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尼特凯的时代

2024-12-30 00:00:00左贞观
人民音乐 2024年12期

2024 年11 月24 日是阿尔弗雷德·施尼特凯(Alfred Schnittke,1934—1998)诞辰九十周年的日子。早前,俄罗斯联邦文化部宣布,今年将陆续举办包括音乐会、音乐节、展览、学术会议等在内的百余项活动, 以纪念这位继肖斯塔科维奇、普罗科菲耶夫之后,在国际舞台上最有名望、作品演出最多的现代俄罗斯作曲家。

今天,施尼特凯早就成了20 世纪苏联- 俄罗斯史无前例音乐创作高峰期时代的代表人物。每当谈到这个时期, 我们经常会提起施尼特凯、爱迪生·杰尼索夫(Edison Denisov,1929—1996)和古拜杜丽娜(Sofia Gubaidulina,1931—)三位作曲家的名字。其实他们只是这个时代众多获得世界公认的杰出作曲家们的代表。之所以称他们为“苏联- 俄罗斯作曲家”,是因为20 世纪90 年代,随着苏联的解体,这个国家的音乐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众多作曲家移居国外,还有一部分溘然离世。其中包括很多在国际乐坛广为人知的名字:谢德林(Shchedrin Rodion,1932—)、斯洛尼姆斯基(Sergei Slonimsky,1932—2020)、魏因贝格(Mieczysaw Weinberg,1919—1996)、鲍·柴科夫斯基(1925—1996),爱沙尼亚作曲家阿沃·帕特(Arvo Prt,1935—),格鲁吉亚作曲家坎切里(Giya Kancheli,1935—2019),乌克兰作曲家西利韦斯特洛夫(Valentin Silvestrov,1930—1992)等等。

从苏共二十大后的所谓“解冻”时期开始,苏联文艺走向了一个新时代, 其表征是在60 年代在文艺领域出现了一批意识形态相对自由、真实反映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这种潮流率先出现在文学诗歌和戏剧领域,在音乐方面最突出的特征则是摇滚乐的盛行。当时的创作氛围颇像我国80 年代的改革开放初期。这一批文艺青年在俄罗斯则被称为“60 年代人”,其中就包括这一批被归为“先锋派”的作曲家。自1956 年起,同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波兰每年举办的“华沙之秋”国际现代音乐节,对一众苏联作曲家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在音乐节上不仅可以听到当时西方最新的先锋派作品,苏联作曲家的探索性创作也得到了展示的舞台。通过“华沙之秋”,他们接触到了“新维也纳乐派”作曲家们的无调性作曲技法,这成为60 年代初苏联前卫作曲家最感兴趣的新语言,就连肖斯塔科维奇都努力学习,并运用到《第十四交响曲》以及第十二、十三弦乐四重奏的创作中。后来,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更有吸引力的西方现代作曲风格和技法, 特别是布列兹、施托克豪森、卢托斯拉夫斯基和潘德列夫斯基等人开创的新风格。

施尼特凯早期创作深受肖斯塔科维奇的影响。直到1963 年,意大利现代作曲家诺诺光顾了莫斯科, 促使他开始研究和学习一系列更前沿的西方作曲技法,探寻自己的创作道路。他先是在创作中运用了偶然音乐的技法, 之后开始尝试把各时代风格相异的音乐有机地结合在自己的作品中。1971 年,作曲家总结并发表了他对这种创作手法的理念和实践经验,并将其定名为“复风格”。

施尼特凯的早期代表作《第一交响乐》集中反映了他的复风格创作观念。对此他曾写道:“当时我一连几年在为米海依尔·罗姆(笔者注:РоммМ.1901—1971,杰出的苏联电影导演)的最后一部纪录片《今天的世界》谱写音乐时,我同摄影组人员一起翻阅了几千米的摄影资料, 最后剪辑的成片表面上看起来杂乱无章,却是把许多20 世纪电影新闻纪录片段严谨组合起来的一部很有整体感的作品。”这部包罗万象的纪录片使用了众多反映当时世界形势的摄影片段:越南战争、饥荒、环境污染、西方大学生抗议运动、嬉皮士、吸毒等。为这部片子谱曲的经历,成了作曲家后来创作《第一交响乐》的主要契机。施尼特凯一共为七十多部影片写过配乐。这不仅是为了谋生,而是成为他创作的实验室。

从这里就可以看到,为什么在作曲家的《第一交响乐》里可以听到各种不同的音乐风格:古典、巴洛克、浪漫派、十二音体系、爵士乐、偶然音乐、响音技法等。所有在他的作品里可以听到的以往的音乐风格等, 在作曲家笔下都变成了今天的音乐风格;所有以往的形式———大协奏曲、安魂曲、弥撒等,也都成了现代的音乐形式。他在同大提琴家亚·伊瓦什金(笔者注:1948—2014,施尼特凯的多部作品的首演者,著有《同施尼特凯的谈话》一书)的谈话中曾说:“不管我创作的是什么,我写的都是回归到以前的, 没有新的。今天的所谓新的,都曾有过了。”

施尼特凯的《第一交响乐》中还有几个引人注目的亮点:其一,作品的开头是一个空舞台,乐手们一个跟着一个跑上舞台,一面演奏,一面跑向自己的座位,所有成员坐齐后才言归正题开始。作品于1974 年2 月9 日在高尔基市首演,上半场乐团安排的是海顿的《“告别”交响乐》———乐手们在作品最后一个跟着一个离开舞台, 这刚好与下半场演奏的《第一交响乐》形成鲜明对照;其二,作品中有一段爵士乐的演奏, 作曲家在总谱上写的是乐队可以自己任意选一首爵士乐曲来演奏;其三,乐曲最后, 作曲家安排在铜管声部同时演奏三个葬礼进行曲,给人毛骨悚然之感。

虽然《第一交响乐》的首演轰动一时,但苏联作曲家协会的上层领导及秘书处开会审听了作品的录音,并就此展开了讨论。几十位专业作曲家对《第一交响乐》均持批评态度, 仅有两位作曲家———谢德林和安·埃什帕依(1925—2015)给予了正面评价。最终《第一交响乐》被禁演了,直到七年以后才重返舞台。

施尼特凯的身世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了他音乐创作观的形成。他的父亲是从德国移民到俄罗斯的犹太人,母亲是伏尔加河流域的德意志人,家里讲的是纯正德语。对于自己是属于德国的俄罗斯作曲家,还是俄罗斯的德国作曲家,施尼特凯本人一直很纠结。虽然自己在俄罗斯接受了良好的音乐教育, 并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生活和创作的时光,但他也始终同德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作曲家的大部分作品均在德国首演和出版;1991 年,患脑出血后便移居到德国汉堡,在当地的音乐学院教书。总之,他既有犹太人的天才和勤奋,德意志人的理性和哲思,又深受俄罗斯深厚文化传统的影响。

施尼特凯在一生中创作了一百多部作品,计有15 首协奏曲、9 部交响乐、6 首大协奏曲以及多部歌剧和芭蕾舞剧,大量的合唱与室内乐作品。大多数研究他创作的学者都会提及他作品的哲理性。作曲家对自己创作的定义是:“要用音乐来思索这世界,用音乐来对待这世界,用声音来表达世界。”正如俄罗斯音乐理论家瓦·霍洛波娃(1935—)所说:“施尼特凯是天生具有深刻思索的作曲家,他的创作涉及了我们这个世界和文化上碰到的根本问题:善与恶、信仰与怀疑、生与死等。他对于当下的时代与生活,人类和文化的命运给予高度的关切。他用炽热的表现力、哲理性的音乐语言表达出了这一理念。”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苏联音乐创作极其繁荣的一个阶段。其时,肖斯塔科维奇还在世(1975年去世),我们可以在苏联作曲家协会的讨论会上当着作曲家的面讨论他的作品, 也可以在他作品音乐会的中场休息时, 走到他面前很容易地求得签名。另一方面,创新的、前卫的作品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在苏联的音乐舞台上。在莫斯科差不多每星期都有新作品音乐会, 每场音乐会都能引发同行和观众的极大兴趣, 而施尼特凯每一部新作品的首演更是会成为音乐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第一交响乐》是如此,大合唱《浮士德》等作品亦是如此。与其说是前卫音乐受到欢迎,还不如说是因为它们引起了听众的好奇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作品往往已经在国外演出过了,而且参加演奏的都是苏联顶级的音乐家。

但先锋性的创作通常会受到官方的打压和排挤。作品会被认为是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不符合官方主导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原则。还有就是“听不懂”。当时以比较传统手法写作的、属于保守派的大多数作曲家们都不能理解前卫作曲家的作品。一个典型的例子:在1979 年举办的第六次苏联作曲家协会大会上,协会主席、也是苏联著名的作曲家赫连尼科夫在作报告时, 就对前卫作曲家作出了尖锐的批评, 起因是不久前在德国的某现代音乐节上演出了七位苏联前卫作曲家的作品。他说:“这些作品只是为了获取特殊的音色组合、古怪的效果。只要是有一点点音乐思路,都马上会沉溺在猖獗的噪音、尖叫声和不理智的喃喃之声中。我们难道要让他们来代表我们的国家,代表我们的音乐? ”始料不及的是,主席的批评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虽然后来这几位作曲家的作品被禁演了将近一年, 被点名批评反而让七位作曲家一下子出了名!正所谓“禁果格外甜”,其结果是更多的人想听听他们的作品了。

对前卫作曲家最常用的打压方式是禁演,不让在电台、电视台播放,不给作曲家出版作品,禁止作曲家出国出席他们的作品音乐会。施尼特凯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出国参加各种音乐活动,但也并没有像某些网站上说的:曾遭受过迫害、恐吓,受到人身限制,毕竟斯大林统治时代对艺术家的高压和迫害政策早就过去了。当时的前卫作曲家都明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必然会受到不理解、冷落、批评以及在事业上遭遇各种不愉快。施尼特凯和杰尼索夫都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教过书,但上级给他们规定的任教课程也只是配器、总谱读法等,而不让他们给学生上作曲专业课,生怕他们会培养出赫连尼科夫所说的那种前卫作曲家。

排挤归排挤, 施尼特凯最终还是被官方所认可,获得了苏联国家奖金(1986)以及俄罗斯功勋艺术家称号(1987)。

笔者有幸见证了和参与了我们称之为“施尼特凯时代”的生活。我的创作也受该时代的熏陶和影响。我在格涅辛音乐学院的老师是赫赫有名的作曲家盖·李金斯基教授(1901—1985)。他从莫斯科音乐学院格里埃尔作曲班毕业后,30 岁就当上了该院作曲系主任。正好赶上苏联30 年代大力发展各加盟共和国的音乐文化,他为亚美尼亚、哈萨克斯坦、鞑靼、雅库蒂亚等地培养了一大批日后扬名立万的优秀作曲家。比如现在的喀山市日冈诺夫音乐学院就是以他的学生、鞑靼族作曲家纳·日冈诺夫(1911—1988)的名字命名的。在苏联作曲界一直有个关于我老师的“传说”:今天的苏联作曲家有一半是他的学生,还有另一半是他学生的学生。李金斯基教授以及施尼特凯的老师叶·戈卢别夫教授(1910—1988)这一代教育家的教学方式极其传统, 还停留在20 世纪上半叶作曲技巧的教学模式。但当我们从音乐学院毕业时, 世界音乐创作的潮流早已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所以我们在毕业后写的新作品并没有得到老师的理解。

1978 年, 刚毕业的我就申请加入苏联作曲家协会。记得协会领导在讨论我入会的问题时施尼特凯也在座, 最终我获得了所有评委的全票通过。但此后很久我都没写出什么大的作品,因为随着作品越听越多, 我越发意识到了以前所写的技法循规蹈矩、形式极传统的作品都不是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尽管我的《节日序曲》(1975)已在全苏大学生作品比赛上获得了第一名, 我还是认为自己被学到东西的框住了,必须摆脱它。两年后,在作曲家协会的一次讨论会上,演奏了我与以往不同的大提琴独奏新作,一炮打响。听完这首作品,施尼特凯曾问我,为何称之为“随想曲”,不叫“奏鸣曲”? 我说,这曲子并没有使用奏鸣曲式。他说,这没关系的,作品的能量和信息量已足够被称为奏鸣曲。这让我想起,他的《第一交响乐》也不是传统概念中的交响曲。在他提议下,我将这部作品更名为《大提琴独奏奏鸣曲》。之后,我写作了一系列比较前卫的作品, 并加入了由一批青年前卫作曲家创建的“现代音乐协会”(ACM-2)。

现代音乐协会(Ассоциация СовременнойМузыки)简称为ACM,创办于20 世纪初的沙俄时代,它团结了当时在作曲上探寻新技法、追求自由表达的一批先锋派俄罗斯作曲家。他们的创作在20 世纪的前二十年间进入了黄金时代,涌现出大批天才型的创新作品, 代表性人物有亚·莫索洛夫(Alexander Mosolov,1900—1973)、阿·卢里耶(Arthur Lourié,1892—1966)、罗斯拉韦茨(Nikolai Roslavets,1881—1944)、伊·韦什涅格拉茨基(Ivan Wyschnegradsky,1893—1979)。这一组织在斯大林时代便解散了。1990年,在杰尼索夫领导下成立的现代音乐协会,虽沿用了同一名称,但使用ACM-2 以示区别。以它的名义举办的多场音乐会和讨论会, 让许多新的前卫作品得到了演出机会。我们把杰尼夫索奉为“领袖”,施尼特凯则是我们的“旗手”。

当时,在苏联各地还出现了一些新音乐创作组织。比如索契市在一年一度的现代音乐节邀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十位俄罗斯作曲家,加入以“俄罗斯音乐与21 世纪俱乐部”命名的组织。当时我有点惊讶,问道:“我也属于俄罗斯音乐吗? ”组织者简单地回了一句:“当然是呀。”对我当时的创作,《苏联音乐》杂志是这样写的:“作曲家左贞观有着不寻常的生平和命运。俄罗斯成了他的故乡,他也成了两国的桥梁,他很自在地生活在两个国家、两种文化中……今天他是一位找到自己独特创作道路的作曲家, 也是莫斯科作曲学派光荣的代表者。”

我有过多次同施尼特凯交往的经历。1987 年12 月,吴祖强先生来莫斯科时,我带他去了施尼特凯家里。他们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多年没见过面的两位作曲家再叙旧情, 相谈甚欢。施尼特凯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还请了一位专业摄影师为我们拍照(见图)。在场的还有施尼特凯夫人,一位优秀的钢琴家,也是他作品的演奏者。1998 年,施尼特凯去世后,她一直从事丈夫手稿的整理和出版工作。

施尼特凯在平时生活中给人的感受是一位有高度修养的知识分子,对人友善和气,有时会很风趣。一次见面会上,一位听众问他怎么看待凯奇的《4'33''》时,他回答说:很难说,我只听过这部作品的录音。但他也是一个内心比较封闭的人,只有在他激情炽烈、感情真挚的作品中,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他的内心世界。他的一些作品,如《第二小提琴奏鸣曲》《第二大协奏曲》等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对他最大的情感是尊重,不仅是对他作品的尊重,更是对他的人格。虽然他曾受到多方面的打压和排挤, 但是他在创作中始终表现出不屈不挠的坚守, 从没有写过一个妥协于官方意愿的、趋炎附势的作品,始终遵循自己高度真诚的内心去创作。1990 年,被提名苏联最高的“列宁国家奖金”,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在给评委会的信中,他写道:“七十多年来,直到最近,我们一直仰望着作为中央集权标志的列宁———而今天我们身处于整个历史的真实与矛盾之中仰望这个人物……对于我来说,在当今接受这个奖项有损我的原则。”

可以说,命运对施尼特凯是极其残忍的,而他则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他在三度脑出血(1985、1991、1994)后,健康受到严重的摧残,失去了语言和右手的功能。但他没有停止创作,顽强地用左手写下了《第九交响乐》。令人十分痛惜的是,他的生命停止在了64 岁。

如今,施尼特凯在俄罗斯享有极高的威望,莫斯科的一所音乐学院以他的名字命名, 萨拉托夫市的爱乐协会在莫斯科创立了“施尼特凯中心”,专门研究和推广他的作品。彼得堡作曲家出版社同英国伦敦大学出版社陆续编辑出版的《施尼特凯作品选集》,至今已出版了44 集。著名指挥家罗日杰斯特文斯基, 也是施尼特凯多部作品的首演者这样评价:“施尼特凯同肖斯塔科维奇一样,是整个时代史书的抒写者,他让俄罗斯音乐艺术翻开了新的一页。”

左贞观 俄籍华裔作曲家,俄罗斯功勋艺术家,俄罗斯爱乐乐团(RPO)团长

(特约编辑 张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