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怜故乡水

2024-12-31 00:00:00袁凌
长江文艺 2024年8期

四十岁以前,我经常做一个梦:

我贴着溪流往上飞,两面山坡极近,只伸得进一个手指,石头是溜黑的。穿过峡谷进入一个小小的山荡,扑面是阴凉的青色背景,很深,大幅的水在近处泻下。不能叫瀑布,不是那样气势逼人,一点也不破坏幽静,倒像在无声的远方,满地只有菖蒲和水荷叶。我感到和家乡隔绝的孤寂,又有湿润的欢喜,水气升上我头顶,没有阳光,阳光洒在外面万里青翠逼人的原野上,离这里很远,很远——我是在一口井,一个洞里,从伙伴们的躲猫猫游戏中走散,到了别人不可触及的源头,心已经变了。

我认识这里,妈妈打猪草带我来过。有一年秋天妈妈说,“走吧,我们上大溪沟去打糠。”我很乐意地陪着她走过半溪湾,走上倾斜的山地,一直来到冯家梁垭口下方,沁水从茅草地中渗出,牛踩出了深浅的汪着水的脚窝,这就是大河的起源,姨婆婆一家住在这里。妈妈没有全心去打糠,后来我知道她是找姨婆婆聊一些心事。

我们偶尔会来姨婆婆这里,每次都得到最好的招待。有一次刚好逢上了暴雨,姨婆家地炉子窖里都灌满了水,土屋感觉站不住了,我们躲到山坡上去,七八口人头顶一张大簸箕。雨水瓢泼,天乌红黑暗,眼看着牛脚窝沁水的小沟暴涨了几十倍粗,成了大洪水,裹挟两岸的房屋石坎桑树往下倾泻,姨婆说没见过发这么大的水,是走蛟,指给我们看水面上好像有两只红色的灯笼,是蛟的眼睛,蛟要一路走到东海去,变成龙。

姨婆早已故去,那座土房或许早已不在,那个下午暴雨的场景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往下游走到湾口上,山势收束溪流,成为一个深水潭,四周崖壁峭拔。潭边石坎上有一座小屋,不知来历,屋影深深落下潭底,有避世的感觉,这大约就是我梦境的来源。

听说小屋从前是座旅店,后来由于地处孤僻遭了抢劫,主人遇害了,无人再敢居住,小屋因此废弃。每次走过湾口,想到这宗传说,就觉得山风飒飒,潭影愈加深重,不由得加快脚步。小屋仍旧存在了很多年,像是下游半里路的汪家纸厂,已经无人明白来历。

汪家纸厂的历史要长得多。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只剩残垣了,还有一个灰白的池子,从河中就近引水,大约是化纸浆之用。能开纸厂的都是大户人家,这里的人早已不姓汪,也无复当年纸厂主人的荣光,但却有另一宗出名之处:九朵金花。这家人连生了九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在乡下这自然是一种不走运,却也引发了远近单身汉的遐想,说起来嘴角都会染上一抹神秘的微笑,显出乡下人少有的妩媚。

大溪沟出了湾口,接纳了支流,改叫河坝了,但纸厂往下一直在山峡中穿行,并未来得及展开。流过一段到了石板湾,是从前盖房子开青石板的地方。开石板出过一次事故,死者是我班上一个同学的爹。那天我们正在上课,忽然听说出事了,大家都往外跑,在马路上迎面看见一辆板车,上面拉着红头脑鲜的死人,在阳光下分外刺眼,这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有印象。那个同学很快从班上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从此每当走到石板湾,即使是在正午炎热的阳光下,都会感到一股寒意,提醒我远离这个地方。只有河水在峡湾底部缓缓流淌,平静如昔。

学校在马路靠山的一边,厕所却孤零零竖在马路对面,架得很高,蹲下去时屁股扫着呼呼的河风,夏天算是凉快,冬天却感觉要结冰了。正是在这个厕所里,我领会到了河风的含义,和山风不一样,带有更多的潮润。这也说明河坝流出了山峡,真的可以称作一条大河了,至少是对于身为小孩子的我们来说。学校下边不远的一个水潭,足以淹死洗澡的孩子,成了学校整个夏天严防死守却徒劳无功的去处。

一下课,哥哥和其他高年级的孩子就疯跑去那里,一路走一路脱掉背心,趁十分钟的时间洗上一回;我们这些小不点只敢远远看着,老师们口中淹死人的威胁对于哥哥们像是轻描淡写,对于我却真实,只能由衷羡慕水花中翻腾扭动的肉体,又感到震慑的心跳。男孩们全都一丝不挂,本来也没有人讲究到穿内裤,像是一场大型的人体展出,平素封闭拘谨的乡村的奇观,只有借助河水的掩护才能上演。

我渴望着洗澡,与沁凉的水花融为一体,像哥哥们那样难分彼此,但那要在好几年以后,在这条河很远的下游。

水潭下方不远,河水迎来了它第一条大的支流,叫小溪沟,被人们讹称为小气沟,住在这条沟里的人,似乎也由此沾染上“小气”的嫌疑。事实只不过是为了与大溪沟区分。接纳小溪沟之后,河流也由此彻底摆脱了大溪沟的余味,正式称为八道河。八道河是指河流出境前一共接纳了七条河水,加上发源的大溪沟是八道。

小溪沟是在学校的后身陡然拐弯,横截冲入八道河,落差很大,水势一点也不小气,水口冲出很多大石头,被激浪打磨得浑圆。我总幻想在其中最大的那个上面坐一坐,却从未能实现,水流过于湍急了。加上没能下那个花水潭去洗澡,这是我童年时的两桩遗憾。

下游不远是炭场。炭场时开时闭,开张时从炭洞流出大股洗煤水,将一半河面染成乌黑,往下游延续很长一截。不过炭场总是垮塌,兴旺的时间并不长,河流大体上就还是清的。再往下不远,就到了石拱桥。

石拱桥不知有多老了,从我记事起,它已经遍身霉苔,近于废弃,没人能说清它的来历。没有任何装饰,但顶部青石板镶嵌的拱券致密,显出匠心和某种气质。对岸桥头有一座同样废弃的石灰窑,敞着大口,窑壁露出陈年累月烧灼留下的微红,任怎样的雨水剥蚀也不会消褪。石灰窑不会是兴建这座拱桥的起因,附近山顶有座马鞍寨,人们在战乱时拖家带口过桥,上寨避祸。马鞍中段还曾有一所小学,每天清晨日暮,石拱桥承受纷来沓往的脚步,它麻石条垒成的桥基如此坚实,在学校荡然无存大半个世纪、那一代学生也纷纷谢世之后仍旧屹立,未曾显出坍塌之状,今后不知还会伫立在河上多久。

马鞍寨崖脚大半环绕流水,四面山根壁立围拢,河流进入一个车厢底部一样的峡谷,激浪咆哮,从前无法穿行。我们上学的小路就在峡口与河流分叉,往上攀爬过一架吊岩,进入名为筲箕凹的山荡。山荡里有两股溪水,一清一浊,汇合后在吊岩倾泻而下,形成一座落差几十米的瀑布。并排还有另一条瀑布,是从银洞湾下来的溪水,像是两座门户。银洞湾的溪水还有一部分不循常规,索性漫过了溪岸,穿越生满乔木杂树的崖壁跌下,形成绵延十几米的一幅,像是九寨沟入口处的诺日朗。

按说这是一处幽绝胜境,但我有印象时,它已经开始毁坏了。记忆中我大约五岁,跑下河谷去看哥哥姐姐们修公路,这条通向八仙的公路正在拓宽,岩壁往里被刳掉了厚厚一层,有点像穹顶,瀑布像水帘散落,人身上很容易被打湿。河里堆了横七竖八被炸掉的石头,和小溪沟口的不同,还未来得及被水流打磨浑圆。

打坏的岩壁流出红色的汁水,老人们说这里是九龙抢珠的大地形,龙脉被打坏了,流的是血。以后瀑水渐渐干涸,岩顶上的乔木都枯死了,而附近曾经兴旺的秦家二房也渐渐衰败,人们说都和地形被打坏有关。

修公路的破创只是开始。整个筲箕凹的地层下都是煤,建了国营煤矿,峡谷入口建了过磅的地秤,整天车辆囤积,以后在出口的瀑布正下方开了炭洞,造成了名副其实的水帘洞,又在不远处的岩壁上架设轨道漏斗,作为卡车装煤的台子,整面山壁变为煤黑色,河水也被染得发黑。煤矿鼎盛的那些年,整条八道河的上半截都流着煤水,沉积厚厚的炭衣子,无从洗清自己。

但一旦煤炭生意衰落,几次大水一冲,河流又找回自己的质地,岩床和流水清白如昔,让人疑心它到底有怎样修复的能力,或许蕴含灵性。峡谷的出口有个水潭,上空吊垂藤萝,光线明明暗暗,四围一圈石礁,形状像是敞口的莲花。半潭是瀑布激起的水花,无数珠子瞬间诞生又消灭;半潭静水流深,泛着玉石的青绿,诱惑人下去洗上一回,却无人敢投身,连同一向胆大的哥哥们。原因据说是一次淹死了七个外地小伙子,一个下去救一个,全都没有上来,大约是底部有个漏斗,把人吸走了。

关于莲花潭,大人们还说潭水里曾经升起一朵莲花,现在如果定睛看水面,久了还看得出来。莲花不能厌污,潭里不能洗澡,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从此经常定睛瞅着水面看,却什么也看不出。

有次回乡见到哥哥,听到进一步的说法。莲心中包着夜明珠,正是峡谷九龙抢珠地形的中心,因此会有无数的水花,生灭不息,夜里也泛出隐约的光线,似乎潭底有个隐秘的光源。这些年却渐渐被砂石和煤渣淤塞,地形杳无踪影了。

莲花潭往下有一面滚子坡,滚子坡上除了覆盖的茅草,没有东西可以长久存留。爸爸有一年在银池队输光了钱,回来路上赌气扔掉最后一把硬币,第二天我和哥哥再去翻找杳无踪迹,大约也一路滚下大河坝了。河坝中心有一块房子大的石头,是从滚子坡落下来的,顶上很平,我在那里丢过一件东西。

那次我和哥哥、表弟离开筲箕凹,步行三十里下去广佛上学,走到这里觉得阳光不错,想到大石头顶上玩一会儿,打牌。打完牌上岸继续走时,我把三舅娘送的一大坨荞麦馏馍馍忘在了石头上,走了很久才想起来,来不及回去找,也不敢告诉舅娘。后来听说是被一个过路的本地人捡到了,那人吃了荞馍馍得意地到处讲,传到了三舅娘耳朵里,弄得她很不高兴。这是我一直觉得亏欠三舅娘的一件事,直到她在远离家乡的广佛镇去世。

再走几步路是一片光滑的岩壁,刀劈斧削般齐整,和石板湾的石板一样,连草都长不出来,我路过这里总是想到华山。华山是书上学到的,没有见过,但我想绝壁就是这样子,光溜溜地无处攀缘,不由设想课文里的智取华山是如何实现。一直到现在,我也没登过本省的这座名山,公路旁绝壁的印象却一直在我心头,似乎就此满足了。

我独属的华山绝壁下面,河中有一道木桥,木桥下两扇石板竖立,水流泻下形成一个石门,落差比童年的我身量高出一倍,我想下游的鱼是无论如何上不来了,难怪河的上游没有鱼,连一条钢鳅子也无。即使是有鲤鱼跳龙门这回事,这条河里也没有鲤鱼,至少我们在下游从未钓到过。因此这里就是鱼类的天堑,如同人类的华山。成人之后感觉这扇石门并非那么高,但那时候整条八道河上下也几乎没有鱼了。

下游拐过一个峡湾,又有一座木桥。它的规模比石门上的小桥大得多,却身世飘摇,屡修屡毁。最初它只是座独木桥,供对岸山湾里的两户远方舅舅居住。每年夏天被洪水冲掉,秋天再建一次。后来湾里挖出了卡数很高的煤炭,两个舅舅合力扩建了便桥,竟然能过卡车,当然没多久就被压塌下去,又被第一场洪水冲走了。再建起来的桥不能过大车了,两兄弟用三轮车转运煤炭过河,到桥头上卡车。木桥腰身歪歪扭扭,像一条竹节虫晃来晃去,朝不保夕,就跟他们开的炭场一样,一会儿被查封,一会儿又开张,两兄弟陷入麻烦的官司,还走了上访之路。多年以后煤源枯竭,两兄弟也都搬离了这里,桥便失去了它的作用,终于被下一场洪水冲得杳无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下游没多远,便是门槛洞的出口了。这是八道河的第三道,水口有一道整齐的崖隘像是门槛,由此得名,一个洞字则说明了山谷的幽深。河口交汇处对面的缓坡上,坐落着几户人家,他们似乎几百年来在此居住,并没有什么担心;但或许是上游开采煤矿太多,洪水也就涨得更猛。有年夏天我路过这里,猛然看到正对河口的第一座土房子被削掉了一半,整整齐齐地剩下另一半立着;后面一排的土房子整体还立着,但洪水从屋中心穿过,留下前后两个一丈多见方的大洞,代替了从前的大门和后窗。意外的是大洞前小马扎上坐着一个男人,端着碗在吃饭,就跟他从前在好端端的屋子门前吃饭一个样。

这两座房子后来修补好了,人们照常居住。下一次洪水来时似乎有意放过了这里,却在不远处光顾了对岸,好几幢房子的边角和山房被洪水捎走了。低矮的河堤没有起什么作用。人们也是修好了屋角照常居住,等待下一场不知几十年一遇的洪水。

对岸的花屋没有遭受洪水之虞,显出古人的先见之明,它是八道河最有名的一座老房子,尽管已经衰落得只剩片瓦残垣。所谓花屋是指雕梁画栋,带饰的山墙门楼,甚至还有鱼塘,显出这里曾为大地主宅院的气派。大地主姓舒,他家衰败无遗的原因,据说是老爷欺负丫鬟生了孩子又想弄死,顿顿喂她吃猪油拌糯米,结果没吃死吃成了傻子,身高也停着不长,成了远近闻名的侏儒。后来大地主被扫地出门,以后在三年饥荒中过世,后代远走他乡,只留下侏儒母女在这里度日。我上下路过时好几次看到过她,在门槛上摘菜剥蒜,人比门槛高不了多少,终身未嫁。

同样在三年困难中过世的,还有一个叫谌赞桶的贫农,这件事是我在电站上游不远听来的。当时一行人下白果坪看电影归来,带着点意犹未尽的兴奋往筲箕凹走,一个老辈子说起了谌赞桶。他力气特别大,有次一个拖拉机头掉到这段河里,他硬是一个人抱了起来。他的饭量也特别大,一次要吃一桶,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力气换不来饱饭,他就倒下了,比别人都倒得快。河水汩汩流淌,黑暗中闪着微光,这件事情从此留在了我心里。

电站也是过去年代的遗物。它开辟在河对岸一处悬崖上,和这岸只有一道近似独木的桥相连。桥下方水流太急没下柱子,只有两端崖壁人字的支撑。这边的桥头又高于电站那边,整座桥是倾斜的,似乎随时在摆动,桥下水花扑打崖壁,溅起湿气,长年沾湿桥面木条,长出发黑青苔。我疑心有任何人敢于过桥下到电站去,但电站里确乎有灯光,有次看到人影晃动,并且木格窗下停着一辆自行车,这是那个年头“搞工作”的标配。他是怎样过去的呢?这是一处孤绝一世的存在,这个人,这座电站,这道桥。

多年之中它被废弃了,灯光熄灭,那座桥也终于无人经过。但近年的小水电热潮中,它却被重新发现,拓宽了引水渠,改建了房子,大约也加装了大功率水轮机,轰隆的声音隔河听得真切,一道人工瀑布从半坡倾泻而下。同时这段河流却干涸了,水全部被引走发电,难以想象曾经的水汽蒸腾。这种大河水干的情形从前只在赌咒发誓中出现,如今却到处成为现实。木桥却消逝了,对岸新修了去电站的公路,不再需要它。

终于到了白果坪。那个年代,白果坪是公社,两县交界的大地方,也是八道河唯一一处算作宽阔的坝子,来自八道河主干和第三道支流黑沟的汇合冲刷。没人知道它和白果有什么关系,没见到一株银杏树,但有很多白房子,包括大屋顶的公家瓦房。站在河口大桥眺望,上游两岸疏落的白房子让我神往,有一种安宁干净的气氛。人们可以在河中洗衣,院坝乘凉,隔水眺望。许多年中这是我神往的居所,总会想到在这里生长的人,会有怎样与我不同的记忆。直到白果坪发展得过于膨胀,却又同时在衰落,以八道为名的乡政府撤并了,只是作为过往物资的中转站。那些白房子都蒙上过路煤车的灰尘,从前街上的杨柳树被连根拔起,还算整齐的街面变得拥挤混乱。连汇合的河流也不能安抚这里。

鸡冠峡是八道河的咽喉,峡名来自于锯齿状的顶峰像是鸡冠,从前也做过躲流寇的寨子。峡谷长一里路左右,宽却只有几米,河流强行在黑火石之间冲蚀出了一条罅隙,人类的公路又拓宽了缝隙,但会车时仍旧进退两难,时常出事故。我们路过时心惊胆战探头往悬崖下看,峡底河谷里往往横陈着一二辆卡车残损的骸骨,因为难以回收而一撂数月,至于里边的人自然九死一生。山风呼呼,遍地阴翳,加深了内心的悚惧,我们加快脚步匆匆经过,还要提防堪堪擦身而过的大车,每次走出峡口都算松了一口气。

对岸的景色却极美,山体保持峻极险巇的原貌,只在半崖有一条引水堰洞穿过,时隐时现,缺口处流水泻下,冬天结成一幅幅悬挂的冰笋,连绵几十米,像是专为这面的行人准备的奇观,却鲜有人伫足凝望。

我想,有暇领会这番景色的,只有那位曾经长期住在峡中一处罅隙的“妇联主任”了。说她是妇联主任,其实只是个女乞丐,大约因为招摇过市,得到了这个外号。她在峡谷里边,却是长年无人说话的,一床肮脏凌乱的被褥和一把瘪掉的茶壶、一小把木柴灰烬,无言地说明着她日常的生活。冬天雪封住了峡谷,与她终日相对的,只有这面绵延的冰雕,偶尔有一根笋碎裂了,跌下深谷,半天听到“咔”的一声。后来她终究不知所踪。

比她好上一点的,是那些来过人世一遭、只留下了一丁点儿踪迹的人。峡口紧下边半坡的灌木丛里,埋着两座坟,是一对先后去世的亲兄弟。他们都是在煤矿里染上了尘肺,得病之后失去了妻儿、财产和房子。我跟着哥哥穿过茅草小径去到弟弟坟前,哥哥负着手在弟弟草草垒就的坟头前沉默,我问他是否也患上了尘肺,他说没有。没过一年,他却也去世了,去世之前以打豆腐沿路叫卖为生,直到再也无力出门,人们在租住的棚屋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已去世两日。村里出了点钱,把他和弟弟葬在一起,俯视刚刚流出了鸡冠峡的河水。河水在这一段变得平缓,河边一带疏疏杨树林,阳光淡薄,就像某种抚慰。

引水堰不远处就到头了,进入电站的两根冲水铁管,由于借助了鸡冠峡地势的险峻,看上去有一里路长,落差上百米,能隐约听见铁管中急流的呼啸,冲入河谷底部的水轮机,带来给整个八道乡的供电。这两根铁管是八道河途中最壮观的人工景观,每次都使我有些茫然出神,想到遥远他方的一些事情,甚至异国。那些伟大的工程,理想和奉献,社会主义图景等等,唯恐将来自己不能参与。

一座石拱桥,单拱的跨度很大,桥头石墩上刻着“白水溪桥”四个字,字体和桥墩桥身一样古朴坚实,多年承受大车奔驰。白水溪是八道河的第五道,大约因为来势陡急一路泛起水沫,得了这个几分雅致的名字。

有一年,三舅打发长子富哥哥去下游的红藤沟,拜望他未来的老丈人,其实也是他的亲舅父,要娶的是他指腹为婚的亲表妹。富哥哥另有所爱,不喜欢这个瘦小的表妹,他喝了一肚子闷酒,回来路上经过白水溪桥,下到溪边去喝水,就在河边醉倒睡去了,肩上掮的丈母娘赠送的猪脚落在水里,醒来时已被湍急的溪水冲得杳无踪影。这似乎预示了富哥哥近亲姻缘的前景,结婚之后生的孩子一个智障一个体弱,多病又勤苦的表嫂早早去世,埋在人户搬空了的筲箕凹山荡里,丛生荒草。

红藤沟是八道河的第六道。沟口架着一座铁索桥,很多年前县电视台在这里拍过一部戏,男女主角剧中在桥上送别,从此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但这没有改变红藤沟的贫乏,除了红藤它似乎别无出产,还不如地处高山的筲箕凹富足。那条被表哥弄丢的猪脚,已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好东西。

沟口下边不远有个不起眼的小潭,但这是夏天我们从广佛上来钓鱼洗澡的终点。也许我和哥哥选择这里为终点,并非为了去铁索桥晃上一趟,而是想到了表嫂的老家。除了营养不良导致的瘦小多病,她是个无可挑剔的贤惠女人,我们在山村都受过她的照顾。在那个小潭里,我们什么也没有弄到,但在下游不远的鱼洞子里也是一样。

鱼洞子有个离奇的传说,据说,它的洞底通到东海。每年春天,海里的鱼从洞中涌出来,捉都捉不完。那是一种体型修长的潜鱼。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请教捕鱼的老年人,知道鱼洞其实并非通到东海,只是比较深的岩洞,一些鱼冬天潜进去冬眠,开春之后纷纷游出来,给了人们捕捞不完的印象,其实捕多了也就绝种了。以后拓宽公路的岩渣又堵住了鱼洞,到我们经过的时候,一只鱼也没有钓上来过,毕竟这里水流湍急,没有适合栖息的水潭。

过了鱼洞子,八道河走完了所有的峡谷险途,变得平坦,甚至迎来了叫做“码头”的地名。

小时候听到“码头”,总觉得会有深河大涧,许多船只停靠,引起无限遐想。实际只是第七条支流岁命沟入河处,水并不如何大。但我想,这也许与电站截走了一部分水量有关,以前真能通航?按老辈子的说法,大河里的水总是越来越少的。岁命沟比红藤沟略为富足,有竹棍的出产,鱼洞子山上又产桐油,或许是从这里装船起运吧。但即使是最老一辈的人,也没有任何记忆,只剩下这个顽石一样的地名了。

钓鱼潭在大寨子脚下,一串几个。大寨子是八道河最后一道迂回,转过山去就是广佛坝了。这一带水流平缓,像布面一样只是偶尔鼓荡波纹,石头宽大好藏身,头顶藤萝遮蔽炎阳,大约因此会有那么多的鱼。钓竿垂下去,清晰地看见鱼群在诱饵周围试探,不一会儿就钓起一条来,以麻鱼、白坝子为多,也有桃花子、钢鳅、黄大拐子。桃花子身上闪着弧彩,钓上来很开心。最后一种就是黄辣丁,我们嫌弃有刺有时会扔掉,没想到以后成为餐桌上的珍馐。我们在这里乘凉兼垂钓半下午,直到夕阳落到大寨子后边,光线暗淡下来,而手边的杨柳枝已经穿满了鱼。有一次数下来,哥哥和他的伙伴竟然都有一百二三十条,我的也有七十来条,满载而归。走到潘家湾,月亮升起来了,鱼鳞在手下闪闪发光,像拎着一条银鞭。

我们总是爬上公路,不敢顺河谷走,因为会经过广佛电站大瀑布脚下,那里从前也是刑场。

我在广佛乡上小学的时候,好几次在学校操场召开公判大会,卡车上架着机枪,一溜子杀人、强奸、抢劫、反革命犯五花大绑跪着,宣判后其中几个插了刑标的被架上卡车,卡车向着潘家湾方向开动,刚才黑压压的操场瞬间空了。所有的人跟在卡车后漫山遍野追逐,其中包括脚力不佳的我,刚跑过潘家湾听到枪响,到了地方,不敢太凑近去看,隐隐只看见两个犯人倒在地上,法医在验尸,稻田边围观的大人们窃窃私语,说是脑袋打了几个洞之类的。声音混在瀑布的轰隆声中听不清,水汽阵阵隔着河谷扑到脸上来。或许这也是刑场选在这儿的理由,枪声不会显得过于刺耳。

尸体很快由犯人家属收走,那片湿气扑打的稻田和河滩却成了畏忌之地。尽管它时常有着彩虹的美景,是课本中李白诗句的最现成例子。下游不过百十米远的乌龟咀,却是人头攒动的小孩消夏乐园。光屁股跳水的小孩像一盘饺子,从乌龟石上连串地下到水里,半天才从远处冒出来。水有几个人深,我开始不怎么敢,后来也学会了,哥哥他们更是游刃有余。经常也听说有小孩没冒出来的,却从未阻止整个夏天下饺子的进程。

我是被哥哥的一个朋友扔进水里,强行学会游泳的。之前只敢在沙滩上爬,两手撑着河底试探拍水,一直漂不起来。全无防备之下,被扔进水里的一刹,肯定地觉得自己要淹死了,一个半透光又幽暗的水底世界,全是陌生的珠子,无法呼吸,哥哥把我捞了起来,他的朋友在一旁呵呵坏笑着。说也奇怪,那一刻我忽然就能浮在水上了。

整个夏天,我们会从沿着河流往上走几公里,洗上十来场澡,直到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像面条一样软软地下在水里。渴了就喝河水,直到有天变得不适宜。一路钓鱼,直到后来下毒的人太多,再也钓不到,连用竹棒就能一束束扯上来的钢鳅也消失了。

河水绕着须弥山脚流过潘家湾,迎来了八道河的最后一道,南大溪。从南大溪以下,八道河就改叫太平河了。整条河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变化,由生到熟。南大溪往下一段河道,河底有平缓的石屿起伏,水流现出迷离的波纹,似乎含有磁性,在正式经过市镇之前,有意放慢了步速。

有一年,我和哥哥站在广佛街背后半山,他指着八道河由来的方向说,你看,这是有情水。从深山里出来,并没有直冲广佛街,而是有一个迂回,特意环绕着镇子经过。我们在镇子上生活的那些年,从没听过发生大的水灾,冲毁哪座屋子,所以叫做太平河。灾祸是以后的事,广佛镇越来越膨胀,把从前环绕的河流包起来了。楼房栖身到河道里,夏天一涨水不可能不成灾,有情的事物终究变成了无情。

中考那年,班主任吩咐,你们就不要等班车了,挤不上去,自己走路下县城吧。恐怕沙家河口那里涨水,要提前两天。

走路下县城,是和翻山的公路分道扬镳,顺着太平河的流向。我从来没有到过塘防街下游,因此除了畏怯路途遥远,也有不小的向往。

我和哥哥是同一级。那天约上另两个同学启程了,很快就走出了我熟悉的塘防街,过了月亮岩。月亮岩很陡,只能悬空凿出栈道,脚下是深潭,让人心惊。后来知道,这是清代白莲教起义最后覆灭之处,可惜没有树碑记录。太平河曲曲折折,印象最深的是过了好几次铁索桥,都要比红藤沟口的长很多,晃很多。最险的一座,桥板有一段七零八落,缝隙间瞥见生锈起毛的钢索和滔滔河水,我几乎要放弃了。后来还是半趴在桥上过去,并无成功的喜悦,倒像是受到了不可恢复的伤害。

到了沙家河口,倒没有老师说的那种涉水而过的惊险。但接下来告别太平河翻山的路途,才是考验人的开始,一直到傍晚才翻过山垭望见县城灯火,被一道流水环绕。

如果一直沿太平河走下去,会遇到螺丝石的天险,修公路固然艰难,连小路也过不了。以后在那里修了水库,供县城人吃水和发电。又过了很多年,终于凿穿螺丝石的天堑,沿水库修通了公路,可以沿太平河道一直下平利县城了,一路上要穿过好几个隧洞。

家乡山地崎岖,没有大的天然水面,水库修好后成了本地一景,政府雇施工队镌刻了“古仙湖”几个斗大的字,刻在临水的悬崖上。包工头是我后来认识的一个朋友,也是画家张雪峰。他在水边搭一间棚屋住了下来,起初是讨要被拖欠的工程款,以后索性临湖写生,当起了画家。我去棚屋玩过几次,陪他在附近的山溪里捡木头做根雕,在月夜的棚屋前喝酒吃凉菜。面对粼粼湖光,也曾经解开捕鱼人的筏子去湖面划船,就近辨认他当年指挥刻下的几个摩崖大字。他对这一片山光水色着迷,胜于自己千里外的家乡,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

他的绘画之途不算顺利,后来总算加入了省书画家协会,还获了一个奖,自创的“雪峰画派”有了点小名气,却被本地一个二流子盯上,为贪图棚屋阁楼上的几条烟,竟然杀害了他,凶器就是用来做根雕的斧子。去世之后家人拒绝前来认领骨灰,棚屋作为敏感现场被围上了警戒带,后来终究倾圮消失。每次坐车路过那一片空旷水面,我还会想起身为异乡人的他来。

河水穿过了螺丝石的隘口,奔腾而出,改名叫冲河。在下游平利川道的冲河口,我曾体会过它的浩大宽阔,溢满了整个隘口,平滑水面下暗流迅疾汹涌,使人难以立足,几乎要带走那些大片光滑的石头。

古仙湖大坝修建之后,已无复冲撞奔腾的气势,河水大部分被隧洞引走,坝下只剩萎缩的细流。不过在最终衰萎之前,它曾经两次冲决在修建中的大坝,引出一宗偷工减料的腐败窝案,让一干官商落马,算是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以后由于水质下降,水库不再适合作为县城饮用水来源,更多地变为了一处湖光风景。

冲河进入川道,汇合了从长安坝来的支流,正式更名为它在地图中的名称:坝河,不久就流经平利县城。我从上高中到大学,来去县城的那些年,它还称得上清澈,有一个龙潭,总有很多孩子洗澡。但也有一个大患,是上游不远的造纸厂,每到排放碱水的日子,河面一片乌黑暗红,气息刺鼻。这种场面震惊了乡下来的我们。后来它终于衰落了,直至倒闭,很多年中不再排污。

但大学毕业那年,我回到县城实习,却意外地在碱水中洗了一次澡。当时我去运输公司的修车厂看哥哥,遇见他从地沟里爬出来,满身油脂地带我和一位表弟去河里洗澡。到了河边我和表弟都傻眼了,满河泛着泡沫的黑红色碱水,原来那个造纸厂被私人买下,又活过来了。哥哥却说,这水没事儿,还消毒,我已经洗过两次了。

他若无其事地脱掉衣服,走到河中间,撩起水往身上浇,又伏下去游起来。我犹豫了一会儿,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也脱掉衣服投入河中,跟着哥哥游起来。表弟坚决不肯下水。碱水的刺鼻味道比以前轻了很多,掠过肌肤也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也许哥哥说得对,两个人就在这样在黑红色泛着泡沫的河水里游了一遭。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

我不知道那家造纸厂还排放过多少次碱水,等我出外上学再回到家乡,流过县城的坝河已经大变样,龙潭和沙滩都消失了,增设了几道橡胶坝,流水变成了梯级的水库,造成平湖环城的景观,配合休闲步道。这是眼下的时尚,缺陷是河水流速减缓,水质下降,再也没有人能在河中游泳了。夹河两岸开了很多农家乐,有一次夜里我站在桥上,目睹大半幅河面几乎凝结了起来,大片火锅底料的油污闪闪发光,一个伙计正端着残余锅底往河里倾倒。

直到流出县城的地界,坝河才又恢复了河流的样子,不疾不徐,据说从前可以通航,从平利县城一直下汉口。我曾经认识一位老航道工,他说在大跃进的几年,自己还曾经负责疏浚坝河河道,亲自带了两艘小划子装上粮食,从县城下游长沙铺漂流到汉江,因为回程拉纤实在太不划算,最后放弃了。但眼前的涓涓细流,显然无法负载船只,为什么所有的河流据说从前水都要大很多呢?

长沙铺附近的坡上,近年修高速路发掘出两座古墓,文物部门清理后没有完全回填,一位朋友带我去看。墓穴空空荡荡,黄土半掩的墓壁露出有楔形绳纹的青砖,据考证是汉代的。我想遥远的先民们,安居在这面缓坡上,面对的是怎样的坝河,他们会在滔滔河流中自由地行船、游泳、捕鱼吗?那时候的河面上,远不是今天的寂寞。

长沙铺往下,河流再一次和去市里的公路分途,它对人世弃弯取直的逻辑并不遵从,只是沿着曲折不已的河谷,进入连绵起伏的女娲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在女娲山的腹地,我见过一次它遁世的面容。那天我和小絮离开她任教的任家垭小学,去看乡人口中的大河。沿着松林覆盖的山谷一路前行,走了十几里路,脚下缭绕的小溪终于到了尽头,松林荫蔽之下,大河没有前奏地出现在眼前。它确实是一条大河,拥有足够的容量,却又如此安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整个隐遁在连绵的松林之中,似乎阳光都只能透过树冠泄漏到水面。我从未见过如此隐藏自己的一条大河,与离开县城时相比,它全然恢复了自己的清澈,陈年累积的松针在水底清清楚楚,河声似乎也被松针完全吸收了。

休息好以后,它将重回人世,更为宽广、平缓。一个傍晚,我、父亲和哥哥一起走在魏汝区的公路上,早就没有了班车,我们只能步行十几公里去爸爸调任的医院。公路傍着大河,爸爸说,这是从县城流下来的坝河。再往前流出了县境,就会汇入汉江。

河面宽广而弯曲,有很大的迂回,每走过一道弯,都要花费很长时间。月亮刚刚升起来,河面闪着微光,有些地方又是山坡投下的阴影,我想到一首叫做《月亮河》的歌曲,心里涌起模糊的幻想与憧憬,又夹杂着某种永不复返的遗憾。前一年妈妈刚刚去世,身边的父亲褪去了他惯有的严厉,话语柔和,在微弱的河声中显得深沉。似乎说起了很多事,很多人,又一件也没有记住,只是知道走过了一道迂回的河湾,又一道,父子三人从没有这样亲近地同行。脚下已经很累,却又似乎希望这样的旅途不会结束。

我们终究只能陪伴大河一小段路途。它向着前方蜿蜒,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多年以后,我在汉江边看到了坝河的归宿。此时它已经流入邻县旬阳,改名为吕河,汇入汉江。它很自然地就成了汉江的一部分,交汇处没有泛起一点波澜,连水色都没有差别,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不如说这是更长旅途的开始。我想到了童年时那条走掉的蛟,它是否到达了这里,又随着汉江去往更远的地方?那时坝河和汉江上还没有众多的水坝,它无须面临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也顺着江流东下,到了遥远的地方。多年后我在上海吴淞口眺望长江,忽然想到,这里边也含有家乡的一条河、一滴水。它们终于走完了迢迢的路途,来到这里,即将汇入大海。我和它们相伴的旅途,其实从来没有结束。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