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深刻的主题内容,展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新气象。其小说中的男性形象丰富多彩,既有深受宗法迫害、时代不幸的无奈和痛苦,也有具备反抗精神的勇敢和坚韧。这些男性形象不仅呈现了当时的社会风貌和人物命运,也让我们对社会性别问题和人类命运变迁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一、萧红小说中男性形象的基本类型
(一)懦弱无能的男性形象
萧红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懦弱无能的男性角色,《呼兰河传》中的有二伯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在第六章的开头,萧红就交代了有二伯的古怪。
有二伯是无能的。他没有固定的住所,哪儿有空他就带着他那七零八落如活动地图般割据的行李在哪儿睡下,一天天地混过去;他的鞋子永远是掉底缺跟的,脚也就一直在地面上拖搭。面对母亲和老厨子的打趣,有二伯选择的不是把鞋好好地修一修、补一补,而是自暴自弃地说自己“挂了绊脚丝”,是个将死之人。有二伯过着困苦的生活,但这困苦并非一个无解的命题。他从未想过或是从未相信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让生活有所改变,而是自愿沉沦于苦难的泥潭中,同时又自怨自艾,愤世嫉俗地抱怨着命运的不公。
有二伯是懦弱的。他踢到砖头后,定会将其拾起并端详一番,以对人说话的口吻狠狠咒骂无辜的砖头,并像谈话般“教导”那砖头去撞耀武扬威的、穿着鞋靴的人。在社会中,有二伯是被看不起的笑料,是翻滚于尘土中可有可无的人物。他在嫉妒、仇恨着有权有势的人的同时,也渴望着自己能够高人一等,尝尝压迫他人带来的优越感。但生活在最底层的有二伯是不敢,也不能在人类社会中找到这样一个对象的。于是,他将目光转向砖头、雀子等不会说话、无法回应的物体,迫不及待地展现自己的“权威”。有二伯仇恨有权有势的人,但当面对家庭富裕的萧红的祖父时,却又毕恭毕敬,不敢有一点儿脾气。
有二伯是好面子,渴望被重视的。有二伯喜欢别人叫他“有二爷”“有二掌柜的”,最痛恨别人叫他的乳名“有子”。每当听到这两个字,甚至是听起来像“有子”的词,他都像被点着了似的,一下子发起了火,气急败坏地打骂对方—也许是老厨子,是街上的孩子,但唯有萧红的祖父叫他有子时,他反而会赔着笑脸恭维祖父为“皇上”,而称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但若真是二爷,是“宰相”,又怎么会渴望通过做戏式的上吊和跳井吸引别人的关注呢?有二伯深知自己是不被关注,被人们看不起的最底层人物。在“一个人越炫耀什么内心就越缺什么”(戴维·迈尔斯《社会心理学》)的想法的裹挟下,他发了疯地渴望别人能够叫自己“二爷”,虚张声势也好,逃避也罢,听了这几个字,至少能哄骗着自己短暂地脱离底层的尘土,享受高人一等的被尊敬的感受—哪怕这“尊敬”是出于调戏和取笑。但有二伯却并不在意,因为他能够借助自己强大的阿Q精神,将这调戏和取笑褒义化,心满意足地接受,并贪得无厌地索取人们的“尊敬”。
(二)暴力残忍的男性形象
萧红在作品中描绘了部分男性角色的暴力与残忍,这些形象反映了当时社会的黑暗面和人性的扭曲,《生死场》中的成业就是其中之一。
成业的内心充满了自私。他在还未和金枝成婚前就被本能支配着做了一切,且并不在乎这样的行为会让金枝的名誉毁于一旦,成为被全村人蔑视的谈资。在与金枝成婚后,成业马上卸下了伪装,露出了锋利的獠牙。怀孕的金枝每天天还没亮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干活儿,甚至没有时间休息。成业非但没有体谅她的不易,反倒是将遇到的不顺发泄到金枝身上,处处难为她。无论是在傍晚看到金枝洗衣服时他责问她为什么不在白天洗,并骂她是个“懒老婆”,还是金枝在劳累了一天后休息片刻,也要提心吊胆地害怕他的责骂,都从侧面体现出了成业的自私与懦弱,以及“拔刀向更弱者”的无能与责任心的缺失。
成业的行为充斥着暴力。成业解开衣裳,金枝就感觉自己要挨骂了,这从侧面告诉读者成业打骂金枝并不是小概率事件,而是经常发生的。在“五月节”这个本应幸福快乐的节日,成业没有为家里准备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斤面粉,反而是抱怨着孩子的哭闹,以生活琐事之名将不如意通通发泄到妻子和孩子身上。他辱骂着妻子,发疯了似的叫喊着,最终把刚出生一个月的小金枝摔死在了地上。在成业眼里,妻子和孩子并不是家人—甚至都算不上人,而是任他摆布、低他一等的出气筒。因此,他不屑于与妻子进行正常、健康的沟通,暴力“理所当然”地成了唯一的解决方式;同时,他也不知道成为一名父亲意味着什么,只是把孩子看作自己的一件爱哭爱闹的附属品,于是当他对这件“物品”不满时,便不加考虑地将其丢弃,最终残忍地终结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三)理想化的男性形象
尽管不多见,但萧红的小说中仍有少数充满人性光辉的理想化的男性形象,如《呼兰河传》中的祖父,他们代表了作者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和追求。
祖父待人忠厚善良。祖父虽然十分富裕,却不以高人一等的身份自居,他以相对平等的姿态与租自家房子的房客、厨子和用人相处。在冯歪嘴子因为自己的刚生产完的妻子和新生的孩子无处居住而去求祖父时,祖父没有为难他,而是稍加考虑后便指了一间房子让冯歪嘴子一家暂住。在冯歪嘴子离开之后,祖父教育萧红,告诉她不应该将冯歪嘴子可怜的现状随便说出来,乱替他求情。而祖父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萧红的做法会让自己不好拒绝冯歪嘴子,而是认为这样会伤害到他,让他难堪。祖父作为衣食无忧的富人,仍能做到设身处地地理解、尊重那些有困难的贫苦人家,且不因为向对方提供了帮助就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高人一头。祖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跳脱外在的条件,从人格的层面看待众生之间的平等,并对不如自己的可怜人施以援手,这在当时的社会是非常珍贵的。
祖父的性格正直且不随波逐流。房客老胡家对买来的团圆媳妇又打又骂,不断地折磨、虐待她。而街坊邻里大多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积极地旁观、议论,甚至认为老胡家打得好,为团圆媳妇扣上了一顶又一顶名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大帽子。没有人真正将团圆媳妇看作一个人来对待—哪怕大多数人的命运与这团圆媳妇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悲惨和受压迫。但祖父并不人云亦云,在老胡家刚开始打团圆媳妇时,他便去劝说好几次,见劝说不下,他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们搬家。团圆媳妇的生命在老胡家的折磨下快要凋零了,但街坊却还是借团圆媳妇传着乐子,并不认为这样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但祖父不一样,他并不像那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而是有着自己的判断,认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在那个被麻木不仁的看客充斥着的年代里,祖父能够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并不被他人的思想裹挟着参与沾着人血的狂欢,这在当时是具有进步性的。
祖父非常疼爱孩子。萧红说,从祖父那里,她知道了人生除掉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祖父教小萧红念诗,单就诗的内容,小萧红就要选半天—开头听了声音不好听的不要,就这样换了又换。但祖父并不着急,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而是带着宠溺地念了一首又一首,教了一遍又一遍。在念诗时,小萧红总是喜欢喊得很大声,大声到在家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每当母亲听到小萧红大声念诗,便会厌恶地用暴力威胁她;而祖父听到小萧红喊诗后,便会开着玩笑说“房盖被你抬走了”。母亲憎恶小萧红,她只是在借“喊诗”这一看似合理的机会来对小萧红发泄自己的怒气,她的手段是直接且暴力的,从中看不到一丝亲人间的温情和爱;但祖父就不一样了,祖父是关心着小萧红的,他阻止小萧红的原因是害怕她把嗓子喊坏了,是出于对小萧红身体健康方面考虑的,祖父通过幽默风趣的语言提醒小萧红,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小萧红的爱。在萧红短暂而又悲剧的人生中,祖父是唯一一个给予她爱和希望的亲人,也是萧红对温暖和爱的憧憬和追求的起点。
二、萧红小说中男性形象的塑造手法
(一)细腻的心理描写
萧红善于通过细腻的心理描写,揭示男性角色的内心世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生动。
在《呼兰河传》中,作者以第三人称刻画人物,借助对人物心理状态简明而又不失细腻的描写,来勾勒男性角色各具特色的形象特点。祖父在小萧红大声“喊诗”时,怕她“喊坏了喉咙”;小萧红将满手的油擦在大襟上,“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诸如此类配合着语言和动作情境的简洁心理描写,把一个爱孩子的老人形象刻画得跃然纸上。房客老胡家无休止地虐待买来的团圆媳妇,多次去劝说无果后,“祖父以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很想让他们搬家”;在小萧红向祖父说起冯歪嘴子不知道祖父已经回去了,还对着空气说话的趣事时,“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通过寥寥数语的心理描写,便勾勒出祖父虽身处封建社会的街坊中,却能够冲破愚昧、麻木的桎梏,不人云亦云,能够拥有自己的是非观;以及作为在当时身居上位的富有者,能够对贫苦劳动者报以尊重和关心的可贵。
相较于对祖父简洁明快的心理描写,萧红对有二伯的心理描写就显得较为详尽了。当有二伯走路踢到砖头时,他便会弯下腰捡起那块砖,并端详一番,“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瘦胖合适,是否顺眼”。看似写的是有二伯对砖头外表的端详,实际上是写有二伯将人类社会中的高低尊卑法则代入砖头中,渴望寻找一个不如自己的客体进行居高临下的凝视—哪怕这个客体只是一块砖头。这表现出了有二伯现实生活的潦倒与自我宣告胜利的阿Q精神。
(二)巧妙的对比手法
在塑造男性形象时,萧红常常运用对比的手法,突出男性角色的性格特点和社会地位。在对不同的人物进行塑造时,萧红选取了不同的映衬对象,凸显人物的特点。
在《呼兰河传》对有二伯的描写中,萧红通过描写有二伯与不同对象,在不同时间,对同一件事的不同说法的对比,表现其性格特点。有二伯对小萧红说,在“跑毛子”时,“毛子”杀人无数,全城都跑空了,只有他还在屋里慢慢悠悠地吃面,并放言“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但当有二伯和祖父谈起这事时,他却又露了怯,边哭边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怎么能不怕”。通过这样的对比,表现出了有二伯好面子,渴望被他人尊敬;同时又懦弱无能,渴望以眼泪和“真诚”博取上位者同情的特点,是当时身处社会底层的一批男性形象的缩影。
(三)高超的象征手法
萧红在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象征与隐喻手法,赋予男性形象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在《生死场》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河岸边,成业被本能控制着和金枝发生了一切,金枝“和小鸡一般,被野兽压在那里”。野兽,是凶狠的、野蛮的侵略者,象征着被兽性支配、不考虑任何后果的成业。而这个“缺乏人性”的象征也贯穿了成业的整个人物发展进程—从婚前不顾金枝受到的压力,屡次放纵自己兽性的不负责任;到婚后不考虑妻子怀有身孕,命令妻子包揽一切的极端自我;再到稍有不顺就通过打骂妻子来发泄情绪的无能与暴力;以及最后一气之下摔死不满一个月的小女儿,藐视生命的残忍。萧红通过寥寥数语,便将一个“不像人”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四两拨千斤地掀起了读者心中的波澜。
而在《呼兰河传》中,也不乏这样的象征手法。野鬼,是孤独的、可怜的、不被关心的有二伯的象征。“就像有二伯被打后枕着自己的血躺在院心时,所有的人都站得远远的一样,他自杀—不管其中有几分真、几分‘闹’—人们在精神上也疏远着他。”(蓝露怡《喜剧的前台,悲剧的画外音—论萧红笔下的有二伯》)有二伯被人们愚弄着、嘲讽着,在自我精神胜利的同时也妄自菲薄着。他称自己为活着的穷人、死后的穷鬼,是“挂了绊脚丝”的将死之徒。有二伯像一根无依无靠的苇草,他的来历是不为人关心的,也没有人在乎他将去往哪里。
萧红小说中的男性形象是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研究价值的,而在这些男性形象背后,也蕴含着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背景。萧红让读者通过她细腻的笔触,洞见那个时代的独有特征,感受打在男性角色身上的时代烙印,为我们提供了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性别文化的重要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