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评比、检查、总结,大会小会一茬接一茬,把人的脑子搅成了一团乱麻。
早晨的天有些阴冷。吴大全才到单位,办公室的小马就告诉他,这几天都有人来敲他的门。吴大全没说什么,心里直嘀咕:这一把手的椅子还没坐热,谁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这人是谁?是哪个地方的?找他干什么?吴大全张口一问,小马一脸的茫然,吞吞吐吐什么也答不上来。
吴大全心里相当不爽,连这些最基本的情况都弄不清楚,作为办公室人员,你是干什么吃的?
其实办公室就两个人,年底应付各种考核、材料、报表、通知,忙得昏天黑地,巴不得没有人打扰,哪里还有心思留意一些细节。不过,小马还是给他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这人以前来过,好像是铁金厂的。
吴大全的单位管着一些改制企业,经常有一些企业的职工,利用新领导不熟悉情况,把过去的老账翻出来。
吴大全不吃这一套。他知道,这一关早晚得过。组织上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就对接手这个摊子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他知道这些问题多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果好解决的话,根本轮不到他来做。关键是得想办法先把这些人稳住,再来想办法把各种矛盾化解掉。这一切都需要有足够的耐心。
吴大全知道,现在的人什么事都喜欢找一把手。如果扑了个空,必然还会再来。果然,这天下午,吴大全刚到办公室,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
老汉见吴大全在办公室里坐着,再看看门牌号,似乎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跨进这道门。
“来来来,进来坐,进来坐!”吴大全正好有空,他站起来,像遇上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他挥着手,笑眯眯地招呼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古人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与其让老汉上门讨伐,不如主动和老汉拉近距离。就凭这一点,人家也不至于不给面子马上和他翻脸。
“老哥,你是铁金厂的吧?”吴大全把老汉让到沙发上,给他沏了一杯茶,说:“我知道,很多老工人在铁金厂辛苦了一辈子,奉献了一辈子,太不容易了!那个时候,条件特别艰苦,几十个人住窝棚,睡通铺,吃粗粮,缺蔬菜,一罐豆瓣酱过一冬,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吴大全说得很动情。这样的话,让人听着舒服,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莫名地为之感动。老汉欠欠身子,眨巴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不过,换个角度看,这样的人生也值呀!人,苦点儿累点儿没个啥,所付出的能够得到社会的认可,得到别人的尊重,这就是最高境界了。那时候,对于你们铁金厂,全县上下个个羡慕得眼睛发红,有儿子的都希望能够到铁金厂工作,哪怕就是去跑跑腿,看大门,帮着做饭,或者抡大锤、扛大包,只要能进铁金厂那道大门,都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当然,有女儿的人家,要是能够在铁金厂找个女婿,在村里腰杆都要硬得多,说话声音都要洪亮一些,你说是不是?”吴大全说的都是大实话。他不等老汉有反应,自己倒先笑出声来。
老汉脸上有了浅浅的笑容。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子承父业,子女又进厂接过了父辈的班,献完青春献子孙,身家性命都耗在这上面了,确实不容易!那时候,社会生活水平低,厂子效益好,大伙儿日子还算过得去。现在不同了,随着经济的发展,厂子工艺老旧,产品滞销,资不抵债,工人一年半载发不出工资,只得走裁员、解体的道路,这样一来,就苦了你们!”吴大全叹了一口气,神色严峻,大手一摊,语调也变得低沉起来:“没办法,老哥!这是改革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社会进步的必然趋势,一句话,政府不能养懒人。在改革中出现的问题,只能用改革的办法解决。因此,对于你们铁金厂,我们也要用改革发展的眼光,辩证地看……”
吴大全给老汉的茶杯里续满水,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确实是这样,在铁金厂干了一辈子,过去那点儿技术早已经淘汰,新的东西又做不来,再加上在那个特定环境里形成的思维定势,你说,这个时候厂子垮了,不是要你们这批人的命吗?”
吴大全叹了一口气,说,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天无绝人之路,那棵苦楝树也把人吊不死。他举了若干例子,街上开羊肉店的、卖小家电的、开农家乐的、搞电商的、做物流的,很多人过去也在国有企业混那点儿死工资,企业一改制,选择自主择业,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
老汉微微笑着,不时轻轻点着头。
吴大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要把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吴大全叹了一口气,转换了一个话题:“当然,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每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不一样,结局肯定也不一样。对于铁金厂的历史遗留问题,我都很清楚。你们所提的诉求,我也知道一些。说句实在话,这些问题,要是容易解决,前几任领导早就解决了。不过,负责任地说,再难的问题,我们也得想办法,这就是我们的态度!当然,要把这些历史遗留问题解决好,需要研究政策,需要耗费时间,更需要一个过程。因此,咱们要相信领导,相信组织,总会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你说呢?”
吴大全笑眯眯地看着老汉。吴大全说的都是实话,铁金厂的事一拖再拖,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群众年年反映情况,年年得不到落实,心里的怨气越来越多。
吴大全清楚,这样的事终归得有人去解决。吴大全也反复思考过,自己在任期间,不用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能把铁金厂的历史遗留问题画个句号,那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把老汉的情绪稳定下来,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然后用时间和耐心慢慢把这些疙瘩抚平。
老汉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他把身子凑过来,笑眯眯地说:“你说话声能不能大一点儿?”
吴大全愣了一下。这不是讽刺吗?吴大全认为,他平时说话声够大的,要是再大声一点儿,不把人都吓坏了才怪!
“我耳朵,我耳朵不好使。”老汉用手指指耳朵,眼睛眯成一条缝,用以掩饰内心的惶恐。
老天,说了半天,不是对牛弹琴了?
“老焦啊,焦长水就在这间办公室嘛!”
“是是是,以前他就在这间办公室的。”
“他……哪去啦?”
“他已经退二线了。”
“嘿,龟儿的!我说嘛,我来好几次了,都没见着他!”老汉来了精神,生怕吴大全听不清楚,扯着嗓门说:“龟儿的焦三斤,我还以为他是在躲铁金厂的人哩。其实,这些年,他给铁金厂做了不少好事,要不是他,铁金厂那些人更惨!”
还没有来这个单位以前,吴大全就听说过焦长水。准确地说,十多年前,全县上下知道焦长水的人不多,但是大家都知道工交系统有个焦三斤。那些年,焦长水经常捧着他那个能装三斤水的大茶缸,跑完市里跑省里,找到领导就赖着喝茶,不给项目,不给资金就撵不走。虽然领导个个都烦他,却给县上的企业争取了若干好处。
“但是,还是有少数人吃饱了舍不得放碗,恨不得一口吞成个胖子!”老汉摇摇头,叹了口气,笑道:“别的不说,焦三斤过去为他们铁金厂的事,忙得上蹿下跳,话没少说,气没少受,到头来好像还是他不对,经常有人找他麻烦!”
吴大全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探过身子,说:“老哥,你不是铁金厂的?”
“我在铁金厂干过几年,后来调到机具厂,已经退休了。我们和焦长水是老乡,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他没少骂我们,也给我们办过不少好事。作为朋友,人家忙,平时我们也不想高攀他……”
这老汉,怎么不是铁金厂的呢?吴大全有些失望,说:“你有老焦的电话吧?你特地到办公室来找他,多不容易呀!”
“我打了十个电话。他不接呀!”
这个焦三斤,已经癌症晚期了,他能接电话吗?还没到单位任职时,吴大全就听别人说,老焦干起工作来啥都不顾,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要是遇上难事,一天不吃不喝是常事。
吴大全喘了口气,问:“那你找老焦干啥?”
老汉一脸的真诚,笑着说:“我就住城郊的,家里星期天杀年猪,请他过去喝杯酒!到时候你们一起去,多约几个人,年猪饭就图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