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亦故乡

对我而言，参与雄安新区的乡愁遗产调研有着一层特别的情感。身为河北保定人，我对这里的村落地貌、街巷风情乃至建筑风格都非常熟悉，漫步其间倍感亲切。加之相似的乡音，让我与当地人之间多了一份自然的亲近。白洋淀素有“华北明珠”之美誉，这里也曾是我童年常游之地，记录着我儿时的回忆。正是因为这份对雄安独有的情谊，我愈发感到肩上乡愁保护工作的责任重大、使命艰巨，决心更加用心地做好这件事。

初遇雄安

2018年暑期，一群身着统一蓝色队服的社会实践团成员们，从北京出发奔向雄安新区雄县、容城及安新三县的不同村落。这是由共青团北京市委组织的“未来使者，青春领袖”暑期社会实践之雄安乡愁调研团，也是我第一次正式走进新区开展调研。

在调研启动之前，我已开始着手雄安新区相关史料整理、文献搜集、案例分析等前期准备工作。在雄安新区建立之初，河北省委省政府便深刻认识到文化根脉在城镇化进程中的不可替代作用。在习近平总书记“让居民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指示以及雄安新区管委会提出“无文化传承，无雄安未来”理念背景下，雄安“记得住乡愁”专项行动随之启动。我跟随导师团队，参与了雄安史料搜集、乡愁遗产勘察以及保护规划编制等工作内容。这份与雄安乡愁保护的不解之缘，不仅标志着我个人学术旅程的起点，更贯穿了我从硕士到博士七载光阴的深厚情感与执着追求。

借助这次暑期社会实践的机会，我们的雄安新区乡愁遗产保护团队汇聚众力，对雄安的乡愁点展开了一次广泛而细致的排查工作。这样深入乡村的大规模调研工作，对于当时刚刚开启研究生生活的我来说，既新鲜有趣又充满挑战。我们需要通过对早期申报名单的乡愁点进行实地勘察、影像采集及初步评估，完成对乡愁点信息的采集与记录。然而，雄安新区的乡愁点具有数量多、类型杂、分布广的特点，因此调研任务并不轻松。

我所在的小组主要负责安新县的安州镇、端村镇及同口镇三个村镇，7天的调研时间我们走访了21个村子，探查了43个乡愁点，每天需要至少完成6处乡愁建筑的勘察与拍照，重点建筑还需对其进行测绘。

调研的每一天里，实践团成员的脚步都是紧张而忙碌的。身着蓝色队服的我们，戏称自己是飞奔疾行的“蓝精灵”，在雄安田野间勾勒出一道活跃而鲜明的风景线。

作为小组长，规划调研线路、与各村村委会建立联系、寻访名单上的每一户人家，构成了我日常工作的另一面。在与村民的交谈中，不少人热忱地向我们分享他们的房屋建造史，有的是父辈的遗泽，有的见证了自己年轻时的婚礼，还有一些是给村民生活带来变化的公共设施，如电影院、供销社等的建造故事。村民如数家珍，从他们生动的叙述中不难察觉，即便这些年代久远的房屋略显斑驳甚至看上去有些过时，却依然是村民记忆里满载情感的宝贵片段。这促使我开始深思，乡愁究竟是什么，又是怎样通过这一砖一瓦得以沉淀与传承的。

再遇雄安

在初步完成雄安新区乡愁点的现场勘查后，我们随即投入紧张的乡愁遗产保护规划编制工作之中，期间还穿插进行了若干次临时性的补充考察。更为集中和大规模的调研活动发生在2019年下半年，针对即将动土施工的区域，我们聚焦于包括容城县龚庄村、河西村及雄安望驾台村在内的12个村落。我们对这些村落进行了乡愁遗产的详细探查，与控制性详细规划相结合，并深化对建筑风格与构造方法的研究与分析。

再次回到雄安，我发现了诸多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的建筑设计细节。走访多处老宅后，一个普遍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以大河镇罗河村刘树梅家为例，院内地面显著高于街面，老槐树根部与地表的落差显示，院落被特意抬升了约50厘米。交流中村民告诉我们，这样的设计是应对历史上频繁水患积累的经验，为避免积水进入院中，居民智慧地用砖石加高院基，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水乡建筑适应策略。

而在调研中还可以看到，老宅有两种主流的房屋样式，一种是“闷葫芦罐”式，墙体封闭，门洞稀少，侧重保暖，常见于1950年代；另一种则是“前明子”式，建筑明间略向内收，门窗比例大，光照通风俱佳，1980年代兴起。这些差异不仅反映了时代的变迁，也体现了居民对居住舒适度的追求。

与我的家乡一样，这里几乎每户人家的屋檐下都备有梯子，有的甚至特意设计了凹槽便于梯子倚靠。实际上，屋顶部分可以看作是他们室外空间的延续，建筑的平屋顶还承担着多重功能，若逢秋收，屋顶和地面一样可以用来晒谷；若遇水患，人们可以爬至屋顶临时避难。

另外，关于屋顶的样式，民居建筑多采用坡屋顶的屋面形式，以利于尽快排干屋面积水、防止雨水渗漏。但这样的平屋顶，是如何解决漏水问题的呢？在我们河北地区，人们多采用木梁搭配苇箔、麦秸泥和煤渣等天然材料的混合，再多人合力用树桩将屋顶锤平整，这些我觉得司空见惯的建筑形式和设计工艺引得队友兴趣盎然。

再遇雄安，我的心情已不仅是初来乍到时的新鲜与激动。上次集中调研后，我特意回到家乡保定，又仔细观察和记录了自己家附近的一些老屋，向长辈了解了它们背后的故事。如今，在雄安的每一处探索发现，都与家乡建筑风格与情感记忆遥相呼应，愈发使我内心关于“乡愁建筑遗产”的理解变得饱满且具象，它不再仅仅是个名词，而是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故乡与他乡的生动纽带。

融入雄安

历经数次深入的调研，我反复自问：乡愁建筑遗产的本质是什么？乡村中的老建筑是怎样承载了人们对过往的深深眷恋？未来我们又该采取何种方式来守护这份乡愁？

翻阅调研留下的影像资料，雄安新区古朴的屋宇与家乡的老建筑交相辉映，亲戚长辈讲述建造故事的场景历历在目。我逐渐领悟：乡愁，不仅蕴含了普通人对乡土的无尽思念，更是一种历史文脉与地域特色的深厚积淀，寄托了强烈的身份认同与浓厚的家园情怀。故乡的一砖一瓦，无论是老旧宅邸、粮站，还是供销社，都成了这份乡愁的实物见证。乡愁建筑遗产，好比一座时间的桥梁，一端维系着过往，满载着几代人的童年记忆与乡村生活的痕迹；另一端则指向未来，携带时代的烙印，与现代社会的脉搏共振，记录并传递着这份情感，使人们铭记归途的方向。

带着这样的思考与感悟，我继续乡愁保护的相关工作，并且跟随导师团队圆满完成了“记得住乡愁”专项规划的编制工作，提出了一套乡愁建筑遗产分级分类保护及活化利用的策略，以及“让乡愁建筑搭台、让乡村非遗唱戏”等再利用的方法，从而实现建筑空间的复兴与再生。同时，随着乡愁建筑遗产保护的深入开展，雄安新区也需要一份更加清晰的乡愁建筑遗产的认定标准和工作规则，来进一步规范和明确乡愁建筑遗产的保护工作。

通常，不同城市对历史建筑、风貌建筑、历史风貌典型区域等都会有自己特有的管理办法，从确定标准、规范流程、保护措施乃至法律责任等方面均有覆盖，并会针对不同城市的不同建筑特征进行适宜性调整。在带领师弟师妹编撰雄安新区乡愁建筑的标准和规则时，我们也给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乡愁建筑遗产区别于其他类型遗产的特点是什么？“乡愁”这一内涵如何融入我们的认定标准与工作规则呢？

《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规定：“文物古迹的价值包括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科学价值以及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除了上述价值之外，乡愁建筑其最重要的内涵还包括其源自日常、贴近生活，见证百姓生活与村镇兴替，以及承载当地居民集体记忆这一特征。这是一份凝结在乡愁建筑中的情感寄托、精神寄托和心理寄托。因此，我们在雄安新区乡愁遗产的认定中专门增加了情感价值这一维度，以求突出其特殊的内涵。

但情感价值如何衡量、谁来评价，又是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调研中，我们能够深深感受到当地居民对每一处老宅子的情感与回忆，从建造时间、建造过程、生活场景等方面都能如数家珍，眷恋之情溢于言表。例如，早些年村民集体合作建造的庙宇和烈士陵园，凝结了集体智慧，见证了父辈友谊，可谓当地人寄托乡愁情感的主体建筑，这理所当然会成为乡愁遗产保护的重点对象。于是，当地人的感受与意见成了我们在情感价值评价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情感价值这一维度下，我们设定了与民众生活关联度、纪念意义、教育意义等方面高度相关的评价指标，开辟专门的章节，制定了“老式建筑乡愁遗产评分登记表”。通过表格的方式，相对量化不同指标下的分值。我们将居民感受最大限度地融入乡愁建筑遗产的认定流程中，包括前期普查推荐中，村民可通过个人申报推荐的方式，提供与建筑相关的图片、实物与影音等材料，由相关部门评估之后专门举行听证，广泛听取管理人、使用人以及周边居民的意见和建议，最后通过公示核准，形成最终名录。如此一来，大大提高了居民在乡愁遗产认定中的参与度。

如今，这套认定标准与工作规则已经提交至雄安新区管委会，助力了雄安容东部分地区乡愁建筑遗产的相关保护工作。未来，相关认定标准还将进一步优化，为雄安新区乡愁遗产的保护利用提供更多助益。

随着博士学业接近尾声，团队最近重返雄安，我们看到部分树木被保留在新公园的设计之中，一些承载乡愁的建筑也得到完好保存。

乡愁，汇聚了深切的怀念与丰富的文化习俗、历史痕迹，最终沉淀为对故土的深切认同与依恋。保护乡愁建筑，即是守护在城镇化洪流中人们的精神家园与文化之根。对于身在他乡的我来说，这不仅是保护雄安人民的集体记忆，也是我对故乡之所的深深依恋。

责任编辑：钟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