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元月,湖北消防系统进口了一辆大型消防照明车,总队长金达文把这辆消防车分配到武汉消防支队。当这辆牛高马大的家伙停在支队的院子里时,立即吸引了从办公室和消防车库里跑出来的围观者。这是个重武器,这个家伙到了武汉支队,谁来使用它?看的人个个摩拳擦掌,巴不得立刻爬上去,操纵起这个大家伙。
大型消防照明车配置八个人,八个人是一个小班哩!支队参谋钟亮围着照明车转着圈,心想,这辆照明车肯定要配个得力车长和一群精干的消防战士,这家伙是个重武器,在救火现场可是会起大作用的!
照明车人员配制的命令很快就下达了,武汉支队参谋钟亮任照明车的车长,副连级的王长胜任副车长,还有六名消防战士分到照明车上。从车长副车长配制的级别,可见消防总队对照明车的重视。
钟亮从农村参军,当的是消防兵。他从战士干起,先是班长,后来是排级、连级,一直干到副营级。钟亮一步步干,扎扎实实做事,不怕吃苦不怕牺牲,参加过多次救火,立过功。钟亮到副营职后,农村的妻子随了军,在武汉安家,儿子上了初中。
武汉的六月开始热起来,而且一天比一天热。为了照明车早日投入使用,钟亮带着其他七名成员,找人翻译德语说明书后阅读,掌握摸清照明车的每个部件的功能,日日操练,很快就能使用了。即使照明车出现一些故障,他们也能排除。
钟亮是个狠角,这人要做什么事,是全身心的拼搏,不达目的不罢休,分到照明车上的七名官兵都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个战士是要立功的,他们的目标是像车长副车长一样,提干当军官。大家都是干消防的,冲到火场,不论职务,奋勇向前。
钟亮接到湖北消防总队总队长金达文的命令时,是在1998年8月1日的晚上。那会儿,没值班的干部回了家,值班的官兵在值班室看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建军节的演出,电视正在实况转播。
在武汉上游九十公里的地方,长江南岸有一个凸出一百五十多平方公里的洲子,叫簰洲湾。簰洲湾上有嘉鱼县管辖的两个乡镇,簰洲湾三面用圩堤与长江大堤相连,洲子里的五万六千多名群众和十余万亩土地全靠圩堤保护。这年的七月以来,长江涨水,川水下来,荆江两岸水位超历史纪录,百万军民奔赴抗洪前线,守大堤保家园。
簰洲湾圩堤是在八月一日晚上八点半溃口的,七八尺高的巨浪从溃口处朝簰洲湾的群众和土地扑过去,簰洲湾顷刻成为泽国,没来得及撤离的群众和前往救援的解放军被困在洪水里。
金达文接到命令,带着消防总队突击队及五艘冲锋舟两艘橡皮艇,急驰簰洲湾。
金达文想到了现场照明,他立即给武汉消防支队照明车车长钟亮电话,命令他带着照明车赶快到簰洲湾现场。
那时,钟亮正在值班室,晚上九点半钟。六七月连着熟悉使用照明车,太阳底下训练,深夜紧急集合开拔训练,大家很快掌握了技术,可以参加实战了。在武汉的几次火场灭火中,他们的照明车上去,给救火照明起了大作用。
天气越来越热了,钟亮近些时都感觉到胸腹部有些不舒服。今年长江水大,气闷天热,加之前段为了照明车而连续劳累,胸腹部疼痛是正常的吧,钟亮是个钝感力强的人。准备过些日子,天气凉快些,再到医院去查查看,他不相信自己会患病,也不打算告诉妻子和上初中的儿子。
钟亮接到总队长的命令,立刻集合了他的七个伙伴,以最快的速度准备,然后照明车像匹下山猛虎,冲出武汉消防支队的院子,融进武汉大街上烂漫的夜色中。
都市生活并未受到长江洪水的多大影响,大街上奔行的人流朝着各自的方向,熙熙攘攘地前进着,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有一个叫簰洲湾的地方已被江水灌满,几万人困在水里。为了抢时间,高大的照明车在大街上无法放开奔跑,钟亮让车手拉响了警笛,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车辆行人知道有灾难发生,纷纷避让,交警指挥着车流,让照明车先行。钟亮带着照明车出了武昌城区,很快到达江夏金口,驰过五里长堤,穿过金水闸小镇,下堤上了武嘉公路,直奔嘉鱼簰洲湾方向。
湖北消防总队突击队在总队长金达文的带领下,带着橡皮艇冲锋舟,艰难地行进在武嘉公路上,和钟亮带着的照明车朝着一个方向,他们遇到的困难是一样的。
簰洲湾倒口后,有一大半村民在江水尚未灌满圩堤内的洲地时,带着全家老少先是逃到了圩堤上,逃到了长江大堤上。不宽的大堤和圩堤承载不了,他们就从堤上下来,沿着武嘉公路,向江夏方向奔走,向武汉方向奔走。武嘉公路上涌动着人流,大人小孩自行车拖拉机,甚至有的人还拉着牛,牵着猪。人呼牛叫,人流滚滚,迎着金达文、钟亮,还有许多由武汉方向过来的车辆人员逆向而行。
武嘉公路是条省级公路,并不宽展,在这样的时刻,双向人流车辆堵塞,无法通行。交通警察、武警部队,所有能出动的警力都用来维持秩序,疏通道路。
“乡亲们,请大家让一下,疏散到路边的田地里,我们要去营救簰洲湾,要去救那些还在水里的群众!请大家顾全大局,让我们先走!我们去救人去抢险。”钟亮在照明车上,用电动喇叭一遍遍地呼喊着,他喊得嗓子都发哑了。
群众是讲道理的,疏通道路的警察们极力配合,使得照明车这个大铁家伙终于能较顺利地前进了。钟亮走一路喊一路,还派车上的战友下去疏通人流。
长江大堤南边的那一片田野,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留下了难以忘却的印记。那时还是晚上十点多钟,平坦的田野上分散着一座座村庄,村庄里灯火明灭,田野上庄稼沉静,棉桃在枝上挂着,中稻正在含苞孕籽,少量的早稻收割后正在抢插晚稻。这是乡村双抢忙得跳的日子,但因为今年水大,青壮年劳力都抽调到堤上防汛守堤,连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人,都自动回到家乡,保卫大堤。
村子里的一些老人和妇女,把家里能拿得出来的吃的喝的,纷纷送到路边,给逃难的人群,给前往救灾的人群,将矿泉水、方便面、煮鸡蛋,往人们手上塞。
钟亮的照明车保持着与金达文领着的省消防突击队的联系。金达文领着的队伍走在钟亮的前面,金达文说:“钟亮,克服一切困难,要快,我们到簰洲湾边的长江大堤上会合。”
钟亮说:“总队长放心,我们一定紧跟着你们赶到,配合大部队行动,听从总队的命令。”
钟亮这个人说到做到,与总队长通完话后,他跳下照明车,由副车长指挥。他和两位战友站在照明车的车头,劝说群众让路,照明车在他的疏通下前进得更快一些。当他们把最后一截路走完,照明车呼地一声爬上长江大堤,到达簰洲湾段时,钟亮和战友们才轻松地呼了口气。
金达文的湖北消防突击队六艘冲锋舟两艘橡皮艇,到达簰洲湾大堤,钟亮的照明车也接着到了。
钟亮从大堤上往簰洲湾里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圩堤倒口处的浪头还在高跳着朝圩堤内扑。倒口处人影灯影绰绰,一辆辆卡车装着石子往倒口处开,连车带石头一起堵口,一艘艘铁驳船装满石头往倒口里下沉,奋勇堵口。圩堤内簰洲湾150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家园,此时已被夜色覆盖。圩子内的用电设施被江水捣毁,漆黑一片,只有那些被撕断的电线偶尔闪出火花。圩子里的水越涨越高,黑暗中有求救的呼声。钟亮吸口凉气后,马上感觉心痛,心痛引起了腹部的钝痛,他晃了一下,头发晕,差点倒下去。旁边的副车长王长胜扶住他:“亮哥,怎么啦?没事吧!”
钟亮很快清醒了,克制住疼痛,对副车长王长胜说:“没事,老百姓太危险了,我心里痛!”
这时,钟亮所在的大堤上也是无序状态,除了少数几处有灯光外,周围都是黑暗的。金达文找到了现场指挥部报到后,立即回来命令钟亮打开照明车上的灯光,照亮现场。
钟亮接到打开照明灯的命令,心里的那种痛、胸部的那种闷被自己马上执行的意念转移了。他甚至觉得有一种轻松,有一种自己可以做自己特别愿做的事情的快感。
钟亮和副车长王长胜一起,挑选了一处较为宽展居中的堤面,作为照明车的停驻点,车上的战友们立即各司其职。车轮停驻加固牢靠,发动机开动,隆隆声响起,光源发生了,一根粗壮结实的灯柱咔吧咔吧响着金属的节奏。这节奏令钟亮心里听着舒坦。在熟悉操作这辆进口的大功率、全功能的照明车的日子里,钟亮特别喜欢听这种声音。钟亮平时喜欢听听音乐,他特别喜欢听那些节奏感分明的曲子。当他第一次听照明车灯柱伸展的节奏时,那咔吧咔吧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就是最美的音乐。
钟亮眼盯着灯柱一节节伸展、伸展,当灯柱不再向上伸展时,钟亮知道,已经到了最高点十五米了。
灯柱像一支粗壮的手臂,钟亮感觉那就是自己的手臂,是战友们的手臂,是消防部队军人的手臂。这手臂有力、坚定、强壮,它高擎着一盏巨灯,巨灯是一轮小太阳。
发动机的隆隆声很动听,照明车的轮子停驻牢靠,灯柱已伸展到夜空,如剑般刺破黑暗,八名照明车上的指战员都守在各自的岗位。钟亮命令:“开灯照明!”
光亮的发出有声音么?有人说没有。但钟亮却一直认为,那是有声音的。“唰”或者“哗”,就这样的响声。
钟亮的照明车,在“开灯照明”的命令下,立即“唰”或者“哗”地亮起来了,八千瓦的灯泡发光了,那光像无数把剑,刺向夜空一万米,那光像一片雪,飘飞方圆一万米。这辆大功率全功能的照明车,打开之后,一万平方米的空间顷刻明亮。照明车那“唰”或者“哗”的声音响过之后,刚才喧嚷无秩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像被震得噤了声。
这时有了风,先是风声,接着人们听到了簰洲湾圩子里的轰轰水声。大堤上的人们:军人、救灾干部、民工、从水里逃出来的老百姓,男女老幼,突然醒过来了。夜色中的簰洲湾大堤上发出了欢呼声,“啊!欧欧!我的天啦!好亮好亮!这个车子厉害!解放军万岁!”
消防部队参加抗洪的指战员们,穿的都是迷彩服,和堤上的解放军一样,人们都认为是解放军,也对!
照明车的灯照亮了一万平方米的四周,立刻,纷乱变得有条理了,无序慢慢变得有序了,希望来了,力量来了,意志来了。省、市、县三级现场指挥部开始工作,安置逃难群众,有序疏通转移。向上级汇报,与部队联系,申报救灾物资,天空中的飞机现在能准确地把救生衣投放在簰洲湾的圩子里了,之前他们把救生衣投放到洪湖那边去了。
现场石破天惊的事情出现了,消防部队突击队在总队长金达文的带领下,一直在岸边等待机会。省、地指挥部的领导说:“现在水头正大,湾子里房屋倒塌,电力设备紊乱,漂浮物无数,天亮再下水救人。”
金达文听见水里传来的救命呼喊,下了命令:“消防总队突击队下水救人!”
担任省抗洪现场指挥部指挥长的省委副秘书长拉住金达文:“老金,搞不得,太危险了,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金达文说:“放心吧,秘书长,我们突击队是经过特殊救灾训练的,不怕危险!再说,老百姓在水里呼救,我们作为一名军人、一名共产党员,能在岸上不管吗?”
金达文第一个跳上冲锋舟,其他人员按照编组,分乘橡皮艇冲锋舟,冲进波浪滔天的水里!金达文对副秘书长说:“要死我先死!”
钟亮和七名战友,坚守在照明车上,他们各司其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这光明、这亮光,直到天明。
在照明灯亮了之后,在人们的欢呼声停歇之后,在大堤上的情绪镇静了之后,钟亮含泪看到金达文领着他的战友,最先下水,冲进危险起伏的波涛,他的心痛了。
这一痛,又把刚才停下了的腹部之痛引起来了,钟亮一阵晕眩,身子晃荡时,在一边的副车长王长胜把他扶住了。“不对劲呀亮哥,你病了?”
“莫瞎说!可能是昨天晚上胃口不好,吃少了,有点饿。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钟亮移动一下身子,装着去检查照明设备,他要离王长胜远点,怕他看见自己这时额头冒出的一片冷汗。
钟亮把手掌抚在腹部,腹部这时绞痛起来,像有人用锤子猛击他的肋骨,像有人在扯着他的肠子在抖。他咬紧了牙,摒住了气,一个深呼吸,然后再缓缓地一口气呼出去。他把平抚的手缩起来,用手指用力地去抓隔着一层迷彩服布的肚皮,用力抓、抓、抓!他似乎感觉那痛缓了下来。他是不能倒的,他是个能吃苦的人,他是个不怕苦累的农民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个老农民,做起事来是一种拼了命的劲头,不怕疼痛与外力的干扰!父亲有个外号叫“舍命”。钟亮开始不太明白这外号的意思,只是听叔叔伯伯们这样喊父亲。后来别人告诉他,乡村的水牛,夏天有牛苍蝇趴在牛肚皮上,拼了命吸血。那牛苍蝇个头大,趴在牛肚上,牛尾巴赶都赶不掉!这时放牛娃来了,用鞋底啪的一声打死。放牛娃动手时,牛苍蝇不飞,它舍不得那甜甜的牛的血。牛苍蝇在乡下叫“舍命”。
舍命父亲自小告诉钟亮:“儿子,我们钟家的骨头里有铁啊,要不,钟字的偏旁是金字呢!”
想到父亲,钟亮心中立即有了温暖,身上突然有了力量,骨头中的那块铁钢硬起来,他觉得腹部痛算不了什么。他想到他这时把照明车的灯亮起来,放出光明,这个事太大了,他做的这件事太重要了,太不可缺少了,他觉得战胜自己,是一种愉悦。平时,他碰到欲望,碰到诱惑,碰到利益,他觉得不应该去做,不应该去获得时,他就克制,他就咬牙,他最后都是战胜了自己。现在,对于疼痛,他觉得也是能忍受能克制能战胜的。
副车长王长胜走过来,对钟亮说:“亮哥,现在照明车运转良好,发电能源坚持到天明没问题。你是不是太累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钟亮说:“你先休息,几个战友互相轮轮班,我是不能休息的,金总队长带下去的人,到现在还没消息,他们危险大困难大啊!我们一定要保证照明车正常照明。”
两人正说话时,忽然听到大堤岸边,传过来惊叫和欢呼。有人呼喊解放军万岁,有人高喊水下的人救起来啰!
钟亮他们朝那边看过去,也不禁欢叫起来。原来,消防总队的冲锋舟救出了第一船人。
堤岸上马上有人接应,把救起的人拉到大堤上,被救起的人直哭叫:“感谢你们救了我们的命啊!”
钟亮和王长胜,还有照明车边的战友,他们一直在盼着金达文的船回来。第一艘冲锋舟靠岸把救起的人放下后,又下水去救第二船人。紧接着,消防总队的冲锋舟和橡皮艇一艘艘地靠岸了,他们救起了一船船的人。
钟亮他们看到金达文总队长的冲锋舟救了一船人上岸后,省指挥部的钱副秘书长拉住了金达文,不许金达文下水了。钱副秘书长说:“你不许再下去了,换个人。你是指挥员,你要在现场指挥。”
金达文只好上岸到大堤来了,他指挥冲锋舟再次下水去救人,还有许多群众在水里啊,有的抱在树上,有的留在房顶上,有的抱住一件家具或木头漂浮在水面,随时都有被水冲走的危险。
金达文带领的冲锋舟与橡皮艇,在大水中的簰洲湾,克服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经历了一个个惊险,才救出了围困在簰洲湾的第一批群众。
钱副秘书长和金达文说着话,来到了照明车旁边。金达文对钟亮说:“很好,我们的照明车起了大作用,钟亮,你们功不可没啊!”
钱副秘书长也上前和钟亮与其他战友握手。钱副秘书长说:“你们辛苦了,你们有功劳!”
钟亮代表战友,朝钱副秘书长和金达文敬了个军礼,说:“首长辛苦了,我们这是应尽的责任!突击队的战友下水救人,金总队长下水救人,他们才是立了大功!”
钱副秘书长和金达文到其他地方去了解情况,通知省城多来船只参加簰洲湾营救。因为消防总队的突击队冒险救人成功后,其他营救的部门船只也纷纷下水了。
照明车的灯柱高高举着一颗太阳似的巨灯,那巨灯发出灿烂的耀目的普照四方的光,洒给人们的是安定,是镇定,是鼓舞,是希望。照明车的灯光,是生命之光。
钟亮和王长胜把照明车的六个人,安排了两班,轮流休息一下,王长胜休息后,让钟亮也休息了一会儿。
在长江大堤南堤坡的草地上,钟亮朝地下一躺,竟然一下子睡着了。堤坡草地,是临时的床铺,睡了一排排人。
漆黑漆黑的夜,这是哪里?钟亮突然听到呼喊声:“亮子,快来救我们啊!”黑夜的幕帘下,钟亮看到的是一片大水,微弱的月光照着大水涌动着波涛。坐在水里的屋顶上的人,抱着摇曳的树干的人,还有在水里紧抓着一只大木盒不让自己沉下去的人。都在朝他喊,他看见那是他的老父亲老母亲,还有叔叔姑姑舅舅,他们都在朝他喊着:“亮子,快来救我们!”
亲人在水里挣扎、呼救,钟亮爬起身子,大叫:“你们不要怕,再坚持一下,我来救你们!”
钟亮从堤坡上呼叫着爬起来时,惊醒了其他睡着的人,大家竟然都爬起来。大堤另一边又传来一阵喧哗。毫无疑问,又有一船人靠岸了,得救了。
钟亮回到照明车边,王长胜带着三个战士在控制着照明车的运转。钟亮说:“王长胜,你去睡会儿,待会儿那三个伙计来了就换他们三个。”
正说着,随钟亮休息了一会儿的三个战士也到照明车边来了。当下换了班,王长胜带三个战士去休息。钟亮说:“好好地睡啊,天亮后我们找总队长,替换一下冲锋舟上的战友,让我们也下去救人,让他们休息,他们太辛苦了!”
照明车不辞辛苦,坚韧不拔,高举长臂,为簰洲湾送达光明,为救援勇士照明道路,为难民送来温暖和秩序,为现场指挥者给予了镇定和决策保障。
东天有微光升起,夏日的早晨,天说亮就亮了。
天亮了,簰洲湾的营救到达了高潮。困在水里一夜的群众心中的恐惧消散了。更多的冲锋舟、橡皮艇、小木船下水参加救援,医护人员和接待人员接过一个个在水中泡了一夜的群众,给他们衣服,为他们治疗,让他们吃喝,安排他们在帐篷里休息。
金达文通知钟亮,照明车熄了动力,停止照明,在现场待命。钟亮趁此机会对金达文说:“金队,我们照明车的八个人,请求替换总队突击队部分战友,下水救人,让他们休息一下。”
金达文说:“你们也很辛苦,你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呢!”
钟亮没放弃,说:“金队,我们轮流休息了的,让我们上吧,这么重要的救援,我们没下水,多遗憾啊!”
金达文答应了。钟亮、王长胜各带两人上两艘冲锋舟,留下两人看守照明车。钟亮让两个水性略差的战士留守,对王长胜说:“注意安全啊!”
王长胜说:“亮哥,我们没问题,你身体状况不太好,要注意休息和安全。”
钟亮带着两个战士上了一艘冲锋舟,替换冲锋舟上的三个突击队员上岸休息。
钟亮发动冲锋舟,像箭一般射向远处的水面。在水面上摇曳的树,露出上半身子,披散的枝条乱糟糟的,像睡了一夜的女人没有梳理的头发。那些枝条下,抱着树干的是渴盼求助的群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抱着树干过了一夜,终于被消防总队的冲锋舟救起来了。
钟亮驾着冲锋舟,两个战士在船舷两边,只要发现有求救者,有呼叫声,冲锋舟就开过去,战士或抱或拉地把人弄到船上来。水面布满了漂浮物,杂乱的草木,倒掉的电线杆和纠成一团的电线,死猪死狗死羊,不断地撞击着冲锋舟的船舷。钟亮在消防干了二十年,各种救援技艺可说是十八般精通。他驾驶着冲锋舟,左绕右弯,把那些障碍物丢在后面。钟亮驾驶冲锋舟得心应手,那冲锋舟动如脱兔,灵活迅疾,很快就装满了被救的群众。
钟亮和两个战士,驾着一船人返回大堤,马上堤边上有人接应,把被救的人员接到岸上安置。钟亮和两个战友,驾着冲锋舟又冲向簰洲湾水面,四处搜寻救人。
腹部的疼痛和不适是在钟亮下水救第四船人开始的。钟亮驾驶冲锋舟,灵活地穿过各种阻拦,寻找求救者,这时他的腹部突然像被人打了一棍子般,发生钝痛,一声哎哟尚未出口,他用牙硬是紧紧地咬住了。两个战士驾驶水上船只技术不行,没有他把住冲锋舟前行,就无法救人了。你这疼痛来得真不是时候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痛呢?我不驾驶这船,这船就会在水中翻沉,怎么能救出那些等待着救援的人呢?钟亮看了看手腕上的防水手表,上午十一点刚过,这就是说,他们已经在水上救人三个多小时了。再坚持一下,再把牙咬得紧一些,再把腹部的疼痛赶走!
驶过一片阳光反照下的水面,钟亮一手扶抓着腹部,一手把住冲锋舟的舵把。前面水面有一片黑色脊梁,迎着冲锋舟冲过来。钟亮一看是两头并游的大水牛。说时迟那时快,钟亮把舵把一提,那冲锋舟腾空飞起,越过水牛的黑背,轻轻落在水牛的前面。
前面是一片树木,钟亮的冲锋舟到达树林之后,又迅速地救起了一船群众。
钟亮驶着冲锋舟朝堤岸奔去,这是他们拉回去的第四船人。疼痛还是一阵阵地向腹部撞击,钟亮忍着疼痛,吩咐两个战士照顾好船上的群众,他不断地安慰着大家:“乡亲们,不要惊慌,你们安全地脱离险境了。”
还在疼痛!还在疼痛!还在疼痛!骨头中的那块铁伸出来,意志中的那块钢拿出来,钟亮浑身战栗着,他还站着,他还在紧紧地把着冲锋舟的舵把,冲锋舟载着一船获救的群众驶向堤岸。近了!近了!近了!钟亮驾驶的冲锋舟终于靠抵了大堤,堤岸伸过来一双双手,扶着被救的乡亲们上岸。
钟亮停好冲锋舟,身子摇晃了一下。正在岸边接待群众的金达文朝他瞟了一眼,立即飞一般地跑过来。钟亮倒在金达文的怀抱里,不省人事。
金达文抱住钟亮,旁边的人帮忙,把钟亮抬到大堤上的帐篷里,医护人员赶来急救。
一辆救护车把钟亮拉上,两名医护人员护送,向武汉方向急驶,一路拉响着警笛。钟亮,你可要醒过来啊!你可要挺住啊!金达文、王长胜和照明车的战友,还有现场的军人与干部,望着救护车远去,在心里祝愿着。
金达文对王长胜说:“照明车现在由你负责,尽最大力量配合救援。供电虽已恢复,但少数地方还要照明车,你们暂时不能撤回。”
钟亮在湖北武警总医院醒过来时,看到妻子坐在床边,儿子拉着他的手,四周白墙,他的手臂上扎着针管,吊瓶里装着液体,正缓缓地输入他的体内。“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在这里?”钟亮问妻子和儿子。
儿子高兴地叫着:“爸爸,你醒过来了?爸爸,你疼吗?爸爸,他们说你救了很多人,说你是英雄呢!”
儿子的话让钟亮回到簰洲湾营救的场景中,钟亮说:“照明车呢?我怎么在这里?水中的人都救起来了么?”
妻子紧拉着他的手,说:“这是武警总医院,你在簰洲湾江堤边昏倒了,救护车把你送来的。”
钟亮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手臂上正在输液的针头差点脱落。妻子和儿子见了,娘俩一把按住他。妻子说:“你这是干吗?不要命了?”
钟亮说:“我没什么事,簰洲湾那里正在抢险,我的照明车还在那里呢!快打电话叫一辆车,我要回簰洲湾救人现场去!”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和护士一起跑过来。主治医生认识钟亮,说:“钟参谋,你是昏倒被送来的,现在身体的多项指标还不正常,你不能乱动!”
钟亮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好兄弟,你让我出院吧!我保证,等簰洲湾抢救任务结束后,我到你这里来住院好吧!我要把我的照明车开回呢!”
“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你不能走,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里躺着,等治好病养好身体,你再去陪你的照明车。”主治医生一点面子也不给,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钟亮叹息了一声,说:“那边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钟亮没有办法了。儿子回家去上学,妻子照料着他,主治医生已下命令不让他出院,他只好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打针、吃药。他的腹部疼痛在挂着吊针吃了一些药后,已经不再痛了。他让妻子把去簰洲湾时穿的一套迷彩服洗干净叠好,放在枕头边。他摸着迷彩服,睡着了,睡得香香的,妻子坐在床边,感到安定。
1998年8月1日之夜,长江大洪水,惊涛骇浪簰洲湾,千万群众因圩堤溃口而困在水里等待救援。簰洲湾,簰洲湾,亿万人心里挂念着,党的总书记、国务院总理都亲临现场,军民齐上阵,战士们奋勇向前,不怕牺牲,谱写了一曲悲壮的颂歌。
1998年8月3日后,救援工作结束,剩下的是堵倒口,排积水,重新建设家园的后续任务。
簰洲湾大营救中,十九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官兵倒在洪水中,他们永远地躺在了簰洲湾的土地上。
8月3日下午五点后,金达文总队长带着消防总队突击队和照明车,回到武汉。营救簰洲湾,湖北消防总队突击队以及它的照明车,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照明车副车长王长胜和六名战友,把照明车开到院子里停好,到花店买了一捧鲜花,第一时间赶到武警总医院。
晚上六点,七位从救援前线回来的消防战友,出现在钟亮的病房里时,钟亮刚好挂完针,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和他的七位战友一一拥抱。
“亮哥,病好了吧!我们圆满完成任务回来了!”王长胜给钟亮献上鲜花,然后七人一起,向钟亮敬了个军礼!
八个人都高兴,钟亮像和他们分离了好久一样,有说不完的话。但他看到战友们没换下的迷彩服和疲惫的脸色,就催促他们快点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
金达文回总队后,安排了一下工作,第二天上午十点赶到武警总医院,来看望钟亮。
进了住院部大楼,金达文碰到了钟亮的主治医生。这主治医生是武警总医院的名医,也认识金达文。主治医生也是朝楼上去的,见了金达文,一把拉住他说:“情况比较糟,昨天拍的片子做的核磁共振,刚才会诊分析完毕,结论是肝癌晚期。他过去怎么没有发现?”
金达文愣了,“你说的是谁啊?”
“钟亮!肝癌晚期。”主治医生说。
金达文脚步沉重,一个人一步一步走进钟亮的病房。钟亮正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钟亮的妻子在病床边给钟亮削一只苹果。
金达文脸上恢复了平静,走进病房时,钟亮已看见他了。
钟亮喊:“总队长,您来了啊!”说着欲起身。
金达文一个箭步跨到病床前,按住钟亮说:“不要起来,快躺好!”
金达文坐下来,钟亮的妻子给他倒水喝。金达文说:“你感觉还好吧?你干事太拼了啊!这次照明车在簰洲湾救援中,可是起了大作用啊!”
“这都是向你学习的!我这病没什么了,我觉得随时就可以出院。”钟亮说完,还伸出胳膊亮了亮,表示有力气。
金达文心里痛着,脸上却严肃起来:“要听医生嘱咐,身体不恢复不要出院!”
金达文看到病床边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迷彩服,伸手摸了摸,仿佛摸到了一个军人的心跳。
钟亮说:“有任务需要出照明车的,我随时换上衣服就可以出动!”
金达文说了一会儿话,告别钟亮夫妇,走出病房。他心里痛着,眼睛顷刻间红了。
三个月后,照明车车长钟亮因肝癌晚期去世!
得知这个消息,金达文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大哭了一场。
责任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