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和四爷是亲兄弟。
三爷背驼,性缓,做事婆婆妈妈的,没主见。三爷不会犁田,不会栽秧,就会挑粪。大集体时,人家犁了田,栽了秧,就躲在树脚下偷懒,三爷不会偷懒,整天嘎吱嘎吱地挑粪磨肩膀,老实得有点傻。三爷的婆娘死得早,没留下一男半女。
四爷脖子下原本有一个两三斤重的圆溜溜的肉球,上山去撵野猪时被野猪咬去了一半,剩下一半孤零零地歪在一边。四爷性急,有一窝崽女,讲话像打雷。四爷“打雷”的时候脖子下的半个肉球一滚一滚的。
打三爷23岁死婆娘那年起,四爷就天天来陪三爷。三爷门前的粑槽是四爷的专座,稻草蒲团是三爷的专座。粑槽和稻草蒲团被三爷和四爷的屁股磨得铮亮。年轻的时候四奶偶尔唠叨:“三是你的命?一刻都不离。”四爷说:“三就是我的命。”后来四爷不去陪三爷,四奶倒不习惯了。
三爷没有婆娘洗衣裳,身上有虱子,四爷不在身边时,三爷的背脊痒了,就去蹭板壁。
“四,板壁都快要磨通了。”
“板壁通了我喊木匠来帮你换一方板壁。”
三爷身上的虱子实在太多了,四爷叫三爷脱下衣裳,夹在胳肢窝下拿去溪里洗。
“虱子都够炒一盘了,三。”四爷洗好三爷的衣裳回来说。
漆黑的夜里,四爷从怀里掏出苞谷棒,轻车熟路地跟三爷刷背,三爷就龇着牙畅快地说:“噢!好受老火好受老火,这个才死痒哩。”
四爷摸出烟叶卷着,递一筒给三爷,自己也装了一筒,两个嘴巴就吧嗒吧嗒抽着,两个烟袋窝的火光在远处汪汪的狗叫声中明了暗了,此起彼伏。
“四,卖脱了?”
“脱了,换了盐和尽头崽的作业。”
“怎么个脱法?”
“王寨人傻死,拿在地上撑了撑,太软,就问我什么树,我讲是老桑树,一捆扁挑他全都买去了。”
“四,你杂死。”
四爷在山上装铁夹,夹来的兽物吃了肉,皮子晾干后拿去王寨卖。夹不到兽物,就从山上砍了泡桐,一剖两开修成扁担扛去哄王寨人,说是老桑树做的。
那天下午,卖兽皮回来的四爷被雨淋了过透,回家把兜里湿拉拉的纸币晾在窗台上,晾干后被大风刮跑了,四爷蹲在楼板上捧着腮帮像妇女哭死人那样哭。四爷一辈子强硬,被野猪咬掉脖子下的肉球时眉头没皱一下,几张纸币被风吹跑了却把他哭得一地鸡毛。四爷蹲在楼板上捧着腮帮像妇女哭死人那样哭的时候,三爷走过去拍四爷的肩膀,四爷就站起来,孩子样伏在三爷的肩膀上哭。
四爷会武术,他跟寨上的搭档吹了灯,关了房门,在黑暗里对打,只听木棍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完毕出房门,两人皮毛未损。要说打架,十个三爷都不及半个四爷,可四爷就是屈服于三爷,就像猴子只宜叫花子牵。那次四爷煮了油茶,油茶太烫,他就一碗一碗摆在窗棂上晾,三爷扛柴路过,把油茶横扫落地,四爷暴跳如雷,正要发作,知道是三爷所为,屁都不放一个了,默默地趴下来啜饮地上流淌的油茶汤。
四爷还会吹唢呐,寨里有红白喜事都叫四爷去吹唢呐。那年代吹师是不受人尊戴的,只有客人酒饱饭足四处散尽才可以上桌吃饭,寨上就有“千学万学,莫学吹师当下桌”之说。然而,寨人对四爷却不敢有半点不尊,只要四爷道声“摆酒肉来”,主人就不敢怠慢。四爷会吹一百单八调,红喜七十二调,白喜三十六调,红喜白喜的调子谁能辨别得清?若对四爷不尊,他把白事吹成红事,红事吹成白事,那可是很忌讳的。
不论在哪一家吹唢呐,四爷一上桌吃饭就要找来一块芭蕉叶,包几片肥肉揣在怀里,待晚上去陪三爷时就递给三爷吃。
四爷嗜酒如命,手头稍有宽松,就就着煤油灯喝酒喝到半夜,喝醉了就跟身边的板凳猜拳,还要骂自己拳太孬,老是自己喝。四爷的长孙是大年三十夜生的,四爷叫他尽头崽。四爷指使10岁的尽头崽喝酒,说男子汉喝酒才做得成大事。
四爷的牛蛋壶里没酒了,半夜就悄悄架起脸盆大的甑子烤红苕酒。热酒正从酒笕汩汩流出,公社干部一脚踏进屋来,把四爷抓了个正着。干部嬉皮笑脸的,四爷见干部笑,就说:“饿得眼睛花了,要不我把我三叫来,一起灌两杯?”
几杯热酒进肚,干部说:“酒你是灌了,但天亮后还要拿你去学校斗。”
“要斗就斗我,哪个做事哪个当,要斗你我就死给你看。”三爷不知道从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
那天的群众大会上,干部高声大气地指着甑子和跪在一旁的三爷说:“这家伙私藏国家粮食来烧酒,罪大恶极……”
三爷最爱种割了生、生了又割的韭菜。三爷的韭菜郁郁葱葱的喜人,寨人眼馋,拿了镰刀去割,三爷就说:“割吧割吧,留几蔸给我四下酒就是。”
有个外地人看三爷在地里割韭菜,用学生课本上剪下来的一角样币跟三爷买韭菜,四爷知道,追去五华里,把外地人夹在胳肢窝下,疼得那人哭爹喊娘。
后来,三爷和四爷手上的岁月剩下不多了,聊的话题多半与“同太奶”有关。
天黑,四爷又来陪三爷。
“四,你来了,坐。”
“吃了没?”
“吃了。”
“吃韭菜?”
“还有南瓜。”
三爷和四爷又抽烟,啵啵的声响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力道。
“三,你八十三了。”
“男怕三六九,恐怕我要去同太奶去了。”
“看你那腰弯的,像犁辕样,怎样塞进棺材去?”
“到时候你帮我踩一脚,直溜了再放进棺材去。”
“怕踩断了。”
“断了就断了,我爹会草药哩。”
……
四爷再来的时候,两个正抽着烟,四爷发现三爷的烟斗好久不亮一下了,就“三、三”地叫唤,但三爷没动静。
三爷安静地去同太奶去了,手里握着两尺多长的烟杆。
“去吧,去享福去吧。”四爷就从怀里摸出一串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地点燃。
三爷死了,四爷不吹唢呐,四爷还用膝盖把唢呐别断丢进灶孔去烧了。
“三,今晚吃南瓜还是韭菜?”三爷死了,抬去埋了,四爷还来陪三爷,坐在粑槽上对着稻草蒲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