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乐平里

2024-12-31 00:00:00周凌云
长江文艺 2024年8期

乐平里。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眼前所见,俨然一片桃花源,四山环绕,花木争妍,鸡犬相闻,山坡地头响彻着草虫的恋歌。农户散居于山根水畔,家族血脉枝枝蔓蔓。九月,水稻黄了,金光抖擞着,散播谷物的激情,我一直撵着风景,拍了些金黄的照片。我很好奇,这些甘美的粮食,滋润了芸芸众生,是否也喂养过一个伟大的诗魂?

昔日的记忆,涂上美的底色,总是抹不去的。

之后,借各种机会我常常来,都是朝圣之旅。春日,我看到一切都在抽芽,时令葳蕤。秋天,太阳拖着影子,在天空低飞。山乡景物,田园农作,农民的气质,感觉都在变化,万象皆在流转。村名儿也变了,乐平里改为屈原村。这个村,历史上还曾叫过“三闾乡”“屈平乡”。屈原村,我还是习惯叫它“乐平里”,这个名字已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间。

屈原就诞生在这个村,在这里成长,并从这里走向了楚国的中心。

这个小村庄让我感到亲切。看到春兰,瞬间意识到,它是依附诗歌而生长的,与楚辞早就合为一体了,馨香波浪一样弥散时,我的想象也在飘动。秋菊、端阳花、高高低低的草木,被吟咏后更有韵致。季节变换,紫藤和葛藟也会纷纭缭绕,重新调整为诗行。太阳在降钟山天天升起,原本是来丈量屈原庙的高度,在我的眼里便觉是东君降临。屈平河流动的水声千古未变,我恍惚觉得,河伯驾着龙车在飞动。庙前那棵古树上,旁逸斜出的枝干,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陆离之剑,巨大树冠又多么像切云之冠啊。见到一只蝉、一只蝴蝶、一只鸟,都能产生情绪。就是对一块石头、一堆泥土,也能说上几句话。哪怕是卑微的小事物,都会寻觅出它的崇高性。乐平里这片小地方,不论是山水树木,还是花鸟鱼虫,都是诗歌的意象。我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合上了平仄。

在别的村子,我一句诗也写不出,而在这里,我可以写两本书。

注定了,乐平里这个村庄非同寻常,万物都要承载一些分量。

一个伟大诗人的存在,表面上没有改变山川草木的性状,但是精神气息已渗透其间,它让每一朵蓓蕾戴上珍珠,每一声鸟鸣韵味悠长。更重要的是,他的伟大诗篇影响了天地山川,塑造了乐平里的农民。农民的本分是种田,采摘果实,充盈粮仓,怎么就受到了影响呢?因为有些人偏偏爱上屈原,爱上《楚辞》,爱上了诗歌。

一个地方,形成某种风尚,一定是长久的积淀。大约在明代,或者更久远些,村子里读书之风就已盛行。

表面是农民的模样,灵魂中却充满了诗情。乐平里,诗歌的气息早已弥漫。

一些农民,白天种地,晚上写诗。晴天耕耘,雨天苦读。农忙时收收割割,农闲时字字琢磨。往来切磋,彼此雅正,皆陶醉其间。自发结社,成为骚坛。一个粘满泥土的农民诗社,就像兰花一样,生长于山野,散发出幽香。社长是农民,会员也是农民。从古至今,诗脉不断,长久不衰。颂扬诗祖的宗旨,历来未变。文化厚土,就这样堆积而成。

也有人瞧不起骚坛,认为是一群泥巴腿子,乌合之众。骚坛和历史一样,也起伏跌宕,九曲回环。诗社诞生于明代,兴盛于清代。骚坛也曾沉寂过几十年。1982年,骚坛恢复诗歌活动。一位篾匠当选为社长,后来一名土医生当选,接着几届社长,也纯粹是握锄头的农民。

骚坛曾经也是渺小的。写诗犹如“地下工作者”,不能理直气壮,遭人嘲笑,家庭不容。穿戴相同的衣冠,怎么做些怪异的事情呢?诗歌究竟带给一个农民有什么好处?有人不解。但是他们用沙哑的声音坚持呐喊,心无旁骛,不丢阵地,不忘信念,这种隐而不发的力量,促进骚坛成长了。会员终于发展壮大起来, 眼下已超过百人,成为一支像样的队伍。村里甚至县上有什么要紧的活动,都会想到骚坛。骚坛不是可有可无,而是一块品牌了。

我眼里的骚坛,是一条古老的河流,一直在奔流不息,又回环往复,最终会流向远方。每个诗人都是河流里的漂泊者。骚坛的先知先觉,一一作古,奠定了诗社的基石。新的一代也接上来,一代比一代庞大。生命不能更生,骚坛能。一颗颂扬屈原的心,永不衰竭,世代不变,这是骚坛的宗旨。

骚坛有一笔财富,是传承的诗。明、清两代,从民间搜集的诗有一千多首,更多的可能散佚了,当代骚坛存诗数万首、诗集几十卷。诗社年年办墙报、出诗集、编年刊,印刷诗人们的足迹和韵律。

骚坛千秋诗,古拙而隽永。

村头上,端阳花儿一开,兰草刚冒出馨香,一些楚辞草儿也浮起花骨朵时,端午节就要来了,诗人们像购买种子肥料一样,也在准备诗的原料,翘首盼望骚坛诗会到来。不用吩咐写什么,大伙儿心里明白,都在搜肠刮肚,琢磨着写几行惊人的句子。这些人,诗的力量从何而来?

五月初五,一个约定俗成的日子。屈原庙,一个固定的场所。不论是相约了,还是没邀请,诗人们都会聚拢而来。这是踊跃的事情,不需三请四催,也不必羞羞答答。

我也早早赶来,看见一些人都在忙碌,打扫庙宇,擦洗桌椅,张挂会标,布置诗会现场,也有人躲在角落,正在默默酝酿情感。

在骚坛人眼里,骚坛诗会是最棒的诗刊,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发表一次。这一天,在舞台上,在音乐声中,诗人们争相放声歌吟。一个主题:屈原颂歌!

诗人已成为乐平里的社会力量!活出了诗的模样!

骚坛也举办各种诗会。元旦、中秋和屈原的生日里都会举办,诗歌就是要表现,它和歌舞一样也要展示美。诗会进入百姓的寻常生活,让诗成为人们说话的方式。几个人同时走进风景和田园,也会不约而同吟咏。有时看见一群人,将骚坛的锦旗一抖,小喇叭一响,诗会就开始了。

我参加过无数场诗会。有一场特别的诗会让我刻骨铭心。那是一场凄美的诗会。

一个叫郝大树的诗人死了,我去参加葬礼。骚坛诗友们一晚都没合眼,闹夜,打丧鼓,唱《大招魂》,为他守灵。只要没入土,他还是骚坛的人,只是他诗的魂魄已经散佚,一旦入土,就去了阴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与诗歌的情谊也了断了。雨也下了一夜。诗人们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凄怆。他之前,走了一个又一个诗友。篾匠走了,土医生走了。他走了,下一个会是谁呢?让一个人写诗,坚持一辈子写下去,很难!一个诗人死去,就是一个瞬间。诗友们的忧伤,像天上的乌云在膨胀。

早上,诗友们聚在岗子上,掘地,劈石,搬来水泥砖,在早饭之前,要将他埋进地里。棺材缓缓放入墓穴,掩上一层一层土石,砌砖又将四周隆起。郝大树的坟墓砌好后,大伙儿放一阵鞭炮,冒了几股青烟,之后便举办诗会,一一献诗,这是送给逝者的哭泣,也是诀别时最好的礼物,不逊于墓上栽插的鲜花,只是诗歌没有鲜艳的形态,不能插上坟堆。

文星陨坠兮泪汪汪,弃我咏友兮归西方。

幕君造诣兮孰能比,文章洒洒兮带泥香。

长年尽日兮荷耒耜,夜伴月魂兮录缣缃。

大树摧折兮骚坛损,冀尔后秀兮吐芬芳。

这是名誉社长的骚体诗。

郝大树是骚坛的一棵大树。现在这棵大树倒了。他身有缺陷,兔唇,贫困,生前可能遭受了白眼,但是酷爱诗歌,写了几百首,走前已留在人间,诗是他送给世界最美的东西。死后,他也终于得到了诗的爱抚,受到了尊重。

郝大树也应当知足了。

这个诗会令我反复回忆,是一张循环播放的映像片。

后来我又路过他家。房屋、庭院、树木、花草仍在,但诗人已走远了。先前的老屋已粉刷一新,面目焕然,住着郝家的孙子。孙子当上了村干部。我喝着茶,聊起他爷爷的诗歌,孙子眼里闪烁着光彩,他说,妹妹也写诗了。瞬间,一股暖流在我全身贯通。我为郝大树感到自豪,人死后,诗歌成烂尾楼了吗?没有。郝家仍有诗歌的后裔。也为骚坛庆贺,未来,骚坛又将收获一笔韵律。我看到路旁,花又重开了!

屈原的诗歌,放射着光芒。阳光依附的是太阳,诗歌依附的是乐平里的土地、草木和人。诗歌耗尽了屈原的心智,却让骚坛诗人的灵魂得到重生。这些农民写的诗,也为他们聚光,绽放辉煌。

我惊喜地发现,栾树也特别美,一身绿装之上,顶端全是锦簇,即便在远处观赏也很抢眼,大红的、粉红的,栾树把红举上高空,火苗一样燃烧。我不清楚这是不是花。每一片都像蝴蝶,风拂动,都在飞。我不觉得栾树多余,它们紧密地围绕屈原庙灿烂盛开,将洁白的庙宇衬托得分外显眼。人文与风景的绝妙组合,使降钟山意义非凡。

屈原庙,就耸立在降钟山上。降钟山是一座小山,是乐平里地理的中心,是人们目光的焦点,更是精神高地。

我打听到,修这座庙并不容易,全是用屈平河里的石头垒砌而成。从河里往山上背,全村人花了大半年时间,都背弯了腰,骚坛的一些人更是下了苦力。这座庙由石头、汗水和信念凝固而成。

屈原庙有峡江味、民居风,是天井屋。白墙黑瓦,翘檐飞角,斜山角,假斗拱,坐北朝南。虽占地少,是一座小庙,但矗立起来,显得气度不凡,高古典雅。尤其将屈原的雕像置放于大堂,一个伟大的灵魂降临了。这是一尊白色的雕像。屈原头戴高冠,身佩长剑,衣袍飘飘,双目忧郁,他在荒凉的世界独自行走,从头至脚,一身洁白。我理解,洁白应为光明和忠诚的底色。我敬畏白色,并由此产生狂热的喜爱。在任何场合,当我看到白色雕像时,也会肃然起敬!

我多次登过降钟山,来看屈原庙。先走到庙下,在小广场注视一番。庙高高在上,与《离骚》齐高。早上新生的阳光,用金色的刷子,从屈原庙后背那座最高的山刷下来,一直刷到屈原庙。从庙顶、墙面刷到脚跟,这一过程我看得分外仔细,像在欣赏一组慢镜头。金色的、岁月的长袍飘下来了,白云似的屈原庙,一时熏染成暖色调。我看见一个人正在背诵屈原的诗,是守庙人。太阳为他留下一道剪影。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屈原的心在浩荡,守庙人的心也在浩荡。我站在庙下,面对这么好的意境,却两手空空,没有一首好诗献给诗祖。

有时我也站在黄昏里,太阳将要跨过山垭的界线,准备抽身而走,好像上天在收拢一张大网。我不愿太阳合上眼睛,希望它一直照耀,让屈原庙的光辉永久放射。

屈原庙,有人愿意守。骚坛诗人来守。

前一个守庙人死了,会有人接上来,屈原永远不会孤独。

守庙人应做些什么呢?为洁白的屈原抹去世俗的尘埃,打扫庭院,接待游客,还有一个义务,就是誊写整理诗稿。骚坛诗会后,诗友们的稿子七零八落,写在纸烟盒上的,写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的,都是些破纸片儿,还有的写在手机里面,也要导出来整理。用毛笔工整誊写,订成诗集。骚坛能在一个村子活跃数百年,找到诗人们的遗响,全靠传下来的诗歌。人不在了,诗还在,仍有魂。守庙人搜集旧时骚坛散失在民间的诗,特别费力,要花代价。有的有文字传下来,有的是口头传诵。要恢复诗的原貌,得从老人口中一句一句抠出来。有时也从墓碑上搜寻诗人的线索,希望发现更多写诗的人。如果在民间发现一本旧诗集,守庙人就像发现了宝藏。

守庙人嘴皮子也要有一套,能将屈原的故事讲得圆溜畅达,让人兴趣盎然。游客提到屈原的诗,能应答如流,如果一脸茫然,会令人失望。还有,要会写诗。

哪个守庙人不写诗呢?

徐正端是守庙人,他攻的是骚体诗。

时维五月兮,节届端午。

蒲艾高悬兮,驱邪迎祥。

楚天默哀兮,素冠素裳。

竞渡龙舟兮,吊古忠良。

争投角黍兮,遍撒江湘。

饫餐水簇兮,圣体勿伤。

徐正端在庙里住了半个甲子,天天守灵,日日读诗。屈原庙是骚坛的阵地,徐正端是诗社的磨眼轴心。村里诗人和他走得勤,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题。抿上两口酒,吟几句诗,说些平仄。仿佛屈原庙就是诗歌论坛的场所。

徐正端九十岁时去世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设在屈原庙,有人觉得不妥,怕扰了屈原庙的清静,对屈原不恭。也有人说,徐正端已把屈原庙当家,心思全放在这里,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人走了,在庙里停上一两个晚上,人之常情。

唢呐嘹亮,锣鼓齐鸣,通宵达旦。诗人们都写了诗,一一在灵前诵读。

徐正端再也不能陪伴屈原了。诗友们吹吹打打,将他从庙里抬出,埋到山上。庙内突然显得虚空了,我站在洁白的雕像前,仰起头,盯着屈原看了一阵,恍惚间,感觉屈原的眼神更加茫然了。

徐正端与诗祖共度了几十年的光阴。大堂上,他能天天看见一个崇高的身影,在精神的高地快活自在,这是他人生的峰巅,他的生命也有了光彩。屈原庙,或许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座庙,在他的眼里,是诗的乐土和他的整个世界。

屈原是伟大的诗人,徐正端是伟大的追随者。我这样感叹!

徐正端去了,还会有后来人。

黄家兆接上这活儿。黄家兆是徐正端的诗歌弟子。

黄家兆的家离屈原庙近,跑起来方便,一支烟没吸完就到了。黄家兆身材高挑,长脸,四季穿一身黄衣。不论远近,看到身着黄衣的,都晓得是谁。六十岁前嗜酒如命,疯癫度日,雾里看花。六十岁后戒了酒,换了另一种生活。有空就跑到庙里,向徐正端讨教,学习用韵,琢磨平仄,如何读楚辞,孜孜不倦。整天嘴里唧唧咕咕,像疯子的呓语,又像只鸟儿站在枝头应答,仔细一听,喔,有蜂鸣之美,念的是“五韵”“三十一声”,他要熟记这些古韵。

黄家兆肯下功夫。拆了纸烟盒子,将诗韵制成小卡片,揣在兜里,随时掏出来念一念。记性差了,只有反复背。写诗,也是小纸片,像黄连木上的树叶。 我想看看他写的诗,去他家后,他将我引进卧室,床头横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方的一片空墙,贴满了小纸片。小纸片粘住上边的两角,下边有的卷蔫,有的翘起,像小鸟振翅欲飞。

他写乐平里的万物,写自己的劳动。蔬菜地里挖挖薅薅,柑橘园里背背挑挑,一个偶然的细节,便会触发诗思,一首诗或许就牵出来了。立即掏出小纸片,记录灵感。回家贴到墙上。我想:如果没有劳动,可能也不会有满墙的纸片。

这面墙就是黄家兆的诗集。我站立在墙边,有幸成为第一个读者,心里翻滚着,眼泪想流出来。我闻到了汗水的气息,一个纯朴的心灵世界全在墙上舒展了。这是我喜欢的诗歌,是生命的吟唱。

我对黄家兆说,千万别让纸片们飞走了!

黄家兆喜爱黄连木,是棵古树。与屈原庙默默相望。黄连木是没有佩剑的忠诚卫士。古树也姓黄呢,他认为这棵树就是自己的化身。好多年前,他为这棵树写了一首诗,以后,又修改了多次。他对黄连木的感情,层层递进。住进屈原庙后,心境变了,责任大了。

不老黄连木,身修绿艳妆。

枝繁餐雨露,蒂固御风霜。

盛夏骄阳烈,擎天酷暑凉。

根盘诗魂土,守望屈公堂。

根盘诗魂土,守望屈公堂。黄家兆这两句诗,刻进我的心间。

诗歌是一块铁,放在砧子上,经历岁月锤打才会成型。黄家兆掂量了身上的担子。要坚守,就得向黄连木学习,不怕风霜雨露,不怕骄阳酷暑,天天盘根在庙前守望。

我的眼里一直有这棵树,但是它就是一棵树,是一处风景和村庄的标志。在黄家兆眼里就不只是树了。

树上众鸟鸣唱,五音繁会,特别是布谷鸟的声音格外嘹亮,能与骚坛诗人几个尖嗓子吟唱的声音媲美。古树举着一树鸟,就像一树铃铛在响,整树也似乎开满了花。

我在树下踱过步,向四周眺望过,感觉全村都趴在古树下。我观赏过它的四季荣枯,也动笔写过它,就是没有和屈原庙联系起来。黄家兆住进庙里,一下就意识到,他和这棵树干的是同一桩事。世间万物,千丝万缕。

我站在高大的黄连木下想,屈原就是一棵大树,在这棵大树之下,我们的诗人就是一株株小草,我们既要守好这棵大树,也要让小草生长繁衍下去。

我也爱上了这棵树,它苍劲,有美感,滋生了与黄家兆一样的情感,也想写一首赞美。

乐平里有一种鸟儿,殷红的小嘴,五彩的羽毛,绚丽的尾巴,这叫子规鸟。乐平里人都叫它为“幺姑鸟”。幺姑,就是屈幺姑,屈原的妹妹。相传,屈原跳江殉国后,屈幺姑天天跑到江边,呼喊:我哥回,我哥回……

我哥回!我哥回!我也盼望着一个诗人归来!我的眼睛迷迷糊糊,耳鼓里也繁响一片。龙船上木桨在江中奋力搅动,像百足之虫在爬行。

嘿咗!嘿咗!屈大夫喂——

嘿咗!嘿咗!我哥回哟——

嘿咗!嘿咗!招你魂魄——

嘿咗!嘿咗!归故里哟——

我听到这样急促悲壮的歌声,就要流泪。类似的歌,我在屈原庙里也听过。诗人们唱《小招魂》,也让人泪眼婆娑。

所谓《小招魂》,只对一个人祭祀和歌唱。

七八个诗人,素衣素裳,整襟束带,手持古乐,各司其职。

屈原的雕像高高在上,切云之冠几乎擦到庙顶。祭坛上插上招魂幡,置放酒馔、果品、肉类一些人间可食的东西,我揣想,屈原在神界吃的,也应该是这些。祭祀开灵的诗篇,是哀调,是高腔。裂帛般的声音犹如闪电倏然划过,时空瞬间撕裂成两半。我一个愣神和几个激灵,心一阵紧缩,仿佛停顿了。舒缓下来后,又陡生出哀伤的情绪。他的声音与我们的情感相连。我听出来,这是万国。嗓子尖厉,可以突然升至高空,也能陡地钻入地底,是一把尖锐的锥子,刺入人的心灵。为了这一刻,要爆发出力量,他酝酿了浓厚的情感,终于在端午这一天,也像子规鸟啼血鸣叫了。

呜呼,我屈公,归去来兮!

天,不可上兮,上有云尘万里!

地,不可下兮,下有九关八极!

东,不可逝兮,东有弱水无底!

南,不可往兮,南有朱明浩池!

西,不可向兮,西有流沙千里!

北,不可去兮,北有层冰万尺!

唯屈公返乎故里,归来,归来,登此高堂!

这是我心中的名曲,最凄美的诗。它在乐平里传唱了千年。人人都是子规鸟,在屈原的村庄飞鸣。

唱毕,乐手们一阵吹吹打打,古乐齐鸣。多像《九歌》的意境啊!

这是骚坛的一班人马,是土医生、铁匠、守庙人和几个屈氏后裔。唱高腔的万国我最熟悉,头小,肩削,腰细,一只蜜蜂的样子。他是吟唱的头块牌子,是主唱。因为吟唱《小招魂》,评上了省级非遗传承人,当上县政协委员。

万国住在高山,有三亩田。高山只能种些苞谷、红薯和土豆,无经济作物,不像低山生长柑橘,守几亩果园就不愁了。种田只能饱肚,油盐酱醋茶这些零碎开支,得另谋差事,补贴家用。他与铁匠、土医生几位又搭档,去唱《大招魂》,为死者闹夜,以歌舞诗乐祭祀,通宵达旦。有时连续唱几个晚上。正本儿唱完了,也随口编造一些诗句,消磨时光。有些高寿的人死去,本为“白喜”,并不是哀伤的事,请唱诗班子也就图个热闹,风光风光。《大招魂》唱得随意而散淡,穿戴上也不太讲究,不大红大绿就行。万国每个晚上,可以挣到几百元钱,孝家手上大方的,还送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丢几包香烟。《大招魂》,一年可唱六十多场,攒下来的钱,可以对付些花销。但是熬一夜,身子亏空损神,得睡两天。现在还挺得住,过些年熬更守夜就难支撑了。

端午节这天,天大的事要搁下来,也不出门闹夜,万国要唱《小招魂》,其他的伙伴也一样。每一年,都在等待这一天。这是神圣的仪式。

乐平里山多田少,且是瘦土,在外打工者多,骚坛诗人也一样,社长也是打工仔。平日在村里看不到踪影,一到端午诗会,大家都从四面八方归来。一群候鸟。归来,归来,好像是谁吹奏了无声的号角。骚坛集结号吹响了!

我通过诗会认识了一些人。

有一年我看到了一张新面孔。圆圆的脸,矮墩墩的个子。他叫卢琼,在煤矿挖煤,从山西专程赶回,没人邀请,也没人给路费,甚至没几个人晓得他写诗,以为是来蹭饭的。有人高谈阔论,他坐在一片韵律平仄之中,少言寡语,平静如水,但又像在等待什么。他听了别人的诗,也掂量自己,觉得诗是怎么回事了。诗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明白了,诗歌是要有生活体验,甚至是生命的体验,是要有真情的。挖煤很苦,也是在体验生活。写诗就像打一个煤道,要往深处打,朝正确的道上打。故乡离他远,骚坛也一样。诗会结束,他又匆匆赶回煤矿。

长期在外打工,他一直孤身奋斗,是一只没有入群的鸟,一直在骚坛的边缘行走。烟有烟朋友,酒有酒朋友,牌有牌朋友,写诗也应有诗朋友,他想找到诗的归宿,想加入骚坛,渴望进入诗歌的圈子。

第二年,我又看到了他。他对我说,回家看了一眼父母妻儿,便来参加诗会了。脸色有一种异样的兴奋。这次上了台,但是手腿颤栗,诗稿差点像鸟儿一样飘飞了。他没上过台面,慌乱不堪。下来后懊悔不已,脸色沉郁。我和他聊天安慰他:那些“老手”当初还不是这样?多上几次,就会从容,新月转成圆月,自然会光芒闪耀。

他写了不少的诗。以《屈原放歌》为题就写了几十首。诗歌成为他的日记。井下劳动的体验,用诗记下来。尘世间的许多事,也用诗来记录。他的心里装的都是诗。

后来他在诗会上显得老辣了。他的吟唱,浑厚,圆润,犹如古铜。我听到了意外的声音。

有一年卢琼打工回家,我约骚坛社长去看他。他住在仙女湖畔。仙女湖,听起来浪漫,实际毫无美感。湖,就是一眼堰塘,更无仙女之姿。湖边及山坡土壤贫瘠,长些低矮的茶树。他正在摘茶叶。我不知道他家产茶,给他带的是茶叶。他说,我收下了,但是你走时,我也会送茶叶。我俩都哈哈大笑。我说,你若送我诗,我则没有回赠。

他家里还是土房子,单家独户,老父亲患尿毒症,但聊天时,听声音还洪亮,不像一个病者的嘶哑,会吟唱,这让我惊喜。卢琼写的诗,他都能吟唱出来。我又听到了古铜般的声音。我感到震撼,偏僻处竟然还藏有高古之音。我找到了卢琼诗歌吟唱的源流了。原来,祖辈也是通音律的。祖父教了四十八年私塾。文化的基因是代代遗传的。声音和对诗的忠诚,也是遗传的。父亲把希望放在卢琼身上,吟唱不能断根,诗歌要进行到底,就是当一个农民,有了文化也能扬眉吐气。以前我觉得卢琼写诗是孤军奋战,哪知他是有靠山的。这时我觉得土房子并不简陋了,诗歌的气息充盈其间,一切变得古雅。卢琼将诗一首一首捋出来,父亲一遍一遍吟唱,我都录进手机,怕漏掉一个音调。有人认为骚坛的吟唱不合时宜了,框框多,束缚人的手脚,诗人的性情怎么纵横恣肆呢?但是我觉得丢掉了传统和美的韵味也很可惜。纪念屈原,放开我们的喉咙,回到楚音最好。

每年春节过后,他又打点行装,早早出去打工,多挣点钱,为了参加诗会,每年都要损失几千块。后来干脆辞掉了远方的工作,在近处找一桩事做,虽然有些损失,但离故乡近了,信息也灵通些,少赚点钱可以,错失了诗会是大事。

对于偏僻的乡村,一个人的出路,除了读书、当兵,就只有出去打工。这是农村娃的宿命。乐平里的面貌,虽然日新月异了,青年人还是愿意出去闯荡。

也有回村的人,要么挣够了钱,想干点出头的事,要么做点诗歌的事。有人放不下诗歌。

我认识秋木,也是一个走出村庄又回到村庄的打工者。

初去宜昌,他在街上卖油漆,没钱租住房,晚上跑到江边在荷花亭下过夜,亭子四面空洞,躺在座凳上心里一直揪悬着,偶尔闭会儿眼,觉得总有可疑的人在周边晃动。夜晚最难熬,他巴望天早点亮。荷花亭子下,他挺过了一个夏季。这是他的屋和家。老家的女朋友,听说他住在露天野外,断然分手了。

亭子下,秋木写了一夜告别之诗。

后来租了四个平米的房子,没床,他就偷偷地将别人丢弃的一个小床拖了回来,一间屋里刚刚能放一张小床。不用再去亭子下了。真好!

在城里他不坐公交车,因为要花钱。街道的路和村庄的路有什么不同呢?山路弯弯不知有多长,腿累过吗?不论怎么劳累,他都会步行回到租住房。一个夜晚,正走在一处偏僻的街道,突然遇到三个人,围上来,抢了他的电子手表,搜走了身上的零碎钱,连近视眼镜也抢走了,还打伤了他。他胆怯了,但还是要走。

他在游轮上做过工,往往来来在江上漂泊;他与合伙人卖电器,生意惨淡,几乎破产;回乡办商店,家家户户赊账,他难以为继;又返回宜昌卖锅炉,债务告急,与人争执,积怨不消,反目成仇。岁月就是波浪,秋木时沉时浮。秋木的打工历程,没有一丁点快感,身心疲惫极了。前面不知是什么怪物,处处为他铺设的是艰苦之路。

生活这么苦,秋木却爱诗。

或许生活就是喂养他诗歌的粮食。只是自己处于困苦之中,不能自拔,不明白生活就是馈赠,生活之苦,在成就诗歌的重量。

他十八岁开始写诗。人生低谷不断,但他对诗歌不弃不离。他身载重负,诗歌成为他的拐杖,与他趔趄同行。

每年生日,他都会给自己写首诗,编织一个好梦。也许别人的这一天,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而他只有孤寂。孤寂中的诗歌,是一枚蛋糕上的蜡烛,秋木在当晚点亮自己。孤独并不是个坏东西,至少酿造了诗。

秋木加入了骚坛。当上骚坛秘书长后,诗歌成为他的事业。人的生命,只会出现一个春天。秋木的春天来临。他闻到故乡生动的气息了。天下每一桩事物都在等待。少年气盛时,困苦在等待他。历尽沧桑后,原来是诗歌在等待他。是秘书长了,一个重要的角儿了,善待诗歌就是大事。诗与生活,得两头兼顾。准备诗会,联络组稿,搭台赋诗,接待诗友,都是具体的活儿。秋木乐意,这是他最上心的事。现在,苦难在诗歌的面前就是一堆废渣。

归来。干脆归来。回归故乡也能做一番事。外面五颜六色并不都是精彩的。

夏天,我驱车前去看秋木。秋木一副白晳的脸,并不像从沧桑岁月走过的人。他正在兰苑里忙碌。兰苑里外,画了不少画儿,满是兰草兰花,画上配诗,全是屈原写兰的诗句。秋木说,这是一大片“屈兰”,屈原的“屈”,兰花的“兰”。我仿佛看到了屈原种兰的踪影。参观了几个大棚,培植的都是兰,他要做兰的产业。我开了眼界,认识了不少品种。秋木接我吃饭,话语不断,他有一张销售员的嘴,讲了他的许多故事。临走,他即兴写了首“屈兰”的诗送我。

花儿凋谢了还会再开,鸟儿飞去了还会归来。秋木归来后,心里宁静了。

乐平里很多人走出山谷后,去了遥远的地方。走时背上一个破包,回来时有人满载货物,高唱凯歌,也有人两手空空,也有的带回的是一沓厚厚的诗歌。

村庄是搬不走的。诗歌也会永远存留。

这里是诗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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