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与反凝视视角下解读《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女性主体意识

2024-12-31 00:00:00陈晨莺邵怡琪吕思恬刘钖岳庚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3期
关键词:亚雷德伯德伯家的苔丝

“凝视”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西方文论和文化批评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它是指携带着权力运作和欲望纠结以及身份意识的观看方法,其发展历程可追溯到萨特、拉康、福柯等学者的思想理论。萨特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出发,将凝视看作他者对人的一种异化。他认为凝视既是对他人的注视,更是一种权力的展现,其理论揭示了凝视行为背后的权力关系。拉康进一步将凝视概念与心理学、语言学等领域相结合,提出了“镜像理论”下的凝视概念。他认为凝视不仅仅是一种视觉行为,更是一种象征性和心理学现象,凝视行为的背后蕴含着对欲望的投射。福柯则从权力规训的角度,深入探讨了凝视在现代社会中的权力运作机制以及凝视对个体行为和社会关系的影响。他认为凝视并非单纯地观看,而是一种具有建构性和规训性的权力。

“反凝视”又称“对抗性凝视”,它是对凝视理论的补充,源自女性主义对性别动态的反思。二十世纪以来,随着女性社会角色的转变,她们开始反转被观看的境况,以主动的视角挑战男性主导的凝视,并提出“‘男性看和女性被看’的关系也可以转换为‘女性看和男性被看’的关系”(周宪《视觉文化的转向》)。在这种理论中,女性可以挣脱男性话语体制,用强烈的女性主义意识来对抗男性的凝视,从而形成“凝视回流”。这种“对抗性凝视”打破了传统凝视理论中凝视者与被凝视者之间固有的权力不平等关系,为被凝视者提供了反抗凝视者的机会和途径。在反凝视的过程中,女性能够以一种反抗的新姿态,勇敢面对父权社会下的男性凝视,并主动打破性别不平等关系,最终挑战和消解男性凝视,实现自我觉醒和重构。

本文基于萨特、拉康、福柯等学者的凝视理论,结合女性主义视角,对《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女性主体意识进行解读。通过分析小说中的凝视与反凝视现象,探讨女性在男性凝视下的生存困境和自我觉醒过程,笔者以期为当代女性主义研究和文学批评提供新的视角和思路。

一、父权的凝视:女性他者化

女性主义成为凝视理论的一大学术语境,最重要的体现便是其揭示了父权凝视将女性他者化、对象化的策略。《德伯家的苔丝》中明显地存在着父权凝视下女性的主体消解和他者化。苔丝在短暂的一生中,不仅在父法秩序的规训下被迫构建异化的自我形象,还作为男性欲望的投射被安玑·克莱等“丈夫”们凝视,最终在整个父权社会无孔不入的男性凝视下逐渐他者化、空洞化,最终彻底失去主体地位,走向毁灭的必然结局。

(一)父亲的凝视:权力的规训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以边沁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向我们分析了“规训社会”的形成,携带权利的监视与规训无处不在。在资本主义入侵小农经济的背景下,苔丝作为破产小农家庭的长女,从小便被以父亲为代表的家庭凝视、规训。苔丝的父亲虽然愚昧无知,却是家庭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将这种权威通过凝视投射到苔丝身上,以此规训、控制着女儿的人生。苔丝的家就像是小型“监狱”,父亲为代表的家长作为监视者,通过构建传统道德观念的知识与秩序,无时无刻不对苔丝施以凝视和规训,把她定义为换取荣华富贵的“物品”。倘若苔丝敢反抗父亲的权威,不愿做“贵妇人”,全家人就会变为父亲的帮凶,弟弟妹妹更是对姐姐直言不讳:“苔丝不去做阔太太,咱们也摸不着大新马啦,也摸不着金镑买玩意啦!”而父亲作为权威者,只要虚情假意地保持“中立”态度,就能让苔丝无法反抗,从“主体—我”被迫沦为被物化的“对象—我”。

更可悲的是,父亲这种隐在权威的凝视,将苔丝的自我认知彻底扭曲,使她自愿接受他者地位。正如拉康的“想象的凝视”:“我看不到—更有可能是我不承认、我否认—他者的这个凝视,我不觉得,也不认为我的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是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才显得这样的。”(吴琼《他者的凝视—拉康的“凝视”理论》)苔丝在父亲的凝视下逐渐接受了父亲的想法,开始自己凝视自己,认为一个“正派的女人”必须为家庭毫无怨言地奉献自己,即使为自己带来痛苦,“苔丝却跟大多数的妇女一样,把一时心里所想到的看法,认为是永远不能变更的事实”。同时,苔丝在这种认同下,想象了“假定能知的主体”,即全知全能的“宿命”,并屈服于“宿命”对自己的戏弄。可以说,苔丝最终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罪魁祸首既不是恶意诱奸她的亚雷·德伯,也不是狠心抛弃她的安玑·克莱,而是一心想让她成为“贵妇人”的父亲。

(二)丈夫的凝视:欲望的异化

拉康认为,女人的女性性别角色是特地为燃起男性欲望而编排的表演。亚雷·德伯和安玑·克莱作为凝视者,为了满足男性占支配地位的欲望,将苔丝作为男性欲望的投射对象,通过妖魔化、物化等策略将其异化为他者。苔丝在男权主流文化的凝视下,也用男性的眼光来凝视自己,最终失去自己的话语体系,而沦为男性的附庸。男性用凝视他者化女性的第一大策略便是妖魔化女性,将女人、性和原罪联系在一起。花花公子亚雷·德伯对貌美的苔丝垂涎三尺,毫无廉耻地诱奸了她,却污蔑她是“巴比伦女巫”,称自己犯下错误是因为苔丝用美色诱惑他;道貌岸然的安玑·克莱自己有着风流史,却对遭受诱奸的可怜妻子嗤之以鼻,认为她是一个“外面纯洁,心里淫荡”的妖女。这两个男人将自己的性欲和打压欲投射到纯洁的苔丝身上,给她贴上贬义的标签,将她妖魔化。女性他者化的第二大策略便是物化女性。女性的人格通常被省略和忽视,只剩下脸、胸、性等能指和象征,并用美丽的物品来指代它们。在文中,关于“红玫瑰似的嘴唇”的描写反复出现,使充满性暗示的红嘴唇成为苔丝的能指和象征,为男性反复观看、凝视。同时,安玑·克莱在得知苔丝失贞后发表的言论“只少了一点点,就何啻天样远”,也表明“处女崇拜”还来自男性对女性的性化、物化。这种凝视将女性物化为被观看的他者,体现了男性对女性压倒性的欲望权。在这种携带欲望纠结的凝视下,苔丝在被安玑·克莱无情地抛弃时,她“像一个卑微可怜的奴隶一样,绝对地服从”,因为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应当受的,“她没有做女人的资格了”。她安于自己在父法秩序中的他者地位,沦为“丈夫”眼中顺从的“物”,彻底成为男权文化秩序下的“空洞能指”。

(三)社会的凝视:女性的空洞化

如果说父与夫的凝视是性别权力结构的体现,苔丝与其他女性角色的社会关系则反映出在无孔不入的社会凝视之下,苔丝乃至所有女性个体都难逃“空洞化”命运的表现。苔丝的母亲昭安·德北正是社会凝视规训下典型的“空洞化”女性。昭安·德北深受资本主义社会奴役思想的影响,一直告诉苔丝要“讨好别人”,“要听话”,“要为家庭做贡献”。她并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在苔丝受到亚雷·德伯侵犯归家后,她关心的不是苔丝的处境,而是指责苔丝为何不想办法让亚雷·德伯娶她。“本想你这一去,能落点好处!”在她眼里,女儿的婚姻不过是改善家庭条件的“跳板”。苔丝,作为底层阶级和女性群体的代表,她的整个生命过程只是一场在社会持续凝视下、在母亲压迫下挣扎痛苦的悲剧,在这样的母亲的影响下,苔丝也难逃“空洞化”。同时,在苔丝与挤奶厂女工的社会关系中,“女性的空洞化”也体现得极为普遍。作为脱离家庭后第一份工作中结识的伙伴,牛奶厂女工无疑是苔丝为数不多的社会身份见证。然而,作者笔下这份友谊也充斥着嫉妒与恶意:初识时,“许多女工都互相谈论起这个新来的人,说‘她真漂亮’,说的时候,有一部分是真心慷慨,真心羡慕,却又希望,听这个话的人,会把这种说法加以限制”。对于苔丝这类常因美貌而被凝视的女性,同性间的“嫉妒与恶意”则是福柯凝视理论中“全景敞视监狱”机制的具象化体现。长期位于权力对比关系中的下位,女性个体无法在陷入“想象的凝视”这一窠臼的事实面前保持清醒,反而不自知地成为牢笼的帮凶。

二、苔丝的反凝视:主体意识觉醒与自我重构失败

福柯认为“有权力的地方就有反抗”。女性身体一直以来都是被凝视的对象,承载了男性的欲望、承受着社会的规训,苔丝的身份困境与外界客观条件强加给她的种种凝视密不可分。但权力场的存在是流动的,女性可以通过反凝视来建构自己的权力场。在《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的主体意识得以觉醒,她敢于直面逆境,尝试建立自己的话语体系,对受到的多方凝视进行反抗。然而,这样的反抗是在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注视之下进行的,最终难逃失败的结局。

(一)主体意识觉醒:自我认同下的成长

哈代笔下的苔丝勤劳勇敢,她在逆境中奋起反抗,无论是在被亚雷·德伯诱奸后大胆离开,打破社会限制努力工作,还是在安玑·克莱远走他乡时自尊自爱,忍受世人嘲讽坚持独立,这些都体现了苔丝在凝视压迫下主体意识的觉醒。在贫苦农家长大的苔丝孝顺父母,为了家庭而选择牺牲。她奉父母之命去德伯太太家认亲,却被骄纵放荡的亚雷·德伯觊觎,亚雷·德伯出于占有欲对苔丝展开了一系列诱惑行为,步步紧逼,虽然苔丝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行事,对他的诱惑和接近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但最终还是在狩猎林被他趁机诱奸,失去贞节。事后,苔丝并没有认命委身于亚雷·德伯,而是毅然选择离开,在不断找寻自我中逐渐成长。世俗的眼光、孩子的夭折和生活的压力,都没有迫使她向亚雷·德伯开口求助,她时常自问“女人的贞节,真是一次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吗?”她决定自力更生,独自到偏远的牛奶厂工作。她想要证明,贞节对女人来说并不意味着一切。她具有现代女性追求独立自主的美好特质,主体意识已然觉醒。

安玑·克莱的抛弃也进一步促进了苔丝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新婚之夜,在安玑·克莱向苔丝讲述自己青年时代的沉沦往事,并请求她的原谅后,苔丝也向安玑·克莱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被亚雷·德伯诱奸,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也能够被“宽恕”,结果安玑·克莱翻脸无情,狠心抛弃苔丝,独自去了巴西。在爱情中,如果女性无法摆脱依附于男性的境况,那就只能处于第二性的地位。因此,“对于女性来说,真正的爱情应该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基础上;两人既是自我,也是对方,没人会放弃超越性,也没人被伤害,他们会一起展示世界的价值和目的”(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安玑·克莱对苔丝的爱始终处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状态,从未真正认可或是接纳苔丝。苔丝在安玑·克莱无情远走后,坚决不再使用“克莱太太”的称呼,也从不向安玑·克莱的父母求助,而是用自己的态度和行动去向那些歧视、误解的行为宣战。她慢慢摆脱对爱情的依附,开始追求自己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建立了自己的女性主体意识。

(二)话语体系建立:自我主体重构的尝试

面对男性所构建的社会秩序,苔丝不再是被动地沦为弱势地位的女性群体,而是通过话语的倒置,在主体意识觉醒的过程中摆脱他者凝视,逐渐进行自我主体的重构,尝试利用反凝视的强大武器来建立属于自己的话语体系。《德伯家的苔丝》中最突出的一次反凝视对抗便是苔丝挥刀杀死了亚雷·德伯。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指出:“在任何凝视中都有一个对象—他人作为我的知觉领域中具体的、或然的在场。这个在场使我产生羞耻、焦虑等情绪,我凭借此类情绪把握到自身‘被凝视的存在’。”理想自我的死亡和安玑·克莱无情的抛弃使得苔丝再次委身于亚雷·德伯。然而,就在生活回归平静之时,悔悟的安玑·克莱从巴西回来找苔丝。苔丝悔恨交加,为了把握到自我的存在,为了与丈夫团圆,为了反抗这种出生以来就有的凝视与规训,她选择了杀死亚雷·德伯。“我受不住啦,就把他杀啦。我心里真忍不下去了。他从前已经拿你挖苦过我多少回了。”另一处明显的反凝视对抗则体现在苔丝对宗教的蔑视。在失去贞节后,苔丝改变了她对宗教的看法。她的孩子夭折,牧师却拒绝为她的孩子洗礼,只因她的孩子是私生子,不为当时的礼教所接受。她对牧师说:“那么我不喜欢你了!我永远再也不上你的教堂里去了。”苔丝最终选择自己为孩子洗礼、埋葬孩子,主动切断了与宗教的联系。在奔赴死亡前,苔丝希望安玑·克莱能在她死后与丽莎·露结婚。十九世纪后期,英国教会和法律都明文禁止男子与死去妻子的妹妹结婚,违之则被视为乱伦。苔丝却至死也不愿向封建宗教妥协。在资本主义经济和父权的长期压迫下,有着女性主义思想的苔丝最终醒悟,认识到被动顺从和主动反抗两种行为将带来的不同后果,并深刻意识到女性建立自身话语体系、实现自我主体性的重要意义。

(三)他者对抗失败:自我主体的失去

“对抗性凝视”因立足于消除凝视的权力性,具有颠覆与解构的色彩。面对外界的暴力凝视,苔丝最终选择通过杀死亚雷·德伯来反抗,以暴制暴是对苔丝所选的反凝视路径的最好概括。但总体来看,苔丝作为“他者”的对抗是失败的。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开始入侵家长统治下的英国农村,小农经济逐渐走向崩溃。苔丝作为底层贫苦农民的女儿,她的悲惨结局是社会的综合因素造成的。苔丝的家庭困境非但没有得到社会和人们应有的同情和帮助,反倒一步步把她推向两难的境地,尽管她拼命挣扎,但最终只得无奈屈从,沦为亚雷·德伯“美丽的情妇”,失去了自己作为女性应有的价值和尊严。拉康认为凝视与被凝视如同双方通过镜像以眼对话,而双方都带有自身的主体性,主体的自我建构会受到他者的影响。长期处于亚雷·德伯带有权威意志的暴力注视下,苔丝选择以牙还牙,用暴力来反抗亚雷·德伯的控制。实际上,这体现出她内心已经潜移默化地认同了亚雷·德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忍,她在采用她所认同的“暴力”方式进行对抗。从这一层面来看,她已然失去了自我的主体性,依然被禁锢在男权秩序的凝视之下。从另一层面来看,当主体自我中的某些东西不符合理想自我时会出现挫败感、负罪感,“而负罪感又会衍生出自我惩罚的需要,从而导致以自身为对象的施虐和自我毁灭等病态现象”(李金云《凝视中的暴力—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读解》)。苔丝一向被视为“善良纯洁”的女人,亚雷·德伯的死意味着她现实自我和主体的失去。亚雷·德伯死后,她依旧处于多方凝视之下,被所谓的伦理和法律所审判,永远被禁锢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文明之中,其生命随着乡土文明走向了终结,永远失去了自我。

本文通过萨特、拉康及福柯的凝视理论,深入分析《德伯家的苔丝》中女主人公苔丝从作为欲望的投射对象承受多方凝视,到觉醒主体意识尝试反抗,却最终归于失败的悲剧。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下,凝视作为一种权力性工具持续裹挟着个体的人生。而作为底层阶级女性代表的苔丝可以说是众多个体悲惨命运的缩影,她们的人生是一场从一种凝视陷入另一种凝视的恶性循环,即使觉醒了主体意识,作出反凝视的抗争,但在当时父权制掌控的社会秩序之下,此类的挑战终将归于覆亡。

随着时代变迁,个人主体意识觉醒,反凝视这一对抗行为必将对凝视行为构成挑战。性别平等一直是社会热烈讨论的话题,女性主体意识也一直深受学术界关注。进入当代,尽管凝视与反凝视的对抗关系目前还无法消解,但女性个体已然意识到主体意识觉醒的重要性,并积极摆脱被凝视状态。本文从凝视与反凝视视角来解读《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女性主体意识,希望促进凝视客体自我意识和主体地位的觉醒,同时让凝视主体意识到自身的凝视行为并作出改变,从主客体两方面更好地推进男女平等和女性全面发展。

本文系2023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项目“自我意识的迷失与觉醒—反凝视视角下《德伯家的苔丝》分析研究”(项目编号:202310673032)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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