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泡面神器”这十年

Kindle中国电子书店已于2023年6月30日停止运营，并将于2024年6月30日停止云端下载服务，此后未下载的电子书将无法下载和阅读。Kindle客户服务将支持至2024年6月30日。

6月30日那天，我在热搜榜上看到“Kindle中国电子书店停止下载服务”的词条后，立刻打开亚马逊中国Kindle图书网页，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段置顶公告。

算起来，这已经是Kindle中国电子书店第三次向老用户说再见了。从2022年亚马逊中国网站宣布将停止运营Kindle业务，到2023年6月关闭Kindle中国电子书店，再到今年6月30日停止云端下载服务，Kindle不断向中国用户发出再见的信号，现在终于彻底划上句点。

我抓紧最后的几小时，打开很久不用的Kindle，把几本购买后忘记下载的书保存下来。第二天再刷新Kindle中国电子书店网页，界面已经变成一片空白。明明已经告别了很多次，但看到曾经热热闹闹的电子书城被一夜清空，我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怅惘。

自从2014年我留学时在日亚上购买了人生第一台Kindle，到看完Kindle上的最后一本书，时间刚好过去了十年。这十年，既是Kindle在中国一路高歌又骤然跌落的跌宕十年，也是我从一个求书若渴的留学生，机缘巧合下与书结缘，一头扎进出版行业闯荡的青春十年。

回忆这十年，实在是一段很长却也很美好的时光。

书非借不能读也

2013年，亚马逊中国网站正式发售Kindle，当时的最新版本是Kindle"Paperwhite（KPW），首发售价849人民币。正如贝索斯在发布会上形容的那样：“比杂志还要薄，比平装本还要轻。”

我入手的正是这台KPW。当时我正在日本留学，无论是研究还是爱好，都有阅读中文书籍的需求，但日本书店一来中文图书种类不够多，二来价格不菲。Kindle正好切中了我的痛点：方便，而且便宜。

虽然我的Kindle购于日亚，但拿到手后我还是注册了中国区账号，这样就可以很方便地跨国挑选中文书籍。初时国内出版社对电子书大多持谨慎态度，那时候Kindle上的中文图书种类远没有后来那么丰富，但丰富海量的公版书、大牌出版社的畅销书榜单，已经让我体验到了书海寻宝的快乐。

我下载的第一套书是《三体》全集。当时《三体》系列在国内科幻圈已被奉为神作，仅仅一年后，刘慈欣凭《三体》获得2015年的雨果奖，至此牢牢霸占Kindle畅销榜鳌头。直到2018年，这本书都是Kindle最畅销的中文电子书，没有之一。

《三体》带我走进了科幻的大门，也让我对小说的喜爱得以延续。但作为一个留学生，很难想象每隔一年半载背几部大部头小说往返两国的场景。幸好Kindle轻松地帮我实现了这一点。

留学的那几年，我的小说阅读量一直居高不下。我随身携带着Kindle，乘坐JR环线或地铁的时候，就会把Kindle掏出来见缝插针地阅读。继《三体》之后，我在通勤的间隙用Kindle读完了《海伯利安》《火星救援》《安德的游戏》等长篇科幻小说，以及阿西莫夫的系列作品，好几次因为太过沉浸于剧情而坐过了站。

当时Kindle对于跨国购书还有一定限制，用海外IP在中亚上买书只能买5本，超过这个数目就需要申请。那段时间也是我和亚马逊客服的“蜜月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找各种理由，客气而不失谄媚地向客服讨要购书名额，也是一段有趣的时代记忆。

包括我在内的一部分年轻人的阅读习惯因为Kindle而改变。曾经我习惯于翻阅纸质书，用笔划注，然后摘抄到笔记本上。如果遇到生僻字，需要使用辞典或者手机查询。有了Kindle以后，随手标注这些功能就不必说了，查生词也变得很方便，长按单词就可以弹出生词查询页面。我用Kindle试着读了英文原版的《飘》，虽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完整读完，但当时随手可查生词的功能还是为阅读外文书提供了很畅快的阅读体验。

Kindle还在2016年开通了Kindle"Unlimited（KU）借阅服务。一般情况下，Kindle每月的会费是12元，开通后就可以免费借阅Kindle书库中的数万册书籍，对于阅读量大的人来说非常划算。我一度是KU的忠实会员，直到后来忙于写毕业论文，没有时间读闲书之后才关停了这项服务。

正所谓书非借不能读也，根据亚马逊2016年度发布的Kindle用户阅读行为报告，使用KU包月服务后，用户的阅读量上升了40%，大大提高了阅读效率。从我身上确实也可以验证这一结论，KU会员期内确实是我读书最为疯狂的一段时间。

电子书的价格本来就低于实体书，包月会员制度更是让阅读一本书的成本想多低就多低。有热心网友算过，每个月借3本书就能值回KU的会员费，所以我每个月都会规划好至少3本书的阅读量。在开通KU会员期间，我借读完了《教父》《肖申克的救赎》等经典电影的原著，毛姆、东野圭吾、余华等诸多知名作家的作品，以及畅销榜上的许多社科类图书。

也是在海量阅读的这一段时间，我开始尝试输出，在豆瓣上写书评，给杂志写文章，慢慢地被一些读者关注，后来机缘巧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由此，我从一个读书人，慢慢转变成了写书人，后来出于对书的兴趣，又成了一名编书人。

Kindle见证了我身份的转变，而我则在进入出版这个行业后，更为深刻地认识到了Kindle兴衰背后，一个时代的飘然转身。

“泡面神器”的惊艳登场和退场

我有收藏书籍的癖好，如果一本电子书读完后特别喜欢，我会再入手它的纸质版用于收藏。大概是我这样的读者为数不少，在Kindle叱咤风云那几年，尽管一直有担心实体书销量受影响的质疑声，但实际情况却是实体书和电子书的销量互相拉动，实现了双赢。

在进入出版行业之后，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在电子书大火的背后，离不开生产实体书的出版社持续不断地向Kindle“供血”。我在Kindle上每个月都有新书看，且实体书和电子书的上线时间变得越来越同步，足以说明双方合作的密切。

以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为例，出版方选择了Kindle平台作为自己的风光亮相之所。那段时间，亚马逊电子书店的头条banner被《第七天》所占据，实体书的销量却并未被电子书蚕食，当年《第七天》实体书和电子版的销量分别名列亚马逊畅销书榜的第四和第二名。

Kindle电子书业务发展的这几年，其实也是国内实体书电商业务突飞猛进的时期。也是这一年，我毕业回国，怀抱着对出版的热情加入一家出版公司，正式成为了一名图书编辑。

彼时我已将Kindle闲置了一段时间，在接手公司安排的漫画图书项目后，为了看漫画，又重新启用了Kindle。Kindle用来看黑白漫的体验感相当不错，除了受限于显示屏画面略小，整版显示的效果和纸质书几乎无差。

因为漫画，我和Kindle的缘分得以再续，而Kindle也在国漫出版热潮兴起的那几年，为国漫的崛起助力。2018年，撼动出版市场的漫画作品《镖人》出版了。因为三次登上日本NHK，并且被评价为“世界级的中国漫画精品”，《镖人》成为了“国漫之光”，并且作为那一年的畅销书，登上了Kindle的畅销榜单。

Kindle的高光时刻也出现在2018年，说其在中国市场登上了巅峰也不为过。

而我却在这个时候再次闲置了Kindle。这款跟随我五年之久的经典款KWP，因为长时间服役已经变得卡顿，而水墨屏阅读器一直未能解决的问题，比如翻页时会闪黑，也因为系统反应时间的延长而变得无法忽视。

我仍旧喜欢阅读，但没有考虑过再入手一台最新款的Kindle。回国后，买一本中文书变得易如反掌，Kindle已经失去了当初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它不再是我随身携带的避难所，只能和我的旧手机一起收在了抽屉的深处。

2019年，Kindle推出了一则广告。新款的Kindle放在一盒泡面上，旁边的文案是“盖Kindle，面更香”。Kindle甚至推出了一个专用泡面计时器的新功能，用户可以通过Kindle内置网页浏览器显示5分钟的泡面倒计时。到时间后，弹窗提示：可以吃了！

“泡面神器”广告出现的2019年，也是Kindle高光落幕的开始。因为各种原因，亚马逊的电商业务在这一年退出中国，Kindle作为少数被保留的业务之一，在缺乏平台资源投入的情况下，变得后继乏力。此后亚马逊中国再未公布过Kindle电子书业务的销售数据，Kindle硬件更新迭代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许多Kindle死忠粉一直期待的Kindle"Voyage2以及"Kindle"Oasis4始终未能上线。

Kindle的没落来得异常迅疾，如滚石下山，难以阻挡。而将它推落峰顶的，既有与它同台竞技的竞品阅读器，也有数字阅读这条赛道之外的野心家。

在Kindle向用户普及了电子阅读器这一产品之后，国产品牌迅速跟上，文石、讯飞、掌阅、小米等品牌在高中低端各个领域占领一席之地。这些新款的电子阅读器比起Kindle有更开放的系统、更流畅的系统，还能支持更多格式。阅读类APP也层出不穷，微信读书、豆瓣阅读、网易蜗牛等软件也在蚕食Kindle的蛋糕。

与此同时，Kindle面对的对手，绝不仅仅只是电子阅读器这条赛道的同行，它的面前，还有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进行革新的新内容和新渠道。网文、知识付费、有声听书，甚至是短视频，都在抢夺数字阅读这个领域的用户。

最终，在竞品和生态的夹击之下，Kindle渐渐走向了它的末路。2021年闲鱼发布的“最易踩雷榜”中，Kindle作为“一种比较昂贵的泡面周边”，位列“年度十大无用商品”第三，排名仅次于空气炸锅和跑步机。

2022年，褪下人气光环后的Kindle服务号发布了关于Kindle中国电子书店运营调整的通知，开启了Kindle和中国用户之间一场漫长的告别。巧合的是，2022年我从出版行业转行，却再也没有第二个契机，让我重新启用那个已经断电积灰的老Kindle。

回顾我和Kindle这十年，是很长也很美好的十年。

我的阅读口味一定程度上受到了Kindle推荐页的影响，无比丝滑的查词功能更是开启了我对外文图书的涉猎。如果没有成为紧迫感十足的KU会员，或许我再也找不到那样一段专心致志的时光，从早到晚沉醉在诡谲离奇的幻想世界里，忘记自己身处大洋彼岸的远方。

毛姆有一本中文版随笔集叫做《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用来形容Kindle再合适不过。即便如今关停，仍然好似空中楼阁，可以将一种名曰阅读的理想在那里寄放。

Kindle深刻地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一代人的阅读习惯。

据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数据显示，从Kindle进入中国的2013年到它停止运营的2023年，使用电子阅读器阅读的国民占比由2.4%提升至25.3%，十年增长超过20%。这其中，Kindle功不可没。

如今，Kindle终于彻底和我们告别了，但Kindle的终结，并不是阅读的终结。相反，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电子阅读仍然是潮流的方向。Kindle不在，仍有众多电子阅读器品牌活跃着，功能和硬件比Kindle更符合国人习惯。而不愿意额外为阅读器设备付费的人，也有自己轻松便捷的阅读渠道，只需动动手指下载一个阅读APP，甚至只需搜索一个小程序。

在数字阅读的冲击下，纸质书也没有坐以待毙。实体出版顶着“夕阳产业”的名头，依然在砥砺前行。无论是选题内容还是装帧设计、纸张工艺，都在百花齐放，和电子书在竞争中共生。像我这样的藏书人也还有很多，无论潮流趋势怎么变化，还是热衷于把厚厚的“砖头书”抱回家。

或许未来有一天，阅读会以超出我们现在想象力的新奇方式，受到更多人的喜爱。到那时，我们仍然能听到Kindle当年发出的第一声敲门声，于时间长河中悠长而深远地回响。

责任编辑：陈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