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红

“起床！起床！”一大早，王师傅便拿着竹条用力敲着床柱子，他主要负责训练徒弟们压腿和翻筋斗。

梅香被声音惊醒，她努力睁开眼，耳边却早已传来“啊———啊———咦———咦———”和“嘟其，哐其……仓，仓其……”的声音。

梅香费力地解开绳子，匆匆忙忙下了床。她避过院子里踢腿、耍棍的师兄师姐，顺着墙角一路小跑。她想上茅房。可跑到时，却发现茅房前早已经排起了长队，她只好捂着肚子排在队伍后面。

“下河啰！下河啰！”院墙外的大街上响起吆喝声。

“快去给师傅倒围桶！”程墨香在梅香身后拉了她一把。

梅香只好捂着肚子又转回来，到张师傅的房间把金匮里的马桶端起，跌跌撞撞地走向大街上的粪车。等到涮干净围桶，她早已憋不住，裤子湿了一大片。

“羞羞脸，羞羞脸，七个鼻子，八个眼……”小伙伴们捂着鼻子笑话她。

梅香红着脸跑回房里，心里很是委屈。

梨园（旧时对戏曲班子的别称）都有自己的规矩。华谊班“带徒弟”的规矩是，师傅授徒时手把手地教，弟子在学徒期间不许向他人学艺，但师傅的师兄弟可以代为授徒。大清早，张师傅有事出门，便把梅香交给她的师兄王师傅。

王师傅个儿虽不高，却很壮实，只是一张黑脸上生着两条令人生畏的扫帚眉，看上去凶巴巴的，是协诚戏院里有名的丑角。

王师傅的拿手功夫是“矮子步”。他在《义侠记》中扮演武大郎，不仅要挑着炊饼担，还要屈着腿走“矮子步”。这个角色难就难在整场不间断地走，没几个丑行能拿得下来。王师傅为此也是下了一番苦功。据说他三年没有伸直腿，不管在戏院还是在外面，都是屈着腿走路，时常引来围观。

梅香和爷爷曾看过华谊班的折子戏《灵堂托兆》，里面扮演武大郎的就是王师傅！在那出戏里，武大郎一跃跳上灵桌，拿起自己的灵牌伤心抹泪。那动作行云流水，把武大郎又悲又戚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一片。梅香还听爷爷讲过王师傅跳粪车的故事。

梅香是敬重王师傅的，因为他的“矮子步”绝技。

梅香换洗完毕赶到练功地点时，程墨香和几个小学徒已经在压腿了。他们把腿搁在横木上，吃力地将身体往下压，直到头挨着脚尖。王师傅在一旁用竹条敲打着那些伸得不够直的腿。见梅香跑进来，他用竹条轻轻地拍着掌心，问：“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才来？”

“我……”梅香低着头，不安地拧着自己的衣角。

“她尿裤子啦！”小伙伴们大声嚷嚷。

梅香的脸一下臊得通红。

“晓得规矩吗？”王师傅边说边瞪了一眼正在练功的学徒们，那些学徒立马不敢作声了。

“晓得！练功迟到者，任凭师傅责罚！”梅香回答。可她根本不是有意的。

“那好！”王师傅把竹条在地上戳了戳，一个学徒立刻搬来一条长凳，让梅香趴在上面。程墨香跑过来在梅香的小腹下垫了一块砖头，让她的屁股撅得更高。

王师傅举起竹条打了下去：“让你长记性！”

竹条落下，梅香感到屁股上像被火烧了一般，身体跟着哆嗦了一下。

“长记性没？还敢偷懒吗？”

梅香咬着牙，不吱声，默默地流泪。

“长不长记性？”王师傅又举起了竹条。

王师傅并不是真的想打梅香，而是想杀鸡儆猴，吓吓那些平时偷懒耍滑的家伙。可谁知，梅香是个犟官（武汉方言，倔强的人），怎么打都不讨饶。

王师傅气得脸都青了，打得也越发凶狠。

梅香的裤子上渗出点点血迹，她连哭都觉得吃力了，眼皮也越来越沉……

等她睁开眼时，已经是半夜了，张师傅在她身边。

“伢啊！莫犟！”见梅香醒了，张师傅轻声道，“这行就是不打不成才，哪个角儿不是被师傅打出来的？”

听到张师傅的话，梅香更难过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张师傅掏出手绢。

梅香看着张师傅，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我会死吗？”

“你活得好好的，咋会死呢？”张师傅温柔地看着梅香说。

“我，我刚刚梦见爷爷和母亲了。”说到这儿，梅香哭得更厉害了。

张师傅摸着她的额头，叹了口气说：“这孩子，烧糊涂了吧，怎么净说傻话？唉！成角儿不易，角儿都是从油锅里滚出来的……”

梅香渐渐停止了哭泣，安静地听张师傅说话。

过了一会儿，厨房的老李头端着一碗肉丝面进来了。

老李头以前是“三合食品”的熟客，和梅香的爷爷还有些交情。听说梅香醒了，便下了一碗面送过来。他慈爱地看着梅香说：“饿了吧，快尝尝我做的面，趁热！”说完，便将面放在了梅香的床头，忍不住骂了一句：“砍头的，把伢打成这样！”

张师傅没说话。

老李头摇了摇头，掏出白铜的水烟袋靠门坐下。他刚要装烟丝，便听张师傅说：“老爷子哦，伢们是要成角儿的，今后全凭嗓子吃饭，熏坏了咋办？”

老李头尴尬地笑了笑，把烟袋收起来，说：“当年他小子进戏班的时候，还不是叽叽歪歪的，老板也没这样打过他。”

老李头说的老板，是指王师傅的师傅。

老李头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师傅们还是娃娃的时候，他就在戏班烧饭了。说起来，他在戏班也算个角儿，不过他的曲子不是从嘴里唱出来的，而是从锅碗瓢勺的碰撞中发出的。厨房就是他的戏台，整个戏班，从班主到学徒，都是他的听众。他炒菜，真有角儿们的真劲、巧劲。再大的角儿吃了老李头的菜，也叫好。听说当年梅兰芳到汉口戏台唱戏，不下馆子，点名让老李头去做专厨。

戏班里没有人敢不敬老李头的。他高兴了，就变着花样做菜，茭笋炒肉、粉蒸排骨、枸杞菠菜……就是一盘白萝卜，也要雕雕刻刻，做得像朵花。如果惹他不高兴了，对不起，一盘土豆能让你吃上几个月。

张师傅把肉丝面端起，对梅香说：“王师傅看你是块料儿，才逼你。就像戏文里唱的，‘爱之才而惜之，惜之才而严之’。别哭了，快把面吃了吧。”

王师傅因为白天的事，心里也有些不安，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见梅香醒了，便也放了心。他清了清嗓子，一边进屋一边说：“不打不成器！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懒了！”

梅香一听到王师傅的声音，吓得忙用被子捂住了头。

老李头立马站起来，把水烟袋往前一伸，挡住了王师傅，说：“咋啦？你还没打够？”

王师傅只得尴尬地站在门口。

张师傅对梅香说：“王师傅打你是对你好，别人求王师傅打，他还不一定愿意动手指头呢！角儿的掌声是靠两个字赢来的，一个是‘忍’，一个是‘疼’。”

挨过打的梅香，真心体会到了“忍”和“疼”。她细细回味张师傅的话，觉得在理。她也不是一根筋，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好好学唱戏，哭是没有用的。

于是，梅香用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对张师傅说：“师傅，我饿了。”

张师傅欣慰地点了点头，把面递给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