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峰来说,拍照需要调动除眼睛外的几乎所有感官。
如果想拍一朵花,他首先需要确认手机摄像头的位置,“让它对着我的鼻子或者额头”,确保拿正了手机,再分别用手和手机碰一下花,往后径直拉远大约15厘米——差不多是一只手完全撑开的长度。另外,还要留意身上被太阳晒热的位置,“是脖子、脸颊还是额头”,然后稍微侧转身子,确保没有挡住光线,风向也是类似的判断方法。最后,再稍微找找感觉,就可以按下快门了。
2002年,文峰双眼视网膜脱落后,全盲伴随了他22年。但他喜欢拍照,尤其是在旅行中。旅行之外,他的职业是一名推拿师。有客人热心地给他推荐旅游地,也有人表示不解:“眼睛看不见,旅行有什么意义?”
文峰说:“景色不仅在你的眼眸中,它也在我的指尖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质是相同的,无论我们的观察方式是否一样。”另一位天生全盲的年轻推拿师则说:“我在内蒙古触摸了白桦林,骑了高头骏马,品尝了美食,如果不出去,这些都是体验不到的。”
更多时候,旅行关乎重启生活的尊严。对视障者来说,旅行需要手机、盲杖和想象力,而并不需要眼睛。
“敕勒川,阴山下”
每到一个新地方,文峰都习惯先竖起耳朵,“感受声音”,他把倾听视为一种享受。
文峰参观过瀑布,通过辨别不同的水声,想象瀑布如何从面前流过。巨大的水柱倾泻而下,发出哗哗声,“同时会带动周边的空气,蒸腾起湿气”,水流到了脚下,又变成了缓缓的流水声。而在更边缘的位置,水滴四溢,打在石头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他还可以准确辨识布谷、麻雀、乌鸦、鹰的叫声。
也有一些实用的场景。比如过马路时,仔细倾听车流、人流的声音,据此判断车停人走。还可以留意路口红绿灯的提示音,噔噔噔噔,声音停即绿灯亮。“我在那个地方站上几十秒,仔细听一听,就很清楚这些事情了。”文峰说,当然也可以问别人,不过,“这是最后一个方案”。对于别人的帮助,文峰秉持“能不要就不要”的态度。
众多旅行地里,内蒙古空旷的大草原最让他满意,不需要担心踩空,不需要扶着谁,也不需要盲杖,“一下子就觉得自由了”。
内蒙古同样是曾志鹏最喜欢的旅行地之一。2018年的秋天,他和40名视障者、20名志愿者一起,实现了一直以来的“草原梦”。
作为一名天生全盲的视障者,曾志鹏的眼睛常年闭着,仅有光感,能辨别白天和夜晚。在此之前,他对草原的全部想象源于乐府民歌《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这场旅行从海拉尔开始。众人坐上越野车前往草原腹地,车子淌过河水,直接开到河边的浅滩。草原上偶尔出现缓坡,车子跟着颠簸。系在牛羊身上的铃铛发出响声。风有时会很大,吹来秋天的干草味。
志愿者帮曾志鹏拍照,他在草坪上跳跃、翻跟头,或者直接躺倒,“开心又放松”。
未来
内蒙古之行前,曾志鹏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活是“压抑”的。
从小读盲校,16岁开始在南昌一家按摩店打工,每天至少工作12个小时。店里7位师傅,每周轮一次早班。此外,没有用工保险,没有固定假期。
曾志鹏不愿意长时间待在小地方,“节奏太慢,变化太少”。早早进入社会的他说:“只要有机会,我就会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曾志鹏独自一人到南昌读书,工作一段时间后,又到了上海。他的想法很简单,“年轻就应该去闯一闯”。
2013年,黄以杰读高三。从眼前出现黑蒙到几乎失去全部视力,只有不到4个月时间。
刚发病时,黄以杰以为有恢复的希望,并没有太担心。“大不了治个一年半载,然后第二年继续参加高考。”直到所有治病的尝试都不见效。最终,黄以杰失去了高考的机会。无望压倒了他的生活,“每天待在房间里,睡到自然醒,只有吃饭时才下楼”,听小说成了他唯一的娱乐。两年后,黄以杰走上了那条属于多数视障者的路——上盲校,学推拿。
“我所能看见的未来,也就是在将来会做一份推拿的工作。”
“闯”出去的人
黄以杰的转变发生在2020年春,从盲校毕业前夕,他开始思考未来,“我想要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黄以杰打算来一场毕业旅行,一位视力稍好的同学成为他的旅伴。旅行从学校所在的贵州黔东南开始,途经镇远古镇、梵净山、凤凰古城等地,到湖南张家界结束。过程并不算完美:青年旅舍里没有空调,山崖边不规则的浅色石阶晃得人眼花,愿意分享故事的陌生人也寥寥无几但追寻新生活的想法从此在黄以杰心里埋下了根。
2023年3月,他辞掉在一家无障碍软件测试企业的工作,转而买了一期“南方航空快乐飞”。
这样的“闯”也在不同人身上上演着。
2023年10月15日上午9时许,山东泰安,泰山中天门外,15名视障者穿着黄色马甲,多数戴着墨镜、拄着盲杖,等候在此。
这是第40个国际盲人节。这群挑战者要在两小时内,不依靠任何外界帮助,仅靠一根盲杖,跨越3296级阶梯,抵达另一侧的南天门,同时在规定地点完成拍照打卡。
这场由金盲杖团队主办的活动,意在展示视障者的独立出行技能,鼓励更多视障者走出家门,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挑战者手中的盲杖发挥了登山杖的作用,先用盲杖往上探,确认阶梯高度后,再一步一步挪上去。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尽量不给挑战者提供帮助。27岁的林如茵是志愿者之一,她主要负责跟在队尾,直播全程。林如茵发现,相较周围的普通游客,挑战者的速度稍慢些,但因为登山杖的存在,他们和正常人的区别并不大。
1个多小时后,15名挑战者全部登上山顶。
跨越
回想起这场泰山登顶活动,林如茵至今对一名登顶的视障男生印象深刻,那名男生在大学期间因中途失明而休学。“他说自己有两个愿望,一个是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另一个就是登泰山。”
还有一位视障大哥,很骄傲地说自己乘坐过140次飞机,去世界各地听演唱会。“这位大哥说他之前出去旅游时,会随身带纸质版《残疾人保障法》。某次坐飞机时,工作人员说按规定不能让盲人登机,怕出危险,这位大哥直接拿出纸质版法规据理力争。”类似的波折在视障群体的旅行过程中经常发生。
偏见不仅出现在陌生人之间,几乎每一位受访的视障者都有被困在家里的经历。曾志鹏谈起小时候长辈对自己的教导,“他们总说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我觉得没有什么事绝对不能”。失去视力的文峰在第一次走出门前,曾被关在家里整整9个月。
据林如茵观察,热衷出行的视障者中往往以先天失明者为主,“他们的心态比较轻松”。而中途失明者“往往好几年都没出过门,或者无法接受自己失明的状态”。
换言之,后天失明者往往需要跨越更高的心理门槛。
林如茵见过一位中年失明的女教师,总把头发盘起来,打扮得精神、有朝气,却在一场心理团体辅导活动中情绪崩溃。那是一场为后天失明者举办的心理辅导活动,心理咨询师引导参与者说出“我是盲人”这句话。林如茵记得,这位要强的女教师当场大哭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黄以杰也是那个给自己“设限”的人。谈及旅行的原因,他一开始说是为了提升出行能力。当采访持续到后期,他终于坦言,“主要是为了逃离原来的朋友圈”。
那时候,身边朋友一个一个考上大学,而黄以杰则留在了原地。“感觉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了。”
旅行的日子里,除了认识视障朋友,黄以杰还遇见了许多有趣的人:有老伴去世后独自来西藏旅游的大学教授,有骑着自行车从杭州去到贵州黔东南的年轻人他把这些经历一一记录在个人微信公众号里。“接触到更多人,了解到不同人的生活之后,发现自己的接纳程度会越来越高。”
26岁生日前夕,黄以杰登上直升机,飞向高空,舱门打开后,随教练一起跃下。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
4000米的高空中,黄以杰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天空和大海连成一片模糊的蓝色。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