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绿车

2024-12-31 00:00:00周昊
长江文艺 2024年8期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你没有注意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这趟火车再稀松平常不过,从武昌开往深圳的快车,一辆没有空调的老式绿皮,只有车顶每隔一段距离安装了聊胜于无的摇头吊扇,但也无法排解初夏时分风中携带的闷热。虽然号称快车,但也不过是特快和普快中间的那一档,从起点到终点要十五个小时。十五个小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不过相比而言,火车票便宜,飞机票贵到普通人负担不起,那时也没有什么高铁。你曾经坐过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去东北,也坐过两天两夜的火车去四川。十五个小时,从早上天蒙蒙亮坐到晚上天边仍残留着太阳刚下山时的黛蓝,整整一天时间。

你坐上这趟列车的时候,车上还没什么人,因为你知道要早点来抢位置。座位是对号入座的,虽然会有很多买了站票的人随意占座,但如果好声好气地商量,大部分人还是会知趣让开的。那种非要叫车长来斡旋协调的事情你目睹过,但是不多。你抢的是头顶行李架上放东西的位置。那时人们出门好像搬家,连枕头被子都要带上。虽然你不带,但你有很多行头,因为你希望至少能在深圳待一段时间。

这次去深圳,你是决心一定要找到工作。大学快毕业了,你们寝室其他三个都找到了,就你一个没找到。连上铺的农村娃都找到了国企的铁饭碗,他笑得合不拢嘴,每次和他四目相对他都要拐弯抹角地提到这件事,想想就烦。不就是找个工作吗,现在到处是机会,钱多到淹脚踝,怎么可能找不到。而且你要去大城市找,去南方找,找个起薪就高,还跟国际接轨的工作,叫上铺的农村娃羡慕到睡不着觉。

等你注意到的时候,车上已经挤满了人。顶着硬硬的垂直靠背,你坐在左手靠窗的位置,和火车前进的方向一致。你右手边坐了一个妇女,因为趴在对向两排中间的小桌板上睡着了,看不出来年纪。你对面坐了一个一脸倦容的中年男人,他一上车就打开一盒“来一桶”泡面,用车上不干不净带着白色杂质的开水冲泡,刺鼻的化学调料的味道涌入你的鼻腔。这时你想起自己也带了很多吃的,不过都放在了上面行李架的包里。你想站起来把东西拿出来,免得等下开车不好移动,但又怕碰醒右边的女人,所以只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你感觉自己好像坐进了一个只够自己栖身的小型胶囊。

你登上从多伦多回香港的航班,找到自己的座位并坐下。你发现自己挤在经济舱一个右手靠窗的位置,动弹不得。

你产生了一种既视感,但肯定不是因为你坐过单人潜艇潜入过深海。你想起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年前,在那趟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上。

坐你左边的是一对母子,让你想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妻和孩子了。坐你左边的孩子也许年龄比你自己的孩子要稍微大一点。如果是你的孩子,大概会在飞机上来回闹腾并大叫,踢前面座位的靠背,把果汁弄洒在地板上,伤透你的脑筋。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决定不让他在憋屈的香港而是送他去天地广阔的加拿大,虽然这个决定导致了一系列后续的问题。目前看起来坐在你旁边的这个男孩还非常老实,只是静静地戴着耳机看着自己手机上的篮球比赛视频。你遗憾自己的孩子并非如此。

孩子的左边应该是他母亲,年纪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但应该还是比你年轻。你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在街上碰到的人过半数都比自己年轻的不幸年纪。她似乎比较有品位,因为现在长途飞机上拿纸质书出来看的人已经不多了。你也掏出刚在机场买的约翰·葛里逊的最新作品,将鼻尖埋在用粗糙纸张印刷的平装口袋本里,深吸一口纸与油墨的馨香,然后试图读上两行。

你打开书时,能闻到飞机上一股经年累月长期飞行所残留的人的气味,可能来自于身体的某些特殊部位,也可能来自于人体油脂,还有就是用来清理这些气味所喷洒的清新剂。你很久没有坐过经济舱了,但是现在自己的钱都要被前妻和孩子榨干了,往后的日子要省着点花。你看了看飞机的起降时间,正好十五个小时。你在心中苦笑一声,连时间都跟那趟火车一样。

车开了,你看着窗外沉浸在浓厚阴影中的车站月台向后退去,然后是火车站附近红砖赤瓦的老房子和到处野蛮生长的铅绿色杂草,远处是没几层的灰色筒子楼。你刚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片土地上的这座城市似乎不会随着时代有任何改变。

你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希望能有点让人眼前一亮的风景映入眼帘,让自己解解闷。你不是第一次坐这个方向的车,知道再过个十几分钟,就会来到城外,那个时候大概就有低矮的群山和平缓的农田了。太阳到那时已将清晨的阳光洒向大地,让一切灰暗的颜色都像是洒了香水加了佐料。在这样的阳光下,郊外应该到处都是娇翠欲滴的鲜艳绿色。

这时一个女生从站满走道的人群中挤了出来。

你很快就注意到她,因为她小小的个子站在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色的连衣裙上印着蓝色的花朵,瘦弱的胳膊拎着两个大编织袋,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这是我的位置……能麻烦您让开吗?”

她站定在那个正吃泡面的中年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她拎着的编织袋太大,很多路过走道的人都要从袋子后面绕行,少不了嘴里咕哝着一些咒骂的话。

“你说这是你的,我还说这是我的呢。”那个中年人没有站起来的样子,这属于你最害怕的情形。这些买无座票的人也往往是最没有对号入座概念的人。十几年前也确实无所谓对号入座,听说那个时候很多人甚至不买票,直接从车窗钻入,连行李架和椅子下面都躺的是人,更有甚者还扒在车厢连接处搭便车。

“您看,我的座位就是这个……”

她这时掏出车票,想给中年人看,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你靠近点啊,我眼神不好。”

她可能害怕中年人把她的票一把抢走,撕成碎片往窗外一扔,那她就麻烦了。她的动作怯生生的,仿佛第一次搭长途火车。但她细葱般的手指正在你的面前晃悠,捏着那张车票,一动不动。中年人就如乐山大佛一般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事情似乎进入了凝滞,但她突然开始垂下手,似乎准备转身离开。

这时你不知道什么力量涌了上来。或许你潜意识里希望两人之后会有所发展;或许你希望所有这些不守规矩不对号入座的人都接受惩罚,以免将来自己也落入此类窘境。你捏住了她白嫩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掰了一点,看了一眼她的票,然后对中年人说:“她确实是这个座位的。”

中年人叹了口气,嘴里数落着现代年轻人如何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他们那一代人坐火车,即便有座位也会让给长辈云云。你基本没听,内心只是在回味刚才不经意的触碰。

中年人似乎终于因为无言的压力承认会站起来,但还坚持着自己要把泡面的汤都喝完,并且不停地装出向面汤吹气的姿势。他吹来的泡面气味让你也真的感觉饿了。

到现在你还记得当时刚接触她的手腕的感觉。那是一种让你大概能毕生难忘的触感,并不是因为她的手比别人的更光滑或者她身体带电,而是当时因为你压抑自己的感觉,以至于碰到的时候有一种迸发的情绪,把你自己也吓了一跳。

坐在窗前的你向外看去,机场到处还能看见积雪,不管是航站楼上还是跑道之间的草坪,只有跑道的部分好好除过雪。刚来加拿大的时候你们一家看见初雪都很兴奋,那漫天飞舞的白色小降落伞,在香港出生从来没见过雪的儿子会跑到落地窗前欢呼着“下雪了下雪了” 。你会领着儿子走到自家的后院,跟他打雪仗堆雪人。你们堆好第一个雪人,他用树枝作手、胡萝卜作鼻子、两个捡来的石子作眼睛。你在他眼里看见了儿子在香港时从未见过的闪光。那个时候你还很庆幸自己来了加拿大。

当然后来没有人再对下雪抱有任何的激动甚或好感。下雪无非就是意味着早上要早起先把车上的积雪和家门口挡路的雪都铲掉,这项体力活当然毫不意外地会落在你的头上。等你开车出去还要小心路滑,并且下车的时候要看一下路边是不是有没化彻底的黑雪,踩在里面你的鞋就会整个湿掉,如果不赶紧烤干就要踩着这湿漉漉的鞋袜渐渐失去脚部被冻僵的知觉。

窗外飞机还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在机翼上的什么黑色胶管现在已经拆掉了,刚才能看见的往机舱下部填塞行李的运输车辆也不见了。大概终于是要起飞了吧。你不是很想看机舱内部的情况,那边总有人为行李的事情争吵。有人甚至认为每个人的行李只能放在自己头顶,要别人把行李都挪走。你觉得不管是坐绿皮火车还是坐越洋飞机,似乎遇见的都是同一拨人。

趁中年人终于站起来离开的时间,你眼见隔壁的阿姨被吵醒了,赶紧顺路把自己的包拿下来,想把吃的拿出来。结果这时刚才的女孩正好坐进来,看你取下行李,以为你是把行李架上的位置腾出来给她放东西。看她一个劲儿地道谢,你也不好意思指正,只好帮她把编织袋放了上去,把你自己的圆筒旅行袋塞在了椅子下面。长条形的旅行袋从座位下伸出来一截,使得你不得不把腿往前靠了靠。

这时她坐在了你的对面,脸向着左侧的窗外望去。窗外洒下的晨光给她的脸部侧影从额头到眉毛睫毛鼻翼鼻尖再到微微翘起的嘴唇顶端勾勒出了灿烂的金边。你看得出神了,直到被她发现你才赶紧将视线转到外面。

你想拿出准备的切片面包来吃,但是不知为何,你非常不好意思在她的面前吃。你突然有点后悔,还不如让中年人坐在对面,你想干什么都没有压力。你可能怕她笑话自己,空口吃白面包,也没有什么草莓酱花生酱。你就是喜欢白面包的那股奶香气,似乎能掩盖这列车上不得不强迫自己忽略的各种奇怪的强烈气味,以及挥之不去的铁锈味。特别是现在列车里的气温正随着阳光的侵入逐渐升高,这些味道似乎更强烈了。你感觉自己的衬衫已经开始汗湿了。

你和坐在一个卡座里的四个人尝试目光的接触,但没有人示意你打开窗户。窗户一旦打开,就会刮进强风。对面卡座的窗户打开后就吹走了隔壁的《故事会》杂志,引发一场骚动。你在反复犹豫要不要主动开窗。这时她像是心有灵犀一样毅然站了起来,开始尝试打开车窗。这种窗子分为上下两个部分,要捏住下部窗户顶端两个把手再往上抬,非常难开。你也是失败了很多次后才逐渐掌握拉开的技巧。你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想要帮她拉开窗户,这时你俩的手又不经意地触碰了。

窗打开了,风吹了进来,吹得你的脸烫烫的。

飞机终于要起飞了。

飞机进入滑行道之后,你就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不让大家使用电器,而且你也处于这种心里的石头没有落地的悬停状态,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坐在你左边的母亲似乎这时候看起书来没有任何问题,也许她的书比你的有趣得多。你打开的书读了两行就放下了。你最喜欢的约翰·葛里逊的法律惊险也有哑火的时候。

飞机走走停停,有时候只是稍作停留,有时候一停就不知道到底要停多久,你也看不见前面或者后面有多少其他等着起飞的飞机。

有次你坐飞机,飞机在跑道上停了四个小时,还没有开空调,你在燥热的焦急等待中体验了一把炼狱的生活。不过你突然想起来,以前到处都没有空调的时候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刚到南方的时候,每逢盛夏,你就坐在电风扇跟前,将转速开到最大,对着风扇啊的直叫还能听见回声被吹回来的声音。你在太阳穴不停地涂清凉油,一天冲三次凉水澡,晚上和妻子互相往对方身上涂花露水,然后把两张竹席架在租住地附近背街小巷里通风的地方,睡之前先在上面洒点水降温。蚊香一点用也没有,但即便这样你和妻子也宁愿睡在外面,因为屋里的闷热比一个连的蚊子更可怕。

你又想起来在那趟改变命运的绿皮火车上,你打开了窗户;暖烘烘的热风,不管多热,吹起来也比完全没风的密闭空间好得太多。

结果那天的飞机最后竟然取消了起飞。也难怪炼狱下面还有地狱。

万幸今天的飞机终于在跑道上加速,轰鸣着起飞。飞机起落架的轮胎冒着烟离开地面的刹那,你就感觉放松了下来。这时候你往往会顺着气压的变化和能湮灭一切的引擎白噪音进入一段沉沉的睡梦,然后在第一次送餐到你面前的时候仿佛某些嗅觉敏锐的动物一样立刻醒过来,用送来的餐食填满已经在胃里形成了黑洞一般的饥饿。

但这次不知为何,你还没睡就饿了。

你还是掏出白面包吃了,也许因为打开窗户消耗了太多的能量。你想问她想不想吃,不过又怕被拒绝的尴尬。也许是因为紧张,今天的面包吃起来味同嚼蜡,你只好用带来的大瓶矿泉水将面包强行塞入胃袋。

“那个……”

她突然开口道。你看着她。

“刚才谢谢你,帮我开窗。”她从自己携带的小包中翻找,拿出一包榨菜递给你。 “这个给你配面包吃吧。”

你知道有些人是这样吃的,把面包当馒头就着榨菜吃,过去你从来没喜欢过。你犹豫了一下,但这是她给你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道谢后接过,打开榨菜,和面包一起咽下肚子。榨菜的盐分让你分泌了很多唾液,不再觉得干吃面包那么难受了。

“给你也分一片吧。”你顺势拿出一片面包,递给她。她伸出手,似乎最初想拒绝,但还是接下了。你拿起她给你的那包榨菜,也挤了一点到她的面包上。她又想道谢,被你摇手拒绝了。两人于是一起吃着面包,就着榨菜,看着窗外。周围的人群还在喧闹,打着扑克,聊着天,吃着水果和瓜子,好像过春节一样热闹。

这时列车带着均匀的哐当哐当声离开了平原,逐渐驶入了丘陵地带,这里不适宜种庄稼,于是列车窗外开始出现大片的森林,时不时又穿过隧道。风还在吹。

你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带了本书,如果没机会跟她聊天的话,也许能用书引起她的注意。你看了眼旅行袋,结果自己只带了一本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法国小说《变》。倒不是喜欢才看那么多遍,只是买书太贵了,你得量力而行。书中男主角也在一列火车上,从巴黎前往罗马的慢车,他要逃离自己在巴黎令人窒息的家庭生活,去罗马会见自己的情人。除却自己没有家庭也没有情人,倒是跟书中的男主角很像。

你看着窗外闪烁而过的杂木林,想象这是枫丹白露森林。会不会也有幽灵骑士在林中策马穿行,并且用只有你能听见的声音大喊着“你听见我了吗”。

“你听见我了吗?”

“嗯?”

这时你才发现这声音并非来自窗外想象的骑士。

“请问是要鸡肉还是猪肉?”

你一下子从不知道何时开始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这声音并非来自梦境或回忆。空乘已经开始发饭,并且已经发到你这排了。

“呃……”你手忙脚乱地从前面座位的口袋里寻找餐牌,但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时你看见隔壁的男孩点了鸡肉,看起来是配土豆和芦笋吃的西餐。所以你点了猪肉。

结果你点的猪肉不过是梅菜扣肉和白饭,且扣肉几乎完全是瘦肉。也许因为在高空尝不出来扣肉的咸味,吃起来还不如超市罐头的口味。你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转而吃其他餐食。你拿起面包切开,准备往上面涂果酱的时候,突发奇想把梅菜夹在了面包里。你想起很多年前往面包上放榨菜的回忆。那个时候的一切似乎都过于美好,炫目的鲜明。

三人搬来加拿大后很快就要面对饮食上的不适应。不只是从中餐变成主要吃西餐,就算是自己做中餐,这边也要花许多功夫。光是买不放血的肉,你怎么做都感觉有股腥味。开一个多小时的车从亚超买回来的菜并不新鲜,远不如过去香港家里楼下的超市省心。更让你伤脑筋的是,来加拿大以后儿子并不爱吃自家做的菜,反而总是要吃汉堡,小身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胖了起来。妻子开始怪罪于你,认为你没有想好就贸然行动,带全家过来受罪。那个时候可能就是最早出现裂缝的苗头。

你摇摇头,想把这一切都甩出脑外,但越摇似乎回忆越像回旋镖一样返回来。你试图看书,但是刚才买的口袋本已看不进去。你看着旁边的男孩,似乎还在看自己的篮球比赛。你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屏幕。

你打开了屏幕,开始看到底有什么电影可以看。大部分都是好莱坞大片,你已经过了可以好好看动作片的年纪,现在大概会看到中途就累得关掉。一些日本电影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本来想直接略过。大部分日本电影看五分钟你也想关掉,节奏实在太慢。

这时,一部叫做《恋爱花期》的电影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看了简介,然后点了播放。也许你就是想要好好回忆那段往事,所以才会选这部电影。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啊?”

你跟她讲了,她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但你说这本书其实现在买不到了,你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然后假装弄丢,赔了图书馆钱后才拥有这本书,所以书上还印着图书馆的印章。她露出遗憾的表情,这时你问她。

“你到哪里下?”

“深圳。”

“旅游?”

“……探亲,严格来说。”

“那你如果想看的话,我借你,不过你离开深圳之前要记得还我。”

她开心地接下了,似乎现在就准备开始看。你顺势要了她的联系方式,存在你单色屏幕的诺基亚手机里。你又望向窗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在林中穿行的骑士,不过穿着的不是中世纪欧洲的金属盔甲,而是中式的长袖襕衫,随风飘扬;穿越的也不是杂木林,而是飘着小雨的竹林。你幻想自己是个侠客,还戴着斗笠。

但火车外还是不变的杂木林,枝叶在近距离沙沙作响,随风摇摆,可以闻到树叶的清香吹进火车车窗。你看着眼前低头看书的她,不时撩起被风吹乱的垂发,不时按住被风乱翻的发黄书页。

你希望就这样坐着穿林的绿皮火车,陪着看书的她。一切的可能性都在你眼前浮现,但它们当时都像是没有翻开的书,不会因为不好看让你感到失望,也不会因为好看而让你因为看完而感到遗憾。

电影看到一半你还是睡着了,因为看完男孩见完女孩家长的部分后你不忍继续看下去。电影里两人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走到了一起,过着仿佛无忧无虑的生活。男孩最喜欢的事情是到处去拍石油公司的大型油罐,并且拍成了一部好几个小时的电影。女孩似乎是第一个愿意跟他一起看这部电影的人。

但两人住在一起总是会有些开销,女孩开始出去打工,而男孩继续当插画师。赚钱不多,但暂时还没有改变两人喜欢分享互相都喜欢的电影电视和漫画的习惯。

真正改变这一切的,是男孩见了女孩家长的时候。

男孩家里条件远没有女孩家好,女孩家长于是提出如果两人想要长久地在一起,甚至成家,需要男孩在工作上努力,赚取足够两人一起生活的工资。日本似乎喜欢提倡一个人在同一个岗位上努力工作,打怪升级,赢取公司的信任然后涨工资,而不是通过不断跳槽来加薪。男孩一开始似乎不为所动,久而久之还是被女孩家长的话所影响,开始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并投入更多的时间加班。这种习惯的改变使得男孩几乎所有的剩余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他能享受的娱乐休闲现在仅剩下在手机上打无脑小游戏,对于女孩几乎没有改变的喜欢看书看电影的文青生活开始嗤之以鼻。

你想起刚到南方的时候,为了赚够足够生存下去的钱几乎一直在加班,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间几乎只有晚上睡觉的那几个小时。多少次只剩你一个人面对关了大部分荧光灯的办公室,试图在公交末班车之前多做一点,做好一点,争取给老板同事留个好印象,尽快升职加薪,改善生活。你羡慕电影里的日本少男少女还能有休闲的机会,即便只是在手机上打打游戏,甚至还能在工作之余有时间和心力看书。你回到家除了吃妻子留给你的剩饭,就只想冲个凉睡觉。

你趁她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问她喜欢看什么书,结果发现她看的都相当艰涩难懂。她正在看的是但丁的《神曲》,之前最喜欢的是莎士比亚的作品,还喜欢看《尤利西斯》,是詹姆斯·乔伊斯写的那部,比原先古希腊的作品更佶屈聱牙。这些你在图书馆里都拿起来翻过,不过没有很享受就随手放下了。你看书还是本着享受型的态度,感觉不好看的书就不看,毕竟人一生也就两万多天,一天也就24小时,还要刨去睡觉和休闲,找到工作了还要花时间工作,所以实际上没有多少能拿来看自己喜欢的书的时间。不过她说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些书,因为越难懂她就越喜欢花时间反复看,而最后看懂的时候那种喜悦比什么都美好。你笑了出来,感觉这个人很有趣。

你又转而问她喜欢看电影和听音乐吗。她喜欢的电影也是法国新浪潮之类一个长镜头可以拍好几分钟的类型,还有苏联时期的一些电影。你基本上都没听说过。她喜欢的音乐是古典音乐,她报出来几个你没听说过的作曲家。相比之下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喜欢什么。你喜欢的电影不过是一些有着搞怪成分的美国电影,听的音乐也以英伦和北欧的摇滚民谣为主,外加一些日本的小清新。你看的小说在她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尽是些作者还活着的外国小说。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你们确实也都能勉强归为文青这个类别,因为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爱好。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在聊天的某个节点,她突然随口这么一说。

“你从来没坐过火车?”你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睁得很大,不过你想起她在中年男人面前那股怯生生的样子。

“……也许小时候坐过,不过没有印象。”

实际上她不只是没有坐过火车,她也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没有去过北京上海,更没有出过国。

“我本来还很担心,会不会在火车上碰到什么麻烦事。”她突然降低了音量。 “幸好碰到你了。”

你说不出话来,但你看见她的脸似乎也红了。那大概就是你意识到两人之间已经开始萌生出什么情愫的时候了。

你看着窗外,希望穿林而过的带着植物芬芳的风能给脸降降温,不过你又不希望马上从这种体内的燥热中解脱出来。你不介意现在感觉热一点,因为你的心也正热着,即便你的衬衫背后已经湿透了。

你又睡了一觉,但没睡多久又醒了。整个飞机上的人似乎都睡了,很少有人前面的屏幕还亮着。你左边的两个人也是,都沉浸在自己的梦乡中。你在开灯看书和开屏幕继续看电影之间纠结了一番,但只是坐在充满沉闷空气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你想起来那时在绿皮火车上,两人几乎都没有合过眼,一路聊到车过岭南,越聊越兴奋。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文艺作品的女孩,在你看来,这种人在当时就像珍稀动物一样,现在就更少了。现在的女孩似乎只喜欢化妆、打扮、买买买,然后在手机App上毫不矜持地分享,或者拍些无脑搞笑的短视频。你想可能不只是因为人们的品味变了。现在的工作比以前累多了,即便有人能幸运地找到体制内的工作,也需要花很多工作以外的时间去维持,而那些找到996工作的人更是要全身心地扑到工作上,不然还不起房贷车贷,也养不起老婆孩子。

这大概也是你打开这个电影的初衷。你在男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女孩不理解为什么男孩要那么努力地加班赚钱,男孩不理解为什么女孩还像以前一样不好好认真工作,总是到点下班。两人之间的矛盾逐渐升级,最后大吵了一架。这个时候两人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爱着对方,因为让两人在一起的就是共同的兴趣爱好,而如果连这个都拿走了的话似乎已经没有了感情基础。男孩决定无论如何还是两人先结婚再说,因为很多家庭都是无爱的配偶通过长期生活逐渐培养了作为爱情替代品的亲情,而女孩一开始也准备同意。但回到一开始两人相遇的咖啡厅,两人发现了一对情侣,就像刚在一起的他们,爱得激情四射,而现在男女主角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激情的火花。女孩最终拒绝了男孩,两人分手。

等两人再相遇的时候,已经各自与新欢在一起了,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都装作不认识对方,只是在逐渐远离的时候才沉默着回头。

你知道本来一般人看到结局处两人相视而别的场景时应该会感觉到伤感,为一段已经随风消逝的感情而扼腕叹息,但你知道其实这不过是电影。因为现实中,即便两人真的在一起了,未必就是快乐的结局。

因为你的腿伸得比较靠前,两人的腿会不时在桌下不小心碰触到一起。一开始你们都故作矜持地立即挪开,但现在开始,两人都不经意地让自己的腿留在原处。她的腿细弱而冰凉,即便现在初夏的车内经历了一整天的暴晒,充满了跟盛夏别无两样的闷热。

“我还带了水果,你要吃吗?”你问她。她微笑着点点头。现在她已经在你面前很大方了,即便两个人认识才不过十个小时。

你从旅行袋里拿出来自己准备的青苹果,给了她一个,又准备啃自己那个时,被她喊住了。

“等等,我给你削皮。”

但是你们都没带水果刀,你跟她解释说自己吃苹果从来不削皮,但是她坚持要削,说皮上总归是有打蜡和农药残留,不削不健康。这时坐你身旁的阿姨好心地拿出她带的水果刀,你也分了一个苹果给她。

你看着坐你对面的女孩低头削皮,窗外已经染红的火烧云玫瑰色的光从另外一侧的窗户斜斜地拉过来,照在她的侧脸上,她额头的发丝在夕阳中金光闪闪,让你想要伸手触摸那金色的未来。但是你的目光被她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叫你不要看她,所以你只好继续看着窗外。

列车外的丘陵正在逐渐消失,你依依不舍地看着可能是最后一片的林地,继续想象着那中式的骑士在林中奔驰。他的身后似乎还带了一位随行的女性,正紧紧地搂着骑士的腰,一脸幸福甜蜜地将脸贴在骑士的后背上。

现在列车已经逐渐离开林地,明显可以看见一些城市的印迹了。道路、桥梁、人工运河,还有星星点点的房屋。南方的城市确实比较繁华,能在离市中心这么远的地方感觉到已经开始进城的气息。

你开始非常期待之后在深圳的生活,因为你现在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看完电影,你关掉屏幕,又睡了一阵子。

半梦半醒之间,有那么一瞬,你觉得坐在你左边的两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前妻和孩子。仔细一看,两人现在都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中,发出均匀的呼吸。

现在想起来,两人单独搭乘飞机前往香港,会不会是跟你有着相似的理由?也许两人也是去香港探望被俗称为“太空人”的爸爸,他一个人在香港挣钱供两个人在加拿大花,就跟自己一样。也许他们两个就像前妻还没离婚的时候,有时会带着孩子从加拿大飞回去看望自己。不过说实话除了需要忍受十五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你倒是乐意去加拿大看他们,享受一下用你的钱在郊区买的大房子,冬天去滑雪夏天去水边的草地上遛狗扔飞盘晒太阳,比在香港三个人挤在逼仄的水泥小格子间里舒服得多。

你想起来当时你和前妻的日子远没有日后那么焦灼,在孩子出生前两人经常去世界各地旅游,好吃好喝欣赏美景,体验过罗马的春天北海道的冬天,还在纽西兰和南非体验过南半球的夏天,留下了很多共同的美好回忆。

孩子的出生并非两人特别的安排,但至少到了年纪是有心理预期的,当时并没有对两人的关系产生大的冲击。但是你渐渐地发现妻子变了,生命的重心逐渐转移到了孩子身上,而你只是个给两人的生活提供能量、燃料和金钱的供给者。不,不如说是奴隶。

一开始她并没有要求你回香港。那时她似乎还残留着几分对你的爱,或者只是对离开你的生活感到恐惧和不适应。但你在加拿大一直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投了五百多份简历,只拿到了五个面试。其中一个面试虽然口头同意雇佣,但当你一到家就发现他们反悔了。最后一个同意雇佣的地方所开出的工资根本不够你们三口之家维持正常的生活。

你看着自己银行账户里的钱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减。你的焦虑像后背上的蚂蚁,痒得你坐立不安,无法入睡。好几次你做噩梦,梦到你们一家三口在冰天雪地的加拿大流落街头,这种鬼地方冻得你们可能五分钟都无法存活。你好几次怀疑自己做出了错误的抉择,但你不敢跟她商量,毕竟当时提出要来的人是你。

你偷偷打开舷窗,怕刺眼的光涌进来,吵醒了隔壁的两人。但是窗外的光是那种冬日极昼介乎白天与黑夜之间、不够明亮的垂死的光。借着虚弱的光线,你看见了被白雪覆盖的大地。虽然不讨厌,但你觉得从来没有喜欢过加拿大,至少它是导致你的家庭分崩离析的情伤之地。长期异地,包括时差都使两人的感情变淡变薄。异地使两人少了很多沟通多了很多争吵。你只能每天早上起来才能看见他们两人发给你的资讯,而你白天发的资讯要等他们起床才有机会回复。比起家人,你们更像是笔友。

你关上舷窗,试图再睡一阵。

夜幕降临,窗外的天光已经彻底消褪了,城市郊外照明不充足的地方还能看见零星的星。你还看着窗外不时交互闪过的房屋和林地、物流市场、几层的楼房,让夜风吹拂的心微微躁动。或者只是因为南方已经进入了盛夏。

等你注意到的时候,你发现你俩的手已经握在一起十几分钟没有分开了。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越过了这条线,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默许了你。在火车的灯光下,你发现她的手远没有她的手腕那么细腻嫩滑,而是充满了生活的痕迹,大概她经常需要动手洗衣洗碗。她没有告诉你太多关于身世的事情,但是等下车了,等两人能够独处了,你知道她会告诉你的。

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因为你已经看见了崭新的城市,带着无数高耸的摩天大楼和宽敞的立交桥。你的心中荡漾着激动,不仅是因为你即将在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而且你还无意间收获了一段感情。虽然火车上相处的时间不久,才十五个小时,但是两人似乎被看不见的被称为缘分的线给拉到了一起。你现在为自己当时主动出手赶走了占座的中年男人暗自感到庆幸。

这趟旅程让你想起小时候坐过的森林小火车,那是汉口中山公园里的游乐项目,每次去公园你都要坐。缓慢的小火车沿着窄窄的铁轨在低矮的松林里穿行,树枝树叶所形成的林荫隧道好像通往充满希望的未来。你将很多次梦见这穿越森林的绿皮火车,阳光透过叶缝参差不齐地从天空洒下,照得你和对面的她都好像生活在童话故事里的主人公,会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睡眠没有如期而至,就好像生活并不像你预期的那样展开。

回香港不久,你就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但和妻子孩子一起生活了许久的你已经无法适应一个人的生活。你经常不经意地坐上曾经一起坐过的双层巴士,或者穿越维多利亚港的小轮。透过璀璨的摩天大楼的霓虹灯光,你看着那些在高楼上亮起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它们似乎都代表着一个个脚踏实地生活的家庭,只有你一个人要在他人的欢声笑语中流浪。

飞机即将降落香港,机舱里的灯全部都亮了,刚才好像消失的客舱服务员现在又忙碌地跑前跑后,给众人递上饮品和餐食。坐你身旁的母子也醒了,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有说有笑,只有你一个人占据着舷窗,只能用窗外的风景佐餐吃下寡淡的炒蛋。

你已经基本上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毕竟你没有别的选择。回港以后你也曾经幸运地再度找到加拿大的工作,并且工资也已经足够一家的生活,但她不让你回加拿大,因为香港的工资在缴完奇低的税后还是比加拿大的高上不少。你不能理解,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那边又有了对象,但你不敢直接问。你让儿子悄悄侦察,再向你汇报。但每天跟妈妈一起生活的这小子明显跟他妈一条心,跟你倒是疏远得多,居然直接告诉了他妈。她疯癫着讽刺你,笑话你拙劣的行为,同时怀疑是不是你才是那个找了小三的人。

你倒是没想过,或者只是连想都不敢想,毕竟除了维持自己基本的生存,其他的钱都已经打给他们了。

不过那次隔阂之后,你们很久没有联系,你也想用忙碌的生活转移一下自己的思绪,结果忘了按时打钱,害得加拿大那边各种信用卡贷款分期违约。她觉得你是故意的,开始闹着要跟你离婚,这样你就要按照法律的要求给付赡养费,迟延会产生法律责任。你以为她只是说着玩的,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对你如此辛苦努力赚钱早出晚归绞尽脑汁奋力打拼的种种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每个月是否如期将生活费打给他们。如果迟了一两天就开始找各种理由催。有时候还希望你能换个更加高薪但是更加不稳定的工作,好提高每个月给他们生活费的标准。

“是你当时说的要来加拿大,现在物价飞涨,你不多打点钱我们怎么生活?”她在电话那头吼叫着。

“你就不能调整一下消费方式?为什么一定要买那么多新衣服新包?还一定要买那些贵得要死的名牌?”

“我没有新衣服穿了!而且这也不全是给我买的,给我们孩子买好一点的有错吗?我们来加拿大又不是来受苦的!”

是的,孩子出生之后为了让他有机会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标准的北美口音的英语,有更大的机会上北美的好大学,所以你们才来加拿大。为了生计你又返回香港,当太空人,这里有适合你的工作,有发展的空间。遗憾的是,自从他们去了加拿大后,你账户里的钱反而离自己预设的目标越来越远。按照原计划,你现在已经到了享受人生的年纪了。

车上开始广播列车即将抵达终点站的资讯,车厢里的声量一下子提了起来,所有人都在为下车做准备,收拾行李和扔掉垃圾。这时你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你,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们这真是。”隔壁的阿姨说。“年轻就是好啊,坐一趟火车就谈了个对象。”

你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发疼,似乎快到了可以煎鸡蛋的温度,没办法抬起头来面对周围乘客艳羡的目光,以至于你收拾行李的手速慢了下来,在其他人都快走了以后才收拾好行李。

你看着她手上那本《变》,想起了书中的情节,如果这本法国新小说还有什么情节可言的话。男主角在即将抵达罗马的时候改变主意,不想再去会见情人,也不想告诉情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将情人带回巴黎,再跟原配挑明情况后分居,和情人结合。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或者因为他的宗教情感,而是因为他想起来在和情人交往的过程中,情人的表现也越来越像原配,开始居高临下不顾忌自己的感受,只把自己视为带来某种程度的物质生活的途径,两人的感情之火似乎也越来越弱了。他很担心自己其实只是喜欢当时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罗马的她,而一旦将她带回巴黎,情人也会变得跟原配一样,俗不可耐。

你也听说过,男女之间产生感情很大程度上是靠某种荷尔蒙的分泌,而两年之后这种分泌就会趋于停滞,使得所谓的爱情往往只能持续两年左右的时间。往后几年可能男女还会试图寻找当时的那种感觉,相信自己的爱仍然存在,直到终有一天意识到这只是自欺欺人。

但你相信自己现在对她的感觉是真的,特别是你对爱的各种问题从媒介上习得了丰富的经验,知道有人甚至视爱为世上最精良最狡猾最有效的社会镇压工具,但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有机的爱的。因为就跟人一样,爱也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成长的,没有道理彼此相爱的人会有一天因为生活的折磨而轻易地放弃。

现在她坐在你的身旁,在这绿皮火车上,车厢里到处都扔的是残羹纸屑,乱得仿佛刚经历过世界末日,但你的眼里只有她眼里的闪光,她的眼里也只有你眼里的闪光。不知道谁先主动,就像不知道两人的手何时握在了一起,两人的唇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她松软、潮湿、温暖的嘴唇在你的嘴唇上忘我地摩擦,直到听见后面有人的脚步才猝然分开。你发现是来清洁的列车工作人员。

下车之前,你又看了一眼无人的穿林绿车,感谢这给你带来幸运感情的福地。

飞机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了,带着起落架轮胎嘶嘶的摩擦声。还有夏天那种大朵的云,低低地垂在天边。

你想起来那趟夏日的穿林绿车,想起车上坐你对面的那个可爱的女孩,想知道如果两人因为任何的机缘巧合,没有在一起,会是什么模样。你会不会怀念那个坐在火车对面位置的女孩,想着她现在去了哪里,到底在干什么,自己如果因为幸运女神的降临,跟她在一起了,又会是什么模样。

也许你还会在别的火车上遇见别的女孩,和其他女人在一起,有了别的不同长相但一样调皮多动的孩子。也许你们也会在人生的某个别的阶段决定移居人生地不熟的加拿大,因为各种生活的折磨最后走到离婚的这一步。而在某个十五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之后的深夜,刚抵达自己买的大而无当的多伦多郊外独栋房子时,妻子端来的不是精心烹制的宵夜,而是一纸离婚协议和一支圆珠笔。也许你们也会多番拉扯,你不想离,但完全站在妻子那边的孩子也不需要你了,似乎维持体面的唯一途径就是签字。

也许你也会签字,然后想着如果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话会是什么样。

你想着那趟改变命运的穿林绿车,车里闷热的空气中充满了希望,阳光下的一切都金光闪闪,好像会一直闪耀到未来。那时你还坚定不移地相信自然发生的有机的爱。那时你还不知道,即便两人结婚,跨过深圳河在香港找到高薪的工作,生下两人爱的结晶,最后决定移居加拿大,在经历了一切的幸与不幸之后,你们爱的火焰也会有熄灭的那一天。

飞机停稳后,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下飞机,和家人团聚。除了你。你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叹息,想起今天回家稍微收拾洗漱,明天又要上班。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