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来过

2024-12-31 00:00:00刘大先
长江文艺 2024年8期

如果你到过北川羌山,你就会明白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如果你曾夜宿白草寨子,你会见到杜鹃花瓣清晨的露滴。

黄昏走过安昌河,让我送你一颗少年之心。

——题记

2005年,初夏,我刚工作不久,受委托去湘潭办一件事情。忙完手头事情后,绕道到相距不远的长沙见朋友。湘潭的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心情烦躁,见到朋友时天色已经暗黑,夜晚降临。两个人在彼时尚存的“堕落街”吃饭,因为某些问题观点不一,悒郁不乐散去。我找了一个偏僻幽静的老单位招待所,冲了个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在床单上。招待所里可能只有我一个客人,非常寂静。想着此行的无意义,我坐在简陋的椅子上,默默对着墙抽烟,被疲劳击倒。第二天醒来,推开窗户,看到对面石头垒砌的墙上爬着一株牵牛花。翠绿的藤蔓蜿蜒在青灰有着黑色水痕的石壁上,开了一朵紫蓝的花。

2008年,暮春,从宜昌到万州正在修一条可能每千米造价一亿多的铁路,我跟随一个团队去沿线调查,山路崎岖,颠簸不已,每天除了看高峡间的路桥工地,就是乘着小轮车下到地下看巨型盾构机挖山,非常疲倦。有一天傍晚,可能在马鹿菁或者齐岳山,暮色苍茫,眼看着山谷间渐渐暗下来,腹中饥饿,身体困乏,在碎石路上转弯时看到对面光秃秃的石头高坡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老汉,像一座石雕那样一动不动。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走了很远回头看他还在那儿,风化了一般。他好像在观看整个寰宇一样,凝视着暗青色的苍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2010年,孟夏,与朋友从纽约开车去布法罗,走错路,往西弗吉尼亚绕了一下,下半夜经过宾州,月在青天,远山暗影起伏,道路延伸向前,无穷无尽。经过一片丛林,老远望见一头硕大的麋鹿,犄角高耸,如同森林之神。我们放缓车速,停在那里,等着它施施然走过。彼时四野俱寂,苍天净朗如白日,心地皎洁同明月,唯有无限惆怅荡漾。

……

这些生命中偶尔经历的瞬间,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浮现出来。后来回想,多是青春韶华时节,然而大部分的轰轰烈烈都已经远去。我已经记不起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只有这些孤独而纯粹的片段,在记忆之海中泛起稍纵即逝的浪花。那些属于自我的时刻,从平均而无个性的时间流逝中跃升出来,不再从属于任何一种别的社会关系网络。

那样的时刻其实是极为稀少而弥足珍贵的,在既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中,不可能将经行的每一个瞬间都记住,也没有必要。除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自我缺席的空洞时间。空洞并不是说空虚无事、穷极无聊,而是因为绝大多数绵延的生命时间都会被切割成碎块,规划进某个社会生涯阶段当中,在学校要遵守课程的日程,工作以后则要按照公司或者单位的制度时间,当有了家庭之后,会搅合到更为错综复杂的日常琐事之中,从而不得不将自身切割为无数面相和身份以应对不同的人际与事务。不同的面孔与性格,不得不在某种经过反复验证的频率中用类似的声调说话,表达一些看上去确定不移的观念,那个个性化的自我不得不一步一步退隐。

人到中年,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一些感触,只不过许多人会回避这个可怕的事实,选择更为喧哗的方式去遮掩它,比如去聚会游乐、宴饮唱歌,或者从事更为繁忙的工作。那可能也是一种自我,行为本身就构成了本质,只不过我总是充满疑心,一切的繁华、扰攘、喧嚣都尘埃落定,所有的舞榭歌台、春风得意都暂时消歇,会不会有某一个孤独的时刻,也会有些怅然若失?在现实世界之外,有没有一个想象性的世界,来填补单向度的不足,为生活的光谱增添不同的色彩?那是我们内心深处住着的未曾苍老的少年。

少年的心胸没有封闭,对世界带有好奇,希望能丰富自己的人生。不同的体验与感受才会构成更为丰富的人生,在对照、落差、反衬之中,人们才会对自己的惯性日常进行一定程度的反刍与反思。我选择到北川生活一年,多少有些这样的想法,江南与华北、东海与西域、东半球与西半球,我都有过经历,却没有较长时间在西南山区生活,也许从一种日渐程式化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一段时间,会给身心带来不一样的砥砺。去往北川挂职副县长,并没有任何浪漫的想象,因为我很清楚不会有,迎接我的将是比我在北京更为严苛的纪律和更为忙碌的工作。不过,它是我重返少年之心的奋力,跳脱出此地此时的现实和心态,走出学术生涯和阅读所有可能导致的危险:封闭、保守、窄化。

在北京动身前都想好了,要去规律地生活,调适一下紊乱的作息,我甚至还在行李箱中准备了一双运动鞋,准备每天早上起来沿着安昌河畔的塑胶跑道晨练——之前有朋友告诉我,北川的空气纯净,草木茂盛,河畔是极佳的晨跑地方。

带着对未知事物的憧憬和兴奋,大清早赶往大兴机场的路上就烙上了魔幻的色彩。机场北线上,两边晨雾弥漫,眼中只有一条看上去无始无终的灰白色道路,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轨道中做着永无停歇运动的电子,而宇宙茫无涯际。经过一段冗长到几乎要疲乏的行驶之后,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标示有“北京”字样的收费站,它如同一个南天门,但是过去之后并没有发现天宫,还是一条灰白色的道路,那时候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心理,就好像悟空忽然发现自己进去的是小雷音寺。

这种感觉兆示了我在北川此后的日子——我一次也没有按照预先规划的去晨跑,同样总是熬夜到凌晨两三点,然后在第二天一早顶着黑眼圈爬过后山去上班。我似乎没有太多的变化,但是内心知道还是潜移默化了。我完全远离了学术界,并且也没有因此感到焦虑,因为一个全新的世界打开了,一种不由自主进入的、忙忙碌碌的、热火朝天的、永不停歇的生活。它是世俗化的,有时候带有庸俗的气味,却又无比真实、坚硬而令人踏实。

这样的生活中,同样是没有孤独自我的,却不会感到怅然若失,因为它将孤独的个体硬生生从心灵世界和间接经验中拔出来,逼迫着你睁开眼睛、移动身体,同时接受纷至沓来的新鲜经验,不知不觉中你已经被改变。

最大的感受是加深了对科层制和剧场生态的理解。科层制中有着隐而不现但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我接待过很多上级部门来视察、检查和督导工作的大大小小的领导。那些人里鱼龙混杂,大部分维持了基本的社交礼仪,也有少数人官小威大,横眉倨傲,用鼻孔说话。换作以前,我肯定就不再搭理,免得给自己造成精神内耗,不过在北川的角色决定了我必须承担好自己的责任,所以一路小心翼翼地陪着,不断点头诺诺。公共文化要求人们有合乎常规的仪表与情感表达方式,这是一种“规矩”。我逐渐意识到,那是他们的印象管理,在表演威仪或者礼貌,实际上是对旁人的反应充满期待,只要客观地看待,这就是一种剧场化的社会行为实践。

个体与系统之间,个人的能力倒在其次,只要一个组织制度完善,哪怕组成系统的具体环节并不十全十美,也能够正常有效地运转,未必需要能力超群出众的能人。这就是为什么特别要“讲规矩”的根本原因。即便换个角度来说,这对于一个原本长期只有学院经历的人而言是难得的经历,工作与生活呈现出复杂交织的面貌,对人的德性的认知也不再以一种纯粹的黑白分明的方式骤下判断。

用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模拟戏剧的说法,就是人们在社会情境中都是在表演特定的角色。“有时,个体会按照一种完全筹划好的方式来行动,以一种既定的方式表现自己,其目的纯粹是为了给他人造成某种印象,使他们做出他预期获得的特定5c2009f475dea2561a48ea071b3a5cf0回应。有时,个体会在行动中不停地谋划盘算着,却没有相应地意识到这一点。有时,他会有目的、有意识地以某种方式表达自己,但这主要是因为他所属的群体或社会地位的传统习惯要求这种表达,而不是因为这种表达可能会唤起那些得到印象的人的特定回应(而非含糊的接收或赞同)的缘故。有时,个体角色的传统惯例会使他给别人带来某种巧妙设计的印象,然而,他也许既非有意也非无意想要造成这种印象。再看他人的情况,他们也许获得了个体努力表达某事的恰当印象,或者也许误解了情境,得出了既不为个体的意图所能解释,又无事实根据的结论。”只是,“表演”这个词在日常生活中似乎被污名化了,带有了情感色彩和价值判断,如果我们将它的底层逻辑揭示出来,事情就一目了然:假设一个人处于社会情境的需要,一直在表演君子的样子,如果他持续不断、坚持不懈,演了一辈子君子,那他就不是“伪君子”,而已经成为了君子本身。

最初触及社会表演和人性复杂性是接触到开茂水库之事。水利水电的工作原本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但我来了不久,分管副县长的妻子生二胎,他回去休产假,我就替他去成都学习水电站和大坝管理。水利问题原本我就挺感兴趣,不仅源自于青少年时代的家乡屡次被洪水淹没的记忆,同时也是对这个被称为大禹发祥之地的深层次了解的愿望。几千年前,大禹就开始治水,几千年后,洪水依然是需要面对的问题。

学习回来,正赶上县委书记下乡办公,我跟着去的第一站就是擂鼓镇麻柳湾村的绵阳佳成建设有限公司。这个公司现在是绵阳水务(集团)有限公司“引通济安”工程的勘察、设计、施工总承包(EPC)。所谓“引通济安”就是调通口河流域水资源为安昌河流域补充生活生产及生态供水,水源来自唐家山堰塞湖,贯通后主要为苏包河补水,再到开茂水库蓄水以备农业灌溉,同时开茂水厂及配套管网工程则进一步可以制水生产。这涉及两个水库:唐家山水库和开茂水库。

唐家山水库在“5·12”地震后,声名鹊起,主要是当时媒体不断报道它可能存在的溃堤风险,后来当然化险为夷。但是如今的情况依然复杂,那个堰塞湖的堰塞体和大坝右岸高边坡,都存在着稳定性的风险,湔江河泥沙沉积,龙门山前中后断裂带(北川 — 映秀中央断裂带)临近,还有征地移民安置和灾后重建安置交织在一起。所以,大坝选址、排砂、地质灾害评价、边坡治理都是挑战。靠近县城的开茂水库灌区工程最大的问题则是投资分摊。总投资大约需3.5亿,北川、江油、安州、涪城几个县市区怎么分摊,这个资金现在不好弄。

县政府开会的时候,在讨论《北川羌族自治县矿产资源管理条例》(修订草案)的时候,也谈到当初修开茂水库花了8亿,还欠了3个亿贷款,但是因为是饮用水源地,周边的土地也不能开发,不像有的县修了个水库,周边土地卖了,赚了几十亿。唐家山水库也是同样情况,如果当初只做取水口,那么周边土地就可以出售。土地财政虽然说走到了尾声,县里财政困难,还是希望有进一步的开发空间,条例中有一条说到水库周边“可视范围”不能开采,大家讨论后建议去掉,因为可视范围的限定过于含糊,不太好把握。

在这些事情进展过程中,有一次,市委目标绩效管理办公室的主任带了两个科级干部到开茂水库,进行2022年度重点水利项目推进情况专项督查。我负责去接待,一早赶到水库,开茂水库管委会的负责人跟我介绍了情况。等了半天那伙人也没到,心中焦躁,一个人爬到山顶观看水势。阴沉的天空下,群山巍峨,烟波浩渺,横亘在山间的高大水坝凸显出人们规划自然并付诸实施的气魄。

等人都到齐,已经十点半了,除了绩效办的领导,还有江油和安州的相关部门干部。大家一起去安江干渠(北川段)蒲家院子隧道施工现场看了一下,听取汇报。然后回到管委会办公室开会,我本来对绩效办随行的两个气焰高涨的家伙殊无好感,不过他们的发言言之有物,显示出专业性,倒让我刮目相看。可能负责实务的工作人员多是如此,没有花架子和形式主义的虚伪,有时候不免有庸俗世故的一面,有性格上的缺陷,也是人之常情。

我出来从开茂山的制高点,看到整个水库在眼前展开。大坝将山间的渠涧拦住,在低洼处形成了连接性的一块一块库体,水则见缝插针一样罗布在丘坡沟壑之间。那种情形跟六安的佛子岭、南充的升钟湖山间水库相似,山峰在水库中点缀绵延,水面平静幽深,高处俯瞰,自然与人工有机结合,精致而雄奇。那水清澈而不见底,里面有鱼,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让我想起“和光同尘”四个字。水至清看上去无鱼,只是因为泥沙沉积在渊深之处,微生物浮游在不同的水层,构成了完整的生态系统,鱼儿游弋其中,缺乏哪一个环节都会造成生态的失衡。

认识到这一点,不啻为认知的突破,虽然道理很早就明白,如果不亲身体验,还是不会深刻,而只有体验过后方可以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那个时候的自我也才得以真正意义上认清自己。现实的世界同想象性世界之间并不是各行其是,各自消磨对方,而是彼此混融在一起,从而避免了偏于某一个维度的固执与偏狭。

我无法说北川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那未免过于轻巧了。但是,一直以来,我确实有一种焦虑,虚无主义的焦虑,那些记忆深刻的瞬间仔细一想想,全是焦躁、疲倦和倍感孤独无助的时刻。那是对自己和自己生活的不满,一颗依然勃动着的少年之心蠢蠢欲动,试图从牢笼中破壁而出。

隐形的牢笼在一般的理解和感受中,往往来自于现代以来刻板、枯燥、程式化的日常生活与生命政治。日常生活充满世俗的欢欣与愁苦,但由于它日复一日的陈规和组织化的观念,往往会带来封闭和束缚的制度牢笼。在工业化、科层化、消费主义和科技渗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之后,它们还会形成另外一层虚拟的牢笼,裹挟着人们,让人感到焦虑、厌倦和孤独,身体和心灵都会感到压抑。

北川的生活可以说是对双重牢笼的一次转移,尽管依然会面临新的类似的困境,但终究是一次疗愈的契机。我时常在下乡的途中,看到山上胡豆、豌豆花、芍药盛放,路边的鸢尾花开着非常漂亮的花,蚕豆结果,茶农在茶垱之间采茶。

有时候,会有一些妙趣横生的插曲。记得有一次我同邓书记一起去通泉镇,经过半山腰一个拐弯处叫“三径里”,那上面开了一家民宿。邓书记说上去看看,我们下车沿着斜坡往上走,就听到头顶有狗叫,抬头看到有个狗头从二楼阳台的栏杆中伸出来,冲我们气势汹汹地吼。这个时候从小路上又窜出来两条狗,一条貌似哈巴狗,我以为它要咬我,猛地半蹲下来吓它,它居然无动于衷,也不叫。我想这可能是一只智障狗,邓书记说这是宠物狗,用对付土狗的方法没用,另外一只狗才要提防。我这才注意到还有只体型和形貌都酷似鬣狗的家伙,在前面阴险地窥测着我们。它身上分布着灰黑色斑点,尾巴朝下夹在两腿之间,眼中有着伺机而动的冷静。邓书记的联络员小姜人高马大,却被吓得不轻。我们几个人都小心翼翼往前走,楼边平房中出来的老太太也没说帮我们赶一下。忽然,我又发现前方还有一只土狗呜呜呜地跃跃欲试。但是,我已经看透了那只土狗的外强中干,唯一担心的是“海乙那”突然暴起给我们谁一口。小姜东张西望找棍子,邓书记这个时候已经爬到楼梯上,看到楼梯间堆了一摞劈柴,就抽了一根说:“小姜,拿着这个!”那劈柴相当粗,其实不称手,但是总比没有强。我也跑到柴垛前准备找一根,结果发现上面有个钩状长柄砍刀,嘿,好家伙,我握着手里感觉不赖。但是又一想,这个狗要是真进攻我,我一刀砍掉它的狗头也不合适,就扔了刀,往楼上爬。

民宿主人是老太太儿子,人不在。老太太让一个村妇拿钥匙给我们开门看看房间设施,结果那人笨手笨脚,半天一个也打不开。我正为她的颟顸摇头,忽见她欣然一笑,推开了旁边的另一扇门说,这个可以。我一马当先走进去,就见一个肿眼皮泡的中年妇女从被窝里一下子坐起来:“干啥子!”把我吓一跳,原来是一个住客——那个村妇实在是不懂规矩,贸然让不知情的我们去看这个有人的房间。这个时候,原先在头顶的那条狗蹿了出来,原来就是这屋的,我吓得夺路而逃。下来,老太太解释说,这些狗都是山上的野狗,也不知道谁家的,她看着“作孽哟”,就喂它们食,但它们也不听她的叫唤。

我们从“三径里”出来,驱车接着往前走,经过山路拐角,又看到一条摆着羊驼造型的狗,它的脖子挺长,毛色也像极了羊驼。它瞄着我们车的轻蔑眼神似乎在说:这些愚蠢的人类在这里跑啥子。我们哈哈大笑,那是难得的童趣时刻。

乡土的亲密感会让人生发出原初的喜悦,县城虽然完全现代化了,但其实也属于乡土的延伸。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奇异般地在路边保留了广播。大城市里已经基本上见不到广播了,市声如潮,那些由汽车、施工机械、人们的话语、商店里的音乐交叠在一起的噪音,复合在一起。不同的声源,混合在一起,是隐约、浑沌、笼罩性的存在,形成了无法逃离的声场,在那种隆隆的场域中,不可能清晰地听到广播的声音。即便有,那也是听而不闻。

广播就像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我的印象中,属于麦田旁边树立着的电线杆,属于没有驳杂声音的小镇,属于雪后,烧过的煤渣铺在烂泥之上,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在我的印象中,它是集体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当村镇的喇叭响起广播时,人们在同一时刻共享了它传出来的讯息,从而将人们结成了一个共时性的共同体。

这种声音的共同体正在瓦解,广播如今更多同汽车联系在一起,它被驾驶员所选择,与它同样衰落的是有着固定播放和观看形式的电视——电影则更是成为仪式化、分众化的文化了。如今兴起的自主选择、即时反馈为表征的短视频与手机终端,带来的不仅是身体和趣味的分离,更是心理上的分离。

在北川听到的广播,恢复了我的部分听觉。就像我总是在清晨的时候听到鸟鸣,黄昏的时候是路边广播的声音。它在城市即将回归到安宁的时刻,是弥散的、无处不在的、平等地传入到每个路人的耳朵之中,重新赋予人们共享的感觉。许多时候,我是仅闻其声,并没有看到有喇叭,广播的音箱藏匿在路灯间的某个阴影里,就像鸟儿栖居在柏树或桂花的枝叶间。仅闻其声,对久已惯于听而不闻的城市经验来说,不仅是听觉再次被唤醒,更是整个感官的被激活。

从认知到感官,北川所呈现给我的新鲜的风景、物产、人民和文化,如同镜子照见我自己,我在他们中间重新发现了自己。自我与他人之间相互映照,镜影交叠,繁复无穷,因而涌现出一个新的自我。这也算是一种成长。

伊斯兰神话传说中环绕世界的卡夫山,既神秘诡异,又险恶威严,整个山体被巨蛇环绕。据说山顶上住着美丽的神鸟simorgh(译为凤凰或者青鸟),是百鸟之王。波斯著名苏非诗人、思想家阿塔尔(Afftr,1145~1221)的长篇叙事诗《百鸟朝凤》讲述的就是群鸟前往卡夫山,去朝拜百鸟之王“凤凰”。鸟儿们的卡夫山之旅遭遇了无数的艰险,在这个过程中,很多鸟儿经不起考验被淘汰,最后只有三十只鸟儿克服重重艰难险阻,最终抵达目的地。但是,这三十只鸟儿并没有找到 “凤凰”,这时它们忽然觉悟:我们自己这“三十只鸟”即是“凤凰”。阿塔尔用了一个语言学修辞形成了一个巧妙的隐喻:波斯文中“三十只鸟”(simorgh)与“凤凰”(simorgh)拼写完全相同,也就暗喻了群鸟寻找了自我。苏非神秘主义中,前往卡夫山之旅就是一个重要的修行隐喻。我们去往异地、遇到不同的人、遭逢差异性的文化和思维,在冲击、震惊、理解、交融中,树立起了一个新的自我。这仿佛一个“壮游”般的通过仪式,他乡、外物、异文化,都是通过仪式中的触媒和催化剂。

前几年,《人民日报》副刊曾经开辟过一个栏目,叫“我与一座城”,我曾经应邀写过一篇《青春作伴》,讲的是自己青年时代在芜湖渡过的日子。一个人与一座城,究竟有何等样的机缘和关联,也不是一篇两篇文章所能表述得清楚的,只能表达出一种情绪。如今到了所谓的哀乐中年,忧患纵深,百感交集,喜乐参半,更是无法用语言形诸于万一。我之所以要记下北川的所传所见所闻所触所感所思所想,就是要为这段人生经历留下一个记忆,用于抵抗遗忘的侵袭,让它成为我和北川之间的证词。也没有什么诉求,也没有任何愿望,只是写给北川:我还有一颗少年之心,我曾经来过。

北川的十二个月,相比于它千万年的沧桑蜕变,我这样的过客不过是须臾瞬间的沧海一粟。因而,我写下北川志记,也是向万古长天的一个表白:

江山依旧,光华灿烂,我曾经来过。

责任编辑 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