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瓦利埃先生、加鲁斯特夫人和女教师默不作声地下楼来到客厅。
“小姐,”加鲁斯特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等他一睡着,希康德就会来帮您收拾行李的。”
“不必了,谢谢您。我要去赶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我只请求您帮我把行李送到火车站去。”
“小姐,您不是认真的吧?”
“您要抛下我们吗?”
男女主人一人握着女教师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不放。
“我会付您双倍的薪水,”谢瓦利埃先生说,“虽然这听起来像是在发疯,但我愿意付双倍。”
蒂博小姐冷淡地回答说,即使付她三倍的薪水,她也不会留下来。
加鲁斯特夫人听罢,双手捂住了面孔。“那我们就完了,”她呻吟着,“彻底完了。小姐,我的心脏有毛病,医生说主动脉出了问题。我这把老骨头,就跟个破风箱似的,已经不中用啦。我那可怜的女婿,将来要独自管教这个皮大王,他可怎么办呀?”
女教师含蓄地说,等孩子长大一点,可能会变得理智一点。实在没办法的话,他们还可以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
“总得有一所学校愿意收他才行啊,”谢瓦利埃先生说,“除非把他送到管教院去……可怜的欧内斯特,他是我们所有人中最不幸的。这都是我的错……是的,我的错!”
这位小个子男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像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那松弛下垂的两颊上滚落。男孩的外祖母也应声落泪,祈求上天告诉她,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遭受这样的痛苦。这时,希康德从楼上下来,也加入了这场哭诉。
“哦,天哪,天哪!这位小姐甚至不愿一试。有些人哪……”
“等等!”
哭声戛然而止,三张焦急的脸同时转向了蒂博小姐。
“也许有个办法……”
“您只管说!”
但是蒂博小姐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不,您不会想听的……”
“您就说说看吧!”
“您永远不可能答应的!”
“我什么都答应,”小个子男人喊道,“您想要更多的薪水吗?”
蒂博小姐说并非如此,而是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个主意也许很荒谬。
“告诉我们也无妨。”
女教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谢瓦利埃先生泪水纵横的脸,又看了看两个女人——加鲁斯特夫人神情呆滞地摇晃着脑袋,希康德那因干活而变得粗糙的手则紧紧地交握在胸前。蒂博小姐并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但她习惯了听从指令和忍受羞辱,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被需要、被期待的感觉。她对谢瓦利埃先生说:“除了这一栋,您还有其他的房子吗?”
他回答说,他还有一栋乡间别墅,在四十千米外的布鲁斯。“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欧内斯特,我们已经在那儿打猎了。但欧内斯特不喜欢打猎:他讨厌坐着不动,一刻也待不住。”
“好吧,这就是我的建议:明天一早,你们就出发去布鲁斯,加鲁斯特夫人和希康德也跟您一块去。我留在这儿陪欧内斯特。”
“您一个人?让欧内斯特离开他的父亲和外祖母,连保姆也要被带走——您一定是在说笑吧!”
“您看,夫人,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怎么不可能?”谢瓦利埃先生抢着说道,“我同意蒂博小姐的看法:只要我们待在这儿,她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
希康德一开始没听懂,大发着牢骚:“什么?离开我的小心肝?让他独自跟一个陌生人待在一起?那您只好强行把我拖走了。”
“安静点,你这个老糊涂!”
但希康德仍旧喋喋不休。很快,加鲁斯特夫人也加入抱怨中:“这可怜的孩子,已经习惯了我们的照顾……要是我们走了,早上谁来帮他穿衣服,谁来替他切面包,谁来给他削水果?谁能保证他不会染上风寒呢?”
女教师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开始与谢瓦利埃先生商议人员的安排。
“去了布鲁斯后,那里的佃农会照顾我们——他们烧得一手好菜——所以,我会把厨子艾米莉和女仆奥古斯汀留给您。如果有什么重活,还可以叫村里的农民来做。”
“不行,”加鲁斯特夫人对着假想中的听众说道,“他不能这么做。我女儿临终前把这可怜的孩子托付给他,他不能就这么弃之不顾……”
“到目前为止,没有那位小姐,我们的日子也过得好着呢。”希康德尖声抗议,“就让她去赶火车吧!我们用不着留她。看吧,她一个外地人,带着城里的那一套跑到这儿来定规矩,竟敢对主人发号施令……”
谢瓦利埃先生把女教师拉到一旁,对她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大胆的计划反倒给了我信心。我们三个明天一早就动身。在您觉得时机合适之前,我们绝不回来。”
“他疯了!”加鲁斯特夫人呻吟着,“希康德,告诉他,他疯了!”
但希康德什么也没听见,她一个劲地喊着:“哎呀,可怜的孩子啊!可怜的孩子啊!”即便是皮大王出了什么意外,她也不会比现在更大惊小怪了。男主人不理会她的唠叨,打发她去收拾行李。
“离开其实是最困难的,”他对女教师说,“欧内斯特少不了要大吵大闹一番。”
“如果你们能在他醒来之前安静地离开,就不会有麻烦了。”
“什么?不跟他道别吗?”
“我请求你们做出这样的牺牲。请问,我能指望农民帮我守住大门,以防那孩子未经我允许就偷跑出去吗?”
希康德不满地嘟囔着:“啊呀,他们当然值得您信赖啦。尤其是那个卡斯塔涅,他一直看不惯欧内斯特少爷,要是让他帮忙折磨那孩子,他简直求之不得呢……唉,可怜的孩子……”
谢瓦利埃先生急不可耐地把她推搡到门口,难掩心中的兴奋与激动。这一刻,他感到如释重负!总算能安静自在地享受林间射猎的乐趣了。
“小姐,明天早上八点,我们会把房子收拾好。到时候,您就可以开展工作了。”
直到蒂博小姐在自己的房间里独处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委以怎样的重任。谢瓦利埃先生相信她有秘诀对付不听话的孩子,可实际上,她既没有方法,也没有计划。但她认为,到目前为止,将几位“奴仆”从“小暴君尼禄”身边支开,这一步做得还不错。可接下来,她将独自与那小恶魔较量了。她该用什么方法来驯服他呢?武力?柔情?还是计谋?
她推开窗,呼吸着秋夜的气息。月光洒下来,照亮了古老、粗壮的橡树,门前台阶旁的鼠尾草和沙石小径。丁戈在楼下的厨房里低沉地咆哮,回应着村子里此起彼伏的犬吠声。过了一会儿,它们都安静下来,只有公鸡仍在啼叫。
“孤身一人住在偌大的房子里,跟这小恶魔一起……”蒂博小姐沉思着。毕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失败而已,这家伙又不会吃了她。说不定,她还能降住他呢。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走进他的内心。没错,她要找到那个办法,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无论如何,”她暗自思忖,“一开始还是需要采取些强硬手段,他可不会轻易服软。这倒是非常有趣……”
她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时,晨光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屋里。“首先,”她想道,“要立刻在他的窗户上装上铁丝网。”
她起身下床,迅速穿好衣服,然后下楼。
汽车的引擎在大门的台阶前轰鸣着。皮大王睁开眼睛,翻了个身。在他的梦里,汽车就要发动了,父亲没同他打一声招呼,便打算开车去兜风。
那究竟是车的声音,还是希康德或外祖母的声音?不,他确定自己绝不是在做梦:那的确是汽车正在换挡加速的声音,他还听见希康德像只受了惊的母鸡似的叫嚷着。
他一半的神志已燃起怒火,另一半却只想遁入梦乡。让父亲等一等也无妨……他向来不允许任何人撇下他独自享乐。他又闭上了眼睛。
一阵古怪的声响将他惊醒:好像有什么人正在敲打窗户附近的外墙。他们一定是在拆除餐厅的百叶窗。可恶,竟不让他睡个安稳觉!
“一会儿看我怎么教训他们!”他暗下决心。虽然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心怀不满,意图进行报复。
敲击声越发响亮。但对谢瓦利埃家的少爷来说,懒惰是比性情暴躁更加根深蒂固的毛病,因此他并未起身。可是,那噪声已经超出了他忍耐的极限。紧接着,他开始意识到——尽管难以置信——正是他的房间外面在砰砰作响。
他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扯开窗帘,推开百叶窗。然后他揉了揉眼睛:一张坚固的铁丝网已然牢牢地钉在了他的窗户上。村里的铁匠拉诺斯正不紧不慢地顺着梯子爬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皮大王瞠目结舌,甚至忘了发脾气。他按下响铃(希康德从来不会离他太远),但是没人过来。屋子里安静得出奇。他打开房门,光着脚跑到楼梯口,狂怒地喊着希康德的名字。应声前来的是家里的女仆奥古斯汀。
“您的早饭将很快送来。”
“我没跟你说话。”
皮大王回到床上,气得浑身发抖。希康德马上就会过来的,他已经想好要对那老东西说些什么了。他又突然意识到,丁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抓挠自己的房门。于是他又跑回窗边,发疯似的摇晃着铁丝网。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几下敲门声——来人绝不是希康德,也不是外祖母,这不是她们的做派—— 一个灰褐色头发的瘦削女人端着托盘映入眼帘,是女教师。
“这不是你的活儿,”欧内斯特粗暴地说,“去把希康德叫来,快点儿!那又是什么?牛奶和咖啡?平时还会有一杯巧克力的,这样我就有的选。”
女教师没有理会他的大发雷霆,把托盘放在了床头柜上。
“以后都不会有巧克力了,”她说,“它对你来说热量太高了。从今天开始,你要减重。我希望我的学生有一具健康的身体。”
欧内斯特惊讶得一时语塞,过了好一阵子,才喘着粗气挤出一句话来:“谁……谁规定的?”
“我。”她从容地回答。
“你?”他跪坐在床上,面色苍白,下颌紧闭,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哼,头开得不错嘛,不过这一切只会有始无终。我要告诉我父亲——他会让你知道,你只是他请来的家庭教师。”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打击,可怜的孩子,不过,他已经把这儿全权委托给了我。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男孩默不作声。他静静地听着:屋子笼罩在一片奇怪的寂静中。他瞥了一眼铁丝网:“那又是怎么回事?谁敢……”
“是我安排的,为了防止你跳窗逃跑。”
欧内斯特从床上一跃而下,冲向楼梯,大声呼喊着他的父亲、外祖母和希康德。
无人回应。
他又折返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在哪儿?”
“走了。”
“一整天都不回来?”
“在你学会做个好孩子之前,他们都不会回来。”
她宁愿他大发脾气,却看到他阴郁地愠怒着,若有所思。
“我猜,你认为你赢了?”他终于开口。
“我不想赢,欧内斯特,我希望你健康、快乐,像其他男孩一样……”
“等你走了我就快乐了,那要不了多久的。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待在床上,直到你离开这儿。”
“饿死自己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欧内斯特。”
“谁说我要饿死?”
“好吧,如果你不下楼到餐厅来……”
“我会叫人把我的饭端上来。”
“我告诉你,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应该发号施令,而应该听大人的话。”
“我们走着瞧吧。”
“一切已经很清楚了。今后你的餐食会按时在餐厅供应,包括早餐。”
“如果我不去吃,我就会饿死?”
“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孩子。但假如真到了那个份儿上,我也只好叫人强行喂给你吃了。”
皮大王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一步步掉进这可怕女人的圈套里。他一拳捶在盛满早餐的托盘上,瓷器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牛奶和咖啡洒了一地。然后,他把脸转向墙壁,把被子拉过头顶。
蒂博小姐无视他的胡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听着,这是你一天的作息时间表。”她读了起来,“七点半:起床,然后做体操、洗漱、冥想。八点:吃早餐,休息片刻,开始上课。十点:散步。十一点:上课。十一点半:吃午餐,然后午休。下午两点:上课。三点:散步,喝下午茶。五点:上课。晚上六点:进行娱乐活动,然后自习。七点半:吃晚餐,然后阅读或谈话。九点:上床睡觉。我会把这张表放在壁炉台上,然后在教室里等你。”
一听见她离开后关上房门的声音,皮大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认真地思考。这次的对手不像其他人那么好对付。大多数时候,他的脾气不过是虚张声势,用来吓唬吓唬家里人,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女教师的不为所动恰恰夺走了他最有力的武器。他得重新想个法子。
奥古斯汀没敲门就走了进来,她捡起碎瓷片,用抹布擦干地板上的咖啡和牛奶。与此同时,她用余光偷偷地打量着皮大王,意外地发现他竟然非常平静。
“再给我拿点早餐来,马上。”
“哦,没有第二顿早餐,欧内斯特少爷。等午餐的时候,您多吃一点。”直到几乎退到了房门口,她才壮起胆子补充了一句,“蒂博小姐已经下了严格的命令。”
屋子里重新回归了寂静。皮大王这一生中还是头一回孤身一人,他感到一阵紧张,几乎可以说是恐惧。他站了起来,轻轻地打开房门,趴在楼梯的扶手上,低声唤着:“丁戈!”接着他提高了些音量:“丁戈!丁戈!”
他们一定是把小狗带走了。出门的时候,它总是第一个跳上车。此刻,皮大王确实是孤身一人,但即便如此,他也会叫大家看到谁更强大。她可不敢让他饿死……他只需要躺在床上,等到了夜里,再起床去“洗劫”储藏室:那儿总是堆满了各种食物。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