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空白之年》中的“无聊”叙事

2024-12-28 00:00:00方雨禾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6期
关键词:内心世界小说结构

《空白之年》是青年作家赵挺的代表作品之一,收录于《小说月报》2024年选刊版第3期。小说不但意蕴丰沛,且在叙事美学方面,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范式。小说全文贯彻平缓无起伏的叙事节奏,以单一的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平行与交错并行的叙事结构,在叙事推进中贯穿五条线索,对人物内心及其生存环境进行极致细节的描摹刻画,同时赋予小说以平淡而兼具哲理与诗意的叙事语言,以一种时间丢失的状态,描述着以“我”为中心的,充斥在这个波诡云谲的世界中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其背后深层蕴藉的是当代的普通年轻人面对生活时所表现出来的迷惘、孤独,甚至颓废。而笔者读之最直观、深切的感受便是充斥在小说各方面的“无聊感”。

美国叙事学家托多罗夫讲过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他说:“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它们自身出现’而总是根据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张寅德《叙事学研究》)这个“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讲的就是叙事。一本小说真正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如何以它的叙事手段,包括流动、转换的视角、张弛有度的语言与相应的叙事结构,把一个故事讲述得出神入化,引人注目,并且成功地征服与控制读者的反应。本文试图从叙事学的角度去切入小说文本,从叙事结构、叙事语言、叙事视角三个方面,分析小说中的“无聊感”从何而来,并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与此同时,剖析作者独特的叙事手法与蕴藉深厚的思想,进而达到一种非凡的叙事美学效果。

一、平行与交错并行的叙事结构

叙事结构多种多样,相对而言,设计交错并行的故事线索,通过巧妙的交织与碰撞展现复杂的人物关系或社会现象,比几条线索互不干扰更具有层次感和立体感。比如在《茶馆》中,作者便采用“人像展览式”的方法,通过叙事线索的交错并行来结构全剧,“以人物带动故事”把三个时代的各种人物集合到一个茶馆里,通过他们的命运展现了一幅幅旧时代的生活画面,使观众从三个时代的黑暗、腐朽和反动中,看到三个时代的无可救药,从而达到“埋葬三个时代”的目的。

而《空白之年》在叙事结构上,却在此基础上进行突破与创新。小说由五条平行的叙事线索构成:无论是“我”的“一个人……那里”式的“无聊感”写作创作序列,还是“我”和“我妈”每天重复大致相同的日常琐事,抑或阿海在电话那头儿对“我”的虚拟城市进行的疯狂进攻……都具有大致相当的内容,比如“我”和母亲的对话每次都是面对着桌子上由母亲亲手完成的两盘新鲜的炒菜展开的,话题也大多是从饭菜延伸到家长里短,其中无不夹杂着母亲对往事的回忆与评判:“此刻,我妈已经做了清蒸小黄鱼和糖醋排骨。我们边吃饭边聊天,我妈照例回顾过往。……她说,一楼左右对门吵架了……”“我”的好友阿海每次给“我”打电话的内容也离不开“坚固的防线”“铸造铜墙铁壁”等对其内心世界虚拟城市的幻想和构建。它们都具有“起、承、转、合”的传统叙事特点,在行文中互不干扰,仿佛处于一个个独立的艺术世界。而作为读者,便会由内而外地产生一种几近无所适从的空虚感、无聊感。这种平行的叙事结构,其实也就是对生活中发生事件的碎片化。进一步讲,作品中的事件被拆解成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片段,每个片段都像是一块拼图,他们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最终被拼凑成一个整体。而读者的角度来看,便需要在阅读的过程中自行寻找、自行拼凑。这种碎片化的叙事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作者中心论,把文本意义的阐释归还给了读者,从而不仅使得故事的每个部分都充满了悬念,同时也让读者在自行参与中找寻独属现代人生活中事件的零散性、无聊性。

但与此同时,五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又在小说中重叠与交错地推进,最终使整个小说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环状叙事,引人深思:在“我”构思如何在不丧失自己“击中读者睡穴”的创作特点的同时完成小说创作序列之一的《一个人跪在那里》时,“我妈拿着手机,里面传来阿海的声音”;在“我”和“我妈”吃饭闲谈时,处于另一个平行独立的艺术世界的朋友阿海给“我”打来电话,而此时“我”就像小说序列之一的《一个人躺在那里》中写的那样“躺着想了很久”,却“终于忍不住起床”,来到北仑废品收购厂,最终造就“我”和废品收购厂的保安大爷互相僵持的状态,甚至是“他不解地看着我,我也不解地看着他”。可以说,这几个时空的交替与重叠,是彼此补充与相互推动的。这使小说摆脱了板块叙事结构,进而形成了一个浑然一体的完整的艺术叙事。从这个维度审视,《空白之年》与《安娜·卡列尼娜》竟存在异曲同工之妙:以安娜和弗伦斯基为主的爱情线索和以列文为主的社会改革两条线索并驾齐驱,形成微妙的双线拱形结构;同时,小说利用安娜的哥哥奥勃朗斯基连接起两条线索,彼此构成内在的对照,揭示了主题。

同时我们发现,尽管事件之间有了关联,却全然无法摆脱“无聊”的特征。在小说里,始终充满着城市的喧嚣而又死气沉沉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在作者的笔下,酝酿得如此熟练且醇厚,使人打开卷本,便觉其“无聊感”毫无顾忌地扑面而来,仿佛催人踏上那“无疾而终的旅程”,跟随作者共同寻找对人性和生存的永恒主题不懈的探索与思考所展现的茫然与无助的世界。正如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所论:“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超越了具体的文字,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中蕴藏着作家对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这种近似“荒诞”的结构,在更深层次上加深了小说的无聊之感,也使文艺叙事具有了社会历史视野的总体性,获得了历史哲学的加持,因而在美学上呈现出严整恢宏的气势。

二、平淡而兼具哲理与诗意的叙事语言

有人认为,语言只是一种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然而,汪曾祺先生在《中国作家的语言意识》中却认为:“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的美,不在语言本身,不在字面上所表现的意思,而在语言暗示出多少东西,传达了多少信息,即让读者感觉、‘想见’的情景有多广阔”。《空白之年》这部小说的语言极具风格,虽短小精悍,不求细致与雕琢,不事渲染与文饰,但往往平淡见情致,自在得风流,使读者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从而洞悉人类灵魂深处的“无聊”,引发读者对于自我和生活的反思。

首先,小说的哲理性是通过近乎“故意”地使用的重复性语言和句式表现出来的:“当我写完《一个人站在那里》的时候舒了一口气,八千多字描述一个人如何站在那里……这次我写《一个人躺在那里》,现在我已经对于这种写作风格掌握的炉火纯青……”这种重复不仅反映了主人公内心的单调和无聊,也使读者能够更好地感知到这种情绪的传递。主人公这种日复一日体现在行为和心理上的相同生活模式,其实也是对现代人生活的单调和机械性的映射。

其次,小说文辞的“优美”则更在于其语言风格,比如作者常常运用丰富而真实的人物对话与内心独白,充分地袒露人物的内心世界,使人物更加个性化、立体化,读者闻其声便好似睹其容。比如小说中的“我”在与素未谋面的网友闲谈时,便重复运用“他说”“我说”的单一结构,节节如此,毫无例外。但作者仿佛并不满足于此,作者将人物对话去掉双引号直接作为叙述语言的一部分,使《空白之年》有了更多元的叙述方向,更决定了其基本的叙述格调与轨迹,比如文本中写道:“我妈很认真的看完了,问我,这练的什么功?我没有回答,继续敲起了键盘。我妈深思熟虑了一阵……我没有回应,但我妈以为我默认了。”平淡如白水的语言又带着一丝丝幽默的风味,这样的对话使叙述内容和叙述格调相结合,通过语言的平淡而对人物日常行为“延迟感”的凸显,使小说兼具现实与心理维度,似乎不妨视为对进退维谷、充满无力感的普通个体情感结构与生存状态的隐喻。

此外,作者的用词质朴却不落俗套,充斥着口语化的叙述方式,让读者在生活的原型和生活的朴素中感受生活的真实,与此同时,又恰恰给读者带来一种神秘化的体验。比如文中母亲对“我”的唠叨,“小骨头卡住了,你得拼命吞饭,要不就大量喝醋,你又饱又酸,骨头还不一定下去”,仿佛就是你我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我”要么不断待在充斥着油烟味的家中,要么游荡在荒芜缥缈的城市中,人和事物不断汇集、离散、变化,像是真实活着的,却又如行尸走肉一般。作者重复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式的创作序列,看似语言无聊乏味,但在审美接受者的阅读中产生了选择、思考和想象的过程,某些东西被或多或少地补全,我们便会发现,“站”“立”“蹲”“跪”“躺”,看似无聊的动作,正是社会生活中千千万万个麻木的“我”向现实生活一步步妥协的过程,从而反映出“我”精神世界的逐渐崩塌、破碎、走向深渊。谁的人生理想不是做一个天地间大写的人呢?然而现实却骨感得很,一点点让“站”着的人逐渐矮下去,最后“躺平”甚至死亡。由此观之,这部小说似乎可以被视为作者对20世纪90年代颠覆性的社会结构转型的艺术性思考与寓言式概括。

三、单一的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

根据热奈特对聚焦的分类,在内聚焦视角中,每件事都严格地按照一个或几个人物的感受和意识来呈现,转述这个人物从外部接收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空白之年》这部小说的叙事视角看似单一无趣,但其深层隐含的恰恰是故事叙述者的叙事态度。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所叙述的都像是“我”的真实经历。比如“我”和母亲在吃饭时的交谈:“我啃着第二块糖醋排骨说,我?我妈也搛起一块糖醋排骨……”“我”和朋友的对话、“我”在日常生活中遇见的种种离奇古怪的事情等。这种第一人称有限叙述视角,一方面打破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无所不知的可能性,具有亲历性和真实性,使“我”的内心世界得到充分展现,从而将无聊的情感状态真实地呈现给读者,使读者能够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主人公对于生活的无奈和未来的迷茫;另一方面,这也使小说中其他人物的性格与形象也得到更加客观、自然的表现,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使读者更好地融入这个故事中,比如母亲的形象,我们虽然并不全然知晓她的内心世界,但凭借她和“我”闲来无事的交谈中无不蕴藉着对“我”生活的关心,以及她在处理邻居间的家庭琐事中又真正“为别人着想”,她热心、细致、责任感的性格特点我们便能略知一二;此外,大量使用第一人称内聚焦视角而不进行视角的转换会带来单调的重复,从而使“无聊”的意味更深。

同时,作者也运用内聚焦视角呈现“我”内心的“空白”与“无聊”:我们的所言所行在时间的维度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确定性的东西,一切人和事在不确定中交错与游荡,但又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母亲曾经的忘我开店与现在自己码字催眠读者像是一种隐约的比照,处于这一代的我们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坐、一个人站、一个人蹲、一个人跪、一个人趴、一个人躺、一个人绑、一个人吊、一个人死……面对时间的丢失,我们拥有的却是一种空白,或者是虚无。那背后是什么呢?一代人之生命方向的迷失?小说的结尾通过大量留白,仅仅通过一句“真的没有人来过吗?”收束全文,便深入挖掘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使得读者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主人公的无聊感和孤独感。这种深度的挖掘也是对现代人内心世界的一种探讨,从而引导着读者去思考现代人在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中,如何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空白之年》中的“无聊”叙事颇具意味。其不仅是对主人公日常生活的描绘,更是对现代人内心世界和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思。作家通过巧妙的叙事技巧的应用,于无足轻重的日常生活中见出深刻的含义,进而探讨生命之意义、个体之自由与束缚,以及现代社会人与人关系中某种难以言传的心理事实。小说在揭示真相、剖析事理中展示了“无聊叙事”的智慧,甚至即便是信手拈来,零散且没有秩序的东西也能凝聚成焦点,碰撞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从而使该小说拥有醇厚的深度和力度。

猜你喜欢
内心世界小说结构
叁见影(微篇小说)
红豆(2022年9期)2022-11-04 03:14:42
遛弯儿(微篇小说)
红豆(2022年9期)2022-11-04 03:14:40
劝生接力(微篇小说)
红豆(2022年3期)2022-06-28 07:03:42
《形而上学》△卷的结构和位置
哲学评论(2021年2期)2021-08-22 01:53:34
王志惠:用拼布“画”出丰富的内心世界
流行色(2020年9期)2020-07-16 08:08:56
论结构
中华诗词(2019年7期)2019-11-25 01:43:04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问解民族舞 让孩子内心世界更加丰富
风采童装(2018年1期)2018-04-12 02:05:10
论《日出》的结构
打开女强人的内心世界
Coco薇(2015年10期)2015-10-19 12:4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