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mlet在中国的百年流变

提 要：Hamlet汉译在中国已经历了百余年的历程，成为中国翻译文学的经典之作。本文以汉译本序跋为中心，考察7个版本的汉译本，并根据序跋价值将其分为三类：一是历史史料价值，尤其是出版行业和中国语言的发展变迁；二是翻译理论价值，文化语境对翻译策略的影响；三是社会文化价值，Hamlet的翻译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序跋是复杂的文学场，Hamlet在中国的译本和时代发展交织在一起，见证了百年来社会的发展变革、外部生产环境和接受机制之变迁。

关键词：Hamlet汉译；副文本；序跋；历史史料价值；翻译理论价值；社会文化价值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24）06-0080-7

DOI编码：10.16263/j.cnki.23-1071/h.2024.06.010

Translation of" Hamlet" in China Over One Hundred Years

—"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Preface and Postscript

Zhu An-bo Feng Yan-qin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Beijing Information Science" amp; Technology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2， China；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The translation of" Hamlet from English to Chinese has undergone a journey over one hundred years， establishing itself as a classic in Chinese translated literature. This study conducts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seven translation versions of" Hamlet， especially their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Based on their value， this study divides them into three types. The primary category is the historical documentary value （culture interpretation）： th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document the historical transition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to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a， record the changes of publishing industry and language evolution. The secondary category is translation theory value： the social progress and changing cultural background influenced the application of translation strategies， forming the changes from compiling and adaption under domestication strategy to the foreignization strategy of "“dance to tune”. This transition aimed to restore the authenticity of" Shakespeare’s plays. The tertiary category is social and cultural value （culture adaption）： the translation of" Hamlet" is closely intertwined with the trajectory of the country and nation. The centennial trajectory of" Hamlet translation presents its change from a tool of cultural reform to a text of li-terary and academic value.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are complex literary fields. The different translation versions of" Hamlet" are intertwin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imes， witnessing the development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society in the past hundred years， as well as changes in the external production environment and acceptance mechanism.

Key words：translation of" Hamlet; Paratext; preface and postscript; the value of historical materials; the value of translation theory;" social and cultural value

1 引言

20世纪70年代，当代诗学和叙事理论研究者杰拉德· 热奈特（Gérard Genette，1930-2018）提出“副文本”概念，包括内副文本和外副文本。内副文本包括作者姓名、书名（标题）、次标题、出版信息（如出版社、版次、出版时间）等；外副文本则包括外在于整书成品的、由作者与出版社为读者提供的关于该书的信息。（Genette 1997：5）自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之后，副文本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因为一部作品“很少以不加任何装饰的状态呈现，很少不被语言或非语言形式，如标题、前言和插图等所强化和伴随”（同上：1）。其中，序跋作为内副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在学界引发广泛关注。“序跋写作的历史源远流长。序，又称叙、前言、引子等。在汉代，序作为一种文体得到了确立。”（金宏宇"" 2014：30） 根据余英时的研究，“‘序’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特殊的‘文体’（genre）”，甚至是“中国书写文化的一个特色”（余英时" 2009：5）。从功能着眼，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中的“序”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在“游宴、诗会、饯送、赠别等场合的即兴之作”，一是“为书籍所写的‘序’”。“汉译文学序跋”即属后者（同上）。序跋一般是副文本中篇幅最长，内容最为丰富的部分，也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桥梁。

在中国近代以来的翻译热潮中，序跋为作者阐释翻译缘由、旨趣，说明翻译的版本来源、经过、策略、社团活动和文人交游、反映政治时局、社会文化、意识形态选择和抒发心中的情感等，提供了一方天地。序跋与正文一起，构成近现代中国翻译文学的一种特殊文学场。西方对于序跋也早有关注。“英国16世纪文学界盛行一种风气，即作者为了建立起与读者的亲密关系，喜欢在作品中添加前言和后记。这种风气自然也影响到翻译界。译者几乎毫无例外地利用前言和后记向读者陈述其翻译目的及方法，尤其是在16世纪中叶伊丽莎白登位前后的年代里，理论探讨盛极一时。”（谭载喜" 2004：73）

莎士比亚作为全世界经久不衰的剧作家，在中国从编译本的出现——1903年上海达文出版社出版的《澥外奇谭》（或称《海外奇谭》）到2017年傅光明译《新编莎士比亚全集》已经历114年的历程。这一百多年来，中国社会经历了文化、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等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痕迹就隐藏在不同时期、不同译者、不同译本的序跋中。本文选取Hamlet（《哈姆雷特》）的汉译本，包括1903年上海达文出版社出版佚名译者《澥外奇谭》中的《报大仇韩利德杀叔》、190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林纾和魏易译《吟边燕语》中的《鬼诏》、1922年中华书局出版田汉译《哈孟雷特》、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梁实秋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剧》、1947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朱生豪译《汉姆莱脱》、195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卞之琳译《哈姆雷特》以及2017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傅光明译《哈姆雷特》，对其中的序跋进行历时性探索，以期从中窥见中国百年来莎士比亚戏剧翻译的发展历程。笔者在此特以Hamlet为例，将其作为特定的历史文化事件，尝试以点代面、管中窥豹，从序跋中找寻背后的译者意图、翻译思想、文学趋势、社会变革等，从而见证百余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变革、外部生产环境和接受机制的变迁。

2 Hamlet百年汉译序跋的历史史料价值

译序跋是译者阐发其翻译思想和实践的重要文体，是触摸译作产生及接受之历史语境的重要史料来源（李今" 2017：2）。陈复康著《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一书后附的“翻译文论参考篇目”从《法句经》序开始，用了三十多页的文献来列举参考翻译文论资料，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出现在各种书籍和报刊杂志中的序跋，尤其对近现代译论史料的发掘，是对中国传统译论作评价、立论很好的依据，也为翻译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研究基础（陈复康" 2000：480-517）。笔者整理了从1903至2017年共114年期间出版的7位不同译者的Hamlet汉译版本，其内容如下所示。

首先，按照笔者整理的不同版本Hamlet序跋来看，可以观察到最为明显的痕迹是排版和表达方式的变化。《澥外奇谭》（1903）和《吟边燕语》（1904）依旧是竖排版，从右往左阅读，文言文撰写，但1922年田汉译的《哈孟雷特》则已经变为横排版，从左向右阅读，且用白话文撰写。这种变化的原因就是新文化运动以及当时提倡的反帝反封建、传播西方思想、提倡白话文、提倡新文学运动等对田汉的影响。这一影响同样可以在封面中提及的“少年中国学会”①得到印证。

Hamlet汉译序跋中也体现了现代汉语的发展变迁。卞之琳在序跋中提及欧化语言对白话文或者说是现代汉语的影响，“剧词主体，在译文中，以现代口语为标准，但也存心保持了一些还合乎汉语说话规律的欧化句法，例如‘虽然’句搁在主句后面的倒装句法，又如‘如果’‘要是’‘假如’的底下不一定加‘的话’，‘除了’底下不一定加‘以外’（但‘当’底下一定得加‘的话’，不然收不住——西语化成汉语，实际上，这种句法也不需要常用）”（卞之琳 1956：2）。②我们可以看出卞之琳仍然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在文字改革上继续做出努力，欧洲语言的表达在思维和逻辑上清晰周密，值得借鉴。与此同时，卞之琳又对欧化的语言模式进行调整和修改，对现代汉语的演化又何尝没有带来重大的影响。此外，梁实秋还注意到在标点符号的使用上，“译者力求保存原作之标点”（梁实秋 1999：2），这也是莎士比亚译文中较早在序跋中提及标点符号翻译的译本。虽然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梁译版《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剧》仍然采用了竖排版，从右向左阅读的方式，但其标点符号的保留、翻译底本的选择、词汇的选择、翻译的方式等仍不失为现代汉语发展变化的表现。

序跋作为第一手资料，有极高的文献价值。通过译本的序跋，可以看出译者的翻译动机、不同时代的读者需求、语言演变的趋势以及社会历史变革等。

3 Hamlet百年汉译的理论价值

译作序言可以说为译者提供了一个私人的文化场，每个译序跋的作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阐释和构建原作的形象，与原作者展开对话。“译作序言可以说就是译者同读者对话的开始。译作序跋自然是为读者的，但它们同时是译者对自己翻译活动的一种观察与反思。正因为如此，它们首先是译者翻译思想的重要载体，也自然成为客观评价译作的重要依据。”（孙昌坤" 2005：54）中国早在一千七百余年前就注重在序跋中阐释翻译思想，如中国古代的佛经翻译家支谦的《法句经序》、道安的《摩诃钵般若波罗蜜钞序》等译经大师的序言中就讨论如何译的问题，这也是中国翻译理论史上最早的追问。译序、跋等的研究除关注其文化作用外，更偏重于从具体内容透视译者的文化态度、文化翻译观（郭昱" 罗选民" 2015：101-104）。莎士比亚在中国的百年汉译，就单Hamlet就有二十多个版本。除不同版本的译本争相斗艳，为中国的翻译事业增添色彩外，不同译者所写的序跋也为翻译理论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在Hamlet不同中文译本的序跋中，也可看到翻译理论的继承与发展。在《澥外奇谭》序跋中，译者提到“泰西小说，每近率直，读者病其吐露。因于译述时，特将书中情节稍为移置，以快读者。至其局势大意，则仍不走一丝，可自信也”（佚名 1903：1）。这位佚名译者在翻译时对内容作了改译处理，原本的底本选择是“英儒兰卜行以散文，定名曰Tales from Shakspere”（同上），而并非莎剧原本，在改译的基础上又做调整，且其命名方式采用“三三二”式的中国古典小说命名方式，如《报大仇韩利德杀叔》，“与西方作家相同，莎士比亚的作品，标题大多很平实，从标题中很难看出出奇的情节、内容。译者的这一改写手法无疑增加了译作的故事性与广告效应，这也是由译者和读者的阅读心理/美学决定的”（陈历明" 2016：91）。林纾和魏易合作翻译的《吟边燕语》底本选择仍然是兰姆姐弟的《莎士比亚故事集》。“此本所收，仅二十则，余一一制为新名，以标其目”（林纾" 魏易 1904：2）。Hamlet在他的笔下，妙笔生花，变成《鬼诏》，且秉持着与《澥外奇谭》相同的翻译策略。林纾作为古文维护者，自然也用文言文撰写并采用“归化”的翻译方法。在此之前，他已经出版了轰动一时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深谙中国文化且有一定的读者基础，也在之前的翻译中了解到读者的阅读喜好，因此编译加文言文就成为林纾的翻译选择。

田汉的译本序跋中（田汉 1922）没有提及翻译时相关的翻译策略，却仍能从序跋中窥见一丝。首先是摒弃文言文，采用白话文；其次提到莎翁的创作生涯，从学者的角度来介绍莎翁，同时援引某莎翁学者对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比较，深化了读者对莎士比亚的认识，这在序跋中当属首次。梁实秋译本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剧》例言中，梁实秋交代了翻译的原译本、翻译方法、注释原因，特别提及对猥亵语的保留，“译文根据的是牛津本，W.J." Craig编，牛津大学出版部印行”。“译文以散文为主，求其能达原意，至于原文节奏声调之美，则译者力有未达，未能传达其万一，惟读者谅之。原文中之歌谣唱词，悉以白话韵语译之”“原文常有版本困难之处，晦涩难解之处亦所在多有，译者酌采一家之说，必要时加以注释……原文多‘双关语’，以及各种典故，无法迻译时则加注说明”，“原文多猥亵语，悉照译，以存其真”（梁实秋 1999：1-2），从翻译风格来说，这无疑是莎士比亚翻译在中国的一次新尝试，创新且突破当时改译、省译、洁译之风。除了翻译的心路历程，梁实秋还对《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剧》进行详细的考证，包括故事来源、著作年代、版本历史、舞台历史和哈姆雷特问题，所有这些都证明梁实秋是作为一个学者去翻译的，而并不把文学当做“摇旗呐喊”的工具，较之田汉的简单介绍来说，无疑是学术探讨的一次深化。

朱生豪单行本并无单独的序跋，只在每完成“喜剧”“悲剧”“杂剧”“史剧”之后分别有一序以及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中有一译者自序。他在译者自序中提到要“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朱生豪 1996：264），朱生豪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译本，提出自己的翻译思想“神韵说”，最终也成为中国流传度最广的一个版本。

卞之琳的翻译策略较之前的译者都不大相同，他在序跋中提出“亦步亦趋”的翻译思想，“译文中，逢原文中双关语处，宁可增删或改换一些字眼，就原来的主要意义，尽量达出原有的妙处；逢原文中故意用陈词滥调处，也力求用相当的笔调、达到原来的效果”（卞之琳1956：2）。而且不只是语言上的亦步亦趋，卞之琳也追求形式上的亦步亦趋，“译文在诗体部分一律与原文行数相等，基本上与原文一行对一行安排，保持原文跨行与中间大顿的效果”（同上：3）。卞之琳的翻译和研究是紧密相连的。除195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哈姆雷特》外，之后1958年、1988年、2001年的再版译本中，都再次加入长序进去。2018年出版的傅光明新译《莎士比亚全集》也体现了“新”的特色：尤其是每个剧本译文后都有译者的加长篇幅的研究性内容，例如《哈姆雷特》译文后有长达四五十页的剧本解读——《哈姆雷特：一个永恒的生命孤独者》。文中还以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的多种翻译对比为例，帮助读者理解和诠释一个真实的莎士比亚（傅光明" 2018：248-249）。在翻译策略方面，傅译本打破前人对于莎士比亚洁译本的刻板印象，还原一个真实的莎士比亚，即一个也会用粗俗语、也会为了戏剧卖座而讨好观众的戏剧作家。

从上述这几个译本来看，Hamlet在中国的翻译策略从佚名译者、林纾到朱生豪，保持着归化的翻译手法，从梁实秋开始，到卞之琳尤其是傅光明转向异化的翻译方法。从翻译策略来看，大体经历了从归化到异化再到归化与异化结合的转变，而这一转变也可以从文化强弱的角度去思考。从不同时代的译本序跋可以看出，Hamlet翻译初期，中国在遭受西方坚船利炮攻击后，附带着文化一度处于弱势地位，“开眼看世界”“师夷长技以制夷”“西学东传”等号召不断响起。林纾采用归化的翻译方法，这可归因于他的桐城派文学观和在政治上推崇维新变法，而维新变法又推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因此他一直都用归化的方式进行翻译，缩短目的语读者和原语文化的距离，避免文化误读。之后的梁实秋、卞之琳等均在语言文化处理等方面不加删减，用异化的翻译方式进行翻译，田汉首开白话文翻译之先河，朱生豪保持原作之“神韵”，卞之琳的“亦步亦趋”都在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期待和忠实于原作之间选择了原作。

4 Hamlet百年汉译的社会文化价值

翻译不可避免是“社会、文化、政治、种族和意识形态主导的事件”（House" 2015：2）。任何历史事件的发生，都有外部大环境的问题，但同样，外部大环境的烙印也会刻在每个人身上，而译作在译者自觉或不自觉中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来自政治、意识形态、经济和文化等多层面的操控因素。尤其是“当中国传统的价值理念丧失了整合社会的力量，翻译异域就成为想象新的理想社会、构建社会新认同的来源”（李今 2017：25）。近百年来，莎翁的翻译因中国社会寻求发展而起，也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相伴而生，与中国民族的兴衰息息相关，并因此展现出不同的翻译取向、方法、目的、策略等。

在1903年佚名译者的《澥外奇谭》中，译者在序跋中谈到莎士比亚小说“其书向未得读，仆窃恨之，因亟译述是编，冀为小说界增一异彩”（佚名 1903：1）。读者因恨中国没有莎翁剧作而转身投向莎翁翻译的精神与当时的社会环境相结合，就会感受到译者为国家为民族争译莎翁而奋发的昂扬状态。1902年，梁启超在《新小说》杂志上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提出“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的口号。1903年出版的《澥外奇谭》未尝不是对这一“小说界革命”的回应。这里还须注意的是，在译者的译文选择中，除《哈姆雷特》外，其余均为喜剧，因中国传统戏剧大多为喜剧，就是有悲剧成分的戏剧，最后的结尾也都以“大团圆”告终，有理想化的特色，而《哈姆雷特》为典型的悲剧，可见译者在此的选择并非偶然且随意的行为，而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一个严肃的、完整的、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模仿……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得这种情感得到陶冶”（亚里士多德 1996：63），译者在10个故事中只选择一篇悲剧《哈姆雷特》来翻译，很有可能是借剧中主人公哈姆雷特来试探读者，借以唤起读者与命运斗争的勇气。

林纾认为“吾谓欲开民智，必立学堂；学堂功缓，不如立会演说；演说又不易举，终之唯有译书”（陈平原" 夏晓虹 1997：42）。因此，他是将翻译看做启民智、开民心的工具，是从爱国的角度出发来进行翻译的。也可以说，林纾感兴趣的不是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而是作为反抗封建残余，追求自由平等、婚恋自由，反抗传统家族的莎士比亚。林纾在淡化其西方文化价值，着力强化反抗封建的思想，将他作为对抗封建残余的手段。但是他在《吟边燕语》的序跋中，发出“欧人之倾我国也，必曰：识见局，思想旧，泥古骇今，好言神怪，因之日就沦弱，渐即颓运。而吾国少年强济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诋其故老，放弃其前载，惟新之从”（林纾" 魏易 1904：1）。林纾提到英人认为我国思想陈旧，吾国少年强济之士更是一力求新，而他们对于有鬼怪的莎士比亚作品却当做经典推崇，“英人固以新为政者也，而不废莎氏之诗。余今译《莎诗纪事》，或不为吾国新学家之所屏乎？”这是林纾对维新人士的攻击，也印证了林纾维护传统的立场和文化心理。在特定的文化场域中，新近掌握文化权利资本的人急需一个噱头，利用这种对立的批判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而从对立中找到一个具有代表性同时极具声望的人物进行批判，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这也是一种文化权利关系的争夺，谁掌握话语权，谁就有资格定义对错，表明经典和未来发展的趋势，因为“他们如果不去攻击那些旧学所推崇的经典译作，就无法推广他们自己新/重译的作品及翻译理念”（陈水平 2019：141）。

田汉译本在封面中提及的“少年中国学会”是五四运动时期的社会组织，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力量之一。从这里也可以窥见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对青年学者的影响。在田汉的译本序跋中，还可以窥见其舅梅园先生对他的影响，“我读此剧原书在民国七年侍舅氏梅园先生居东京时，当时颇有多译之志，梅舅亦多勉励，望其有成”（田汉 1922：2）。新文化运动时期，国外几百年、甚至千年的思想精华集中爆发于中国的新文化运动中，学者、学生、有识之士等先后传播西方的先进思想，借着报刊、印刷物等媒介的发展，在中国迸发出激烈的思想火花。

到了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借用的是美国第二次退还的庚款余额设立的“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梁实秋20岁便赴美留学，师从“新人文主义美学”创始人白璧德（Irving Babbitt）。受到老师的影响，梁实秋认为“为文学而文学”，不能救国，不能御侮。（梁实秋 2002：401）这其实与当时的文学救国思想有点格格不入，梁实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强调文学自身的独立性和本真性，反对基于实用的考虑将文学作为工具来使用，尤其反对把文学仅仅变为表现阶级性、政治性的工具。（李伟昉 2011：158）梁实秋的莎士比亚翻译更是身体力行支持自己的观点。

朱生豪的莎剧热爱和爱国情怀支撑着他继续进行翻译，他在《译者自序》中提到，“夫莎士比亚为世界的诗人，固非一国所可独占；倘因此集之出版，使此大诗人之作品，得以普及中国读者之间，则译者之劳力，庶儿不为虚掷矣”（吴洁敏 朱宏达" 1996：264-265）。而他的翻译是在颠沛流离，躲避战火中完成的。“越年战事发生，历年来辛苦搜集各种莎剧版本，及诸家注释考证批评之书，不下一二百册，系数毁于炮火，仓卒中惟携出牛津版全集一册，及译稿数本而已……”（同上：264）而战火中丢失的各种莎剧版本是否最终成就了朱生豪的翻译策略，也尚未可知。

朱生豪之后，是卞之琳的译本，出版时间为1956年。建国初期，译者对于译述有相当的自由度。改革开放后，又有译者开始进行新的尝试。卞之琳译本和傅光明译本等，均未在序跋中涉及与时代、国家、社会、经济等相关的内容。建国之后社会趋于稳定，中华民族有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追求民族自信、文化自信，在这样的情况下，译者、学者等的追求不仅是中华民族站起来，更是要追求在世界学术界中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因此，在建国后的莎剧翻译中，译者越来越趋向于将翻译和研究结合起来做学者型译者。这百多年来的翻译在学术价值方面，虽有起伏，但总体呈现出学术化程度不断加深的趋势。从田汉、梁实秋可以初见端倪，到现在的傅光明更是学者型翻译，其长篇导读中附有长达几十页的学术信息介绍，包括故事源头、不同剧作版本背后的微妙、人性深处的隐秘世界以及《哈姆雷特》的故事，傅光明以一位学术型译者的涵养用生动有趣的话语，在不期然之中，将学术知识传递给读者。莎士比亚在中国的价值观逐渐转向学术价值的探讨；从道德层面来说，莎士比亚也逐渐冲破洁译本的思想枷锁，转而开始还原真实的莎士比亚。

从莎士比亚进入中国，莎剧作品一直不太受关注，长达半个多世纪都是处在“隐身”状态，只是作为文化改良的工具。到田汉《哈孟雷特》白话文译本出版，莎剧作品才正式开始“现身”，从幕后走向前台。从文化改良到文学创新，莎剧先是凸显了文化价值和政治价值，后来才是文学价值。因此，莎士比亚的翻译事业和国家、民族发展紧密相连。当国家实力弱时，便将莎士比亚当作振奋民心、激励读者向上的精神动力，以挣脱禁锢中国多年的封建思想。随着国家、民族的崛起，政治色彩逐渐退去，转而从学术上追求莎士比亚的价值。在解构主义和后现代思潮的影响下，还原真实的莎士比亚，重新塑造哈姆雷特在中国的形象。也正是因为莎士比亚的可塑性强，才能够在中国百年的翻译历程中由不同译者根据时代的需求来不断塑造不同的哈姆雷特形象，莎剧也在这样的多元化发展中，逐渐树立自己的文学经典形象。

5 结束语

百余年来，Hamlet汉译在中国的历时演变，使得一代一代的读者和译者对莎剧的认识不断加深，也逐渐树立了莎剧的经典地位。自有单行本以来，Hamlet在中国的翻译和时代发展交织在一起，见证了百年来中国社会的变化。其价值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首先是史料价值，尤其是作为文本实体，它就是中国出版行业、中国新文化运动、现代汉语变迁的历史缩影；其次，Hamlet序跋还是翻译理论的抒发场所，从编译、改译、归化到异化、神韵说、亦步亦趋，再到还原真实的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不再囿于编译本、洁译本，而去还原真实的莎士比亚，其学术价值也越来越高；第三是社会文化价值，Hamlet的翻译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当国家处于危机之时，Hamlet译文就是注入中国的一剂清醒剂，是意在唤醒民众的呐喊；当国力强胜时，Hamlet的译本成为翻译加研究的学术模式，使中国的莎学研究可以与西方进行平等的学术对话。

序跋是一个复杂的文化场，从史料、翻译和思想史的角度去单项解读必然有单一性和局限性，而一个文本的翻译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翻译旨趣、缘由、策略、方法等也只是见诸于译者自身的个性因素，译者之外，时代加之于译者的影响，包括国家命运、社会变革、赞助人要求、文化思潮等外部影响也不可避免。这样的背景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同社会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就给探索百年来风起云涌的运动变化、翻译嬗变、思想流变等提供了可能，同时也助力Hamlet在中国的经典化之路。

注释

①“少年中国学会”是“五四”时期的社会组织，1918年由王光祈、曾琦、陈淯等筹建，1919年正式成立，出版《少年中国学会丛书》32种，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力量之一。

②本文是关于莎剧不同译本的序跋研究，为方便区分，故参考文献中是以译者的名字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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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10-10【责任编辑 陈庆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