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日常生活的中东之旅

2024-12-30 00:00:00姚璐
财经 2024年26期

《看不见的中东》

姚璐 著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24年11月

在纳西里耶的一天傍晚,伊拉克朋友穆罕默德邀请我去家里做客。

穆罕默德的家是一套平房,进门就是客厅,地上铺了褐色的地毯,四周摆了一圈米色的沙发。我刚进门,穆罕默德的父亲和弟弟就迎了上来,与我握手问好。一位姑娘端着茶水从里屋走出来,她的一头黑色卷发束在脑后,眼睛像两颗水晶葡萄,又大又圆。穆罕默德介绍说,这是他的妹妹朵阿,她大学学的是英国文学,毕业后,她找不到对口的工作,只能赋闲在家。朵阿低着头,腼腆地笑笑,圆圆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与穆罕默德的父亲和弟弟寒暄时,朵阿已经在地毯上铺好了餐垫,端来了刚刚出锅的春卷、馅饼和沙拉。把餐食安置妥当后,她坐到餐垫的角落位置,拿起一块馅饼慢慢咀嚼。

穆罕默德正聊得兴起,但他的英语词汇量跟不上他的思维,每当卡壳,他就转头询问朵阿,朵阿用左手遮住嘴唇,在哥哥耳边轻声低语,告诉他应该用哪个词。当哥哥自信地说出朵阿传授的词汇时,朵阿总是睁大眼睛,嘴角上扬,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像是等待被肯定和表扬的孩子。

“你是学英语的吗?那我们应该可以聊天吧?”我看着朵阿的眼睛问道。她轻轻点头,脸已经涨得通红。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穆罕默德,穆罕默德领会了妹妹的意思,转头告诉我,朵阿从没见过家人、朋友之外的陌生人,不善言辞,但她听得懂我们的谈话。朵阿用力地点点头,给我加了点茶水。

吃饱喝足后,一家人把我送到门口。我穿完鞋正准备出门,朵阿突然踮起脚,凑到穆罕默德身边,与哥哥耳语了几句。穆罕默德告诉我,妹妹觉得我的谈吐特别自信、自如,她很羡慕我。哥哥说完,朵阿吐了吐舌头,像是在为自己的腼腆道歉。

我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很难受。要知道,自信、自如这些品质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与陌生人的交往中、在独当一面的旅行和生活中慢慢学会的。但有些女孩生而缺失这样的权利,她们不被允许独自面对世界,没有机会接受挑战、锻炼自己。她们缺乏的不是能力,而是一双把她们推向更大世界的手,和背后无条件的爱、认可、鼓励和支持。

想到这里,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说点什么。我转过头,郑重地对朵阿说:“我不是生来就自信的,你也不是生来就胆怯的。作为女人,我们完全可以独自旅行和工作,也完全可以和陌生人谈笑风生,独立应对各种问题。你要相信你自己。”

朵阿的眼眶一下子湿了,泪水把她的大眼睛衬托得更加水灵。直到告别,朵阿也没有对我说出一句英语。

每当聊起中东女性的生存现状,我总是会想起穆罕默德破碎的英语和自信的表达,以及朵阿那双胆怯的眼睛和牢不可破的沉默。倘若朵阿这样的女性在成长过程中能够不被性别偏见所限制,获得公平的机会和同等的鼓励,而非剥夺和打压,她们的人生一定会很不一样。

近代中东是一面放大镜,在这里,冲突、战争、苦难频频上演。保守势力和世俗势力不断交锋,历史、传说、考古都成了斗争工具,左右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当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某种叙事时,它便成了唯一的故事。在数不尽的真相与谎言中,人们彼此误会、彼此仇恨、自相残杀。

然而,这并不只是发生在中东的故事。纵观人类历史,矛盾、冲突、战争比比皆是,人们永远都在分化为不同的团体,用各种借口争夺资源、财富和权力。有的人因明面的冲突和炮火流离失所,有的人被暗处的歧视和偏见折磨一生。分歧之内还有分歧,仇恨之外还有仇恨。

打败几个敌人、赢得几场战争,似乎无济于事,因为造成这些悲剧的,是人性中深不见底的幽暗。

如小说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所说,历史不会重演,但总是惊人的相似。只要资源有限,只要人性中的邪恶、自私、贪婪尚存,悲剧就有可能在任何时代、任何土地重演。

每当想起战争中的个体,我的脑中总会浮现《南瓜花》书中士兵的故事。对于掌权者来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是争夺资源和利益的手段。对于普通士兵来说,那或许只是生命中一段莫名其妙的插曲。你不知缘起,身不由己就到了某个地方,进入某种境遇。你不得不扛起枪,为不知道什么而战。战争结束时,你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你也并不憎恨敌人。一切匆匆收场,唯一的区别是,你老了。命运把你推入一个不可控的剧场,直到曲终人散,你都没有真正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全人类来说,十几年、几十年的动荡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短短一瞬,但对于个体来说,疾风骤雨中白白溜走的日子永远都无法弥补。这就是我在中东与人们聊起战争时的感受。

在抽象的宏大叙事背后,一个个具体的人被牺牲、被抛弃。渺小的个体左右不了时代的方向,也逃不出时代的洪流。他们自身未必会走上战场,却亲历着真实的死亡。他们顺从着,也孱弱地抗争着,他们压抑着,也零星地呐喊着。他们共同构筑起新闻之外一个有血有肉的中东。

在令人倍感无力的历史洪流中,艺术或许是最大的慰藉。中东旅行的间隙,我抽空去了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观赏来自中东的珍宝。

虽然人类时常互相憎恶、自相残杀,但在艺术之下,人类有机会超越语言、民族、人种,作为一个共同体去理解彼此。在博物馆里对着同一件展品啧啧称奇的人,在同一个遗迹前赞叹不已的人,常常是背景全然不同的陌生人。透过艺术作品,我们与相隔千年的时代、相隔万里的人类发生对话,感知到在某些事情上,我们依然有惊人的共情。通过这彼此相通的共情能力,人类创造出了全然不同却异曲同工的伟大作品。

为了表现超越此世、超越人类的力量,古埃及神庙用遮挡视线的巨大圆柱营造压迫感,拜占庭建筑用开阔无遮挡的大穹顶塑造崇高感,波斯人用复杂精美的穹顶完成对天国的想象,巴比伦人用通天塔连接人类与神灵。

在权力更迭的轮回之中,艺术开辟了一片新的天地,在那里,我们关注历史洪流中个体的悲喜,关注人类共同的命运,感受爱,感受崇高,汲取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量。这股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存下“善”的火种,抵抗“恶”的侵蚀。

走马观花的旅行容易让人陷入猎奇和傲慢。看到迥异的食物、文化和信仰,人们时常倾向于惊叹或排斥,而非尝试理解背后的成因;遇到观点迥异的陌生人,人们时常倾向于用刻板印象定义他人,而非理性、平等地交流。世界是复杂的,人是有限的。当人们自觉无力理解复杂的世界时,便容易转向简单的标语和口号,转向简化的思维方式。然而,简单的爱与恨、简单的群体认同,很可能导向群体的非理性,酿成大祸。

旅行提供了一个认识复杂世界的窗口。在旅途中,我重新审视以色列的建国,也亲眼目睹了巴勒斯坦的苦难,我尝试理解穆斯林,也试图向他们解释我们的价值观,我看到了世俗改革的成果,也见证了弱势群体付出的代价。我相信,每多敲开一块历史的墙砖,多聆听一点不同的声音,就会离真相更近一点。

千里之外的故事并非与我们毫不相干。在全球化时代,能源价格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区矛盾也容易被放大,成为殃及全球的人道主义灾难。没有人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关注他人,即是关注自己,认识世界,也是认识自己。

飞往德黑兰时,我并不知道中东之旅可以完成到什么程度。四年间,我因频繁的海关盘问、检查站核查而焦躁不安,也因伊拉克、叙利亚的难以抵达而忧心忡忡。

历经百转千回,我终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场旅行。

遗憾的是,再深度的旅行和写作都不过是惊鸿一瞥。中东的建筑、古迹、艺术、人文令人眼花缭乱,绝非一本书所能囊括。

为了聚焦于新闻之外的日常生活,本书中,我略去了伊朗中部老城、土耳其地中海沿岸地区、约旦佩特拉、以色列北部城市、叙利亚萨拉丁城堡、死海等精彩旅程。我喜欢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可能把自己交给不确定性,因为大部分难忘的回忆都发生在计划之外。

旅途中要兼顾摄影、采访、写作,着实不易,迎合沙发主们的生活作息尤其令我疲惫。与昼伏夜出的阿拉伯人同住时,白天,我必须冒着酷暑外出拍照、游览景点,深夜,我还得与他们一起暴饮暴食、谈天说地。不过,超高的旅行强度放大了我对时间的感知,一个月的旅行,总是漫长如同一年。

国境线、语言、传统、文化、信仰树立起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天南海北的人们隔绝在两端,只言片语的信息又加深了彼此的误会和隔阂。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有机会打破人为划定的界限,互相交流,修正偏见,获得看问题的新视角。这是我在中东所经历的最美妙的事。

(本文节选自《看不见的中东》;编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