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闲情赋》的白璧微瑕

2024-12-28 00:00:00邹艺凡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6期
关键词:萧统闲情后人

陶渊明的《闲情赋》以秾丽热烈的情感打破了人们对其淡泊宁静的固有印象,甚至被萧统评价为“白璧微瑕”。身为陶渊明“第一读者”的萧统为何独对《闲情赋》进行批判,后人对于萧统之言又有着何种看法?本文将从《闲情赋》的内容和萧统本人的独特性入手,对“白璧微瑕”这一观点进行阐释。

陶渊明作为中国古代文坛上一位难以逾越的人物,尤以其诗歌的平淡自然而被历代文人所钟爱赞叹。生于柴桑里又死于柴桑里的陶渊明,在这片“地处险要,还是古来兵家必争”的土地上,写下了他一生中许多被后人传颂的作品。就是这样一位被钟嵘在《诗品》中冠以“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诗人,竟也写下一篇不同于《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的独特散文—《闲情赋》。

《闲情赋》作为陶渊明现存唯一一篇涉及男欢女爱的作品,自然在文学界引起了极大的讨论与辩争。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无疑是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所评的“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至于萧统为何对《闲情赋》批判如此之大,后世又如何对待萧统之评与陶渊明《闲情赋》,其原因则需细细道来。

一、陶渊明之《闲情赋》

(一)《闲情赋》赏析

《闲情赋》全文共七段,抛开序不谈,便也只有六段。陶渊明在序中已经阐明了自己写下《闲情赋》的灵感来源:“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曾经的那些文人写下这样的文章以针砭时弊、劝诫君主,既有华美的文采,又有严肃的字句。陶渊明提笔之时,大抵也抱着类似的思绪。

正文伊始,陶渊明就描绘出了一位亭亭玉立、身姿卓越的美人形象。这种美人形象的源流,可以追溯到宋玉的《神女赋》和曹植的《洛神赋》,可谓是一脉相承。“宋玉的《神女赋》和曹植的《洛神赋》都对美人的容貌和体态作了精工细刻的描写”(石佳玉《论陶渊明〈闲情赋〉创作的艺术源流》),而陶渊明的《闲情赋》则在“继承中又有创新”,仅用一句话就使得美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夫何瓌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与此同时,陶渊明在刻画这一美人形象之时,并没有正面描写女子的容貌有多么昳丽诱人,而是从她身上的玉佩与高洁的幽兰写尽其美好品质,又通过纤指皓腕、明眸笑颜来体现她的美丽。他塑造了一位“外貌明艳、风姿绰约、品行高洁、举止优雅的美人形象”(石佳玉《论陶渊明〈闲情赋〉创作的艺术源流》)。

“十愿十悲”作为《闲情赋》中最具“骈散结合,以骈为主”特点的句式,是全赋的高潮部分,完全背离了陶渊明一贯淡泊朴素的风格,情感奔涌而出、无比炽热—他愿做美人身边的一切事物,却又悲叹于不能长久地留在美人身边。陶渊明以十个极其清新自然的拟物串联起“十愿”的共同目标,用急转直下的转折表达了“十悲”的同一担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愿望终会落空,可仍旧抑制不住那强烈的情感,那深情的文字与悲痛的心情形成了极大的撕裂感,却又在陶渊明的笔下奇迹般顺滑地融为一体。

随后,他像是终于认清了残酷的现实,在苦闷焦躁的辗转反侧中,终于平复下自己的心情。“于时毕昴盈轩,北风凄凄;久久不寐,众念徘徊。”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翻涌思绪似是要成为他难以跨越的高山,他竭力告诉自己放弃努力,不要再渴望这虚无缥缈的心愿,从而让心胸中难以排解的烦闷随风消散,从此不再扰他。“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大抵是他最终说服自己,定要甘于田园生活的结论吧!

(二)《闲情赋》蕴藏的深切情感

陶渊明在写《闲情赋》之时,正处于一个备受煎熬的时期。彼时陶渊明“刚刚丧妻,哀痛中万缕情丝牵萦着他的心,古人的诵情之作更易触动他的情怀”(杜景华《陶渊明传》),同时在仕途上遭遇挫折的他胸中郁结,想起前人所写的《定情赋》与《静情赋》,深觉此类题目使其动容,这才挥笔写下这篇被争论数百年的传世之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闲情赋》是“作者大胆而坦白的爱情宣言,他注重情感的交流,热情而真诚地追求爱情”(熊雪芳《浅谈陶渊明的〈闲情赋〉》),如果不能正大光明地长相厮守,那么他即使忍受思念之苦也不愿与爱人委曲求全。这样纯粹炽热的情感,不仅是对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的爱慕,更是对陶渊明自己高洁理想与向往生活的不懈追求。因此,尽管《闲情赋》中有着对于男女情爱的描写,却不能否定其全部艺术价值,因为情爱不是《闲情赋》的全部内容,而其中蕴含着的陶渊明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也应当被读者所看见。

二、萧统“白璧微瑕”之评

(一)萧统“第一读者”的地位

萧统作为南朝梁武帝萧衍之子,其在文学上的贡献并没有父亲与弟弟萧纲出众。身为昭明太子的他,在文学史上最大的成就也并不在于作品,而在于主持编纂了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昭明文选》。但萧统的贡献远不止于此,至少对于陶渊明来说的确如此。陶渊明在其生前及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以一个隐士而非诗人的身份出现在各种文化典籍中的”(边利丰《萧统—陶渊明经典的“第一读者”》),而萧统正是那个在历史长河中首先发现陶渊明文学作品价值的“第一读者”,他将陶渊明散落的诗文收集起来,让陶渊明这个人物在历史中被重新发掘,让后人有机会拜读这位官路坎坷、心向自然的伟大诗人那淳朴自然的清新诗篇,可谓功在千秋。“纵观南朝文坛,独萧统对陶渊明尤为推崇,先后为他编集写传作序,在唐前陶渊明接受史上殊为突出”(王伟、倪超《含德与风教:萧统推崇陶渊明之文化因由探析》),萧统对陶渊明的其他诗文赞不绝口,却唯独对《闲情赋》颇有微词。他在《陶渊明集序》中写道:“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者,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皆是对《闲情赋》写作内容及形式的不解与哀婉。可萧统毕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储君,更别提还有著名的沈约与钟嵘担任其老师,怎么会读不出来陶渊明《闲情赋》中蕴藏的深意呢?

(二)“白璧微瑕”之因

这与萧统的身份地位密不可分。萧统身为梁武帝的第一个儿子,自然是被寄予了深厚的期盼,两岁就被立为了太子。时任右光禄大夫的沈约负责教习太子萧统,他在萧统对陶渊明的认识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深刻影响着萧统对于陶渊明的看法。随着萧统的渐渐成熟,他性格中“孝”的一面随即展露,各类史书中均有称赞他宽厚仁孝的记载,这也能够解释为何萧统十分喜爱陶渊明,陶渊明敦厚淡泊的精神和人格是他欣赏的源泉。但萧统对陶渊明诗文的欣赏,不能逾越一条红线,那就是国家与江山社稷。萧统毕竟从小被作为储君培养,纵使他的文学素养再高,对陶渊明如何欣赏,也必须停留在欣赏的层面,而不能以大梁下一任皇帝的身份向世人宣扬陶渊明隐逸的精神。这不仅与萧统本身的使命相违背,也不符合他渴望整顿南朝时期华丽奢靡文风的愿望。

萧统之所以认为《闲情赋》“白璧微瑕”,“是因为《闲情赋》不能做到‘劝百而讽一’,所以‘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马朝阳《从〈文选〉选陶渊明作品见萧统的文学观》)。萧统在《文选》中并没有收录陶渊明的《闲情赋》,却收录了与之相似的《神女》等赋,这就不得不提到萧统在《文选》选文时的标准。《文选》作为一部面向大部分文人的总集,首先考虑到的就是文章的文采性,陶渊明《闲情赋》与《神女》等赋显然满足了这一点。但萧统“特别强调陶潜诗文的社会教育作用,而这篇赋明显与此背道而驰,因此《文选》中不予选录”(张梦珂《萧统评陶渊明三十年研究述评》)。当然,陶渊明这篇《闲情赋》在萧统看来“讽谏”的意味太弱,不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前后对比的力度大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从更深的层面来看,他否定《闲情赋》还“与该赋移人神恋为凡人男女恋有关”(李剑锋《陶渊明〈闲情赋〉的历代接受与阐释》),赋中主体情感的浓艳放在人神之间可以为世人所接受,可一旦放在了凡人男女的身上,就违背了儒家“克己”的原则,落选也就成了必然。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萧统在面对《闲情赋》时对其评价及要求未免太过苛刻,他“太景仰陶渊明了,至于‘望陶以圣贤’,他不希望圣贤身上有不符合圣贤的‘好色’言行,所以难免对陶提出苛刻的期望”(李剑锋《陶渊明〈闲情赋〉的历代接受与阐释》)。毕竟《闲情赋》以一种陶渊明其他诗文中从未出现过的浓烈情感,给萧统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况且对于萧统这样一名“文艺学家”而言,这样直白大胆的文字实在是对“同时代的文艺评论家的儒家正统的文艺学思想”(刘中文《论萧统对陶渊明的接受》)的强烈突破。

萧统评《闲情赋》“白璧微瑕”以及未将其选入《文选》的种种原因大抵如上。但无论如何,萧统对陶渊明《闲情赋》“白璧微瑕”的评论带有一定的偏颇,后人也对萧统的这番言论进行了许多驳斥。

三、后人评价与当今价值

(一)后人评价

对于萧统“白璧微瑕”的评论,后人评论赞成与反对兼有之,甚至可以说萧统的评价并没有影响后人对《闲情赋》的阅读。要说最支持陶渊明的,非苏轼莫属。他在《题文选》中这样写道:“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观渊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对此,李剑锋在《陶渊明〈闲情赋〉的历代接受与阐释》一文中认为:“苏轼在此一是不满《文选》选陶渊明作品太少,二是明确指出萧统对《闲情赋》批评失当。”苏轼用形容《国风》“好色而不淫”的评论来形容《闲情赋》,认为《闲情赋》“发乎情,止乎礼义”,是应当给予肯定甚至是推崇的文章。苏轼的这种看法也影响到了后来的文人,宋代时的文人就已经在内心真正接受认同了陶渊明直白的情感;而到了金元时期,伴随着少数民族与汉民族的融合,文人对待爱情的态度不再遮遮掩掩,对《闲情赋》的讨论也就更加大胆,对于苏轼和萧统之间的不合也有了更加批判性的认识。正如元人李治在《敬斋古今黈》中认为:“《闲情》一赋虽可以见渊明所寓,然昭明不取,亦未足以损渊明之高致。东坡以昭明为强生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君主专制中央高度集权的影响之下,儒家思想的地位再一次被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明清时期的文人王闿运对《闲情赋》的评价便又转回到与萧统相似的看法,甚至更加偏激与极端,他在《湘倚楼日记》中写道:“十愿有伤大雅,不止‘微瑕’!”如此言论,只算得上藏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的只言片语。可见陶渊明《闲情赋》的杰出,足以引起如此广阔范围的讨论与争辩。

(二)当今价值

从陶渊明的《闲情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女子一见钟情的卑微男子,炽热情感在心中难以抒发,只得诉诸笔下获得一丝喘息。他对美人太过喜爱,已经到了一种化为美人身边之物也深觉甘之如饴的地步;他又太过悲观,对于自己所化之物不能长久地与女子相贴而叹息。这份情感清澈而浓烈,为陶渊明在爱情描写上的空白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陶渊明成为一个真正具有鲜活血肉的人,而非一个扁平的隐士或圣人。

陶渊明给世人留下了关于爱情的思考,又仿佛在身后平静地摆摆手,拂袖而去。对于《闲情赋》,我们不能从儒家固有的道德准则与政治标准来禁锢它,从人文哲学的角度思考,反而会领会到其中更多的深意。

不管萧统如何批判《闲情赋》,又如何被后人批判,他身为陶渊明“第一读者”的身份与地位是无可撼动的。如果没有萧统搜集编撰《陶渊明集》,或许陶渊明那些并不闻名遐迩的作品就会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亡佚,等到又一个“第一读者”出现,也不知是否会留存下那些影响后人的诗文。

诚然,萧统的观念于他本身而言并无错误。他是储君,是未来国家的掌权人,他的首先目的是统治好自己的国家,其次才是文学。但时间永远不会为某个人停留,当那段历史早已逝去,萧统留下的批评自然会失去特定条件下的正确。陶渊明的《闲情赋》,是一篇情感真挚充沛、超越了时代的千古之作—这是笔者浅薄学识里最终留下的青涩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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