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芭蕉

唐都长安内，王维噤若寒蝉，虚汗冷落，了无诗意。

久候大明宫外，早朝没来由地取消，不见唐玄宗龙颜露面。着五品官服，年近花甲的王维忐忑不安。去年安史之乱爆发，今年叛乱已呈燎原之势。

惶惶然，打道回府，进到位于道政场的自家宅院，脱下正五品官服，王维已是六神无主。官任在身，唯有留下来，听候圣上旨意伺机而动。殊不知这一留，便留到唐玄宗出逃在马嵬坡发生兵变，留到长安失守自己被叛军掠去强行授予伪职，留到胞弟王缙为救自己甘愿削官减爵，留到自己从狱中释放并重新官复原品。被迫接受伪职一事给王维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后来坦陈“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

王维是中国文学史、音乐史、绘画史中少见的天才。有次，当朝宁王获得一幅《按乐图》，恳请王维帮着鉴识。王维见这画中是些乐人在吹奏，每个乐工的神情、姿态、裙带都栩栩如生，便快意说道：“此画上乐工所奏乃当今圣上玄宗皇帝所作《霓裳羽衣曲》第三叠最初拍也！”宁王不胜惊疑。唐玄宗自称《霓裳羽衣曲》是月宫神仙托梦给他而成此神曲，王维却知道此曲乃是从印度《婆罗门曲》演化润色改编而来。招来一群宫廷乐工，宁王当场指挥演奏，到第三叠最初拍时，王维断然一声“停”，瞬时“冻住”。宁王走下台来，巡视一圈，按图画上乐工的姿势一一对照，竟然纹丝不差。

街上涣散混乱。王维关门闭户，肃然走进院内佛堂，焚香独坐。人以脆弱的肉身承载无常的人生变化，只有灵魂如虹，在每时每刻烛照幽微的自我。默诵中，弥散的心智恢复聚合。佛法是点亮意识之灯的一星石火。灵光一闪，王维施施然起身，走回书房，来到画案前，在铺好的大号宣纸上，用写过药方的残墨，开始创作一幅在中国历史上极负盛名的《袁安卧雪图》。

袁安为东汉人，其卧雪故事在《后汉书·袁安传》中娓娓道来：时大雪，积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为贤，举为孝廉也。

王维拿此来创作《袁安卧雪图》，该是彰明画中内蕴高洁之志。末了，还特地在图中显眼处，画下一株翠绿怡人、大叶披离的芭蕉树，傲然青于大雪之中。

芭蕉性喜暖温，耐寒力弱，虽然闽广等地有所种植，然而长安属关中极寒之地，不易成活，遑论“雪蕉”。《袁安卧雪图》中因“雪中芭蕉”景致之故，后人习惯以《雪中芭蕉》代为称呼。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曰：“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余家所藏摩诘《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袁安临暴雪之饿馁而不改怀爱于天下之情，王维处叛军之重围犹存忠君报国之心。危急关头，王维预先给自己服下喑药，设计装聋作哑以期避祸，定下慷慨赴难的决心。画下《袁安卧雪图》亦是以袁安自勉，添上“雪中芭蕉”寓意身冷而心热。

“精于绘事者，不以手画，而以心画。”这般见解被清代书画家金农所称道：“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这株芭蕉非凡俗之芭蕉，是王维萃取《维摩诘所说经》中“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之意向，反其意而用之。

《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诘居士是古印度的在家菩萨，他对佛法十分精通，得圣果成就，被称为诸大菩萨之代表。维摩诘的意译是净名、无垢尘，是以洁净和没有污染而著称的圣人。王维的母亲崔氏终身以维摩诘为榜样，一心向佛，在王维七岁时就遁入佛门，师事大照禅师，在家中静心修行。打小，王维便默受母亲的影响，常修梵行，常乐远离。最终，王维选择既担任朝廷职务又能隐居山林的生活方式，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

王维生在山西祁县，长在河东蒲州，仕于长安，中年后与终南山结下不解之缘。终南山距离长安城不远，在此购置辋川别业后，王维便把母亲接来侍奉。

王维幼年丧父，中年丧妻。在情事上，王维囿于礼教、严谨挑剔，在选择终身伴侣时，他全然没有李白的浪漫、白居易的风流，身兼杜甫的不弃、柳宗元的不娶，坚守“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男欢女爱随着妻亡而空。他侍奉母亲，以孝闻名，大悲无泪，大空无空。在《叹白发》诗中，王维写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空门就是禅宗。

禅宗是佛教发展到唐代时，出现的新宗派之一，其“心性论”独树一帜，提倡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向内超越。从印度传来的佛经中，多引芭蕉喻空。禅宗所说“虚空为道本”暗合老庄提倡的“以无为本”，加上那时的大唐由盛而衰，使隐逸文化大行其道，芭蕉成为隐者的一个符号。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走入红尘繁华，金粉世界，便会起无量数烦恼，烦恼到极致时，便想要归真返璞。人自自然来，“你同人和自然界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生活、与你的意志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以禅法入画，王维静心泼墨，创作起《雪中芭蕉》。

这场景不免让人想到禅宗那个“见山是山”的话头。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而参禅时，见山不是山；待禅悟后，见山又是山了。联想到“雪中芭蕉”个中禅趣：未参悟时，见芭蕉是芭蕉，是炭冰一器、物理相悖的“雪中芭蕉”；当参悟时，见芭蕉不是芭蕉，芭蕉已化体为用，成为透相见性、直捣心源的“热”；待参悟后，见芭蕉又是芭蕉了，是漆胶一体、情景交融的“雪中芭蕉”。

搁笔，静坐悟道，自性自度。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远离人世纷争。直面生活不幸，王维选用禅宗消解苦痛。佛说，人身如芭蕉中空，万物缘空而无，因空而弥坚，一空可敌万千惊怵。

敲门声骤起。王维拉开门，一群穿着叛军服饰的执刀壮汉涌进来。“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搜罗一番，不获金银贵重物什，便卷起案上书法作品和新画的《雪中芭蕉》，掠去。

径直出门，王维被押着走出长安城……

（源自《蛇口消息报》，有删节）

责编（见习）：徐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