上的温度,这一点点游离在手术之外的温暖让她格外感动。持续了二十个小时的疼痛终于消失了,她知道她们正在切割她的肚皮,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因为不疼。不疼真好啊!
张小娟双手叠合在她的胸口,踮起脚尖往下挤压,几次之后,她感到有四只手在她敞开的肚子里掏,掏了一会儿,四只手同时离开了。张小娟开始往外吸什么东西,羊水吗?血吗?我流了很多血吗?她看不见,也不是很担心。她想起待产包里备了一大捆卫生纸,周海涛问,需要这么多吗,用来给宝宝擦屁股吗?她说,给我擦血。他质疑地看着她,这么夸张吗?她希望他能跟她一起了解孕产知识,以减缓她对分娩的恐惧,但他觉得没必要,肚子痛了送医院即可。吵过几次之后她绝望地认识到,这是她不得不付出骨肉之身去完成的事,他只是一个不甚专注的旁观者。于是冷冷地答他,夸张吗?人生人,吓死人——不过这个人不是你,你不用多问了。
吓死人吗?一点也不,和疼比起来,害怕多么无足轻重。
忽然就传来哭声。不是想象中的啊啊,也不是哇哇,是非常轻细的俺……俺……她有些诧异,让她疼成这样的缘起,怎么能如此弱小。
看看,男孩女孩?眼前悬着一个屁股,她看了一眼,失望地把头扭向一边说,男孩。咦,你这个妈妈,人家听见生了儿子都高兴,你还不满意啊?她心想,男孩有什么好,隔着性别就隔着千山万水,还不是跟周海涛一样,只有女儿才能和母亲真正分享悲喜。
七斤七两,来,亲一下。医生把婴儿的脸在她嘴唇上蹭了一下。她没有看清楚那脸,只知道他还在啜泣,很委屈似的。她知道医生将把他抱出去,交给又愣又懵又开心的周海涛,她竟并不关心这些。被孕产书里大讲特讲的“天使之吻”也没有给她太大的触动,不知是蹭到了血还是黏液,医生用盖在胸口的绿色手术巾擦了下她的嘴角。和手术巾相比,婴儿的脸更绵软一些,仅此而已。周海涛后来的讲述才回到了影视剧的常识上来:他和母亲在门外如何着急如何担心,看到宝宝如何激动得流泪拥抱。有一次吵架她没忍住,脱口而出道,你们最着急的是生了男孩还是女孩,你们更担心的是孩子是否健康漂亮——而不是我!承认这一点真的很难吗周海涛?
开始缝合了,她能感觉到张小娟和她对面的医生轮流拉线,扯得肚皮左一下右一下的。
终于生完了。这就是生孩子啊……
她的手还被张小娟压着,轮到她拉线的时候会压得更紧些。想到缝完张小娟就会离开,她竟有些失落。张医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疼到什么时候去。很快就没事了,生孩子的痛,谁生谁知道。
她轻轻点头。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她觉得,这世上,只有张小娟知道她有多疼。
三
宝宝的哼唧把钟歆瑶从超市生鲜组的忙碌中叫醒了,掀开衣襟才想起敷在胸口的土豆、包心菜,忙下床去洗。宝宝等不及哭起来,周海涛大声催他,抱怨着。
钟歆瑶忍着疼调整了好一阵子,才让宝宝顺利吸上了奶。娃止了哭,她才顾得上自己。胸口像塞进了两个烫热的铅球,又胀又坠。更糟糕的是,她发烧了。堵奶加发烧,这是个乳腺炎的坏信号,她犹豫要不要吃药。宝宝正吃得酣畅,一只圆嘟嘟的小手轻轻捂在乳房上,像守护又像霸占,钟歆瑶低头蹭那小手,打消了吃药的念头。安顿娃重新躺好后,她自己学着从乳根往乳晕按摩,痛的地方只能轻轻触一触。低烧让人犯迷糊,很快就累得只想睡。她搡周海涛再取点包菜叶子,他咕哝着说爬不动,再睡五分钟就去。
五分钟还没到天先亮了,手机骤然唱歌,宝宝一骨碌翻身爬在枕头上。歆瑶,今天别迟到哈,出事儿了!她努力睁开眼睛,才看到同事发了十几条语音,末尾附着昨天活动现场的照片。留言听到第三条,钟歆瑶的瞌睡彻底被吓没了。她定了定神,从照片里扫了二维码,拉到页面底部点了“戳我”,蹦出来下奶糖的页面。
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的三匹一级能效高光板材二代新品在哪里!主管把自己的手机屏拍得啪啪响,唾沫喷在钟歆瑶脸上。看看!这是什么,啊?她想把眼睛闭上,可还是听话地看了一眼。是闺蜜推给她的下奶紫米糖,“每个宝宝都是背着口粮来的!”页面左边是一位额头挂着黑线的卡通妈妈,“母乳不是催乳师揉出来的,是养出来的!”右边是一只粉红的奶牛,烫着卷发,“还有什么比当奶牛妈妈更幸福的吗?”策划了两星期,整个部门户外忙了一下午,场地、音响……后台显示目前有612人关注了该号,可钟歆瑶竟然把网购链接留成了下奶糖。
预案呢,啊?钟歆瑶本能地把头扭开了。主管这一声“啊”,差不多把肺泡里的气味都吼出来了。是的,她是做了预案的,可那些预案都是多么符合生活逻辑的意外啊。和下奶糖相比,他们因太不意外而自惭形秽。主管厌恶地朝她摆手,钟歆瑶涨红着脸退身出来。轻合门扇的一刻,她脑子里还是那只粉红的奶牛。她觉得自己扶着门把手的姿势,就像一头不擅直立行走的奶牛,被迫把两只前蹄搭在了门把手上。
周海涛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去医院做疏通。一个捅了娄子的人,还怎么敢擅离岗位、怎么敢去请假、怎么敢提堵奶的“奶”这个字。何况下午一点半还有部门会议,那么多箭绷在弦上,没有她这个靶子,它们往哪儿落呢。钟歆瑶自暴自弃地想,哪怕链接个色情网站,也比这强。那是一群人的尴尬,而这,是她一个人的。
会前钟歆瑶掖着吸奶器去了卫生间。她咬紧双唇忍着疼,看奶水一股一股喷到透明容器的内壁上,又跌倒一样滑向杯底。想起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以前只理解成洁净,此刻恍然,大概所有的液体都有无助的属性吧。白色的乳汁、红色的血、无色的眼泪,以及无色无味的水。钟歆瑶第一次将乳汁倒入蹲式便池。她想着自己的一部分温热向下滑进去,迅速被污秽吞噬。一种类似报复的快感袭来,却不知道在报复谁。一闪念间,又被背叛和内疚包裹。她觉得做了件很对不起儿子的事,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一进家门,周海涛就问她嘴怎么了。她很累,只想睡,没理他径直去卫生间洗漱,他又问的时候她擦着脸看了眼镜子。嘴角冒出来几个泡把嘴顶歪了,裂开的小口子结了血痂。上火了吧,怕堵奶,没敢喝水。她现在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喂奶,太疼了。可是,不喂更疼。
半夜醒来,钟歆瑶发觉自己又发烧了。明天还得继续收拾工作上的烂摊子,熬到周六才能去医院。她知道这回乳腺炎是肯定的了,只希望不要化脓,那样就得切开引流了,打麻药、输液自然无法避免,哺乳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想到流血流泪的追奶过程,实现纯母乳喂养才不过三四个月又要断奶,钟歆瑶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周海涛在抽泣声中坐起来,一迭声问儿子怎么了?钟歆瑶顺手把纸巾扔过去说:“你心里就只有你儿子……我发烧了你装不知道是不是!”
“我知道啊!”
“知道还睡这么死,你心里没我我是知道的,也不至于这么绝情吧!”
这回轮到周海涛委屈了:“我说去医院,你说按摩室不值夜班、哺乳期不能吃药,去也白去。那你要我怎么办吗?”
“不能怎么办你就睡觉吗?那我怎么办啊……”钟歆瑶说着哭出声来。
儿子倒是没吵醒,婆婆推门进来了,嚷着是不是宝宝坠床了,钟歆瑶不管不顾还是哭。
“乳腺炎了?哟,那怎么还给娃喂奶啊?”周海涛解释说,吸通了就不痛、不发烧了。
“那也不能光顾大人不顾孩子吧?发炎了是不是奶都脏了?哟……脏奶怎么能给娃吃呢!”婆婆说着就要把娃抱到她那屋去睡。
钟歆瑶像断电一样止了哭,她扭脸看着婆婆,眼睛里汪着泪。“怎么就脏——奶了?”原本是愤怒的质问,话到“脏”字上却成了哀伤欲绝的哽咽。
“哎,小钟,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周海涛喊钟歆瑶闭嘴,又讨好地推搡母亲回屋睡觉。“我好心提醒别给宝宝吃坏了肚子,哎,好嘛,还怪上我了!”
等周海涛再进屋,钟歆瑶已经收了泪,他为母亲和自己准备的辩词也没了用处。原地转了一圈,又出去浸了凉水毛巾,试探着往她额头放。钟歆瑶没有把毛巾抓下来扔向他,他松了口气。
“实在不行,我帮你吸吧。”她愣了愣,扭头看他。这个刚刚被她彻底从心里放弃的男人,像爬上泳池那样又冒出了头。
他不知道她的不恋战是因为厌弃,而她自然也不知道他鼓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么一句来。被她一看,他羞了个大红脸。“我没别的意思我给你说——真的……贺涛以前跟我说过这个办法。”他挠着头,“我绝对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哎不说了,我臊得慌!”
钟歆瑶想起她坐月子那会儿,他发小贺涛打来电话约麻将,他诉苦说媳妇堵奶,动不动发脾气。贺涛说话很气人,她至今还记得他的原话:“谁跟你开玩笑,我媳妇那会儿也堵。告诉你经验,下死劲儿嘬,嘬出血来就通了!女人一生孩子,一个个都像打下了万古江山,你好好历练吧哥们,男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不然还能怎样。他凑过来的时候倒是她难为情了,一把拉过毛巾盖住脸。等真的开始吸了,她只剩护疼,两只手推搡他硕大的脑袋。她换了好几个动词,打了好几种比方,他也无法领会宝宝的吮吸到底是怎样的。她的希望慢慢凉下来了,他还愿意试。他用蛮力鼓起腮帮子,像被石头砸到脚一样长吸气,吸几下便夸张地往纸巾上吐口水。他憨实地叫怨说,没想到会这么难,不知道他小时候是怎么吸的。低烧和疲惫让她迷迷糊糊地睡了,再醒来时他也睡着了,却还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她动一下发麻的胳膊,他又开始吮吸,但很快又睡着了。她惊讶地发现,他学会了。就像对宝宝那样,她过一会儿就用手提一提他的耳朵,促他继续。渐渐地,她听到了下咽的声响。触到他额头潮湿的汗气,她一开始的恶作剧心态慢慢消失了,也不再感到难为情。她平静,泰然,甚至还有些庄严。儿子会一天天长大,同样忘记了如何吮吸;丈夫也曾是个婴儿,在母亲的怀中娴熟地吮吸,满足地吞咽;对面屋里睡着的婆婆,她不曾吸过她一口奶水,却要以母相称。她永远无法回到他的源头,去重写他的一点一滴,那里只属于婆婆。这太像是一种较量,却远不是输赢能说得清的。女人的一切,始于肉身,又终于肉身,而男人像是果实,始于树母,却终将脱落,独自成为自己。她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孤独和沉重。
天亮的时候,她一侧的乳房柔软了许多。他在昏睡中疏浚了那深处的淤堵,老人们管那叫石头奶。从孕到生再到养,她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他的“分担”,虽然这与她想象中建立在理解之上的分担大相径庭。但为着这唯一的一次“分担”,她心里还是泛起些酸酸热热的东西。
四
儿子的小腿一天比一天蹬得有力,要开始练习扶站了。起初,他稚嫩的膝盖总会打弯,但又重新站立,很快就本能地摸索到了屈膝跳跃的乐趣,挥动双手咿呀着表达欢欣。人类对自由掌握身体拥有原始的热情啊,直立算是第一次关键性成功吧!钟歆瑶每次在床边扶站,都分享着儿子的热情和喜悦。有一天宝宝站着,自己掀开了哺乳衣的开口,钟歆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已经含住了乳头,无需引导就将小脑袋靠在了她的胳膊上,一只小手花朵般拍打她的胸脯。
钟歆瑶不知道她笑出了声,引来了婆婆。“哎呦哎呦,还有这么吃奶的人呐!小流氓小痞子嘛我的小乖乖哟……涛涛,海涛——你快点来看你儿子在搞什么花样!快点快点……”钟歆瑶的笑像热皮冻冷在了脸上。她很反感婆婆动辄用成人世界星星点点的丑陋来比附儿子的表现,她知道这是在表达宠爱,但总觉得孩子水晶般的世界就这样一点一点被她抹脏了。周海涛身上的坏习惯十有八九就是这样养成的,想到这一点,她的厌恶又翻倍了。
成长像风一样了无痕迹,宝宝用不断翻新的花式吃奶记录着这风。躺着吃的时候两只脚抵住妈妈的肚皮,像蹬踏板一样脚尖脚跟交替着用力,或者把一只脚搭在自己的小膝盖上,跷着二郎腿。或者一骨碌坐起来,盯着看刚刚吐出的乳头,用手指戳一戳、捏一捏,再重新含进嘴里。钟歆瑶在心里感叹,原来孩子对世界的观察是从母亲的乳头开始的。
终于熬到周六,钟歆瑶一路担心男医生会不会摸胸检查,结果他根本就没正眼看她这个病人,只顾开检查。周海涛回应她的抱怨:“你好像很失望啊。”钟歆瑶瞪一眼,把就诊卡戳过去让他排队。周海涛弹着卡,补道:“别人不摸你生气,我摸了你也生气,唉,男人好难啊!”。钟歆瑶知道他憋了很久,今天终于找到抱怨的机会。有次看到妈咪群里讨论产后性冷淡,才想起她好像也拒绝过周海涛几次。大部分姐妹都说带娃太累,没有心情,也有人说她有心理阴影了,做什么措施都怕怀孕。一位讲到她难产,最后用了产钳。“别说夫妻生活,我现在看见厨房的烤箱夹子和长柄漏勺都会紧张。”钟歆瑶第一次有点庆幸自己是剖腹产,真要再熬下去,还不知道后面要受什么苦呢。别说产钳,光是那十多次内检,她至今想起来全身都在拒绝。她不知道宫口有多远,但每次都觉得护士好像把整个小臂都伸进了她的身体里。尤其是那个实习生,没过多一会儿就喊她去内检,看着那另一只示意她不要喊的大胖手,她觉得伸进来的更像是一只带毛的牛蹄。
妈咪群里又有人在倾诉侧切缝合,说她侧切后没护理好,伤口化脓不愈合,回医院重新剪齐了二次缝合。“剪齐”一说引得群里一阵哀叹,那人补道:“比疼痛更让人心痛的是我老公,人家说这是不是相当于做了一次阴道紧缩术。我当时要能自己坐起来,真想一刀废了他。唉,说不成,人家祖祖辈辈都没生过孩子,跟他说有多疼都是白费唇舌。不过我宝儿真的超可爱,看到宝宝的一刻,觉得受再多苦都值得。”钟歆瑶很反感这种结论,艾特她说:“姐们,我不觉得女人在这事儿上应该和别人一起催眠自己,痛苦就是痛苦,值不值得是另一码事儿。女人只是没有办法而已。如果男人能完成生育,有多少女人会继续选择这种值得、又有多少女人会选择让老公去完成这份‘值得’?”下面一串叫好,发誓说后半辈子一定好好对老公,也有人说愿意跟老公一人生一个。“我老公说,如果他能生娃,压根就不会娶我!”马上就有人艾特这个哭了一屏的女人说:“提醒你那欠揍的老公,卵子依然只属于女人,就像精子只属于男人一样!”钟歆瑶正欲点赞,周海涛打个响指示意B超室在呼叫她的号码,她边走边发了句:“生下来男人还得接着哺乳!让他们领教一下什么叫堵奶了!”
“血象确实显示你发炎了,但是——”男医生扶一下金边眼镜,“其余参考数值提示,炎症高峰期已经过去了。你的意见呢?”
“啊?”钟歆瑶愣着,不知道这事儿她能有什么意见。
“吃药还是不吃。”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我给你开点头孢类抗生素,你自己根据情况再考虑。运气好的话可以扛过去,不过我无法保证。”
“头孢类对母乳绝对没有影响吗?”钟歆瑶紧追着问了一句。她的表情像个对病情一无所知又急切想知道自己会不会随时会死掉的病人。
“医生永远无法告诉你绝对会怎样。”
“那是不是说头孢类药品不会进入乳汁?或者婴儿吃了少量含有头孢的乳汁也没什么影响?”
“我只能告诉你,国际母乳协会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是医学上普遍认为哺乳期可以使用的药物,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查。”那医生聚拢了一下目光盯住她说,“剖腹产术后你肯定输液至少三天,有没有担心过那些药物的影响?如果你这么焦虑就别吃药了,碰运气试试看。提醒你,焦虑本身也会引起内分泌的变化,你的乳汁会随着发生变化。下一位——”
钟歆瑶本来还想问他目前的发炎程度有没有影响到乳汁、是否应该暂停哺乳,一则他冷漠的目光让她闭了嘴,二则她又想起了婆婆的“脏奶”之说。出了诊室她气咻咻地跟周海涛抱怨,他抬一下眉毛,说她是一个输不起的杠精。“医生说吃药就吃药呗,老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听医生的话不就行了。”
“你从来都不关注滥用药品对孩子造成的伤害,拿无知当无畏啊?所以你就听那个产科小妖精护士的话,让我白白疼了二十个小时最终还是剖了是不是?‘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鼓励你媳妇别太娇了,坚持坚持就过去了!’医院现在剖腹产有指标的,熬不到手术指征就是不给剖,你知道这内情吗你就瞎帮腔。别人说啥信啥你就是不信我,要不是张小娟主任……”周海涛将这段斥为陈芝麻烂谷子,而钟歆瑶坚信是他的无知导致她忍受了不必要的疼痛。疼痛是一回事,不必要是另一回事。她越说越激动,随手将广告折页扔过去。他认真看了看,才明白盆底肌修复是怎么回事,瞬间变身成一只斗鸡。
“你拿什么东西砸我心里有点数儿没!”
钟歆瑶没有想到争吵会以此为界剧烈升级,但她知道,他对此的禁忌来源于母亲的说教。她原本以为,这类愚昧又邪恶的禁忌最早该是男人炮制的,而现在,她忽然觉得这必定源自女人。哦,不,应该表述为:一个曾是女人的婆婆。因为,只有女人更了解女人的羞耻与缄默,而取悦丈夫或儿子的最佳途径,就是以他们的心意打理好他们无从打理的。
越是看到自己必败无疑,她越是骁勇,不依不饶背面的哀绝无从表达。他说她越来越像个泼妇,她大声回应说:“是!我就是!我从一开始就是的!”
五
她侧卧哺喂,儿子一边吃奶,一边体会着双脚用力便能挪移屁股的喜悦。他最终把自己挪到了几乎与妈妈垂直的位置上,嘴巴却还能噙着乳头。咦,宝宝去哪儿了?她疑问的语气引来儿子的目光,她眨眨眼笑了,儿子也朝她笑。
钟歆瑶称这个新的吃奶姿势为:夏加尔式。第一次看到《生日》,她就爱上了那幅画。据说画家生日这天,新婚妻子贝拉正要将一束鲜花插到窗前的花瓶里去,他轻轻纵身一跃,飞了起来,在空中吻了妻子。“很多人说我的画是幻想的,这是不对的。我的绘画是写实的。在我的内心世界,一切都是现实的,恐怕比我们目睹的世界还现实。”
她渴望有人也能为她画下此刻。在少女时代的想象中,这样的场景本该就是夏加尔那样色彩明丽的。而现在,她希望画作是黑白的。母亲的轮廓没入正在降临的夜色中,面容模糊,爱的微笑像湖水一样荡漾,掩饰湖底的孤独与沉默。唯有宝宝望向母亲的眼睛明亮如一豆灯火,平衡着一种倾斜和下坠,让整幅画作有了目光可停驻的地方。
钟歆瑶抚摸着儿子毛发柔软的小脑袋,不知道该跟谁去分享这无比珍贵的瞬间。她轻声模仿宝宝含混的语音,作为回应、讲述和倾诉。
母子的哺乳机会,今生唯此一次。她险些与这样的瞬间失之交臂。
因为钟歆瑶体力透支,周昊然一出生就低血糖,护士送来了葡萄糖水。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将婆媳之间的第一场哺育之争消弭于无形。婆婆坚持第一口要喝甘草水,寓意娃一辈子不吃苦,而钟歆瑶笃信孕妇学校讲的:没有特殊情况,不要给新生儿喝红糖水、甘草水,以免刺激、撑坏只有珠子大的娇嫩的胃。钟歆瑶刚从手术室回到病房,护士就督促家属抱喂,周海涛豪情万丈却不得法,婆婆得意地接过婴儿。她还没来得及害羞,就被婆婆一把掀掉了盖在身上的病号服。她睁开眼睛却累得说不出一句话,护士捏住乳晕部分,像大厨摆弄一团面那样反复揪着,示范怎样帮助宝宝含进乳头。随后,钟歆瑶就感觉到湿润温热的小嘴巴贴了上来,试探了几下便开始吮吸。
这是钟歆瑶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袒胸露乳。氧气管、监护仪和输液器缠绕在她身体的不同地方,腰部以下还在麻醉状态。婆婆啧啧感叹,笑尖了声指点周海涛看儿子的这儿那儿,“会吸啊,你看吸得多好!”同病房另外两床的女家属也凑过来看。钟歆瑶开合着眼皮,看到蓝色的围帘从房顶垂下来。她想喊周海涛帮他活动一下水泥浇筑一般僵麻的双腿,动了动嘴却没说出什么来。胸口有点痒,她看不见,但听见她们说,娃太小了,吸两口就累得睡着了。钟歆瑶也只想睡,除了乳房在场,身体的其余部分好像与她相隔千山万水,全都失去了知觉。
护士换药时提醒说:“前三天一有时间就抱喂,错过这几天下奶就难了。”谁也没当回事儿,娃都生了,奶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么。从钟歆瑶的双腿开始恢复知觉,伤口也同时苏醒了,护士每隔几个小时就要按压肚子,促进子宫收缩。在里里外外割了七层的伤口上直接下手揉,从第一床的惨叫开始,钟歆瑶就开始紧张。出血量还是很大,婆婆顶着一脑门子的禁忌扯出她身下浸透血污的卫生纸。她看不下那个脸色,偷偷让周海涛帮她换,这一次他倒愿意背着母亲帮她,但一抬手就扯得她大叫。第二天要求下地活动以防血栓,她默认他肯定知道得慢慢扶起,结果他铆足了劲儿,呼啦一下就扶她坐了起来,她叫都没顾上叫只是本能地捂住了伤口,怎么倒回床上的都不知道。周海涛呆立着说对不起,“我怕扶不起来……想着越慢疼得越久。”婆婆替儿子开脱说他是一片好心。钟歆瑶疼得半天不敢喘气,哪儿顾得怪谁,只挤出句“我疼。”
晚上夜班护士才将她扶坐起来,只觉得头晕,脸上发麻。她不敢再让周海涛扶了,自己挣扎着扶住窗台,脚往下踩伤口就撕着疼。因为改变了姿势,血像尿失禁一样往出涌。她咬牙扶住窗台站了站,又央请护士扶她躺回去。这一番动作,费的劲是平日里无法想象的。病号服在腰下揉成了一团,她也不敢喊谁来帮她抚平,因为汗如水洗,已经疼得不敢动了。捱到第三天晚上,她能自己下地了,肠子也通气了,可是便秘了,孕晚期的内痔外痔一齐发作。不坐马桶蹲不住,坐上马桶臃肿的肚子压得伤口疼。再也顾不上什么卫生不卫生的,她用一只手扶住马桶边沿,另一只手扶着便盆,用一种难以描述的姿势任由血和尿流出来。婆婆和丈夫会在卫生间门外问她还要不要纸,她疼得憋住气不能回答的时候,他们会接连问。“等一下……”因为憋气,她的回答听起来很温柔,也有点像哀求。她最讨厌听见自己用哀求的语调。此刻,在只有她一个人的产科卫生间,她几乎想要跪下来哀求她的粪便和肛门,放过我吧……
大便是第五天才排出来的,她觉得脸都憋肿了,同时也对排便一次又一次地丧失了信心。但那一次,她明明知道马上就要成功了它们却停了下来。她像个佝偻的老妪,四下里看看,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做工具,也没有谁能帮她。钟歆瑶顿了顿,伸出了食指。她摸到自己的肛门张着,有一个壮硕的玉米棒子那么粗,里面塞着的东西已经完全丧失了水分,像一堆碎石子。犹豫再三,钟歆瑶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食指。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初三就考过了钢琴八级,那是十根被钢琴老师盛赞过的手指。指甲很灵巧,每抠出一粒掉进马桶,敲出一点水声的时候,钟歆瑶都会吸着气笑一下。她成功了,像一只灵长类动物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临床住进来一个胎位不正只得剖腹产的,钟歆瑶这才知道了她前三天在经历什么。不同的是,他们家请了月嫂。那月嫂极和善,好几次帮钟歆瑶起床下地,婆婆不在的时候会轻声叮嘱她,吃饭不能叭在窗台上,石面窗台凉了胳膊肘,出了月子会手肘疼;下地走路要把鞋跟提起来,不然后半辈子都觉得脚后跟发凉;睡衣里塞条干毛巾,湿了就换,免得后背钻进湿气。知道她第五天了还没什么奶水,她征得雇主同意,给她做了乳房按摩,说是开奶。“你看你虚汗淌的,汤汤水水的多吃点,把自己补起来才能有奶水。”钟歆瑶感激地握着那月嫂的手。她不是没想过请月嫂,只是婆婆那关没过去。“一个月万把块钱,抢呀?不就做做饭洗洗尿布嘛,以为自己是搞互联网的吗?再说了,我半辈子盼来个宝贝孙子,在外人怀里抱来抱去的,像什么话。”
自己这边倒还能忍,可看到月嫂娴熟地将婴儿翻成侧卧换纸尿裤,而婆婆和周海涛一人拎起娃的一只脚,大呼小叫擦屁股的时候,钟歆瑶就在一边生闷气。每次用奶瓶喂奶,娃都呛得直咳嗽,或者刚吃完就吐奶,直到亲见了月嫂喂完怎样认真地拍嗝,婆婆才噤了声,不再理直气壮地说小娃娃吐奶再正常不过了。出院那天,本来有点凯旋而归的意思,不料给娃捂太厚,第二天就起了一身红斑,慌慌地又抱回医院看急诊。
周海涛的陪产假要满了,儿子的黄疸指数却升上来了,小眼珠都是黄的,每天又送医院照蓝光。一来一去怎么也得三四个小时,两天下来婆婆就大喊吃不消,钟歆瑶也没法按时吃饭了,只能自己热一点剩饭。她恨周海涛装修的时候非要把微波炉挂在墙上,她伤口疼得不敢直腰,手脚并用地爬上椅子才能将碗取出来,虚汗冒得像刚蒸完桑拿。
钟歆瑶的奶水没有增多,反倒越来越少了。婆婆问她有没有奶阵,她愣愣地说不知道。婆婆凑过来,几乎要把自己的耳朵贴到钟歆瑶的乳房上了。她要听听孙子有没有在咽奶。周海涛屏息立在一旁,仿佛他妈在做一场严肃的法事。每次听完,婆婆都垂下眼皮快速摇晃着脑袋说:“没有!一点都听不到!”接下来的红糖荷包蛋里又多了五六个红枣,钟歆瑶搜了菜谱截图给周海涛,让他用“恰当的方式”去跟自己的母亲沟通,每天做点下奶汤。鲫鱼丝瓜汤腥得难以下咽,黄豆猪蹄汤有股猪毛烧焦的味道,她告诉自己就当是喝中药了。黄芪鸽子汤喝到碗底浮出了两颗玉米粒,她没来得及往卫生间走直接又吐回了碗里。奶水没下来,钟歆瑶却被补上火了,口舌生疮,眼睁睁地看着牙龈肿得半边脸都鼓了起来。她知道即便去了医院也没什么好办法,因为她还想母乳喂养,药不能随便吃。热敷冷敷不过都是自我安慰,牙龈最终还是化脓了。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时间好像失去了日夜的界限,只有哪里疼和哪里疼痛缓解了像结绳记事一样区隔着时间。医生说,泌乳素是一种神秘又害羞的激素,在夜间的分泌要比白天旺盛得多,妈妈们一定要不辞辛苦,坚持夜间哺乳。所以,在两个小时喂一次奶粉的间隙,钟歆瑶还要让儿子多吮吸,一侧半个小时,两侧吸完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换完纸尿裤还没躺稳又该喂奶粉了。
婆婆晚上睡不好会头晕,丈夫工作一天疲累难捱,叫醒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骂骂咧咧地抱怨。生气会迅速回奶,为避免生气,她夜里不再叫醒谁来帮忙了。周海涛拿捏着分寸,从卧室转移到沙发,最终转移到他母亲那屋的床上整夜酣眠了。钟歆瑶怕昏睡过去会压到宝宝,一再提醒自己只能浅睡。有几次她侧卧凝视着身边的婴儿,觉得母爱离她其实很遥远。“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中学念《郑伯克段于鄢》时,她无法理解母亲“恶”自己的孩子,现在有一点懂了。钟歆瑶不觉得她爱这个婴儿,她还没有建立起明明白白的母子关系,只知道她对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源自她,并因此只对她一个人抱有诉求,以及相伴而生的依赖和信任。正是因为他完全不懂得诉求、依赖和信任为何物,却一股脑儿地都给了她,才更让她觉得不可辜负。
六
元旦将至,看着医院门厅里大红的灯笼,钟歆瑶有种重返人间的感觉。她来不及感慨,匆匆挤进电梯。
这是第四次做催乳按摩了,还是没有明显的效果。一个疗程五次,她怀着明明白白的绝望给自己最后一次希望。她请护士把按摩仪的强度再调高一点,她咬紧下唇忍着电流一遍遍从乳根到乳头的强刺激。没有忍不了,只有不想忍,除了这俗白的金句,钟歆瑶脑袋空空,已经想不起别的什么了。医师安慰说情绪至关重要,越焦虑越没奶。临床一位接过话头诅天咒地:“都说婆婆是回奶神器,我婆婆真不是浪得虚名,每次来,三天之内保准把我气堵奶!我对老公说,你妈再来我就带着娃和育儿嫂住酒店去,我一个活人不能让奶憋死吧!”
没结婚的时候,钟歆瑶最看不起鸡零狗碎、不讲理的女人,此刻她竟一点也不反感这女人,倒觉得她有几分豪气。她特想学着她的样子,在这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疾风骤雨式地痛说婆婆如何在她堵奶的时候几次三番要她吃下奶药,从背后撺掇儿子到当面冷嘲热讽:“昊昊哟,你妈胸前吊着俩罐罐,罐罐里没有饭饭。咦,真想不通,看着那么大俩肉疙瘩,竟然没奶!”婆婆说这话时的神情,她想忘都忘不掉;“你到底有奶没奶啊?没奶咱就吃奶粉,可你别哄我娃呀,白天黑夜地让娃吸,这么多天娃就没怎么长肉,你看着不着急吗!”周海涛说这话时,一脸生而为爹的浩然正气……钟歆瑶最终还是略过了这些,只是淡淡地说:“在我婆婆和老公眼里,没奶的我就是个阳痿早泄的男人。”大家都笑,说她幽默。
“你婆婆也是生过娃喂过奶的人,她知道奶水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医师说的没错,钟歆瑶苦笑无言。婆婆丧夫二十多年了,没有女儿只有独子,她对生育的概念永远定格在三十三年前她在麦地里破水的那个黄昏,小米鸡蛋若能加点红糖,便是坐月子的顶配。她永远有资格嘲笑现在的女人生个娃都不能让娃走正道,还得剖腹产,殊不知三四十年前新生儿的平均体重差不多只有现在的一半。“以前的女人怀个娃,啥活不干?人前还得遮着点儿肚子,哪儿像现在的人,没羞没臊的,恨不得把肚子挺出二里地,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怀娃。”妈妈们啊,不能因为你们为生育付出过更沉重的代价,就一定要否定我们依然在为此遭受痛苦啊。
钟歆瑶叹口气说:“喊起来都是妈,不过,婆婆是这世上的另一种妈。”
零点的时候,钟歆瑶也发了一条新年朋友圈,配图是威伦道夫的维纳斯。那脱垂的扁乳房和松垮的肚皮,让人感慨原始艺术的真诚。她怀着石料一般粗粝的心情写道,我的新年愿望:有奶。
钟歆瑶没想到外婆说来就来了,带着乡间自产的小米、鸡蛋和老母鸡,还有她央人缝制的虎头鞋,颜色和花式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钟歆瑶的手被外婆攥在温暖的手心,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外婆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开花结籽长一半,我瑶瑶生娃娃后,猛长了一截子呢!胳膊腿儿也圆乎了,好!好!”她被外婆的话逗笑了。一笑,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受宠的外孙女。“我瑶瑶自幼身体就弱,听说你有了,我是又欢喜又惆怅。肚子里揣十个月,不容易。你那大肚子照片,看得我直淌眼泪,咋生得出来呢!女人生娃娃,抽肠拔肚啊,一只脚在阴间一只脚在阳间,拿命换命着哩……”
拿命换命的话,让钟歆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若有母亲在世,她经历的这一场生命交换,会有所不同吗?外婆绵软的手在她脸上摩挲着,她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快三个月了,她经历了各种疼痛,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忍、要坚强,她也是这么跟自己说的。疼了哭怕是不坚强,委屈了哭会觉得自己窝囊。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想,索性把脸埋进外婆的怀里,有声有泪地哭了一场。
“花儿开了结籽籽,桃木梳子梳奶哩……”外婆一边念诵,一边掏出随身带着的桃木梳子通乳。小时候但凡头疼脑热,外婆总有一套不吃药不打针的好法子,也总有歌谣一般好听的念诵相和,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葱白荷包蛋汤捂汗治好了感冒,还是被外婆好听的念诵唱走了嗓子痛。“华佗撒一把王不留,家家的妇人乳长流……”从肩膀、腋窝一路往乳房附近梳过来,外婆用手帕子盖住了乳晕,开始梳乳房。在外婆面前,她是不怕羞的。怕不怕羞是她的事,遮不遮羞,是外婆给的疼爱。“梳三天,梳三夜。青不要青,红不要红,你若再敢肿起来,烧红锥子攮一圈……”钟歆瑶扑哧笑出来。外婆讲经一样说,她们那个年代,堵奶疼得没办法,头朝炕旮旯里头,拿锥子尖对着奶转圈,边哭边自己禳治,吓唬说再堵就扎一锥子。
“能吓通不?”钟歆瑶憋着笑。
“咋不能,一吓一个准儿!”外婆说得认真,她竟真有点信了。
那天晚上,周昊然睡在钟歆瑶和外婆中间,稍有动静外婆就上下抚弄,还教她用薄毯裹紧婴儿,果然大大缓解了惊跳,孩子竟睡得极安稳。外婆讲了很多她年轻时候女人们生孩子的往事,还讲了姨妈、舅妈生表弟表妹的趣事,钟歆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那些故事像一条古老的大河,呜咽着、欢唱着,每一圈波纹都似曾相识又决然不同,它们拍打河床,蜿蜒而去。
那一夜,是钟歆瑶生育以来睡得最放心、最甜的一夜。
外婆还带来一瓶膏药,说专治产后体虚,对下奶也有帮助,都是黄芪、党参、穿山甲一类的药,喂奶也不妨事的。钟歆瑶舔了一下,甜甜的,没有一点药味儿。
七
不知道从哪天起,奶水渐渐多起来了。钟歆瑶试着减少奶粉,奶水果然越吃越多。挤一下,会有奶液喷射出来,那心情有点像看绚烂的烟花满天绽放。不对,应该是放烟花,比看烟花更多一层的快乐。一星期后,钟歆瑶停了奶粉。她拍拍奶粉罐,将它放进了冰箱的最深处。
周昊然慢慢知晓了吃奶的规律,妈妈开始解扣子时,他就挥舞着手脚,发出急切又含混的呼唤。钟歆瑶故意停下动作,他便唤得更加急切,待要开始哺喂了,哭腔里又带出笑来,真正是哭笑不得。老人管这叫唤奶,何其恰当。有时周昊然吃着奶睡着了,脑袋歪向一边,白色的乳汁从嘴角流出来,像醉过去一般。钟歆瑶笑着,竟想起“吴姬压酒劝客尝”的诗句来。她挤出一股又一股奶水,给宝宝洗脸,或者浸润一下眉心、额边的干屑。反正有的是奶,她像一个地主婆守着大粮仓。
不过也只算个小地主婆,她至今还没有过奶阵。群里奶水丰沛的妈妈们晒出冰箱里摆满储奶袋的图片,诉说水都不敢多喝的苦恼,还有人不想浪费,送去做奶酪和宝宝沐浴香皂。她上网查了又查,还是不能想象奶阵来临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酥痒。三个月来,乳头破了无数次,又结痂无数次。每一次,钟歆瑶都咬着嘴唇忍痛往孩子嘴里塞,有时候刚挑完脓痂,孩子吸不出奶便哭,一张嘴小舌头上全是血。回想那个时候,现在已经堪比天堂了。产后百天追奶成功,她成了按摩室和妈咪群里的追奶模范。再也不用每天面对那个鞭笞灵魂和肉身的问题了:“今天有奶没?”
想起孕晚期洗澡,她迷惑地搓洗着愈来愈黑的乳晕,第一次挤出了无色液体,惊得大叫起来。周海涛以为她滑倒了,踩着一只拖鞋冲进洗澡间。她坐在马桶盖子上,抬头说:“奶!我挤出奶了!”周海涛腾一下红了脸,扭头关门出去了。“发神经啊!我以为你摔倒了……”
“竟然这么早就出奶啊,啊啊啊……”她夸张地嚷着,眼泪忽然就漾满了双眼。
一旦开启生育,女人的全部身体都变成了一个神秘的通道,连女人自己都觉得陌生。钟歆瑶甚至在待产包里备了防溢乳垫,生怕自己大如祖国的乳房会像自流泉那样,乳汁长流不息,打湿衣襟,远远地就散发出哺乳期妇女的气息。“做一个精致优雅的妈妈不好吗?我才不想跟她们那些女人一样呢!”她往上托了托双乳,坚信它们履行完天职后,依然会挺拔傲人。那时的她哪里知道,孕吐、抽筋和浮肿只是马拉松赛前的热身。如今想来,动辄就喊疼掉眼泪的她,确实很矫情,甚至,饱含着她关于孕生痛苦的浪漫主义自洽。
一日午间,闺蜜阿梅忽然发来消息说,她又怀孕了。钟歆瑶好不容易夹起来的咖喱土豆块又掉回了盘中,在她脑中绞缠了一早上的文案瞬间消失无踪。
从小县城打拼进一线城市落户定居的阿梅高挑纤瘦,念书时像一只白玉瓷瓶,说起她们喜欢的歌星曾遭受校园霸凌,眼泪都会成串往下掉。毕业后她拉着箱子南下,很快把自己历练成了总监。说起往事,她淡淡地笑了:“现在很少哭。最近一次,是宝宝断奶——哭完觉得自己很矫情。”
“想想都觉得会很伤感啊,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那时的钟歆瑶还没有结婚。阿梅轻笑一声说:“你懂什么呀,少女!”她这样说的时候,三两朵合欢在她身后拖着降落伞一般的粉红花丝,正缓缓坠落。此后彼此忙碌,至今没有再见过面,以至于钟歆瑶每次想念阿梅,都会想起那几朵合欢,它们柔软如云絮,平稳得像背负着无法示人的沉重宿命,却勉力展示着一种轻盈。
如今的钟歆瑶不再少女了。她不会像第一次听说她怀孕了那样,一个视频打过去,站在街边大呼小叫地向她道喜,激动得好像她才是那孩子的亲爹。她用筷子稳稳地扎住那块不规则的土豆,想了想阿梅正在上升期的事业和一线城市的压力,又想了想她爱孩子的天性和三十九岁的年龄,也想了想自己一路孕生的悲喜。她发来的信息没有配任何表情,她能猜到她的纠结。钟歆瑶抿了口水,回复说:“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你需要清楚地权衡得失,再做决定。或许怎么选都难免遗憾,但我希望,未来你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发过去之后,又补充道:“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她郑重地点了拥抱的图标,隔着千山万水,将悲喜、理解和分担送给她。
奶水像一种被强加的执念,又像一种终于降临的自由,而所有为此受过的苦到此刻忽然都没了踪迹。但她心里却破了个洞,怎么堵也堵不上,只有她自己看得见。
雨还没有彻底停,天空就显出晴亮之色,倒让还在滴落的雨有了几分特别的明媚。三五只喜鹊在林间的草地上跳跃着,鸣叫着,抖抖身上的雨水。它们黑白分明的毛色不像天生,倒像被洗出来的。钟歆瑶知道喜鹊是卵生,但看着肚子圆滚滚的它们仔细觅食,她还是想到了孕生的自己。
出门时婆婆啧啧亲着周昊然的脸,说娃长得结实。“都是你奶水好的缘故啊!”
正收拾床铺的钟歆瑶一愣,半天才直起腰。婆婆自语似的说:“海涛从一生下来就拉肚子,一直拉到一岁断奶才止住。我这才知道不是娃肚子有病,是我的奶寒,越吃小娃肚子越凉。”
钟歆瑶站着,仿佛从一场地震或日全食中重新清醒过来。半年来她第一次正脸看向婆婆。
她想用九死一生的获胜者眼神射穿婆婆,将她这么久以来的骄傲击个粉碎。因为你的骄傲和嘲讽,我经受了比没奶本身更大更多的痛苦,有奶的你竟然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你竟然也有不如我的时候!钟歆瑶真想像京剧花脸那样纵声大笑。胸中确有万马在奔腾,她生怕一张嘴那咆哮连自己都会炸碎。
“就是啊……我奶寒。随我妈了,她的奶就寒。”婆婆支不住脑袋一样点着头,显出不可遏制的老态来。
钟歆瑶惊愕地发现,婆婆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硝烟,甚至没有半点情绪,像一潭雨后的浊水。
战斗了这么久,婆婆竟不知道她是战争的发动者、是所向披靡的斗士?钟歆瑶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床铺没收拾完就退出了卧室。
喜鹊又多了几只。钟歆瑶收了伞,抬头看看天,破开的云层中射下灿然的光。想起出门前的那一幕,她敏悟到,或许那双眼睛就是周海涛眼中母亲的眼睛。而她,是第一次看见。
那晚,钟歆瑶做了个梦。她挤了一下右乳,喷出透亮的奶柱。再挤,奶柱扬起来高过头顶,迎着太阳的一面泛出柔和而饱满的光泽,背光面落下银灰色的影子。仰头看着粗壮的奶柱划过眼前,她笑着喊:“啊!我终于有奶阵了!”随着这声感叹,奶雨落下来,淋湿了她前额的头发。人们纷纷撑起伞,啧啧感叹说这么大的雨,怎么出门哪!人们说的雨正是她的奶,白花花地从行人的伞面上往下流。公交车激起乳汁的水花,过往的人急忙躲避。静待出行的下一班公交车被乳汁的大雨冲洗得异常干净,散发着奶香。《天气预报》的出镜记者穿着雨衣,现场报道这场奶雨,说如果是普通雨水而不是奶雨的话,气象局将会发布橙色预警,以提醒人们注意可能引发的灾害。
她拥有一个看雨的好地方,不高不低,不远不近。脸上带着做过一回母亲的微笑,静默注视这乳汁之雨丰沛缠绵,哗哗冲洗着世界,温和、从容、香甜。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