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笛津津有味地吃完面,又将面汤喝光,这才放下筷子,说道:“我去看看阿爹养的金鲤!”
她懒得听娘亲的唠叨,快步来到庭院。
巩府的庭院很雅致。假山、奇石、矮松、翠竹掩映着一个葫芦形小池,池底有一泉眼,量虽小,然冬夏不枯竭。漫出池塘的水会从院墙根的排石渠缓缓流入桃溪河。池中养着五尾金色鲤鱼和十多尾银灰色鲫鱼。最大的一条金鲤据说和云笛同岁。它总是藏在底石缝中,等其他鱼吃过,才会游出来进食。
云笛抓了几把麸糠投在池中,等着鱼慢慢游过来,却听见王妈在庖厨一边洗碗,一边念那首《河神娶亲》:
红盖头,头上罩,
拜别爷娘上花轿。
花轿抬到河神府,
囡囡变作鲤鱼妖。
王妈一大把年纪,念起童子谣来却是兴高采烈,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听鲤大说,小主人要变成鱼了!”一个细碎的声音从池塘传出。
“要是变成鱼,她会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吗?”另一个声音说道。
云笛吃了一惊,低头看时,只见两尾三寸长的金鲤正盯着她,鱼嘴一张一翕。
这些鲤鱼什么时候学会说话了?
她看着水中那个穿杏红色齐胸襦裙的倒影,觉得确实有几分像鱼。一群银灰色鲫鱼游了过来,一边争抢麸糠,一边乱嚷道:“快看,人鱼!”
云笛觉得那些鲫鱼的眼神很无礼,赶紧离开了池塘。
她仍觉得渴,既然母亲不让舀缸里的,茶也难喝,那就去桃溪喝吧。
云笛来到桃溪河,提起裙子,蹲在青石上,双手掬起清凉的河水,美美地饮了起来。正饮之际,却见水下聚过来很多小鱼,它们用沙沙的声音喊:“快看,快看,那是河神府的新娘!”
这声音传到云笛耳朵里,痒丝丝的。
“人类之女,也配做河神府的新娘?”一条红鲤鱼嫉妒地问。
“是啊是啊,不可思议!”鱼群嚷道。
一只大螃蟹横行过来,喝道:“你们管好自己的嘴!这些话若是传到河神大人耳中,当心你们的舌头被割掉。”
“是啊是啊,当心舌头!”鱼群乱嚷道。
云笛正听得入神,忽然岸上传来惊呼:“云笛,小心跌到河里去!”
云笛回头看时,只见陶慕云正快步走来。他穿着新缝制的锦袍,乌黑的头发用青布绑着,背着装书的土布包,显得格外精神。
“慕云哥,我……有话和你说!”云笛犹犹豫豫地说。
“要迟到了,迟到会挨先生板子的!下次吧!”
“可是……好吧。”云笛心中酸楚,却也无可奈何。慕云哥上私塾后,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没有时间顾她。每次去他家玩,他不是在抄写,就是在背书。那个摘莲蓬给她吃、上树逮雏鸟给她玩、夏天为她摇蒲扇、和她一起玩耍的慕云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扮新娘子的游戏,她从前只和慕云哥玩过。而现在,她就要成为河神府的新娘子,整条河的鱼都知道了。慕云哥要是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很伤心?
她很想追上去说:“慕云哥,我不想做河神府的新娘子。我们一起去求河神,行不?”
可是,万一河神发怒淹了村子呢?那个媒人鱼公公警告过她“亲事说好不能变”。
她很快就会成为河神府的新娘,这件事看来谁也改变不了。娘亲总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哼,等到花轿上门,就让她瞧瞧,是不是真有河神娶亲这回事!
云笛的一天,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度过。
这天晚上,云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合上眼,房间里又出现了昨晚的异状。
一阵带雨雾的风过后,那个鱼公公又出现了。鱼公公施礼道:“巩小姐,河神府的彩礼已经准备好了。”
云笛问道:“彩礼?什么彩礼?”鱼公公念道:
一担金,二担银,
三担绫罗挑上门。
四坛酒,五对鹅,
六盒糖果谢宾客。
云笛记起这是《河神娶亲》中的一段,心想,原来这些金银、绫罗之类就是彩礼。她摇头道:“老公公,我不想要什么彩礼。我只有一个要求,嫁到河神府,我想每天回来看我的娘亲。”
鱼公公叹了口气,道:“只怕不行啊。”
云笛生气地说道:“你昨天不是问我‘有何要求’吗?桃溪村和桃溪河挨得这么近,我不过是回家看看娘,河神大人也不同意吗?”
鱼公公说:“巩小姐如此孝顺,回门省亲也合乎礼数,河神大人怎会反对呢?实话告诉你吧,嫁到河神府的人,会变成一条鲤鱼,再也没法上岸。”
云笛惊呼道:“我会变成鲤鱼?老公公,求您别开玩笑了!”
“巩小姐,你没有注意到吗?你的腋窝里已经开始长鳞片了。不久鳞片就会布满手臂、双腿,直到全身,等到脸上生满鳞片,你就会完全变成鲤鱼。”
云笛摸摸腋下,果然摸到一层光滑的鱼鳞。那些鱼鳞,一片连着一片,密密匝匝,正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开合。
鱼公公笑道:“恭喜巩小姐,你会是桃溪村第一个变成鱼的人。变成鱼,就能看到水下精彩的世界,能和水下各族对话,还能游遍大江大河。你应该高兴才对。”
原来今日遇到的那些鱼,说的本就是“鱼话”,只是因为云笛生了鳞片,所以才能听懂它们的语言。
一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家人,云笛心里就很难受。她想拔掉这些鳞片,哪知鳞片坚韧,连着皮肉,稍稍用力,就疼得钻心。
云笛抽泣着说:“我不想变成鱼,不想嫁去河神府……”
鱼公公脸色一沉,说道:“这门亲事可不能反悔,后果嘛,我昨天已经和你说了。巩小姐是个聪明人,还是抓紧时间和家人话别吧。”
云笛嘤嘤地哭起来。老公公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
窗外的鸡鸣之声,犹如雷鸣。
云笛惊得一下从床上坐起,她瞧着房中新出现的水渍,依然不敢相信昨晚的事。她去摸自己腋下时,却惊恐地发现两条腿上也生了一层金色的鳞片!
她不想让人看到这些鳞片,赶紧从衣橱寻了一条最长的裙子穿上。
她嗓子渴得冒烟,便悄悄来到厨房,舀了一大瓢,咕咚咕咚喝下去。
喝了王妈从桃溪河挑来的水,她身上的每一片鱼鳞都兴奋得哗啦哗啦作响。
已经浪费了一天,该怎么过剩下的这七天,云笛还没有计划。
用过早膳后,她决定去村里闲逛。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株参天大树。那是一株六百年的老樟树,高十余丈,上面有一个深深的树洞。树干很粗,五六个孩童也抱不过来。粗壮的树枝上附生着一丛丛骨碎补。据说村里郎中用这种药来治疗跌打损伤。还有老人将它的根晒干后泡酒喝,说是可以活血化瘀。
云笛刚走到树底下,就听得村东头一阵喧闹,侧耳细听,却是一群顽童在玩河神娶亲的游戏。
小囡囡,要听真,
三月河神要娶亲。
人面鱼公桥下藏,
唤你名字莫答应。
云笛仔细看时,原来是金伯伯家的小兰领着狗娃、四九等三五个村童,摇着拨浪鼓,敲着瓦片,一路念着童子谣,嘻嘻哈哈地朝这边走来。小兰扮作新娘,头上盖着块花布,假装坐在花轿里,神气活现地跟着“轿夫”走着。云笛不想被他们瞧见,赶紧躲到树后。
小囡囡,若答应,
人面鱼公做媒人。
挑吉日,选良辰,
亲事说好不能变。
这群村童有口无心地齐声念诵着,谁也没有发现躲在树后的云笛。这些欢快的声音,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云笛的心上。
她使劲地捂住耳朵,缩在树后,只觉得每一片鱼鳞都在疼痛。
当初若是知道河神娶亲是真的,自己还会随口答应陌生人的呼唤吗?
肯定不会。若是知道童子谣为真,自己恐怕连桃溪桥都不会靠近。
都怪自己太傻,童子谣里明明警告说,“唤你名字莫答应”,自己偏要去答应。是不是因为念得太熟,熟到有口无心,熟到早已忘却了自己在念什么?抑或是娘亲说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越是禁止她做越要去做”?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自己既然答应了,就要承担后果。
云笛望着眼前这棵参天大树,心中忽然涌出一丝希望。她好像听王妈提起过,这棵老樟树曾在大水来临时救过十几条性命,被尊为桃溪村的“神树”。树下残留着些红烛的“泪痕”,显然有人经常在这里烧香磕头。
云笛过去从不信这些,此刻却情愿这是一棵真正的神树,有求必应。她当即跪到树下,口中轻轻念道:“神树啊神树,你若是真的有灵,就请帮帮我吧!”
“又念错了!”忽然,树上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
云笛又惊又喜。难道是神树显灵了吗?她抬头朝树上望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全村的孩子就没一个能念对的!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那声音继续说道。
云笛这才明白,那个声音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
自己祈祷的,神树一句也没听见。她感到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