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盲人“看”见电影

编者按：根据中国盲协相关数据，我国目前有1700多万视障人士，这意味着平均每100个人中就有一位视障者。如今，越来越多的社会力量关注到这个群体，并试图用技术和公益来帮助他们“看见”世界，以及被世界“看见”。本期聚焦无障碍电影、云助盲、盲人旅行者、自媒体视障者等，讲述视障者背后的故事。

又是一个周六。

离电影放映还有半个小时，影厅门口却早早排满了一批“特殊”的观众。他们轻轻扯着前边人的衣角，缓慢地向前踱步，并在志愿者的引导下，陆续摸索着进场。20多分钟后，所有观众都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早上9点半，电影开场。熟悉的绿底龙标出现在大屏幕上，场灯仍然亮着，没有要熄灭的意思。音乐响起，台下的观众并没有将目光投向前方，而是低着头，继续紧闭双眼。

这些观众是来自北京的视障者。每周六上午，他们都会来到这家专门为盲人开设的公益电影院——北京心目影院。

盲人观众看不见角色的动作与表情，看不见空间的布局与转换，看不见任何字幕，只能通过对白和音效感知情节的更迭。对他们来说，看电影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为了让盲人观众能够理解电影内容，电影讲述人应运而生。通过对影片内容进行实时解说，电影讲述人充当了盲人的“眼睛”，让他们能通过声音“看”见银幕里的世界。

“这是一个寂静的清晨，一条小船在云雾中前行着”台下一阵清脆的女声划破了影厅内的宁静。

声音的旅程开始了。

声音之城

“巴鲁和希达第一次见到发光的石头，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小朋友张开双臂，慢慢地向矿坑深处掉去，矿坑深处是无尽的黑色。他们慢慢往下落，随着一个俯视镜头消失在画面中”

宋怡晨是心目影院的电影讲述人，这一次，她为盲人观众讲述的是日本动画电影——《天空之城》。

“啊！”画面中，两个主人公齐声尖叫，配乐的声音随之减弱，影片的节奏变得舒缓。宋怡晨稍微喘了口气，紧接着，音乐再次响起，新的场景出现。她迅速把目光重新锁定在银幕上，继续对内容进行实时转述。

随着情节推进，台下，盲人观众有时露出笑容，有时则俯身前倾，眉头微微皱起，仔细地辨别声音。一方面是因为剧情本身的起伏，观众听着角色的对话，在脑海中想象电影内容，跟着情节发展陷入情感世界；另一方面，宋怡晨的解说并非平铺直叙，而是保证声音对应适当的情绪，伴随画面信息一同呈现在讲述中。宋怡晨说，她会通过控制音量、节奏、音色，甚至运用颤音、哭腔，让观众体会电影中细腻的情感。

“巴鲁非常生气，狠狠地拿着这3个硬币，把手举高。”宋怡晨的语速突然变得急促，语调也愈发高昂。“但是他在哭泣，并没有把硬币扔出去，而是站了起来，把手揣到兜里，低着头回家了。”宋怡晨慢慢降低了讲述的音量，语速变慢，把观众拉入沮丧的情绪。

相较于宋怡晨以前讲过的剧情片，《天空之城》的画面切换比较频繁。为了让观众在理解上不会陷入混乱，宋怡晨通常会用“场景转”“镜头转向”进行过渡，之后马上承接场景发生的地点、出场的人物数量和名字。

随着情节深入，宋怡晨还会在讲解中加入电影的镜头语言，“一个俯视镜头给到这个城镇”“这是一个仰拍，画面渐黑”“一个大摇臂从左到右掠过了底下的山川河海，随后镜头慢慢地往上扬”。把导演的运镜手法融入叙事中，能让盲人观众了解画面是以怎样的形式在银幕上呈现，感受到这是一部“电影”，而不是他们经常听的评书。

把大的框架厘清后，宋怡晨会帮助盲人观众深入了解更多具体的细节——比如空间的布局、陈设，人们的衣着、神态等。作为一部外文动画片，《天空之城》里包含的元素多元，这给描述带来不小的挑战。外文片里会出现大量陌生的文化背景，这意味着电影讲述人需要先解释国外的生活环境，比如他们的客厅、厨房是怎么陈列的；街道上是一家一个小院子，还是楼房紧密地排列在一起。另外，动画片中出现的机器人、城堡，包括咒语“巴鲁斯”，都是想象出来的，盲人对这些事物没有太多概念。因此，宋怡晨尝试把一些难以理解的事物用现实生活中经常出现的物件代替。

“比如，要描述地震时，我会打比方说桌面上放着一个装有1/3清水的杯子，突然间，水波纹慢慢地加剧，杯子周围在不断地晃动，杯子磕着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其实不用跟观众讲‘地震来了’，他们会通过生活中的这些细节推测出那个场景，比生硬地描述事实要好。”

讲述过程中，宋怡晨的声音既不能盖住台词，又要在台词的间隙准确讲述电影情节。为了避免产生干扰，宋怡晨会提前到场试音，确保话筒声音大小和电影的音量相匹配，并且熟悉每段台词间的间隙，确定讲述多少细节。她的解说通常不会盖住角色的台词，不过，倘若台词是一大段方言，或者人物讲话时闪过信息量丰富的画面，宋怡晨的讲述就会盖过原声。“只要能保证主线拎清就好，至于细节部分就需要自己分情况把握。”

讲述时间是有限的，不可能对电影一五一十地进行复述。如果在短短120分钟内灌输给观众太多的信息，却不给他们喘息的空间，也难以达到理想效果。所以，宋怡晨不会追求面面俱到，而是筛选出重要细节。“比如，某个角色特别张牙舞爪，我在讲述中就会铺垫他穿的衣服是有破洞的、有龙的图腾的，衣服材质是丝绸的、缎面的因为这些细节会影响到后面的剧情发展。但如果一些情节无关紧要，角色的性格也平平无奇，那我就可以不用讲了。”

《天空之城》中的朵拉奶奶，就是宋怡晨讲述的重点人物之一。“我是这样介绍朵拉奶奶出场的：一个海盗奶奶扎两根粉色的辫子，穿蓝色的大裙子，驾驶着小车，拿个望远镜。”朵拉奶奶相貌丑陋，但她的穿着又极具违和感，是个面恶心善的海盗，这种形象的反差感暗示了之后的剧情走向。

当视觉消失后，听觉成为感知电影的唯一载体。对台下的盲人观众而言，他们对声音的敏感度极强。借助宋怡晨的讲述作为剧本，他们在头脑中再现类似的场景，将这座“声音之城”建构成得以自洽的《天空之城》。

新手期

宋怡晨所在的公司是心目影院最早的合作组织之一。2020年，入职不久的宋怡晨主动加入志愿者队伍，负责协助盲人从地铁站走到电影院，并陪同盲人看电影。看着电影讲述人沉着自信的模样，宋怡晨的心里被一种强烈的念头驱使——自己一定也要为盲人讲一部电影。在朋友的鼓励下，几个月后，她报名了“为盲人讲电影”公益项目。

宋怡晨说，想要成为正式的电影讲述人，需要经过一系列培训。据影院工作人员石佳透露，培训活动由心目影院主办，每场10至15人不等，选拔比例大概为1/5，参与者有大学生也有上班族。1个多月内，宋怡晨学习了如何在不同的讲述阶段选择合适的电影、看电影的时候如何挖掘要点、怎么从不同的视角理解电影不断的头脑风暴和现场试讲，让宋怡晨减少了作为新手的焦虑。由于在培训过程中表现优秀，宋怡晨和同行的一位伙伴脱颖而出，迈出了作为实习电影讲述人的第一步。

然而，还没等拿起话筒，信心满满的他们在选片环节就被泼了冷水。那段时间，宋怡晨恰好去看了《九零后》——讲述战火时期西南联大几位90余岁高龄学者的纪录片。她觉得纪录片已经有大量描述画面的旁白了，而且没有过多的起承转合，这类平静叙事的影片对讲述者来说，应该很容易上手，并且能在准备阶段省下不少精力——只要在旁白的基础上补充少量信息就可以了。但是，在询问拥有丰富经验的讲述师后，对方一下子否决了这种想法。

“纪录片对新手来说，是一类不太推荐的片子，因为纪录片会有一定的历史背景要求。”讲述者必须具备充分的讲述技巧，才能把事件的脉络梳理清楚。同时，纪录片里夹杂了大量人物、语言和视觉信息，要理解好纪录片，强大的知识储备是硬性要求，“对观众来说，观影的前期门槛也有点高。”

宋怡晨和伙伴这才意识到，给盲人讲电影，从选片环节开始就要慎重。虽然心目影院的讲述人拥有自行挑选影片的权利，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完全根据个人喜好。一些片子讲解难度很高，像科幻片，里面夹杂着多种剪辑切换技巧，明眼人有时都不能跟上节奏，更别提让盲人在脑海中快速形成画面了——讲述人要将盲人观众的接受能力充分考虑在内。作为初出茅庐的电影讲述人，应该尽量选择故事线清晰流畅、人物固定、具有现实感的片子以增加经验值。在前辈的建议下，宋怡晨和伙伴重新选择了一部爱情片——《我要我们在一起》。

由于有伙伴分担压力，宋怡晨的紧张感消除了很多，“第一次我讲得还挺好，满意度99%。”讲解首秀的成功离不开前期充分的准备。即使只分到了影片的前半段讲述任务，宋怡晨仍然要熟悉整部电影的内容。“这样才能知道后面有没有包袱或者伏笔，是我前面必须讲述到的，比如有一根红皮筋在后来的情节中也有出现，我的讲述部分就一定要提及这个物件，不然观众就会觉得突兀。”

对于新手讲述者来说，每10分钟的电影画面，就要耗费大概1个小时进行记录和分析。宋怡晨会一遍遍地拖动进度条，在脑海中思考如何串起零散的视听语言。“讲述一部120分钟的电影，对应12个小时的处理时间。”

两个人合作讲述，体量上的负担确实减轻了，练习的时间却没有因此减少，双方需要花时间培养足够的默契。“比如出场的人物姓王，是叫他老王、王师傅还是王大爷，要有统一的标准，不能前后两部分不一致。”在两个部分的衔接上，讲述的腔调和语气也要尽量保持一致，争取每一个停顿，甚至是每一个换气，既契合电影的音效，又能与另一部分相互配合，以免打乱观众的节奏。

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宋怡晨和伙伴前前后后将电影看了近十遍。第一遍主要看剧情梗概，梳理关键人物和关键地点，并把那些带有特殊含义的意象记下来；之后再将影片分成几个部分，暂停、播放、暂停反复观看，逐渐形成完整的脚本。

后期，宋怡晨和伙伴还会闭上眼睛，只用耳朵聆听电影。这是和盲人观众产生共情的阶段，能让他们更加清楚，除了对白之外，还需要给观众提供哪些信息。

随着经验的积累，宋怡晨面对电影画面更加得心应手，她逐渐扔掉了手中的讲稿，尝试直接对着屏幕进行讲述。“刚开始的时候不自信，觉得还是拿着稿比较好。”但后来，她发现提前写稿容易导致讲稿过于书面化，这会给盲人观众带来理解障碍。

“尤其是非常长的句子，当话筒真正在嘴边时，可能会为了念完这一句话，而错过下一个镜头。”与念稿相比，宋怡晨在脱稿讲述的过程中，等于是以观众的心态再去看一遍电影。“内容呈现在面前，只要把第一眼看到的讲出来就够了。”

艺术无界

心目影院的工作人员梁江波提及，盲人观众每次来看电影时，会将电影讲述投射到自己当下的生活，以修正对身处环境的判断和认知。“盲人们借助电影，可以了解现在流行的衣服款式、年轻人喜欢什么样的发型等。为什么我们叫‘心目影院’？因为我们相信，即便不用眼睛来直接感知，盲人也可以用其他感官达到‘探索’的目的。”

宋怡晨在讲述时，会结合豆瓣网的影评等，特意放大那些带有隐喻色彩的场景，着重引导观众挖掘电影想要传达的思想。“导演在设计情节时有自己的意图，但观众不一定能领悟到，那我就会把这个画面交代清楚。”《天空之城》中，老爷爷发现希达手里的宝石后，“瞪大了眼睛，想触摸宝石，但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佝偻着背，不再看那颗宝石。有网友说，老爷爷的行为是原始欲望和贪婪的表现。”宋怡晨在讲述时，会把老爷爷看到宝石的全过程讲述得极为细致，以免错失了情节设计的巧思。

不过，宋怡晨不会掺杂过多的主观倾向，而是给观众留有足够的思考空间。她认为，电影讲述人不等同于影评人，不能自以为是地灌输观念，如果直接把这些“包袱”释放出来，对盲人观众来说会丧失很多趣味。所以，宋怡晨不会直白地阐述他人的解读，而是遵从客观事实，电影放什么就讲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解读，我更希望留给观众自己去体悟。”

即使讲述人力求客观，但在对信息进行筛选的过程中，还是难免会破坏故事的完整性。盲人观众接收和转换声音时，也会因为部分细节在脑海中“损耗”，而与原片有很大出入，甚至出现理解上的偏差。但宋怡晨觉得，这种“信息差”是可以被忽略的。毕竟，哪怕只定格一帧的画面，不同的人看到的重点可能也是不一样的。盲人在观看电影时，会借助讲述人语言的表达、画面背景音乐的衬托及自己以往的生活经验，不断修正原有的判断。这些判断能否走向“正轨”无关紧要，只要盲人能形成逻辑自洽就足够了。

“盲人也是正常人，就像明眼人在观影时的感受也未必契合导演的真正意图。在看电影这件事上，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观众。”宋怡晨说，“无论是盲人还是明眼人，都能从电影里体味人生百态，通过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来思考现在的生活。电影本身带给人的艺术感受是没有区别的。”

困境

心目影院曾经遇到过资金困难的情况。如今，依托社会力量的捐赠，心目影院的筹款已经超过70万元，得以正常运转。石佳说，他们也在努力“自造血”，比如开展视障观影体验和基础助盲培训等，收取一定的成本费用。

资金的问题慢慢得以解决，但资源的短板仍是摆在影院面前的一大困境。目前，全国范围内，很少有全职的电影讲述人，大部分都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参与。石佳说，心目影院也面临着人才培养困难的难题。“成为电影讲述人的过程比较长，在参加完基础助盲培训后，还需要在线观摩讲述直播、网络试讲考核等，全部通过才能参与讲述。”

令人欣喜的是，越来越多城市开始效仿心目影院的做法。江苏徐州、浙江杭州、甘肃酒泉、云南昆明等地也在开展类似活动。上海的无障碍放映则不局限于盲人观众，让听障人士也加入其中，通过增添手语与加大字体的方式，还原影片的声效和氛围。心目影院希望，未来能将触角伸得更远，在全国更多城市进行推广。

纽带

从第一次在银幕前拿起话筒，两年多来，宋怡晨已经为盲人观众讲述了10余场电影。放映前，心目影院的老观众肖焕义会进行开场介绍：“今天的电影是由宋怡晨老师来给大家讲”台下观众在听到宋怡晨的名字后，笑着大声说：“哦，是宋老师！”在那个时刻，宋怡晨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联结。

《铁道英雄》讲述完毕，宋怡晨长舒一口气。准备离开时，身旁的一位观众叫住了她。

“这位盲人朋友对我说，他一直都知道主人公是老洪，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老洪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龄有多大了，衣着是华丽还是朴素的。”主角画像对观众来说是模糊的。从那以后，宋怡晨每次讲述时，都会有意识地在人物刚出场不久，就将其主要的外形特征给“画”出来。

为了让观众产生更深层次的共鸣，即使提前看了很多遍电影，宋怡晨还是会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视角，展现第一遍看电影时所蕴含的情绪起伏。“我不是用语最优美、吐字最清晰的，也不是能把摇移推拉的镜头变化讲得最明白的，但我会以一种‘探索’的心态带着现场观众进入后面的剧情。”

宋怡晨认为，电影讲述人的主要任务是理解并用语言描绘画面。因此，即使有时候电影的场景与她的生活大不相同，她也不会因为所谓的“阅历不足”而手足无措。

“我想尽力还原电影与观者可能产生的共鸣。”让盲人观众的电影观感与普通观众无差别，这是电影讲述人需要努力的方向。电影讲述人就像一根纽带，连接着电影内核与视障观众。

又是一个周六。电影还未开场，宋怡晨跑到场外，协助志愿者接送视障朋友。一路上，他们聊着周围的建筑是什么形状，感慨天气似乎有些凉，今天去八达岭长城的公交车上挤满了好多人盲人们一边互相唠嗑，一边拄着盲杖，摸索前行的道路，到达了心目影院。一旁的宋怡晨则接过话筒，准备开始讲述电影，她将成为“盲杖”，帮助视障群体探索电影背后的万千世界。

责任编辑：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