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学芸小说一贯的罕村故事,有着独属于她的泥土气息。农民李进在村里显得颇有些另类,高中毕业的他,是村里的知识人,他让猪听古典音乐,喂猪喝自来水,猪价下跌也执意不卖,与妻子因卖猪闹意见,愤而离家半天,却无意撞见与之有心结的邻居二环的情感秘密……
1
天气越来越热了,阳光在空气里都要冒出油烟了。院子里白花花的,一棵树也没有。树都在几年前建猪舍时砍掉了。一棵老榆树,一棵老椿树,一棵老桑树。说它们老,是因为这些树都有年头了,都可以与李进称兄道弟了。那些年猪的行情好,李进咬了咬牙,把树都伐了。树干卖了三千多块钱,树枝做了猪舍顶棚的椽檩。李进做猪舍与别人不一样,墙壁是白的。顶上做了防晒处理。猪圈的后壁墙上背着小音箱。每天午后都有柔曼的音乐从音箱里溢出来,有时是柴可夫斯基,有时是小约翰·施特劳斯,就像从遥远的星球往这里发电波,让那些猪睡起来没完没了。开始只是两只老母猪,是卖树干的钱换来的。后来母猪生小猪,小猪又生小小猪,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李进养的猪和别人的不一样,小眼睛里尽是柔情缱绻,哼哼的声音像是在唱咏叹调,走路屁股一摇一摇地四平八稳,小尾巴像鞭梢一样偶尔绾个花儿,简直爱死个人。
李进的院子里一共垒了八个猪圈,每个圈里按八头猪设计。到能把圈装满时,猪价“哗”地下来了,一路往下出溜。左邻右舍都急着把猪处理了,只有李进不死心。家家都吃猪肉,猪价咋会赖着不走呢?他熬了一个冬,又熬了一个春,长白猪长成了小驴子,让人心里的火蹿得比房还高,可猪价还是臭,越来越臭。市场不知咋回事,就像被一只手攥着的蛤蟆,都出尿了。小驴子样的长白猪白长了大个子,还不及不长的时候值钱,越长大越不值钱。这怎么能让人甘心。
养猪也分大小年,就像树木结果实,田垄里种庄稼一样。一年行市好,一年行情差。行情好的时候全民都来养猪,村里到处臭气熏天。这时就与行情差不远了。李进有心理准备。行情差的时候到处鸡飞狗跳,村里养猪的女人居多,女人搁不住事儿,价格往下一跳,就卖儿卖女般地把未成年的猪也急于处理掉,那些猪才百十斤,身子瘦溜得就像黄花鱼。扒掉肠肚,除了一层皮就是血红的肉,吃到嘴里就像耗子肉,一点不香。李进不是这样的人。他是高中生,而且上的是镇上的重点高中。罕村人都知道,重点高中比技校和大专更有说服力,那是下过真功夫的地方。李进常年看国际国内新闻,知道万事万物都有规律。他自诩盛得住事儿。不是他的钱财盛得住,是他的心性盛得住。他是专职养猪的男人,咋可能像女人似的听风就是雨?每次他都能扛一扛。有时少挣点,有时多赔点,他都看得开。常在河边走,那就得湿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宁可人前显贵,也不人后受罪。他像个离群索居的隐者,活出了自己的信条和法则。“不会樯橹灰飞烟灭的。”他这样安慰刘大芳,明明心底是虚的,脸上仍然笑得灿烂。他得把自信传递给刘大芳,给她鼓劲,给她撑腰。女人都是胆小的动物,会被自己的想象愁坏。刘大芳神经不好,李进尤其要为她着想。他这个时候特别能迷惑人,让刘大芳觉得他就是一片天,是万能的神,信他就能信出一片光明。他读高中时就喜欢那首《赤壁怀古》,有一种决绝的气势,能支撑人拨云见日。年轻时给刘大芳朗诵,刘大芳会用崇敬的眼神看他。“你教我,你教教我。”刘大芳说。她没读过多少书,对汉字有一种神圣的膜拜心理。
“村里都没猪了,我就不信这拨猪没机会!”李进信誓旦旦地说。
刘大芳为他的谋算击掌。她因为信任而崇敬。事实是,李进经常有谋算对的时候,让刘大芳有优越感。养猪能挣钱,她就把李进捧上天去。给他做好吃的,晚上给他暖被窝,甜哥哥蜜姐姐地说小话,让李进五迷三道。“这就是爱情。”李进心满意足后在心里感叹。咬牙挨了一天,又挨了一天。每一天都像一年那样长。猪小的时候嫌它长得慢,现在却愁它长得快。三餐都在减量,那货哼哼唧唧,肚腹也不见小,到底是吃货。今天长了一截,明天又长一截,像雨天地里的韭菜一样,不留神就冒出一截。春天里他每天都要跑集市,打听猪肉的价格。明明知道多少钱还要明知故问,让有些人翻白眼。好猪肉十多块,与他心里预期的毛猪差不多。买肉的人排着长队欢欣鼓舞。牛羊肉价格都贵,就猪肉便宜。把李进恨得牙根儿痒。喂一头猪长大不易,那些吃肉的人,咋就不想一想养猪人的艰难呢?
转眼天就热了。杨树叶子从小孩巴掌大,到大人手掌大,只需要一个午后的时间。空气里毛茸茸的,风扫过发梢,像有根温热的手指在拨弄。柳树叶子从小孩眉毛的颜色,到大人眉毛的颜色,只需一个傍晚。晚风从山岗上拂过,打着滚从北往南行走,细小的脚掌把青的颜色踏绿了,把黄的颜色踏青了。大地不断改变着色彩,就像专门表演给人看,有一种不要命的婀娜。谁都知道天热猪更臭。买的不想买,杀的不想杀。到了伏天,头发梢都往下淌水,卖肉的都要央求买肉的了。三伏吃顿饺子呗,包肉丸的。肉这么便宜,不吃白不吃。可那些买肉的都摇头,眼神里的不屑就像从不沾腥味的猫,有一种欲盖弥彰的矜持。苍蝇随处飞,一不留神就停靠案板上,下崽。苍蝇可真是不知羞耻的动物,它们随便就在哪块肉上办房事,蹬动着两条小细腿,努出来的眼珠像石化了一样。猪肉热气腾腾,就像煮熟了。肉案上腻着一股子腐烂气味,让路过的人捂鼻子。眼看就成白给人家了。光白给不行,还要倒贴上饲料钱、疫苗接种费、水费电费工时费,还有乱七八糟想不到的费用。比如猪突然感冒了,你治不治?明知道猪成了赔钱的祖宗,你还得给它治。不但治,李进还瞪着通红的眼睛整夜守着。手里拿着一根柳条棍,过一会儿敲一敲,再过一会儿再敲一敲。他要让猪动,猪动起来身体才健康,感冒才好得快。猪跟人一样。感冒的时候身上犯懒,就愿意躺着。李进从不这样,他起圈,让身上出透汗,比吃感冒药好得快。刘大芳知道他的心思,有时甚至要省几个药片钱。但不妨碍她在屋子里说闲话,说猪是你爹。见了猪比见了你爹还亲。你跟猪过得了,还要我干啥!
“你跟猪吃啥醋!”憋急了,李进㨃了她一句。他知道刘大芳是故意找碴。女人的小心思,李进一猜一个准。他不生气。他跷起脚朝窗子里看了,刘大芳扶着墙笑。看见他,赶紧躲开了身子。
李进咧着嘴往外推猪粪。他知道刘大芳心里烦,每到卖猪的季节,刘大芳就魂不守舍。猪的价格一往下落刘大芳就坐不住,跟罕村的养猪娘儿们一个德行,都是玻璃心。摔摔打打丧生丧气,就像谁欠了她二百吊钱。但她该干啥干啥,不耽搁洗衣做饭。越生气人越勤快。家里抹得干净,到处一尘不染。李进不理她,刘大芳就越发开始口不择言,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臭德行,你哪里是惦记猪,你是看上猪×了!别的家给猪打圈子都用公猪,你却非给它人工授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装些啥,你就是想把自己变成公猪!
李进咧咧嘴,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刘大芳想激怒他。他一搭话两个人就会吵起来。刘大芳想吵架,她的邪火冒出来才心里舒坦。然后才是说小话,哄李进,甜哥哥蜜姐姐,每次的招法都差不多。李进不想吵,吵架是件费精力的事。李进嘴笨,他吵不过刘大芳。卖一茬猪赔钱,又卖一茬猪还是赔钱。那样一大群活物,每天要吃要喝,饲料都是赊来的,就跟吃钱差不多。李进理解刘大芳的烦,知道她爱使性子。女人嘛,吃个小醋、拿个小酸儿,让着就是了。不跟她一般见识。吵架有用吗?如果有用天天吵。李进把心思放到猪身上,看见它们,眼里就盈满喜悦,心里的忧烦也少了很多。
肉价爱咋掉咋掉。我不想你,能奈我何。李进坦然下来这样对自己说。
村里很多人家识时务,早早清了圈。男人出去找事做,女人扎堆聊大杆儿、打麻将。刘大芳也是爱扎堆儿的人,总能听来一耳朵毛躁。说她家李进愚,傻,明明赔钱还要养,图个啥?别是养猪养出毛病了!刘大芳平日的优越感,会在这个时候鸡毛扫地。自家男人是重点高中毕业,见识与众不同。她平时喜欢在言语中占上风,表面不起波澜,暗里却是得罪人的。女人都是高情商的动物,善于举一反三,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再过五百年也还记得。她们反击刘大芳说,高中毕业有啥用,是能当吃还能当喝?书读得多的人脑筋就轴,连个弯儿都不会拐,赔死都不知咋死的!此时女人们说起李进,有新仇旧怨一起算的架势。他平时宠女人也是罪过,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芳儿、芳儿”地叫,让人听了作呕。女人们口气轻贱,内里却含着歹毒。这些话像刀子一下一下往刘大芳的心窝里戳。刘大芳的肚子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一粒小白扣子可笑地在肚皮上跳舞。脑袋一阵迷糊,嘴唇一阵哆嗦,平日里的尖牙利嘴都不知去向。她发誓一样地宣告:卖猪!卖猪!卖猪!女人们“哗”地一阵笑,说你当得了李进的家?刘大芳也不答话,拿出手机给一个猪贩子打电话。几分钟的工夫,猪贩子开着农用车“突突突”地来了,车里坐着四条膀大腰圆的汉子。李进在屋里看电视,刘大芳也不打招呼,像个坐镇将军一样双手叉腰站台阶上,喊人进圈,逮猪!大的小的一起逮!有人多话,问,母猪也卖?刘大芳赌气地说,都卖,都他娘的一起卖了省心。
猪贩子看着别人动手,他倚在车帮上抽烟,烟圈儿悠闲地升上空去,眨眼就不知去向。他喜欢这个时候做成的买卖,女人蛮横时,头脑不清楚。头脑不清楚的人好糊弄。秤高秤低,抹掉三分五分,都不是小钱。玻璃窗上映出了李进的脸,猪的惨叫声像是在虚张声势给他听。李进看了会儿,明白了。他平时蔫,这个时候性子却烈。抄起一把扫帚冲出去,抡圆了就拍。他不是虚晃一枪,而是凿凿实实像拍苍蝇一样,稳、准、狠。李进在这一带人缘不好,没人说他好,这也是一个原因,很多时候他不分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按说他应该拍刘大芳,是刘大芳找人来逮猪的。可他从刘大芳身边过,直接无视。冲到圈里,拍了这个拍那个,拍了那个拍这个,一丝也不手软。四个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猪,有点被李进的气势吓住了。争先从圈里往外跳。刘大芳看呆了。李进举着扫帚的样子是在发疯,但他有一种豪迈和大无畏,李进简直是个英雄,这样的人谁也打不倒。把逮猪的人拍跑了又来拍猪贩子。猪贩子都精明,看大事不好,早就把农用车发动着退出了院子。农用车的屁股顶着对面人家的院墙,一个急转身,兔子样地往前蹿跳,屁股后头拖着一股黑烟。嘟嘟嘟,嘟嘟嘟,眨眼就没了影子。李进冲进烟雾里,像幻化出的戏里人物,手里举着扫把,迈着癫狂的脚步追到胡同口。前边早没有了农用车,李进仍追得义无反顾。
一肚子的火没撒完,李进进屋就开始摔东西,锅、碗、瓢、盆,逮着什么摔什么。他发火的时候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两三次,但发起来极具破坏性。家里的东西都让他摔过,当然都是能摔的那些。锅是瘪的,盆是瘪的,搪瓷缸子掉了瓷,碗和瓢拣坏的摔,实在没法用了才丢掉。唯一没有摔过的是电视机,李进舍不得,里面有他的梦。他所有的喜好和愿景都在里面,那是他与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刘大芳却抓他的痒,她从不是个息事宁人的。她说你有本事就摔电视,你不摔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李进进屋就把电视抱了起来,电视是彩色的,29英寸,李进像保护珍宝一样把电视的四框擦得锃亮。电视抱起来了,刘大芳说,摔呀,摔呀。李进抻扯了一下脖子,还是舍不得摔。电视就是孩子,摔了还怎么让大人活。
他把电视机“嗵”地放回桌子上,突然骂了一句人。骂得很直接,不带任何修饰。他过去从没骂过人,说话连个脏字都不带。这也是刘大芳跟别的女人显摆的内容之一。 哪个男人不骂人,哪个女人不挨骂。可她刘大芳就不挨骂,因为李进不骂人。李进为啥不骂人,因为李进素质高,他看不起骂人的男人。李进突然也骂人了,一句就把刘大芳骂蒙了,她呆愣在那里,吃惊地看着李进,就像看一头怪物。他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他过去不是这样啊!李进却把自己骂爽了,心里的怨毒都通过那骂声挥发出来,越骂越觉得心里恣意,越骂越觉得神清气爽。刘大芳脸都绿了,就像发了霉。她跺了一下脚,小声央求李进,快别骂了,丢死人了!李进气咻咻地嚷,老子还没骂够呢!刘大芳说,那就小点声,别让邻居听见。这与李进的想法南辕北辙,也助长了他的气焰,李进就是想让地球人都听见。谁都听不见,那骂人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傍晚,太阳被李进骂得昏昏惨惨,或者,是被李进给骂羞了。太阳原本明亮着,倏忽就被什么蒙住了头脸,整个天地都暗了,有阴风在水泥地上刮,旋起了一些细碎的鱼骨粉,长了腿一样在李进的旁边打转转。李进骂人的时候与别的男人不同,他总在关键字眼上重复和加重语气,这让他的骂声像炸弹一样具有杀伤力。刘大芳开始回骂。她努力抬高了声音,可还是处于被压制被削弱的状态,声音比风还飘,比空气还轻,比蚊子“嗡嗡”的声音还小,撞上李进的声音,像烟灰跌进风里,“噗”地就给吹没了。她从没遇到过这样悲惨的局面,突然一头朝李进撞去,李进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往旁边闪躲。他的身后是只大缸,贴靠在女儿墙的墙根。大缸有多半人高,是盛水搅拌鱼骨粉用的。刘大芳从台阶上面往下冲撞时被绊了一下,这给她原本失重的身体增加了冲击力。身形朝前一扑,人就像八爪鱼一样扑倒在缸上,一张脸狠狠搓在了缸壁上。
刘大芳顾不得钻心的疼,用手一抹,掌心上都是血。“我破相了。我是不是破相了?”她大声嚷,是冲李进嚷,转眼就忘了李进骂人的事。
李进一下慌了。急忙去拉刘大芳,要把她扶起来,说咱去卫生所处理一下。
刘大芳一掌把他推开了,“你还嫌丢的人不够吗?”
刘大芳回屋照了一眼镜子,又去厨房舀了一舀子水,“哗”地往脸上一泼,落到盆里的水红通通,就像杀猪时接的血盆一样。刘大芳掩上房门,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地上,这才长一声短一声地开始哭。
2
天光还青着,屋里如同飘着雾,看穿哪里都很费劲。窗玻璃是开扇的,昨晚忘了关,两只臭大姐叮在纱窗上,半天一动不动。臭大姐还睡着,李进却醒了。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黎明,天地间很静。露珠砸在晾台上的声音隐隐可闻。晾台上有昨天别人送来的鱼骨粉,用手推车推了来,倒在了窗根底下。昨晚李进看了看天,星星出齐了,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下雨的迹象。鱼骨粉便堆在了屋檐底下,他懒得往屋里鼓捣。昨天的一场骂战,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虽然骂完有点后悔,但一股邪气顶在脑门上,他身不由己。猪价还在走下坡路,他不怪猪,但少了伺候它们的精神。好像也不能这样说,是他自己没了战斗力。每次跟刘大芳吵,他都觉得胸口疼,要缓几天心神。
他没有看墙上的挂钟,不管几点,天明即起,这是习惯。他从来也不听挂钟的,在起床这个问题上,他没与挂钟结成同盟。有时刘大芳需要他赖被窝,他也躺不住。刘大芳脸朝墙睡着,穿着一件小背心,雪白的肉从背心襻里漾出来,鼓成了个坨。刘大芳是生下女儿以后开始发胖的,她曾经是个好看的女子,脸好看,腰身也好看。她嫁给李进就因为李进读过高中,她崇尚有学问的人,在乡村,高中是她所能嫁的最高学历。结婚后,李进在村里的小学校当了几年民办教师,每天从一个小寡妇门前过。李进从来也没碰到过那个小寡妇,可刘大芳心里不踏实。她害怕哪天小寡妇把李进拉进门去。她让李进绕道去学校,李进不绕道她不依,每天在李进的身后尾随着。怀里抱着女儿兆梅,手里牵着儿子兆松,往远处送。或偷偷藏在墙角,看李进会不会在小寡妇门前停留。只要李进偏头朝那门口看一眼,回家就会被清算。
李进很少与她计较。他把得准刘大芳的脉。刘大芳虚荣心强,喜欢得寸进尺。李进一发脾气,她马上就会服软。他们彼此参得透彼此。
李进年轻时家里穷,爹得了恶疾,折腾了很多年。毕业以后回到村里,想过各种法子活着,但运气差了点,赚钱的事总是绕着他走。他到建筑工地上打工,老板卷钱跑了,一分也没拿回来。他差点去庙里当和尚。媒人来说刘大芳,李进如获至宝。人家不嫌弃他穷,李进就觉得刘大芳一家品德高尚。李进不知道,那时的刘大芳也面临着情感困境。她青梅竹马的一个对象吹了。那个人在部队当兵,总在信中给她勾画美好蓝图,说自己提干以后就把她带到部队。后来真的提了干,他就再不给刘大芳写信了。刘大芳提着一挎包鞋垫找到部队,人家只肯出来见她一面,当着战友的面,说她是老家的邻居。鞋垫她怎么提了去,又怎么提了回来。刘大芳回家吃了四十多粒安眠药,人差一点就睡不醒。从医院洗胃出来,她就跟李进相亲。把李进换成别人,这门亲事也成了。
这些事情李进婚前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当回事,只会更加同情刘大芳。
李进下了炕,来到了院子里。露水把晾台打湿了,但不是下小雨,若是小雨,鱼骨粉就得和泥。他抓起一把闻了闻,是一种很浓的干鱼腥气,鱼骨粉的成色不错。他用铁锨铲了些,搅拌进了猪食里,猪食立刻有了肥肥的味道。猪食是昨晚和下的,在几只大桶里,水和饲料按比例勾兑,像发酵的面粉一样。这个时候喂猪还早,他先去了厕所,撒了泡长长的夜尿。厕所在院子的东南角,墙头矮到了李进的脖腔。墙头有爬上去的倭瓜藤,长着肥厚的叶子。李进的头颅刚好从黄花绿叶中长出来,像结出的青皮倭瓜一样。只是这只倭瓜有两只眼,一眨一眨地动。望见了侧卧着的小花,那两只眼睛立马眯成了一条缝。小花的卧房朝向东,与厕所正好形成对角线。李进移步出来,直接去了小花的圈。他每天都先去小花的圈,尽管走得轻手轻脚,小花还是醒了。李进做过实验,他无论怎样脚步鸟悄,小花都会醒。可他若是先去别的圈,无论怎样走,那些猪都不会醒。小花起身站在围栏前边看着他,粉鼻子一抽一抽地跟他打招呼。小花是母猪,正怀着身孕,再有十几天,它就要第三次做母亲了。小花第一次做母亲,生了两个崽,第二次,生了三个崽。虽然这些崽都滚瓜溜圆,仍是罕村的笑话,李进和刘大芳都觉得没脸见人。你以为你是羊吗?你以为你是兔子吗?你以为你是驴马牛大牲畜吗?人家生一个不丢脸。母猪哪有生两三个的道理,最少也得生七八只。最多能生二十几只。小花就像是来搞笑的。换了别的人家,早被卖掉了。刘大芳也因为这个怄气。说小花哪里是猪,就是祖宗,让李进供着。李进看见小花眉里眼里都是笑。李进知道小花已经尽力了,它已经一次比一次生得多了。它是瘦条身子,壮大肚子得有过程。唯愿这次它能多生几个,建功立业,也好堵刘大芳的嘴。就她那张嘴,要多损有多损,李进经常说她的嘴是臭大粪。小花顺着墙壁躺下了,李进弯下腰去用一柄木齿梳给它梳毛发,从两耳之间往下梳,一直梳到屁股蛋子上那朵青色的月季花。那真是一朵月季花的模样,有梗有叶,花瓣也像月季一样是圆弧形,在粉色的皮肉上,像一个人的刺青。
李进一共养了两头母猪。另一头名叫焦兰芝的母猪正在哺乳期。焦兰芝是邻居二环媳妇的名字,李进偷偷给用到了猪身上。不是李进无聊,是她们之间很相像。焦兰芝是个破胖子,像装满了粮食的麻袋扎不紧口,走路一歪一歪地用力,肥大的肚腹在身前一晃一晃,比脚先出去一尺远。她每天都去搓麻将,早晨做口饭,然后吃一天。她总在外边说李进的坏话,有时打一天麻将要说一天。村里人嘴敞,啥话都能添油加醋传过来。她说李进喂猪的时候胳肢窝底下还夹一本书,大学教授都没人像他那样装模作样。别的闲话不好反驳,刘大芳借这句跟她干了一仗,说我们看书关你屁事,我们肚子里面装书本,不像你,散腰破肚里面装的都是粪!李进不主张干架,但在那一架后给猪起了名字。有时他故意喊:“焦兰芝,该吃饭了!”“焦兰芝,别压着孩子!”“焦兰芝,拉屎得找个地方!”“焦兰芝,别不要脸,吃饭让着孩子!”
焦兰芝磨磨蹭蹭转过屁股,大耳朵耷拉着,大嘴巴冲向他,朝上一努,发出嘶吼声,表达不满。
私下里他们觉得焦兰芝嫉妒。她说李进跟刘大芳白天起腻,俩人说情话,就像新结婚的小夫妻,说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真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能让人掉一地鸡皮疙瘩。”焦兰芝的丈夫二环总不着家,有一次两人吵架,焦兰芝说自己守活寡。
邻里间关系不睦也是头疼的事,出来进去脑袋能撞个疙瘩。
眼下,焦兰芝睡得四仰八叉,肉团团一样的小猪崽在它身边偎得乱七八糟。焦兰芝这次生了十四个孩儿,把李进乐蒙了,可转天早上猪崽就剩下了十一个,另三个都让焦兰芝压死了。焦兰芝倒下喂奶时,一点也不像小花那样会清理现场,它磨盘样的身子横下一倒,不管不顾。“焦兰芝你不识数吧,你这个傻妈。”李进气哼哼地说。“你就不能跟小花学学,把孩子当个宝?”焦兰芝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两只毛毛眼木呆呆,大长脸上像是有悔恨。“知道错了就好,下次注意点。”这样的事果然再没发生,焦兰芝用嘴朝前一镬,把小猪两边分开,自己再小心地躺下去。李进在焦兰芝生下小猪那几天紧张得要命,每天都盯得紧紧的。十几天以后,小猪知道躲就好了。“遇见那样的破妈没辙。”他对小猪崽说,“可它的奶好,你们将就点,自己多注意吧。”
焦兰芝是公猪配种,小花是人工授精。书上说人工授精有优越性,少传染疾病,猪崽生得多。李进信书上写的,坚持让小花人工授精。可小花总没焦兰芝生得多。他嘴上不说,心里也犯嘀咕。这差不多成了李进的心病。
小花与焦兰芝,不只是两只母猪,它们还是李进的两块试验田。可小花总处在下风,让刘大芳说风凉话。刘大芳在外对别人说看书的好,说人工授精比自然配种好,回家来却与李进吵架。小花这次发情时,刘大芳把在街上招揽生意的公猪请回了家,却让李进撵了出去。李进还是主张让小花人工授精,而且自己亲自动手。李进暗暗希望小花这次能够打败焦兰芝。它比焦兰芝懂事,就该比焦兰芝生得多,这样就缝了刘大芳的嘴。
李进的这些心思刘大芳都知道。他们夫妻俩,彼此是彼此肚里的蛔虫,谁动啥心思对方一清二楚。虽然刘大芳与邻居焦兰芝现在也不说话,可在对待两只母猪的问题上,刘大芳一视同仁。她不像李进看重一个还看轻一个,话语间总露出轻薄。焦兰芝也是母猪,凭啥对它另眼相待?管它什么小花大花,屁股上长花又能如何?肚子里的货少,就是瞎耽搁工夫。他们家几亩地承包了出去,所有的用度开支都在这几个猪圈上。别人家的男人都能外出打些零工贴补家用,只有李进把自己拴在猪脖子上。偏偏他们家又比别人家多需要钱,儿子兆松和女儿兆梅都学习好,儿子读大学,女儿读高中。说出去都是显鼻子露脸的事,可提起硬通货——钱,都能把人愁死。
刘大芳愁在脸上,李进愁在心里。可不管怎样愁,李进什么时候看见猪,脸上都是笑的,心上都是暖的。猪哼哼的声音,就像唱咏叹调一样能给他解除许多愁烦。每一个早晨他都要把所有的猪瞧一遍,摸摸猪耳朵,拍拍猪脊梁。高兴了,还把猪头搂在怀里抱一抱。猪们都和他亲,有时候他出去赶大集,半天见不着面,他会想猪,猪也想他。他乍一走到院子里,猪会集体把头抬到矮墙上,嘴巴朝向空中,一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致集体欢迎词。虽然刘大芳说那是因为猪饿了,在要吃的。那是她不懂猪。很多时候刘大芳是个幼稚的人,一点也不像个成年女人。
猪们吃圆了肚子,排着队去墙角喝水。墙角装着“鸭子嘴”,是一种水龙头的别称。只不过这种水龙头是扁扁的模样,中间有“鸭舌”。猪的嘴巴咬上去,鸭舌自动朝下压,就会有自来水从里面汩汩流出。也就是说,猪们像李进一样喝自来水。村里养猪的有几十户,李进是第一个让猪喝自来水的人。过去猪喝的水都倒进一只缸盆里,水扑腾得哪里都是,猪又爱在水里打滚儿,一个一个滚得泥猴一样。李进给猪圈装自来水时,别人都笑话他,刘大芳也笑话他,因为“鸭子嘴”是铜的,造价也高。可“鸭子嘴”装上以后的效果就显出来了,圈干净了,猪也干净了。最重要的是,猪能喝上干净水,生病的概率大大降低了。家家都来找李进取经,问他在哪儿买的“鸭子嘴”。刘大芳高兴地给人介绍经验,仿佛“鸭子嘴”是她发明的。李进就喜欢看她这个时候的样子,进出像跳舞一样。不用李进张罗,她主动进厨房油炸花生米,用葱花炒鸡蛋,再倒上满满一杯酒。是那种喝水的玻璃杯子,一杯有三两。刘大芳这样破费李进都不好意思。平时刘大芳可手紧了,家里的酒瓶子经常让她藏得不知去向。李进若是找得紧,刘大芳就说给她爸留着。李进的丈人杆子是个酒鬼,三天两头来。人家说酒给爹留着,李进就什么也不说了。
猪和“鸭子嘴”接完吻,一个一个忙着打嗝放屁。李进看了这个圈看那个圈。母猪和小猪都让他心宽。让他心里发窄的是那几个装成年猪的圈,都是两百多斤了,再长也成小驴子了。李进去年就养了一窝小驴子,差点没把刘大芳气死,也在村里成了笑柄。猪成年时,本来是八九块的价儿,卖了不赔不赚。可李进不甘心。伺候了半冬半春,天气日渐暖了,桃花杏花都开了,人们正是有食欲的季节,不赚钱的买卖咋能干呢?他咬着牙不卖,赌五一黄金周。按常理,黄金周的物价都上涨,城里的人吃把韭菜也比平时贵上许多。鸡、鸭、鱼、虾、海鲜、水果、干货,啥都涨。李进每天都去摸市场,赶大集,骑车跑几十里地到镇上。镇上人流如潮,卖棉花糖的货摊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可就是猪肉摊前少有人问津。卖肉的都把刀戳在案板上,伸长脖子看街上的风景。他们不急,肉今天卖不了还有明天。明天卖不了还有后天,少赚几个就是。急的是李进,他的嘴里瞬间就起了一层燎泡,嘴唇翻翻着,都被燎泡排满了。那天正好是五一的前一天,这天肉价再没有动静,就一切就都完了。几十里的路程,李进好不容易骑车回了家,脚蹬子就像有千斤重,每蹬一下都像在透支身体。人就像置身于冰窟窿,周围都是寒气。路上正好碰见收猪的桂皮,平时李进不愿与桂皮打交道,桂皮在这一带名声不好,死猪病猪也要。做哪行都有规矩,你不按规矩来,别人就有看法。桂皮也不愿与李进打交道,他总宣称自己的猪没吃瘦肉精,比别人要价高出三五毛。其实猪吃没吃瘦肉精,关养猪的什么事?关卖猪的什么事?充其量与吃肉的有那么一点点关系。可吃肉的与养猪的距离有多远,隔着猪皮猪肚猪肠子呢。在桂皮的眼里,李进就是那不通气的人,穷酸。又穷又酸。跟他说话就是擀面杖吹火——憋得慌。那天俩人狭路相逢,桂皮游戏样地随口搭了句,老板有猪卖吗?桂皮一点也没指望李进会与他说句话,李进那种人,说不说话也无所谓,说不说话桂皮都不拿他当个鸟。桂皮已经骑车过去了,不料,李进突然说,来吧。
路上原本讲好的价,九块三,这与年初的八块八差不多,因为饲料涨价了。多喂的这一个多月,几十头猪,能吃山那样大的一堆饲料。而那些饲料,一斤一斤都要花钱买,都是精饲料。李进已经有吐血的感觉了。见了猪的面,桂皮又变卦了。他嫌猪太大,膘太厚,都长成驴子了。这样的猪肥多瘦少,出肉率低,买了一点都不合算。他非要把价格降两毛。李进一生气把桂皮轰跑了,猪又在手里砸了两天,刘大芳每天都跟他吵,气得连饭也不吃。如果多卖一分钱,李进也不会那样憋气,可最终的结果是,李进一分钱也没多卖——他总算没跳河,可心脏拧着花地疼了好几天。疼,也不敢对人说,说了也没用。自己跑到镇上的卫生院买了盒速效救心丸。医生让他做个心电图,镇上的医院也大半天等不来一个病号,看着哪个病号都像宝贝。可李进哪里有钱,有钱他会多买几盒速效救心丸。走出医院门,先把几粒药吞了。自己坐在桥底下望着河水养了半天神,总算把那块心病养过去了。
养猪的风险这些年增加了若干倍,有了去年那一场,李进的心坚忍多了。别人家卖猪,都要把猪喂圆了肚子才肯过磅,李进也学着这样。可猪贩子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把猪四脚朝天捆起来,像粽子一样摆满一院子,可就是不过磅。自己抽烟喝水聊大杆儿,猪们难受得吱呜乱叫。光乱叫不行,它们得拉,尿。什么时候把肚子拉瘪了,猪贩子才会懒懒洋洋站起身。谁都拿猪贩子没辙,可李进却要猪屎钱。猪捆上以后就算你的,过好秤要多加几块。否则休想把猪拉走。较过几次劲,李进认死理,猪贩子有时能认,有时一拍屁股走人,剩一院子的猪四脚朝天,让人欲哭无泪。他们曾经相约都不买李进的猪,可同样的品种,李进的猪比别人养的猪毛顺,品相好。做买卖不是斗气儿,谁的东西好买谁的,总会有人这么想。
李进也思忖自己都能干什么,轻省又能挣钱的事他找不着,苦大累的活又找不着他。年轻的时候被包工头卷了钱,从此他对那些建筑工地充满了恐惧。可除了这样的地方,还有哪里收留他这样身份的人?如今长了几岁年纪,对身体的承受力也越来越没把握。除了养猪,他还真不清楚哪一行更适合自己。而且自从养猪那天,他就爱上了这个行当。与哑巴牲口打交道,省心,有趣,不用心机和算计。李进不善于与人打交道,他当了三年自聘老师,和他一起干的人都端上了铁饭碗。如果他稍微懂得变通,也不会是眼下这个结果。刘大芳的肠子都悔青了,说当初该给谁谁去送礼,李进也许能继续留下任教,等来转正那一天。李进倒不这样看,他说自己命里就该养猪。这个行当总要有人干,他这样的人不养猪,还有哪个该养呢?
圈起完了,用水管子冲刷干净了,这一个早上的活计就算告一段落。李进的肚子也饿得呱呱叫了。他奇怪地朝玻璃窗里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往日这个时候里出外进唠里唠叨的刘大芳今天一直没动静。他有些奇怪,到屋里看了看。刘大芳还面朝墙里侧卧,小背心压出了许多褶皱。刘大芳不是觉多的人,也很少睡懒觉。李进看见刘大芳的脸,吓了一跳。刘大芳的脸像烀熟的猪头一样又红又亮,脸颊和额头结了深紫色的血嘎巴。她的眼睛紧闭,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李进这才想起昨天傍晚时的争斗,刘大芳的脸搓到缸壁上。只道是出了些血,原来搓得这样重。天没黑刘大芳就躺下了,只当她是赌气,李进没理她。他经常这样冷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从屋里逃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发怔。刘大芳为什么摔跤呢?是因为来撞自己。为什么来撞自己呢?是因为自己骂人了。她冲撞的时候自己躲开了,要是能接住她就好了。回想昨天那一通骂,李进忽然踢了那缸两脚。他素来看不起骂女人的男人,觉得那是层次低。可骂人原来这样爽快,这样过瘾,这让他没想到。他很想告诉刘大芳,自己只是想骂人,骂的不是你。只是……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不信。李进忽然很难过,堕落的感觉突如其来。过去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成为骂女人的男人,他看不起这样的人。原来成为这样的人易如反掌。过去刘大芳总夸他与众不同,夸了许多年。
3
一团毛毛在颈窝里搔了搔,刘大芳激灵一下睁开了眼。她用手去摸,摸到的是自己的长发辫。刘大芳还像做姑娘时那样留着麻绳一样的辫子,每年都铰,但每年都留下一尺长。这一点也与村里的女人不同。村里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都是短头发,都不去理发店了。自己照镜子铰几剪子,头发朝天了,也不会给理发店送钱。也有人问刘大芳养头发有啥用,刘大芳说不出。她做姑娘时就喜欢长头发,现在也喜欢。刘大芳自己说不出,但有人能替她说出来。那时候她和邻居焦兰芝要好,刘大芳家有个风吹草动,焦兰芝都知道。焦兰芝说,刘大芳养头发是为了李进,男人待见。看见她的长头发,李进就一脸热望。这样的情景焦兰芝不止撞见过一次。这话让刘大芳红了脸。她不是一个爱红脸的人,但一提男女情事,她还能像小姑娘一样害羞。李进喜欢她的头发不假,但那是年轻的时候。现在李进早没工夫看她了。可她还是不舍得把长发剪短,有时候对着镜子看里面五十岁的女人,刘大芳拒绝承认那个人是自己。她的心,还很年轻呢。
刘大芳像抓虫子一样把头发朝外甩,却打在了李进的脸上。李进手里端着一只大海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面条荷包蛋。李进说,老婆,快起来吃饭。喊了三声,刘大芳没动。李进把碗放到了一旁的圆桌上,又动手掀刘大芳,刘大芳心里有了温热,决定顺坡下驴。她在炕上坐了起来,定定地瞅李进,表面气呼呼地,心底却另有盘算。李进摸了摸刘大芳的脸,说疼吧?刘大芳说,你昨天骂我了。李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刘大芳又说,肯定半个庄子的人都知道你骂我了。说了这话,眼泪就从眼缝里挤了出来。刘大芳还想说,早知道你会骂人,当初就不该嫁给你。这句话,是刘大芳的口头禅,婚结了二十多年,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遍。每当她看李进不顺眼,都会这样说。只不过现在说得少了,是因为结婚的年头太长了,再说这样的话,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李进不说话,他不想说话。有现成的话摆在那儿,只是他不想说。他这些年没有骂过刘大芳不假,那是他在委屈自己。很多时候刘大芳都该骂,她油盐不进的时候,她胡搅蛮缠的时候,都该骂一骂。她经常把李进气得浑身哆嗦,李进会在心里骂她,狠狠地骂,不出口罢了。李进叹了口气,不说话,却是使劲朝地下拽刘大芳,刘大芳的脸,让他生出了愧疚。刘大芳顺势坐到了圆桌旁的椅子上,李进把汤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说,吃吧。刘大芳说,你吃了吗?李进说,我哪有空吃饭啊,干了一早上的活,哄了一早上老婆。刘大芳说,以后你不许再骂我。李进没有言语。有句话他在肠子里翻了几遍,但终于没吐出来。他也不想骂刘大芳,可骂出来心里痛快呀,他想痛快。刘大芳仰着烀猪头一样的脸等着他。李进这才意识到,刘大芳脸上这道眼缝儿,也许都看不全人。一方面是缸壁蹭的,另一方面是哭的。昨晚刘大芳一直在抽抽搭搭,李进在一旁看电视,偶尔看她一眼,后来就把她忘了。李进看的是一部纪录片,有关美国反恐的。纪录片上说美国反恐越反越恐,片中提供了大量的数据,让李进着迷。李进除了猪就是关心国际局势,这是刘大芳哭起来没完没了的理由。那个时候刘大芳会这样想:自己还没猪重要。
“你以后不许再骂我!”刘大芳提高声音说,“听到没有?”
话虽说得像威胁,但语气柔和多了,刘大芳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样的话是李进愿意接受的。可他木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你说话呀!”刘大芳搡了他一把。
李进在炕沿坐了下来。他不愿意接刘大芳的话,是觉得那些话都很幼稚。这样的保证有意义吗?没意义的。骂人是不对,可那是我想骂吗?是你逼的啊!这话在舌头底下转,到底没有说出去。李进轻轻叹了口气。刘大芳以为他口羞,他的嘴比棉裤腰都笨。她凑了过来,柔声说:“听我的话,今天贵贱也把猪卖了。剩下两只母猪和小猪我来养。你明天就出去找事做。”
李进“噌”地站了起来,说:“我能做什么?”
刘大芳提高声音说:“未必你什么都不能做吧?都是男人,别人做得,你怎么就做不得?”
李进皱着眉头说:“你就是想累死我。”
刘大芳不屑地说:“换了我,累死也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李进说:“那你就去找能让你过好日子的男人吧。”
李进说完这话出去了,把刘大芳晾在了那儿。刘大芳挑起的面条没法朝嘴里送,她把筷子很响地摔在了桌子上,朝窗外嚷:“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娘几个饿死!”
李进的声音已经飘远了,但风还是把他的话完整地送了回来。李进说:“哪天饿着你了?”
傍中午的时候,丈人刘用来了。刘用住的村庄离罕村十里路,他骑上自行车悠悠地要走多半个上午。刘用一共育有三女两儿,女儿中刘大芳是老大,她上边是两个哥哥。女儿都孝顺,但日子都过得艰难,刘大芳这里算是好的。另外两个女儿,一个离了婚,在外漂着。一个女婿有病,干不了体力活。两个儿子都过得不差,但一个比一个不孝顺。刘大芳与爹亲,自己手里多紧,也不亏着爹。刘用也爱到大女儿这里来,他爱与李进坐成对面喝酒。刘用与女儿的心气一样,当年订婚时,都不嫌李进穷,都觉得李进这个高中生是个值钱的招牌,日后有发达的那一天。李进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他们谁都没料到。女儿没料到,丈人也没料到。刘用今年七十九了,身板硬朗得像小伙子。他的自行车是古老的样式,死沉死沉。他一般不往院子里推,进院子是个小上坡,费劲。而是靠在外面的柴火垛上。进到院子里,他第一眼先看见了满圈的猪。高门大嗓吃惊地嚷:“你们的猪咋还没卖,这几天又掉价了!”
然后便自言自语说,大贵把猪都卖了,连猪崽子都卖了,人家看得透事儿!大贵是他小儿子,连声爹都懒得叫,但做爹的服气儿子,常把儿子挂嘴边。说儿子有眼光。猪行情好的时候捞一把,牛行情好的时候捞一把。行情差了,就赶紧脱手,光挣不赔,谁也没有人家那份本事,口气里满是荣耀。李进在焦兰芝的圈里给猪崽洗澡。他喜欢给猪崽洗澡,猪崽像个小玩物,在水里扑腾扑腾地调皮,把李进的胳膊当成独木桥,像小耗子一样往上攀爬。李进不讨厌丈人杆子,他是个孝顺女婿。但他反感丈人杆子管他家的事,一进门就咋呼说咋没卖猪,这让李进不喜欢。李进更不喜欢的是,他用大贵做参照,话说得夸张了。养猪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行情好了你现养,来得及?等不到养大,行情说不定又下去了。大贵善于搞投机,养殖只是副业。坑蒙拐骗的事也做一些,所以他家的日子显得活络。事情不像丈人说的那样轻巧,丈人是个有一尺说一丈的主儿。李进是认准了养猪这个行当,不图富贵,能糊口就行。眼下行情是不好,但会有好的时候,李进坚信这一点。他不喜欢丈人这个时候来,他正烦着。李进从猪圈里往外探了下身子,拧着鼻子说,您快屋里坐吧。
刘用大声说:“我们村家家都清圈了,你的猪再不卖,白给都没人要了!”
李进说:“就是因为家家都清圈了我才不卖。猪价已经掉到底了,我就不信它不反弹。”
刘用说:“你就是犟,你就是总吃犟的亏。谁都知道猪价会反弹,问题是你撑得住吗?饲料这么贵。”
李进没好气地说:“我也没跟别人借钱。”
刘用自嘲地说:“你跟我借我也没有,我七十九了,把皮揭下来也榨不出二两油了。”
李进专心给猪崽洗澡,话不投机,他不想再跟丈人搭话。丈人经常来,他也不拿他当客待。丈人这些年喝的酒,顺着沟渠能流五天五夜,能汇成一条河。那些酒,都是他的闺女给买。刘大芳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新衣服,甚至舍不得给李进买个新裤头,却要把酒钱纳入家庭预算,这笔钱是他们家一笔不小的开支。李进不是舍不得给丈人买酒,是嫌丈人心里没有这笔账。只要想酒喝,他一准来。这笔账还不能跟刘大芳说,一提她就急。就说她爸养了那样大的闺女白送给你,喝你些酒不应该?李进心里烦,盼着丈人快去屋里跟闺女说话去。丈人显然不这样想,他站在栅栏门外,看李进给猪崽洗澡。李进已经洗了五六个,洗好的放这边,没洗好的在那边等,差个色儿。水流从皮管子里出来,冲洗完小猪顺着墙根下的沟槽流走,院墙外有化粪池。小猪崽子都哼哼唧唧,享受至极的样儿。洗了的这样哼唧,没洗的那样哼唧,都像是在跟李进撒娇。焦兰芝在一旁卧着,毛毛眼儿安然地看着一群儿女,很是享受天伦之乐。丈人说,你把猪崽洗成俊闺女也没用。不会多卖一毛钱。李进说:“我不卖。”刘用说:“不卖你就等着赔。这几年,哪年行情好过?”看李进不说话,刘用又说:“书读多了的人就是死脑筋,爱想用不着的。”李进突然爆炸似的说:“我就是爱想用不着的,用您管?”
吓了丈人一跳。
刘用虎起脸说:“王八羔子,咋说话呢?我这是为你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收起这一套吧!”李进气哼哼地说。
李进用皮管子冲洗墙壁,用手捂住一半,增加水的压强。边冲边说,大芳在屋里呢,您快去屋里跟她去说话吧。丈人却偏不去屋里。他的嘴咕嘟着,唇很厚,人中很长,两片嘴唇闭紧时,自有一股子威严相。他等着李进终于关了水龙头,把皮管子一圈一圈盘好,拎出了猪圈。刘用严肃地说:“李进,我今天是为你的事来的。你不卖猪的事,左邻二庄都知道了,你这样不行。都成毛病了。你别养猪了,干点别的吧。天底下没有你这样养猪人,还让猪听音乐,还给猪洗澡,还领猪去溜达,你这哪里是养猪,你这是糟蹋人!”李进的心窄了一下,他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小花有一次感冒,他领小花去了大堤下的阳坡上,小花吃了些青草,感冒就好多了。后来他也领焦兰芝出去溜达,他在前边走,焦兰芝在后跟着。它们都不乱跑,有时还跟李进搭个话。李进养的猪跟别人家的都不一样。但这种不一样不能强化,容易让人说是非。李进不愿意别人说是非。丈人又说:“我跟你的舅子说好了,你如果想搞运输,就跟着大舅子。你如果想倒腾买卖,就跟着老二,你别养猪了,你得学大贵那脑瓜子,啥来钱干啥。”李进“腾”地蹿出一股火,他清楚丈人是红口白牙瞎说,丈人是个喜欢随意说话的人,就像吹牛不用上税一样,从不考虑结果。李进抢白说:“他们听您的吗?他们要是真听您的话,先要些酒钱出来!”李进清楚丈人要不出来,农村很多儿子穷富都不愿意管父母,很不幸两个舅子都是这样的人。丈人在这里牛气烘烘,见了儿子却低三下四。刘用人老心不老,脑瓜儿转得很快。他高声说:“你是嫌我喝你喝多了?”李进觉得自己把话说重了,声音不由自主往下低。他说:“我没这样说。”
“你还要怎样说?除了喝你几瓶酒,还沾你啥光了?瞧你那穷酸样,是能让人沾光的人吗?”
音儿放得很高,很尖细,是把心中的一点什么情绪强压着,却又把另一些东西挑了起来——刘大芳从屋里出来了。这个早晨,刘大芳很郁闷。她这些日子都郁闷,可没有哪天的郁闷像今天这样浓稠得密不透风。她的眼睛还湿着,脸肿胀着,皮肤显得又红又亮。在日光底下,那些紫红色的血嘎巴显得分外抢眼。刘用一看女儿的脸就愣住了,这个女儿是他的宝贝疙瘩。从小到大他没捅过一根手指头。虽说闺女老得都有白头发了,在刘用的心里,那还是心尖尖上的一块肉,谁碰一碰,那就是拧他的心。他的脸陡然变颜变色,对李进怒气冲冲说:“是王八蛋你打了她!”李进分辩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刘大芳不管不顾地嚷:“是你骂了我。你还骂我妈!我妈碍着你啥了?她快八十的人了,还挨你骂!”
这是李进最恨刘大芳的地方,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跑娘家诉委屈。两口子的事随便往外嚷,从不考虑后果。这样的心性,到老了也改不了。俩人因为这些没少生气。刘大芳把李进骂人的话学了几遍舌,场面一下子就难以收拾,李进暴跳起来,那些骂人的话又冲口而出,而且加了许多修饰词,添了许多分量。也不知是在骂刘大芳还是在骂丈人还是在骂其他别的什么人,他想骂,就一下子骂了出来。骂出来就像滔滔下泻的河水,一发而不可收。李进的脸涨得通红,眼球玻璃珠似的似乎要弹出眼眶,唾沫星子在空气中胡乱飞舞,像下了一场密集的小雨。日光都被他的骂声扯碎了,像鸟儿一片一片脱落了自己的衣裳。他是豁出去了,拍着胸脯扯着脖子说,我就骂了,你咋着吧!刘大芳你他妈爱咋就咋着!却没提防刘用猛熊一样扑过来,一个大巴掌扇在李进的脸上。刘用说,你再骂,还反了你了!我这里忍你半天了,你还没王法了!他簸箕一样的手掌在空中扬着,随时准备劈头盖脸往下落。李进的脸上有了深紫色的印子,像用烧红的烙铁烫的一样。李进蒙了似的原地转了一圈,他似乎想找件凑手的东西,半路又作罢了。他的眼里含了泪,捂着腮帮子大步朝外走,半个头都轰鸣有声。门缝里扒着许多人,许多人的眼球同时落在了李进的脸上。李进发现那些人都很眼生,其实他们都是左邻右舍。李进一下就从他们中间冲了出去。
他出了门口以后朝东拐,二环的媳妇焦兰芝喊他的名字,问他干啥去。李进怔了怔,本能地想咧嘴,才想起焦兰芝很久没跟他说话了。她站在自家门口,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他知道焦兰芝素来对他有好感,虽然她在外说坏话,那是跟刘大芳有矛盾。李进头一低,匆匆走了过去。焦兰芝喊:“你要去哪儿?”
李进想,她一定知道了他被打的事,猫悼耗子。
4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一丝响动也没有。所有的猪都把脑袋放在矮圈墙上,垂着两只大耳朵。它们像是给惊着了。它们是胆小的一群动物,身子像牛一样壮,胆子像鸡一样小,稍有风吹草动,就失魂落魄。它们胆战心惊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一对父女,阳光从头顶上泼洒下来,把人映得白茫茫,像披了铠甲一样。人像木桩一样被锁定,许久都不会动一动。刘用望着虚空,神情尽是懊丧。他是来找酒喝的,不是来跟李进吵架的。上去呼人家一巴掌,别的女婿行,李进小性儿,会记恨一辈子。都是让李进气的。他想。李进如果顺当把猪卖了就不会有这些事,眼下就可以踏实喝酒。他不单不听劝,还骂人打人。他打人在先,瞧大芳的脸被打成啥样,我就该拿刀劈了他!这死心瞎肺的东西不成器,闺女嫁给他算是倒大霉了。
这样的想法他来之前还没有。从他家的刘庄来罕村这条路,他走了无数趟。每次走都是愉悦的,心情舒畅。想到前方有好酒好菜等候着,还有啥不满足呢!活到这把年纪,就剩这一个想头了。固然他对李进不满意,那毕竟是闺女的日子,他管不了,他想得开。眼下的局面不是他想要的。他呼哧带喘,心里翻腾着一些想法,一把鼻涕狠狠抹在了猪圈墙上。他幽怨地看刘大芳,觉得她应该拦住李进。咋能把人放出去呢?刘大芳忍着悲伤朝焦兰芝家的房子方向望,那里有一棵拍手杨,一搂粗,上面有一只很大的喜鹊窝。焦兰芝曾说,知道我家为啥日子过得好吧?都是喜鹊带来的好运气。为啥喜鹊能带来好运气,因为这院子里有地方安家。刘大芳的家院子里的树都砍了,日子总过得不顺。这些鸡毛蒜皮有时啥也不影响,但有时啥都影响。
很多年前,刘大芳与焦兰芝好得就像一个人儿,吃吃喝喝不分彼此。有一天刘大芳指着院子里的一棵杨树对焦兰芝说,前不插桑,后不栽柳,中间不养鬼拍手。你赶紧把这棵树伐了吧。焦兰芝家的宅院与刘大芳家的一样大,焦兰芝在院子靠前的位置又盖了层大房,那大房盖得铁筒一样。刘大芳家则盖了满院子猪圈。当年刘大芳不支持盖猪圈,是受了焦兰芝的蛊惑。焦兰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老言古语都是这样说。你看哪一个靠养带毛的发财了?这猪圈有盖的一天,就有拆的一天,不信等着瞧。作为一个近邻,谁愿意每天跟着闻猪屎味呢,所以她总是想着法地说服刘大芳。刘大芳是这样的人,蛮横起来不管不顾,但转弯子也快,一旦看出焦兰芝的用心,她就坚定不移地站在了李进的一边。焦兰芝家的两层房子中间出来一棵杨树,不是移栽的,是自己长出来的。关键是,它长在了幺当院,被刘大芳发现时,树冠已经从高墙里边冒了出来。刘大芳对这高墙不满意,包严了焦兰芝家的院子,与房子的前檐同等高。反衬着自家院子里的猪圈又破又矮,就像遭了高门大户遗弃。刘大芳的那句话,是李进常挂嘴边上的。她不知道,李进也跟二环说起过。前面的院子不种桑树,因为“丧”。后院不种柳树,因为“流”,有流放之意。中间的幺当院不能种杨树,它另个名称就叫鬼拍手,不吉利。李进跟二环详细解释,让二环听出了弦外之音。二环对焦兰芝说,他们哪里是看树不顺眼,是看墙不顺眼,是看房不顺眼。这棵小野杨树原本不想养,既然这么着,那就不伐了!
焦兰芝刚从外边打麻将回来,赢了几个钱,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她过来跟刘大芳说机密,都是从牌桌上听来的。刘大芳不想听,拿这棵杨树说事儿,焦兰芝一下子火了,高门大嗓说,我们家不吉利,把吉利都留给你们家行了吧?看你们能把日子过上天去!
心底里的积怨一旦摆在脸上,一而再,再而三,两家人的感情就降到了冰点。起先还不咸不淡搭个话,后来就能不碰脸就不碰脸了。刘大芳出去,得先看好胡同有没有人。
罕村大人小孩都知道“鬼拍手”这个说法。但刘大芳说话时的表情耐人寻味,仿佛因为这棵白杨树,下一刻焦兰芝家就有灾祸发生了。女人之间的心思,女人再明白不过了。事实证明这些说辞都属子虚乌有,焦兰芝家一直顺风顺水。二环做猪经济,在全县都有名。他的业务拓展到了外省,用车皮从东北往关里运猪肉。哪里价高价低他都知道。过去二环也曾帮助李进。后来产生了嫌隙,与女人回家说是非有关,也与李进的表达方式有关。李进从不郑重表达感谢,碰上了,才随意说一嘴,让二环心凉。他们打定主意不伐那棵树,焦兰芝勤奋地给它浇水施肥,如今又粗又壮,跟房子齐平了。杨树威风凛凛,给宅院提了许多精神。刘大芳什么时候看那杨树,心里都不是滋味。
同为女人,焦兰芝长得破大车一样,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去打麻将,就像终身职业。再看自己,整天置身于臭烘烘的环境里,夏天蚊子苍蝇在空中飞得密密麻麻,也不敢打药,怕对猪有损害。再加上这两年行情不好,刘大芳越来越觉得抬不起头。原来占上风的话,现在也羞于出口了。“都是李进害的!”她愤愤地想。
看见那棵拍手杨,她就想什么时候能招来灾祸,就像谶语里说的那样,让焦兰芝追悔莫及。有时候,她连怎么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可想象中的灾祸从来也没有发生。焦兰芝公开说她家的风水好,连喜鹊都愿意来她家做窝。刘大芳家没鸟儿落脚的地方,把树都砍了。“一天到晚想发财,你得有那发财的命!”焦兰芝每天搓麻将,她有充足的时间说闲话。后来因为李进胳肢窝底下夹本书刘大芳与她吵了一架。这是说得出去的理由,可以干得明火执仗。李进给老母猪取焦兰芝的名字,多少算扳回一局。但这样的事不能出院子,传扬出去,自己也觉得难为情。
此时刘大芳想,自己挨骂的事很快就会被焦兰芝传播开,真让人没法活了。
刘用忽然挥舞了一下拳头,他在想拳头比巴掌有力量。他的拳头很大,直指空中。可还是把猪们吓着了。猪们“吱”的一声叫,齐刷刷地都把头隐了下去,争先恐后往圈里藏躲。刘用是一个有肚量的人,天塌下来该吃吃该喝喝。他看着女儿刘大芳傻子一样直着眼睛看一棵树,不满地说,我饿了,给我买只烧鸡来,我要好好喝两盅。平日里刘用不挑饭菜,都是女儿尽可能地做好吃的。今天他是气着了,这个李进,居然骂了他。儿子媳妇骂他不上火,被姑爷骂,他难咽这口气。刘用进了屋里,在炕上躺了个四仰八叉。他这是耍赖的节奏。刘大方下意识在后跟着,又下意识地朝外走。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她今天也被吓着了。先是被李进的样子吓着了,后来又被刘用的样子吓着了。两个男人,平时都有温顺的一面,忽然表现出来的张牙舞爪,她都不好接受。街坊邻居都在路边看着她,都不敢和她打招呼。她自顾往前走,连对面来了车子都没闪躲。车子骤然朝右一停,闪躲了她。小卖部离家有一百米,她没法像过去一样堆出一脸笑。鸡要大个儿的,酒要好的。二十块、三十的不要,要五十的。卖东西的知道她的家底,也知道她的心性,她是好面子的人,愿意买贵的东西。店家还恭维她舍得花钱。花钱的时候刘大芳也心疼,花出去心就不疼了。况且她这样想,是为爹花钱,他都七十九了,还能再活个七十九?
她不愿意给别人抠抠搜搜的印象,她做姑娘时就是人尖上的人,就是命不好,让人甩了一回,就从天上甩到了地下。她对李进不满意的地方,从不在村里说。她把李进的缺点放大了回娘家说,把李进的优点放大了在村里说。她的心里总是不太平,罕村两千多口人,每一个她都觉得与自己有关联。
今天似乎是把一切都戳穿了。就像个大气球,原本是壮硕的、饱满的、光鲜的,忽然就被戳破了,成了垃圾似的一堆残物。她还没有从那种窘况里走出来。她仰着肿胀的脸,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现实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现实应该有的样子是:他们家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儿女出息,衣食无忧,夫妻和睦,让人羡慕。别人有的自己有。别人没有的自己也有。这才是刘大芳想要的生活,刘大芳想要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从小卖部出来,她碰见了杨大把。她本能地一低头,想过去。杨大把却把她叫住了。杨大把问她脸咋了,她说栽了跟头,蹭了一下。杨大把说,咋蹭成这样,李进打的吧?杨大把是经营猪饲料的,李进养的猪,就是从杨大把那里赊的料,讲好的卖猪还料钱。杨大把堵住了刘大芳的路,眼睛盯着刘大芳手里酒和鸡,仿佛那就是他的饲料钱。刘大芳有点不好意思,赶忙说,我爸来了,你去我家喝酒吧。杨大把说,我哪里有喝酒的命,连麸子都快吃不上了。我正要去找李进,正好碰到了你。你们的猪还不卖?刘大芳说,猪又跑不了,我们在等行情。杨大把说,你等行情你等,该还我钱还我钱。这话等于放屁,听上去就是胡搅蛮缠。刘大芳不觉提高了声音,说:“当初说好的卖猪还钱,咋还说了不算,你是个男人吗?”杨大把声音更高,说你们一辈子不卖猪,我是不是要等你们一辈子?刘大芳用膀子撞了杨大把一下,继续往街里走。杨大把哼了一声,看看前后无人,悄咪咪地说,还说我不是男人,要不给你瞅瞅?刘大芳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突然回头笑了下,说,还是给你家相好的去瞅吧。杨大把叹了一口气,做出正经的样子,说若不是当庄住着,我早就上门去讨了。我知道你家没钱,可这样压着我也受不了,我还得进货呢。就不能让李进活泛点,先把猪卖了?刘大芳大步往前走,说我们家的事不需要你管。你做的就是让人欠的生意,我们欠你是瞧得起你。卖猪饲料的又不是你一家,当初你是求着给我们赊料的。
杨大把气得翻白眼。看着她的辫子拖在背上,从背影看还像个姑娘。心想李进真是好福气。这样的福气好那样的福气就不好。这样想,莫名笑了下,冲刘大芳的背影说:“快让李进卖猪吧,再不卖就来不及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别想着猪价再走高,不会有行情了。”刘大芳提着酒和烧鸡迈着理直气壮的脚步,嘴里说,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刘用吃了一只鸡,喝了多半瓶酒,午后睡了一大觉。醒来以后围着猪圈转了转,他的气已经消了。上午发生的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这是酒精的好处,他也是这样心性的人,事情过去拉倒。闺女的脾性也随他。刘大芳的脸开始消肿,锃亮的皮肤上出现了细密的皱纹。吃了饭她就鼓动老爹回家歇着,可刘用不懂女儿的心。他指着那些猪说,大的小的都应该卖,不能听李进的,他眼光不准。刘大芳说,您快别瞎说了,该不该卖李进心里有谱。
“他有个屁谱!”刘用中气十足地说。
大大小小的猪已经不是早晨的样子,都少了精神。也许,因为多半天没见着李进,它们已经开始思念了。它们的哼哼声似含了怨气,都不拿正眼瞅刘用。
“小花这肚子,下猪也超不过五个。”刘用指点着说。
“还有那个老母猪,应该住在向阳的圈里。”他说的是焦兰芝,他不知道这猪也有名字。
焦兰芝是生产之前倒过来的。天气开始热了,它们已经不那么需要阳光了。对老父亲的自以为是刘大芳有看法,她不应答,也不分辩,实行了软抵抗。
刘大芳突然想起今天还没给猪放音乐,猪们也没进食。往日这样的事情都是李进做。她有些心慌,小音箱放在女儿墙上,她一摁按钮,钢琴曲就装满了整个院子。
猪们一只一只支棱起耳朵,用“哼哼”声表达着不满。
“狗长犄角,纯粹的狗长犄角!”刘用马上怒气冲冲。
刘大芳手忙脚乱端了些饲料,倒进猪食槽子。她知道应该先喂母猪,尤其是正在哺乳的焦兰芝。她不知该搅拌些什么,索性就什么也不拌。焦兰芝幽怨地看着她,那些小猪也似含了怨气,在圈里气鼓鼓地站成一排。她不耐烦地对父亲说,您再不回去我妈该担心了,赶紧回家吧。
刘用被女儿赶着往门口走。门口有一棵香椿树,因为旁边堆了猪粪的缘故,叶子黑绿黑绿。“你妈会把香椿叶都腌成咸菜,再老就不能吃了。”
“我们吃香椿芽就够了。”刘大芳已经没了好声气。
刘用走到柴火垛旁去搬他的自行车,原来是靠在那里的,不知谁家孩子淘气,给掀翻了。眼下两只车轮朝天,一只车轮还在缓缓地转动。他扶起来的时候有些费力气,刘大芳想过去帮一把,但因为隔着几步距离,她没动。她有些心绪不宁,做中午饭的时候就这样,炒韭黄切了点肉,险些切手。她觉得吃饭的时候李进应该回来,他也是个贪杯的人,爱跟丈人杆子喝两盅。她偷偷拨了下李进的手机,预备接通了就说小话。李进轴,但怕刘大芳哄,他吃这一套。可手机在另一个房间丁零零响了起来。刘大芳心里开始毛躁。刘用喝酒时,她焦灼地到街口看了好几遍。她从来没有侍弄过猪,最多给李进打个下手。泡料、喂猪、扫圈、冲水、给母猪接生、往院子外倒腾猪粪,所有的活计都是李进干。刘大芳充其量给他披件衣服,或提着灯照亮。李进不让她干埋汰活,这也是刘大芳傲娇的理由。她不知道李进去了哪里,手里有没有钱,有没有吃中午饭。她把焦灼挂在了脸上,希望父亲能发现,吃了饭麻溜走人。今天这一巴掌,该是李进后半生的梦魇,她有点替李进疼得慌。不是脸疼,是心疼。李进是个高傲的人,这样的折辱,哪个男人受得了。她拼命想父亲为啥打李进。李进骂人了。可骂人就该挨巴掌吗?李进这么多年也没骂过人,是这些日子的污糟让他改了性情,也包括自己的挤对。李进脸上的紫色掌印特别醒目,刘大芳想起来心都要打哆嗦,她急于想出去找李进。罕村三面环河,她特别想去河边转转,她怕他想不开。可只要见了酒,刘用眼里就啥也看不见。他一边喝一边发表高论,那些车轱辘话每次都说,但每次说得都不同。都会加进去新的作料。他经历中一些人和事都是他吹嘘的资本,从打年轻的时候打尜、掰手腕、在雪地追兔子、根治海河时推拱车子、吃酸梨跟人打赌,他总是那个能赢所有人的人。
日头偏西了,只有屋顶上落下了一片日影。成百上千只飞虫像听到了什么号令,一团一团在上空打转。院子里恶臭难闻。一只猪发出了一声嚎,像是一声领唱,所有的猪异口同声地嚎在了一起。粗的细的嗓子,高的低的声调,往日的安详不复存在。刘大芳从来也没听过猪的嚎声那么凄厉,刺激得耳膜都要穿孔。猪们都把头仰了起来,长嘴朝天,小眼睛瞪圆了用力,像是在跟刘大芳示威。刘大芳终于想起猪们是饿了,她中午投喂的那些料,只够母猪塞牙缝。送父亲时出去找李进,就把其他的猪的忘了。她来到大堤上,先往南走,后往北走,一边走一边唱小调,假装悠闲。李进不会想不开,他舍不下这满院子的猪。这样想,她眼里就有了风景。对岸堤上的柳树映到水里,水里就像有另一个世界,绿意盈盈,婀娜多姿。有人问刘大芳走河边干啥,刘大芳愉悦地说,看水。这水多好看啊!拐过一道河湾,她朝向西走,阳光从高空泼洒下来,眼前金光万道。刘大芳舒展地张开了胳膊,大声说:“李进,我原谅你了!”
她在河边溜达够了回家,才发现猪们都要造反了。关键是,焦兰芝率众也在那里叫,起哄似的。那些小猪明显想吃奶,焦兰芝却不肯倒卧,它拖着胖大的肚腹在狭小的圈里转屁股。刘大芳一下动了肝火。她大声喝道:“焦兰芝,中午喂你饭了,你还狼嚎鬼叫。挨千刀的货,就配饿你三天。瞧你散腰破肚那德行,你咋不躺下喂奶?焦兰芝,你不配当妈!”这话嚷出来,刘大芳有几分快意,连着喊了好几声焦兰芝。焦兰芝果然出现了,她从大门口颠着脚步跑进来,就像一团会飞的影子。她从后面一把揽住了刘大芳的脖子,只一拧,就把她撂倒了。
5
一辆公共汽车从西向东开,路过罕村村口,汽车停下了。卖票的小姑娘从车上下来,对正在横穿马路的李进说,您上哪儿?
李进说,我哪儿也不去。他说我没朝你们招手,你们是自愿停下的。小姑娘没听他废话,看着下车的人走下来,自己上去了。李进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他摸了摸口袋,抢在车门关上之前登上了车。
李进还是没有想去哪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辆车要拉他离开罕村了。李进的心中很悲愤,那种悲愤像河水一波一波地翻涌,一阵一阵地让他的眼睛深处濡湿。他的悲愤有多种情由,有刘大芳的,有丈人刘用的,有邻居二环的,有猪贩子桂皮的,等等等等,还有很多不相干的人,他的想法总与他们不一样,他总是很难融入他们。他们看李进的目光让李进不舒服。李进觉得这是因为自己一直过不好,他总是运气差,他的估算与现实有偏差。他不只一次想养的猪突然能变成金猪,自己摇身变成大款,让所有的人都趋炎附势。这个想法是有一天与二环说话时突然冒出来的。二环叫李进哥,他只比李进小三天。二环也叫哥,说话貌似恭敬,可骨子里有种轻视和鄙薄,李进能感觉到。那天二环来借一柄长条锯,修理树的枝杈。他挨着猪圈瞅了瞅,说,哥,你别养猪了,你养猪都养出毛病了。李进问什么毛病,他以为猪本身有什么毛病。二环说,你养了这些年猪,得了什么好处了?既然不得好处,你费心巴力养它干啥?
“养猪是最低端的产业。”二环隐忍地说,“哥有文化,不该干这个。”
其实哪里会没有好处。从几年前的三棵树变成两只母猪和几间猪舍,到现在大猪小猪装满了圈,一家子的吃喝用度都由它们生出来,怎么会没好处。只是这些好处二环看不上。或者说,二环假装看不上。因为他反对李进养猪。作为近邻,养猪对环境的影响显而易见。他一直反对。李进心里明镜儿似的。所以他把墙修得那样高,变相把自己家搞成监狱。他不舒服,李进也不舒服。李进起初有些歉疚,见了二环总是主动打招呼。但二环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有话不直接说,而是用各种方法表达不满。比如,他会把车停在胡同的正中央,示威似的。有一次,正赶上李进卖猪粪,却联系不上二环。李进真想把猪粪浇到那车身上。后来二环板板眼眼走过来,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开车走了。
这样的积怨在心里,李进经常需要长出一口气。
李进坐到了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这个时候他就想走,远远地走,永远都不再回来。日子过得总是憋屈,与他的设想南辕北辙。李进对自己说,够了,真是过够了。他把兜里的钱拿出来确认一下,有张一百的,还有几张散钞。有整钱就好,他心里一下有了底。这一百块钱是他赶大集的时候捡的。颜色有些暗,他疑心是假钞。特意去附近的村镇银行验了下,是真钞。家里刘大芳当家,他花一分要一分,也是没奈何的事。他打年轻的时候口袋里就不留钱。那时他当民办教师,手里有十块钱刘大芳也不放心,她怕男人去溜须女同事。怕路过小寡妇家的门口被勾引。李进一表人才,手指修长,有玉树临风之相。刘大芳便觉得世界上的女人都觊觎自己的丈夫,若是跟女人握个手,她也觉得受不了,逼迫他反复洗手。儿女长大成人了,这种感觉还在。刘大芳觉得,是自己的爱还在。一切的根源都源于爱,是不能承受之重。李进仔细把钱折叠好,放进了兜里。这时才发现没带手机。没带也好,刘大芳联系不上他,正好让她着急。他有时气她气到不行,恨不得把她的嘴缝上。那种磨叨,话不说一千遍不罢休。她抱怨最多的就是李进的死倔。遇到不公平的事就撂挑子,结果被校方顺理成章地除名了。“你要是能转成公办,现在也能挣好几千。”这都是啥年月的事了?刘大芳日子过得不顺心了总要叨叨。他养猪也是为赌一口气,梦想有朝一日成为养猪大王,建现代化养猪场,成为电视里明星样的人物。可那一日总是遥遥无期。捡钱的事他刻意没有告诉刘大芳,但也一直没舍得花。他盘算闺女兆梅什么时候回来送给她。有一次,兆梅用一块花布缝女孩用的小物件,恰好被他撞上了。兆梅脸红了,他的脸也红了。他看见兆梅的膝上放了两粒纽扣和一把剪刀。那两粒纽扣一黑一白,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能把这样的两粒纽扣缝在一件东西上。他觉得兆梅过于懂事了,除了必要的开支,从不多花一分钱。她多要刘大芳也不给。她总鼓励兆梅艰苦朴素。兆松则很少跟家里要钱,他甚至用上了助学贷款。是他跟同学聊天时偶然被李进听到了。李进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他经常想起兆梅那红红的脸蛋,想他若是做母亲的,会把兆梅手里的活计拿过来看。他想不透兆梅是在缝什么,可看她娇羞的样子,李进就明白这里有女儿的秘密。他什么也没问,就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他心里不好受,就因为当时手里没有钱。一批猪苗刚买进来,是高价位的一批。他知道很多东西可以在商店里买,兆梅亲手缝,就是因为要节省。
没想到这些钱今天有了用场。他用手在兜里摸了摸,那些卷起来的纸币让他心安神定。即便手里有几千几万也不过如此。他把三块钱给了卖票的小姑娘,他没说去哪儿,小姑娘也没问。三块钱是最低票价,最多只能到镇上。李进闭目养了一下神,镇上就到了。镇上有四层高的楼房,有稍微大些的商场。他毫不犹豫下了车,在商场门前站了会儿,直接去了农贸市场。
李进忽然有了明确的目标。
农贸市场是过去的老煤站改建的,多少年过去了,斑驳的水泥地还有黑渍。当年那些煤黑浸透了水泥地的纹理,呈现一种倔强的质地。顺着一溜果筐挤成的窄胡同走过去,里面是卖五谷杂粮的,再里面就是卖肉的。李进在市场里随意地转,瓜果、蔬菜、米面的价格都问了问,最后才倒背着手,来到了卖肉的摊子前。一个一个的摊子走过去,卖肉的问他买不买,买几斤。他像买主先问价,翻起猪肉看了看皮,摇着头走开了。他买肉挑剔。他能把眼前的肉复原成一只完整的活蹦乱跳的猪,是长脸短脸是圆屁股尖屁股还是面条型蝈蝈型,他搭一眼就看个八九不离十。他嘴里嘟囔着长白与大约克的肉不同在哪里,汉普夏与杜洛克的肉有什么差距。吃到嘴里都是肉,你管他猪是什么品种呢?可李进就是要管,他还说他养的猪肉质细腻滑嫩,因为他养的猪都是听音乐长大的,细胞雀跃,肉质就不会死板。有人好奇地问他的猪都听什么音乐,他如数家珍地说出一长串人名和曲目。那些拗口的外国人的名字在他嘴里就像顺口溜,让两旁卖肉的都把耳朵伸了来。有人问李进到底是做什么的。李进说,你看我像做什么的?旁边一个女人插话说,养猪的。你们瞧他那身猪食嘎巴。人们哄地笑,但笑得都很友好。一个年轻人说,老哥你为啥养猪呢,你养猪可真是屈才了。李进神气活现地说,依你看我该干些啥?年轻人说,再不济也应该当个老师。这年头老师也吃香,工资高,福利好。这话差一点呛出李进的眼泪,他很想告诉这个年轻人,他是当过老师的人,整整当了六年。因为纠正学校里的不正之风他被排挤了。那是一次评选优秀,明明是他当选了,可校长说选举不作数,重新选。他就是因为这个撂挑子,没想到正中人家下怀,否则他现在还在讲台上站着呢。他教数学,学生们都喜欢他讲得深入浅出,比科班老师讲得好。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人群里一个熟人也没有。他往下一个肉摊走,年轻人问他捎不捎着两斤肉,他说,要先去办事,回来再买。
肉摊是一字排开的,带一个拐角。那个角朝里拐,里面有个肉案,卖肉的是两个女人。看得出她们都寂寞,买肉的很少走到这里来。李进和她们聊了聊,她们是同村人,一个管另一个叫嫂子。嫂子是整脸子,半天也不笑一笑。小姑却活泼得多,她像打量熟人一样仔细看李进的脸,吃惊地说,大哥你的脸咋了?两边不一样呢。她还让嫂子看。嫂子显然没兴趣,敷衍地扫了一眼,没说什么。小姑兴致很高地张开了自己的手,往李进脸的方向比画。小姑说,大哥你办错事了。李进说,何以见得呢?小姑摇晃着那只巴掌,鬼魅地说,人家发火了吧?李进知道自己脸上的手指印还留有痕迹,他用手朝那里摸了摸,皮肉有些僵硬,但并不觉得疼。李进不以为意,他佯装幽默,说:“谁让我有本事呢。”
那嫂子白瞪了一眼。小姑却笑得张狂,就像猜到了什么隐秘。
说起猪肉的价格,小姑感叹说,养猪的难,卖肉的也难。猪肉越便宜越不好卖,真就像便宜没好货一样。都两年了,猪价总是不死不活,也不知道那些养猪的都怎么过。李进说,不会总这样吧?家家都清圈了,都养不起了。价格上不来是因为养猪的太多,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小姑说,做梦吧。你知道我们卖的肉是从哪来的生猪吗?东北,内蒙古。黑龙江,吉林,多远的都有。还有从远东过来的,成车皮地往这边拉。咱们这里清圈没有用,都是小门小户,清不了多少。这话让李进的心有点凉。但这小姑说话显得有见识,他愿意跟她说话。他问小姑的猪肉卖多少钱,小姑说,我赔本赚吆喝,大哥如果要,连肥带瘦一起走,十二块五一斤,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嫂子在一旁假声咳嗽,她觉小姑在跟这个男人白耽搁工夫。男人看上去就不像买肉的,是买不起肉。再便宜他也买不起那种,是没心思买。
李进私下算了算,按眼下的行情,毛猪的价格还在掉,算出这笔账,李进顿时没了聊天的兴致,他正要到别处转去,忽听有人喊他“李老师”。
那个人伸过来厚墩墩的手给他握。胖子,蒜头鼻子。头发很短,像刚割过的草的草根一样透着茁壮。他惊喜还能有人这样称呼他,这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记起了这是镇小的夏老师,很多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老熟人,心情陡然升温。夏老师却没有李进的惊喜,他虽然把手伸出来,只是象征性地握了握。他口气不屑地说,早就不当老师了,在镇上的高中当食堂管理员。李进说,难怪你胖得都让人不敢认,连鼻子都添了不少肉。这话惹得小姑咯咯地笑,说夏管理员今天照应一下我们吧。夏管理员指着李进说,你们认识?李进还懵懂着,小姑却“哦哦哦”地连连点头,说这是我表兄。边说边朝李进挤了下眼。夏管理员说,给我来三十斤前槽,五十斤肋条。小姑连声道谢,赶忙挥刀斩肉。砍刀下发出骨断筋裂的声音,骨头渣子飞出去很远。夏管理员打量了一下李进,问他现在在哪发财。李进不好意思地说,还发什么财,修理地球呢。夏管理员说,现在农民也幸福,免了税费,收割庄稼用机器,累不着。这个话题让李进的胃里冒了酸水。他想把酸水吐一吐,可看夏管理员没聊天的兴致,就把酸水咽下了。
夏管理员是开三码车来的。他把肉放到车的后斗里,是多半个猪的模样。肋骨清晰地凸显在皮肉边缘,被齐鸦鸦地分割成条状。李进已经许久不吃猪肉了。他不是吃素,只是不吃猪肉。这种感觉是在养猪生涯中慢慢生成的。猪生病时他着的那些急,猪分娩时他付出的那些辛劳,成猪卖给别人时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唤,他放音乐时大大小小竖起的耳朵,他回家时猪唱的那些咏叹调,都在李进心中留下了点什么。日积月累,他也搞不清自己跟猪之间算怎么回事。他知道它们的去向。他愿意把它们卖大价钱。但若是在李进面前宰杀分割炖出一锅肉来,李进是不吃的。有一次,刘大芳包了谎称羊肉馅的饺子,被李进一口就吃了出来。夏管理员对发呆的李进说,以后我会多照应。然后就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他说的照应,自然是照应卖肉的小姑,小姑很高兴。可这个照应与李进没关系,还让李进无缘无故欠了人情。小姑满面春风向他道谢,李进心里不是滋味,脸上皮笑肉不笑。
当年夏老师去罕村的小学听课,李进请他到家里喝酒,那时儿子兆松刚会扶着窗台走路。俩人投缘,有说不完的话。喝着喝着感觉声音不对,一回头,兆松把尿尿到了小铁碗里,哗铃铃地响,一滴不漏。李进有些难为情,喊刘大芳快把孩子抱走。夏老师却很高兴,说这么小就能把碗端稳,这小子将来会有出息。这些李进都还记着,夏老师却早忘了。不知啥时他从老师变成了管理员,脖子粗得就像猪脖子似的。今天久别重逢,夏管理员并没说句客套话,这让李进感受到了凉薄。李进渴望跟他到哪里坐一坐,现在的他需要跟人交流。他仿佛看透了李进的心事,担心一张嘴李进就会黏上他。夏管理员匆忙上了车,简直像要逃窜。
李进的脑子进了风,呼扇着把刚鼓胀起来的热气吹没了。窘迫中他想起了兆梅,便把夏老师喊住了。“高二重点班的李兆梅是我闺女,中午能不能把她喊出来,我们爷俩见个面?”这话重点在“重点班”上,李进说出来后脸上放出光来。
“李兆梅?”他重复了一下。
“我找她有点事。”他郑重说。
“那就等十一点四十放学吧。”夏老师半个头探出狭小的驾驶室,车子发出了突突声。
6
李进在镇上的那条主街上走得很是疲累。他的肚子呱呱直叫,他早上就没吃饭,给刘大芳煮了碗面,因为刘大芳不起来,他也没了吃饭的热情。他们夫妻坐成对面彼此抢着吃,能吃得热火朝天。“到老了我们也这样吃饭,只要还能抢饭吃,我们就活得有劲头。”刘大芳经常能说出这种富于感染力的话,这是李进佩服她的地方。她不仅有好脸蛋,好腰身,思维也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他反复想她说过的一些话,吃惊地发现,都是有趣的、有意思的、有温度的话。那些伤人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承认有些想念她,也不知她的脸有没有消肿。看日影已接近中午,丈人这个时候应该在喝酒,丈人一个人也能把酒喝得热火朝天。他能吃能喝能说,爱吹捧聊哨,就是说话没把门的。李进有时爱听,有时不爱听。丈人在李进的感觉中有些特殊。李进从小没有父亲,有点当他是父亲。当年他不嫌李进穷,崇尚他有文化,让李进甚是感动。后来才知道,刘大芳被人甩了以后魔怔了,夜里不睡觉,满大街跑。刘大芳等于是被家里逼嫁“逼”出来的。得知这些消息李进有些不快,后来被岁月荡平了。刘大芳跟他一心一意过日子,魔怔再没犯,是婚姻救了她。他们有点彼此拯救的意思。李进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高考仅差一分。若不是差的那一分,怎么也不可能娶刘大芳。他们的结合有命定的成分。刘大芳一眼就看上了他,他也一眼看上了刘大芳。刘大芳的团圆脸蛋清丽脱俗,说话软声细语。若是日子往上走,刘大芳的层次和格局就不一般了,她是一个能见风转舵的人。往下走就不行了。唠叨。情绪不稳定。见人爱诉苦。还爱耍小孩脾气,耍起来不管不顾。但刘大芳的矫情有时也是优点,李进吃这套。生活平淡乏味,女人使个小性儿拿个小酸儿也是作料。但不能过分。只要李进一翻脸,她立马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眼下她也许正在家里着急,联系不上李进她爱往歪处想。投河,跳井,上吊,钻火车道,她比编小说的想象力丰富。这样想,李进嘴角漾出一抹笑。
他在背阴的墙脚站了会儿,想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不是多圆满,但也没有多么不堪。刘大芳私自把猪贩子叫家来,也许是及时止损。触动李进神经的除了低价位,还有他的好面子。没有比他更好面子的人了。都是自己时运不济,才把日子过成这样。这茬猪出栏赶在好时节,估算的价格在高位,他们一直这样估算。但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人愿哪!也难怪大家都跟着着急。刘大芳着急,丈人刘用也跟着着急。李进卡着不卖,一方面是对明天怀有希望,另一方面也有赌气的成分。你跟谁赌呢?谁在乎你呢?谁又能替你分担呢?说了归齐还得自己扛着。罢了罢了,来日方长。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卖了这批还有下批。小花过些日子就生了。焦兰芝生的那十四个压死仨,剩下的也就都剩下了。十一个也不少。日子总归要往前走,谁能让长江黄河水倒流?想起刘大芳被缸沿搓伤的脸,他很内疚。薄薄的一层面皮,多疼。刘大芳忍着不去卫生所处理,是怕丢人。她在村里人面前愿意呈现李进好的一面。这其实是自卑。越是穷人越是要脸面。因为除了脸面再没别的了。李进不骂人是优点,是层次高。刘大芳总在外宣传这一点。今天不单骂了人,还当着丈人面,还招来了左邻右舍。这比被缸沿搓了脸更让刘大芳难堪。李进咧了咧嘴,牙疼一样吸了口气。可以说她虚荣,她其实也是心思活泛,不钻牛犄角。这样的人在乡村就属可爱型,因为村里多的是倔驴型的人物,像擀面杖吹火不通气儿,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要不能生那么聪明伶俐的一双儿女?顿时,李进觉得命运待他不薄。虽然日子紧巴,可谁过的不是一份寻常生活?他赌气跑了出来,有些事慢慢想通了。岳父虽然指责他,到底还是心疼女儿,为他们好。自己在长辈面前使性子,挨一巴掌也是应该的,不算啥。
走过十字路口,他的心跳突然急促了。这条街他熟悉。前边闪出一道弯,再往前走就是座大桥,桥与十字街的夹角就是那座学校。当年李进也在这座学校读书。打篮球,演小品,参加演讲或作文比赛,跟同学室友玩吹牛说大话,梦想能高出天去。那时他们都喜欢诗词歌赋,苏东坡的《赤壁怀古》,课文还没学到那里,宿舍里人人会背。也喜欢另一首《十六字令》,是毛泽东的“惊回首,离天三尺三”。他们开玩笑说,我们离天不是三尺三,是离天三尺!还有岳飞的《满江红》,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迫歌》,都是能让年轻人血脉偾张的诗句,有很强的感染力。吾国吾民。吾心吾身。生当作人杰。万物生光辉。新婚之夜他给刘大芳数说那些岁月,随口吟出的短句华章让刘大芳崇拜不已。刘大芳偎在他怀里,嘴里说你背,你背,我爱听。刘大芳说,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只上了小学三年级。父母接连生了二妹和三妹,她背孩子把指头勒得变形。说到最后,李进一下委顿了。宿舍六个人,五个都考出去了。李进想回学校复读,寡妇娘说啥也不出这两千块钱,以死相逼。后来就用这钱给他娶了媳妇,就觉得一辈子人生圆满。眼下寡妇娘八十多了,住老宅的三间小破房,彼此很少打搅。他和刘大芳从打结婚就立下志愿,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女读书。这是他们与上一代人的区别,也是他们夫妻志同道合的地方。
镇子哪哪都变了,很多建筑看着陌生。但格局和建制没变。街道三横两纵,电线杆的位置,铁皮书报亭以及学校大门口的位置没变。他到门口打一晃,问一个过路人几点了。那人看了眼手机,说十一点半多了。李进有点激动。再过几分钟就可以看到兆梅了,他还从没到学校来看过她。自打出了校门,他从没到这里来过。马路对面的不远处有个煎饼摊,李进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说摊一锅煎饼,放两个鸡蛋。等待的空闲他踅进了一个小商店,买了几个橘子和苹果。买完又狐疑,担心夏管理员没捎话,兆梅不知道他等在这里。那就留着自己吃。这样想,他把苹果和橘子又朝外边捡。煎饼正被翻过儿。葱花、香菜、辣酱、黑芝麻,上面放个薄脆,热气腾腾地折叠起来,装在纸袋里。外边套上塑料兜,那袋子很小,他用两根指头勾着,指背熏得麻酥酥。他想再摊一锅,跟女儿一起吃。他吞咽了一口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还是担心兆梅不出来,多摊的那一锅就浪费了。已经有孩子出了校门口。他担心兆梅看不见他又跑走。学校食堂可紧张了,去晚了就没饭。李进疾步往学校门口走,刚一站定,就见兆梅风筝一样跑了出来。“爸,你咋来了,我妈呢?”
李进说,他来市场看行情,顺便来看看宝贝女儿。把煎饼提起来给兆梅看,兆梅高兴地说:“咋知道我想吃呢……我可想吃了,听同学说,煎饼最近也涨价了。”啥都涨价,但猪价不涨。李进随口说了出来。“爸你别担心,凡事都有规律。只要按照规律办事,会越来越好的。”兆梅说话不挡用,但李进爱听。“规律”两个字被他听进去了。这茬猪该卖不卖,就是反规律吧?回去就找猪贩子,不论卖多少,就算翻篇儿了。他心里琢磨。否则家里不太平,心里也不太平。这日子整天吵吵嚷嚷也不是个事儿。他问兆梅早晨吃的啥,兆梅回答说,今天跑得慢,到食堂就剩馒头了。“还有个同学连馒头都没捞着吃,就喝了一碗小米粥。”他说自己上学的时候根本不用这样抢饭吃。兆梅说,校长在会上说了,那时平行班四个班,一个班四十个人。现在平行班十四个,一个班六十多人。像馇粥一样。
爷俩一边说话一边朝北走,拐过街角,是僻静的一条街道。原来这里最繁华了,是连接跨河大桥的一条通衢。如今外边修了环路,就只有鸟雀打此路过了。街上有邮局、供销社、新华书店和食品厂。点心的甜香气味能跃过街道飞进学校去。现在这些建筑都消失了,只有供销社像只老猫蹲在那里,一面坡的台阶上,偶尔接纳几个来晒太阳的老人。第三级台阶被老人的屁股擦得锃亮,被太阳晒得烫屁股。爷俩坐了上去,兆梅顺势跷起了二郎腿。
“您还认识夏管理员。他到我们班门口喊,李兆梅,谁是李兆梅?我走了过去,心说他喊我干啥。你爸找你来了……这丫头,咋长这么水灵。”兆梅模仿夏管理员说话,一脸的娇俏。
李进笑盈盈地看着她,气早没了,饿也忘了。兆梅皮肤雪白,眉毛黧黑,就像画中的女孩。这张脸像刘大芳,年轻的时候怎么也看不够。他回忆跟夏管理员的交往,他来家里吃饭,兆松刚会站着,还没有兆梅。兆梅调皮地问:“那时我在哪儿?”
李进胡噜一下她的后脑勺。
问她的学习情况、室友情况、晚上几点休息、早上几点起床、中午能不能午休之类。都是平时见面常问的,问清楚了心里就踏实。兆梅起初狼吞虎咽,后来细嚼慢咽,她饭量小,半套煎饼就能吃饱。李进很想说,吃不了就别吃了。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还给我妈念诗吗?”兆梅问得出其不意。
“坏丫头,我啥时候念诗了。”
“有一次我问我哥将来找个啥样的媳妇。他说,能听我念诗的就好。”
“听你哥胡咧咧,骗你的。”
“他也喜欢朗诵。”兆梅正色说。
就像偶然想起,李进拿出了一百块钱塞进兆梅的衣兜,说这钱就留着买煎饼,甭干别的用。兆梅扬起胳膊接受了。夸张地说:“爸你哪来的钱啊。”
“捡的。”他故意轻描淡写。
“瞎说吧?”兆梅咯咯地笑。
不知不觉煎饼吃完了,兆梅拍着肚子说,实在太撑了。李进让她快回去休息。兆梅说,爸你不用惦记我,我在学校挺好的。突然一个反手,又把钱塞了回来。“去饭店炒两个菜,我知道你肯定还没吃饭。”跑出去几步又说,“我吃了这一次,就再不想吃了。”
李进特别不好意思。家里的状况兆梅知道,家里的关系兆梅也知道。刘大芳就像葛朗台,钱在手里攥得紧,花一分钱也得攥出水来。家里进项少,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让李进手里有钱,担心他有钱变坏。即使他整天臭烘烘伺候猪,她仍然这样想。有啥办法呢,没办法呀。兆梅在前边疾步走,他在后跟着。一直看她进了校园,挥了一下手,就蹿跳着跑远了。李进恍惚记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蹿跳着跑,就像前途无量。
老师说他们这一届,都是前途无量。
7
李进靠在电线杆上,看着学校的电动门一蹿一蹿地往前走。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再看,电动门确实在一蹿一蹿地闪跳,身上的金属光泽像是能折叠,不时变成夹角。李进上学的时候这里是两扇铁门,整日大开着,晚上值日的同学有时关有时不关。院墙外是那座周河大桥,睡梦中能听见清脆的马蹄声。雨滴打在花岗岩毛石板上,迸溅出玻璃翠样的几何图形。夏天的傍晚,同学有人去河里游泳,被一条大鱼把腿撞青了。很多个同学们就都去河里求那鱼撞,他们管这种玩法叫刻舟求剑。李进一次也没去过。他喜欢参加文娱活动,办校报,搞演出。他嗓子好,朗诵就像播音员。这些个优长在高考中没发挥作用,但打动了一个叫陈碧霄的女同学,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转。高考结束后,她跟他回了一次罕村,学着他妈盘腿坐炕上吃饭。把客人送走,李进的妈说,别打那女同学的主意,你配不上人家。
“咋配不上?”他有些气恼。
“门不当户不对。”妈冷静地说。
“咋门不当户不对?”他额上的青筋暴出,两眼像充了血。
“她妈是商业局长,你妈是个寡妇。”
一句实话,让李进险些一头撞死。
这些过往李进很多年不想了。他年轻的时候有许多想法不切实际,一些苦果慢慢自己吞咽消化了。陈碧霄考上学一走就再没消息。李进也从没找过她。包括那些室友,聚餐时喊他,李进一次也没去过。好像是,他自打从学校出来,就与这里的一切恩断义绝了。痛苦和悲伤只能藏心里,否则,还能如何呢?平心而论,复读的事除了母亲不支持,李进也有心理障碍。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一天到晚有钟声在里面敲。脑仁像摊开的鸡蛋,一眼看上去清是清黄是黄。但如果想把它聚拢复原,就比登天还难了。下一次考,如果还不如这一次,真就没法活人了。他这样想,却从不这样说。干啥都是一辈子。没有谁比谁活得更像个人。朴素下来他就低到了尘埃里,自诩是闲云野鹤。与哑巴牲口打交道,他觉得是这辈子干得最正确的事。
他用自己的经历敲打完兆松又敲打兆梅。他们都知道两千块钱补课费的事,奶奶不给拿,他与大学失之交臂。其余的事情,他不会讲给孩子听。兆松和兆梅都让人省心。他们说,学校现在除了做广播体操,根本没有啥文娱活动。别说晚上去河里抓鱼,连楼道都出不去。
兆松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他已经不担心兆梅了。
李进不知在这里靠了多久,身后的电线杆像长在了脊梁沟里,与身体组织缠绕在了一处。他头有些晕,眼前金光闪闪。学校里隐约传来电铃声,他激灵一下,想起那些猪。电铃声混杂了些猪的叫声,有些撕心裂肺。他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不知刘大芳有没有喂它们进食,进食的时候有没有放音乐。它们都习惯了在音乐的曼妙中有节奏地吞咽。小花和焦兰芝,都得加强营养呢。这样想,他就恨不得一步迈到家里去。他冲锋样地闯进了一条胡同。他记得很清楚,这里通向酒厂,巷子深处就能闻到酒糟味。那边有条宽阔的路,可以直通主路上去。
酒糟味让他心里空旷了一下,饥饿感汹涌而来。他像岸上的鱼张大嘴巴四下寻望,想坐哪里吃口饭。手伸进口袋里触到了那一百块钱,心中泛起酸涩。兆梅这丫头,从小就心思通透,没有她看不穿的事。可两边撒目,都是卖五金小百货之类的店面。他朝胡同深处走,给自己打气说,你离饿透还远着呢。
“这不是……大哥吗?”
摘下油浸浸的围裙折叠了两下,用反面抽打裤脚。每天卖肉回来赵玉河都这样做。抽打完一抬头,发现李进拖着脚步朝这边走。午后的日光像尾巴在他身后跟着,他朝前走一步,日光就抻扯一下。与上午见到时相比,他少了许多精神,像行脚僧走了很远的路,背都塌了不少。“你这是走哪儿去了,看起来累坏了……快进屋歇歇脚。”赵玉河一脸关切地邀请,“还没吃饭吧,我也才刚回来,正好我们一起吃。”
李进虚浮的笑敷在晒出来的油脸上,瞬间有了讨好。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运气,遇到才刚认识的熟人,就像前世积了功德。“你在这里住?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嗓子里像是装满了沙子,话说出来带着摩擦声。“多亏我走了这边,事情居然这样巧……”他嘀咕。
“无巧不成书么。”她特意看了下他的左半边脸,已经看不出异常。上午那里有非常清晰的指痕,让她印象深刻。她扭身朝里走,高声说:“我出去十秒钟,就捡了客人来。这位大哥帮我卖了好些肉,我正愁没处去答谢呢,没想到在门口碰上了。”
“我们真是有缘分。”她回头朝李进笑了下,“那位嫂子的肉没卖完,现在还没回家呢。”
“好像我是故意帮你的。”李进突然心情愉悦,开起了玩笑,“有图谋。”
门帘挑了起来,候着李进进屋。一个瘦高个子的人在门里迎着。他穿一条深色牛仔裤,玄色上衣,扎到皮带里,显得板板实实。李进热切地伸出手去握,眼神往上一搭,手臂又垂落了。“二……不是你吧?”二环先一步看清了李进,顿了一下,仓促地说:“我当是谁……你咋到这儿来了?”
赵玉河疑惑地问:“你们认识?”
二环含混地应了声,转过身去掏烟。抽出来才想起李进不吸烟,插进了自己的嘴里。屋里都是饭菜香,圆桌放在屋子中央,几盘几碗都摆得用心,中间居然插了一簇花,显见地都是庭院里长的,矢车菊、野百合、小葵花,长长短短,插在剪开的可乐瓶子里,把一桌子饭菜都照亮了。李进好奇地朝前院看了一眼,院子里草木葱茏,花枝招摇。现在流行水泥板,家家院子像打谷场一样。在餐桌上插一束花,这感觉奇特而又温馨。墙上挂的一只小相框撞了李进的眼睛。是二环。像电线杆一样站着,身后拖着斜长的影子。李进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疑心自己饿晕了。使劲眨巴眼睛,定睛再看,确实是二环。他一直很瘦,五官在脸上显得突兀,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特征来。“这这这是……”,“二环”两个字到底没有说出口。
“这花可真漂亮……快坐,快坐。这一桌菜都是高进的手艺。平日里他懒得做饭,今天就像知道要来客,做了这么多。”
李进看着二环,他大名连小名,就叫高二环。高大环八岁那年溺水了,趴在一口锅上,在河边控水,到底没有控过来。河里每年都有水鬼来拽人,平均三年死一个。村里人都这样说。他想问,高进这样的名字是不是受了李进的启发。这样想,他突然笑了下。
“我又不知道有客人来。”二环瞥了眼李进,嘴里咕哝:“今天是你的生日。”
“所以你买了新鞋子?哎呀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是你喜欢的牌子。”
“啥牌子不牌子,一个卖肉的,配吗?”
“谁说卖肉的就不配,卖肉的才应该穿得好。”
二环嘴里叼着烟,去拿新鞋子。鞋盒子摆在床边,二环从里边提拎出两只棕色的方口鞋,鞋面系着镶钻的蝴蝶结,显见地高档。他们完全是老夫老妻的做派,一点也不硌生。二环让她上脚先试试,赵玉河摆了下手,说先吃饭先吃饭,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是看见了李进眼里的饥饿,那眼白冒着蓝光。他是挨打出来的,脸上曾经有指痕,那得下多狠的手。口袋里说不定一毛钱也没有。瞧他的狼狈样,看见食物就像饿狼的眼睛一样。她把李进摁到一把椅子里,自己扯过来一只方凳坐了上去。嘴里紧着说:“大哥,别嫌屈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大哥,我就是你亲小妹。你就是来祝我生日快乐的。高进,满酒满酒。大哥,吃菜吃菜。”
潜意识里,李进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留下。他的脑袋嗡嗡响,心窝里像是有无数只小耗子在啃噬。脸面上挂的羞惭不敢示人,所以他一直没好意思正眼看二环,倒好像自己偷了人一样。他偷偷去摸筷子,眼睛巡视着桌面,琢磨伺机把筷子伸向哪里,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8
她们在猪圈中间的甬路上扭成一团,那些猪成了看客。有那么一阵,它们都安静极了,支棱着大耳朵,被那个庞然大物吓着了。焦兰芝穿着阔大的肥腿裤,上边搭一件短款黑风衣,像只巨大的蝙蝠一样飞进来,猪们以为是冲它们来的,齐齐地往圈的里边闪躲。头扎到顶棚的阴影里,外边露出圆滚滚的屁股和麻线绳头一样的小尾巴。
刘大芳与焦兰芝过手,气势上从没赢过。潜意识里,她有几分讨好焦兰芝,管焦兰芝叫兰姐,做了好吃的会端着碗送过去。那时二环跟李进也交好,在外碰上,会蹲墙根底下唠嗑。基本上是李进听二环讲他的生意经。这次去了山海关,上次去了海拉尔,他不光往内地倒腾猪,还有牛、马、驴、羊、鹿、骆驼。长城景区的几峰骆驼都是他从新疆的牧场买来的,骑骆驼的游人能排长队。“二环这家伙讲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真去了海拉尔?”转过身去李进就不当真,他不相信一个人能跑那么远。因为二环不太着家,焦兰芝不按时做饭,有时就在商店随便买一口。她说自己胖,正好可以减肥。儿子向东在城里打工很少回家来,她也乐得省心。
睦邻友好关系也许是结束在二环盖房那一年,也许结束在李进养猪那一年,也许结束在兆松考上镇上重点中学那一年,还也许结束在李进和刘大芳在墙根下卿卿我我那一年。那天二环刚从外面回来,在幺当院看焦兰芝舀水浇新栽的秧苗。就听隔壁刘大芳说,你还像当初那样爱我吗?爱。李进回答得瓮声瓮气。刘大芳说,可我经常觉得你不像过去那样爱我了。那我爱谁。李进说,除了这些猪我就爱你一个。然后便是刘大芳夸张的尖叫,她扑上去拧李进的脸。焦兰芝的脸像天上的晚霞一样通红。她不好意思看站畦埂上的二环,二环穿一套新西服,像新郎官一样。焦兰芝忽然低声问,你爱我吗?二环愣了一下,陡然一个转身,走了。焦兰芝的脸瞬间失了血色,手里的舀子奋力朝空中扔去,水像珍珠一样链成串,一直洒落到隔壁的院子里。铝制舀子落到铁皮棚顶上,发出硌楞楞的响,滚落到了猪圈里。李进想给扔回去,被刘大芳拦住了。刘大芳清洗干净放到了外边门口的石头上,还把摔瘪的地方用拳头杵了杵,没起啥作用。这件事谁都没再提,彼此心照不宣。知道墙是薄的,刘大芳后来加了小心。
向东老早就辍学了,在外面逛,谎称去学校。后来瞒不下去了,就去修车厂跟人学喷漆。他们之间的梁子是一点一点结下的。话戗着说,事情往坏处想。往昔的一切友好,都像含了蓄谋。今天李进家里不太平,丈人杆子把姑爷打了。他们吵嚷的时候焦兰芝就在院墙外,她不好意思去扒门缝。看见李进腮帮子上的手掌印,她同情地搭了一句话。但李进不领情,觉得她是猫悼耗子。她出去打了两圈麻将,手气差,很快就回来了。如果手气好,离开牌桌人家不应允。但手气不好啥时离开都行,身后有人随时补位。
午觉醒得迟,她睁开眼,就听见李进家的院子像吵翻的蛤蟆坑。大猪小猪的叫声有分别,但都很难听。叫跟哼的声音不一样,哼的时候不用张开嘴,是温和的,像重金属的中低音。叫就不一样了。张大嘴巴,朝天,像河东狮吼。尤其这种一根筋的动物,恨不得泼出命去嚎。眼下,焦兰芝听到的就是这种泼命似的嚎叫,像遭了劫难。她蹑手蹑脚走过来,想查看一下究竟,刚好听见刘大芳骂焦兰芝。一句又一句,挨千刀,散腰破肚,不配当妈,真切而又真情。不像骂猪,就是在骂人。焦兰芝的火“腾”地蹿了起来。她明白,这是把自己的名字安在了猪身上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如何能忍。她扑上去,勒住了刘大芳的脖子。刘大芳吓了一跳,没提防隔墙有耳。脖颈被勒得透不过气。她想从对方肘弯里缩出脑袋,焦兰芝用尽力气兜住了她。刘大芳窝在了她腋下一团柔软的皮肉里,动弹不得。俩人在那里支架子,刘大芳断断续续骂:“死胖子,快,快撒手!”焦兰芝并不答话,她身子一拧,把刘大芳撂倒了。刘大芳捞着她的腿死命抱住不放,几番用力,焦兰芝也摔趴下了
天空蓝得耀眼,一丝风也没有。白杨树满头绿油油地矗立,使劲朝天空伸着脖颈,看上去与鬼拍手毫无关系。甬路被水泥抹得溜平,被水冲得洁净,被太阳烘烤得像通了电的饼铛。俩人一个头朝东南,一个头朝西北,听着彼此呼哧呼哧喘气,都摔得不轻。这一番撕扯,都用尽了气力。两人嘴里不闲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可因为没了气势,就更像唠叨。焦兰芝说,刘大芳,你不念个人。你把我比喻成猪,你自己是个啥?刘大芳自觉理亏,自己这小身板,再动手一点也不占优势。她赶忙说,都是我不好。猪卖不了,我心里着急。李进不在家,我连给猪喂食都不会,不知他都掺些啥,掺多少。我刚才念你的名字,是想起了你早先养过猪,比我有经验。焦兰芝说,你当我信?我知道你是巧嘴八哥,嘴跟心不对着。刘大芳说,我哪里不对着?我跟李进经常说你跟二环的好。当初我们新搬过来,连碗筷都跟你家借,缺油少醋就去你家拿。两家好得像一家,我们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
“记着个屁!”焦兰芝侧头啐了一口,说邻居住着,你养这样臭的猪,害得我们夏天不敢开窗户,二环连家都不愿回。我们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你们这样的邻居。
“你以为我们愿意闻臭味?是没办法呀!”刘大芳突然抽噎了一下,说,“二环能出去挣钱,瞧你活得多滋润,衣服穿时兴样式,打麻将是活儿。你这一辈子才是没白活人。李进就是个倔葫芦头,出去挣一分钱也难。除了养猪他啥也不会干。你几时看我穿过新衣服,我好几年没添置一根布丝了!裤子是兆松穿剩下的,褂子是从娘家捡来的。我经常觉得没脸见人。我们一年就指望这些猪,可连着几年行情不好,真要把人愁死。兰姐,这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了,我今天就想找根绳上吊得了,我不想活了!”刘大芳突然哭出了声。
“耶耶耶。”焦兰芝觉得刘大芳是在博同情,她善于演戏。“你还没脸见人?你都有脸见天了!整日价我们李进长,我们李进短,好像只有自家爷们儿是个人物。你们在村里都成招牌了,快别装可怜了。”
“这不打脸了么。”刘大芳说,“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进对你好,别人又不是看不见。”
“好个屁!”刘大芳突然恶狠狠,“上午被我爸打了一巴掌,不知道死哪去了。手机也不带,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岁数越大越犯死猪心,哪能跟老人一般见识。”
“打人不打脸。”焦兰芝向着李进说话,“老人也不能这样跋扈,姑爷又不是儿子,哪能真扇。那脸上的五指印一个不少,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好像跟姑爷有仇似的。”
“是他先骂人。”刘大芳尖声说。
“肯定是让你们挤对的。”焦兰芝坐了起来,“李进那么好性情,又是个文明人,咋会平白无故开口骂人。若不是你往死里挤对,他会骂你?”
“我哪儿挤对了?”刘大芳也坐了起来,她俩可笑地对视着。
“啧啧,不经男人同意,就把猪贩子领回家。你的胆子比倭瓜都大。猪是你养的吗?这样擅作主张,你让男人的脸往哪儿搁。”
“再养都成了小驴子。再不卖,穷家都掉底儿了。”
“那也得商量着来。”焦兰芝鄙夷地看了眼刘大芳,她除了有个好脸蛋,其余一无是处。她一向觉得刘大芳的任性有不懂事的成分,这一点,特别像她爹。隔三岔五来找酒喝,不知道闺女日子艰难。“李进对你的好,在罕村不属头排也属二份。脏活累活从不让你干,把你养成了贵妇人。你却一点都不理解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来的福?”刘大芳错愕,从不知道焦兰芝是这样的看法。
“儿女省心,男人宠着。平时叽叽歪歪还给你念诗,你还要啥福?”
“你咋啥都知道?”刘大芳更吃惊了。
“连你夜黑里叫唤我都能听到。你说我啥不知道?”
刘大芳脸红了。她是有放开嗓门叫唤的习惯,欺负一院子都是哑巴牲口。“反正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说。
“是没有李进过不下去吧?”焦兰芝狡黠地眨动着小眼睛。
“没有二环你过得下去?”刘大芳翻了一个白眼。
“我有没有他都那样。”焦兰芝有些落寞地说,“爷们儿如果不像个爷们儿,就跟当街走道的没啥区别。他就给了我一个窝,还有一个儿子。”她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撼动一下身子,却没能如愿。刘大芳赶紧起身去搀扶。“屋里坐会儿吧,兰姐。”刘大芳诚恳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咱姐俩说说话,我可想你了。”
9
窗外乌蒙蒙的,屋里不知啥时亮了灯。李进有些慌,左顾右盼,这屋子只他一个人,面对着一桌子残羹冷炙。“二……环。”他伏在桌子上,无力地喊了声,舌头在口腔里呈平板状,想要搅动一下也难。突然想起二环在这里叫“高进”,他激灵一下坐直了身子,查看左右,暗暗庆幸没人听到。“赵……”他恍惚记得那个妹子姓赵,长了一张秀美的脸。他们之前并不认识,在市场上偶然遇到,偶然帮了点小忙……“秀美”这样的词,在市场上初见时并没派上用场,她戴着帽子和口罩。坐在对面,脱下围裙换上家常衣裳,李进才发现这是个好看的女人。头发乌黑,重眉重眼。围裙挂在了门后的墙上,若不是那些油渍的斑点提醒,绝难想到她是卖肉的……三个人,坐圆桌的三个面,怎么坐李进都是在两人中间。这想法让他觉得好笑。他坐中间看二环,或看她,都很方便。什么都瞒不了李进的眼……他拿起杯子看了看,想喝点水。但只有少量液体被他倒进了口腔。不是水,是酒。他麻木的口腔感受到了一丝滋润,此时水和酒在嘴里都一样,没区别。他站在二环的角度打量她,她就站在门口,长了张鹅蛋脸。“我们真是有缘分。”她一笑俩酒窝,远不是那个焦兰芝可比。当然,也跟焦兰芝没法比。焦兰芝打麻将是活儿,她却要去市场卖肉,一天一头猪。挥刀斩骨,血肉横飞,风吹日晒雨淋……那她也是好看的……上帝对人真是公平,给你什么,不给你什么,都在裁度和计量之中……她就站在那个三尺宽的摊位前,有人来就先赔笑脸,大哥大姐地乱叫……她图什么,难道就图生日有人给买一双鞋?
即便那是双好鞋……也说明不了什么。除非……李进从没给刘大芳买过礼物。他一大早晨就去伺候小花或焦兰芝,然后再去照看其他圈里的猪。起圈、冲圈、给猪挠痒痒,拌好的猪食倒进槽子里,在柔曼的音乐中跟它们说说话……刘大芳嫉妒,放出话来冷言冷语,说你就跟小花过吧,别回来了!焦兰芝的奶头多,你赶紧去抢吃的吧!说完自己躲被窝里笑。活干完了,刘大芳也起来了,对着镜子梳理长头发,编成一根麻花独辫。从后背看,还像个姑娘。他撩开门帘说:“老婆,生日快乐!”刘大芳倏然转过身,面色绯红。短暂的惊愕以后,笑得跟朵葵花一样。她从来也记不住自己的生日,年年如此。刘大芳年年都满足于这样一种表达,面色绯红,像初潮的少女。
一双鞋重要吗?
李进嘴边挂出一丝冷笑。他想,二环是坏人,这样搞欺骗的二环是个坏人。他在罕村人模狗样,当猪经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把家里的大房盖得像宫殿,却在这里充当拉帮套的角色。他是什么样的人,焦兰芝知道吗?赵……妹子知道吗?
“他是拉帮套,还是……”李进困惑地扭过头去,看镜框里的照片。二环瘦丁丁站在一片假山石前,一本正经。这是啥时照的?啥时给到赵妹子手里的?二环总是一本正经,像所谓的成功人士,见了面就给李进做人生导师,告诉他不该养猪。
“你成功个屁!”李进打了个饱嗝,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在外面都干了些啥?若让罕村人知道,你人设就塌了。”李进自言自语说完,咧嘴笑了。“人设”这样的词以往都是在网上看见,没想到身边的人也能用上。
酒坛子敦敦实实坐在桌子中央,与装花的可乐瓶子并列,花都熏萎靡了。不得不说,李进的到来改变了这餐饭的性质、氛围与格局。时钟叮当响,神不知鬼不觉把下午送走了。坛子小口大肚子,是十斤装,也不知喝了多少。二环说这是泡制的桑葚酒,虽说用的是高度酒,因为多放了桑葚,稀释了酒的浓度,就像汽水一样,可以放开了喝。搬上来时是满的,启封时一股子甜香的气息像妖风一样弥漫。是二环执意要开这个坛子酒,嘴里说,我知道你的酒量,咱俩一瓶根本不够喝。李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赵玉河,说有量也不能这样喝。赵玉河说:“大哥,没事儿,多喝点。难得今天遇上了。”李进四处撒目,他本意是想找水壶,但还是把坛子用双手搬了起来,手抖得对不准杯口,倒外面的比倒进杯里的多。若是在家里,他会把脸匍匐在桌子上吮吸,在这里却丝毫也不心疼。“这坛子有点像焦兰芝,没脖子。”李进闻着自己喷出来的酒气,俏皮地自言自语。坛子不是好坛子,酒却是好酒。“这到底是酒还是汽水?”李进觉得已经喝不出味道了。
二环这个王八蛋,滚哪儿去了?
玻璃窗是两截,上面为竖,下面为横。但都窄小,是老式的结构。房子也是老式结构,显得低矮。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排子房,唐山大地震以后,是这个地区的经典样式。左右邻居都翻修了,高出一截。但赵玉河的房子仍是原始的模样,坐在屋里,稍一仰头就能看见屋檐下的椽子,有麻雀飞来飞去。
院子里都是花草。好歹栽下了,却没人打理。显见地俩人都忙。许是土壤肥沃,一院子的郁郁葱葱。有些地方分不清是草还是花。它们就那样随意缠绕着生长,红、蓝、黄、白,招摇了一院子。中间点缀着一些青菜,见不起人似的,窝在草丛里。生菜、油菜、燕麦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它们也跟着几朵花上了餐桌,不知二环摘花和青菜时有没有想起罕村的家,焦兰芝和儿子向东,以及家里的深宅大院。李进想,罕村二环家的院子,可不是这样乱糟糟,菜畦横平竖直,一根草也没有。想起这些,二环还能在这里坐得安心吗?
肚子里稍稍垫了底,李进就有心思四处撒目。他好奇,也别有用心。这些年,二环总是沉沉地压他一头。房子那样高,院墙那样高,还有那棵白杨树像无中生有一样蹿出来,映衬着李进家光秃秃的院子。丈人刘用有时会看着东街坊出神。他站甬路上,双手叉腰,从院墙和房山的夹角处看巴掌大的一扇紫红的窗,嘴里啧啧有声。有时候他和刘大芳探讨,人家为啥有钱?咋挣的?女人又去打麻将了,就不干点啥?刘大芳说起二环的能耐,就像她亲眼得见一样,比小说家还能虚构和描写。逢到这个时候,李进就躲他们远远的。到屋里看电视,或到外面抹粪堆,或拿了家什到河里去清洗。等爷俩抒够了,再一同进屋。李进从来也不怪罪丈人,他嫌自己没能耐,自己岂止没能耐,运气还差。丈人嫌,自己也嫌。谜一样的二环,此刻像谜底一样呈现在眼皮子底下,李进想不探究也不可能。前三杯酒,都是虚让。二环还没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他很少看李进,端杯、碰杯,一杯一杯地喝,似乎是想以酒遮脸。最起码,李进以为是这样。李进则沉着地看他,他喝李进就跟着喝。李进自信比他有酒量。高度酒都不在话下,何况甜丝丝的桑葚酒,两人喝酒的时候,赵玉河看了这个那个,她没细究俩人认不认识,似乎有讳莫如深之嫌。赵玉河也喝了几杯,跟李进碰杯,也跟二环,不,是跟高进碰杯,脸像染了桃花一样粉红。
她也是在以酒遮脸。李进想,她的神情越来越不自在。
今天打哪儿来?哦,从埙城。是为生日特意回来的。鞋子在哪买的?哦,在专卖店。过去看好了,但没号。店员今天特意打了电话,赶在他回来之前拿到了货。多少钱?你别管,穿就是了。老公你真好,你对我总是那么好,来,我敬你一杯。两个人的杯子撞到了一起,就在李进的眼皮子底下。李进看看赵玉河,又看看二环,两人的目光都有些黏稠。这不是夫妻之间的眼神,尤其不是老夫老妻之间该有的样子。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这儿?他想,喝了这杯就走。赶紧走,家里还有事呢。猪不知喂了没有。这个刘大芳,就是一张巧嘴巴,干事情丢三落四,干东忘西。要是让她去卖肉,能丢半扇猪。
10
李进一直提醒自己该走了,该走了。千万别喝多。这样的酒有欺骗性,喝着甜丝丝,特别能醉人。开始时这样想,可李进总是很踌躇。心里这样想,屁股却不愿动。这与喝酒的氛围有关。二环逐渐放飞了自我,就像两人在罕村喝酒一样随意。李进每每说差不多了,二环就说:“忙啥,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也尽尽兴。”这话让李进无话可说。养猪这些年,他极少跟外人打交道。他跟二环坐一起喝酒是十年前了。除了老丈人,李进也没机会出去应酬。偶尔吃个喜宴,就像屁股底下有电钻,根本坐不住。惦记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他不习惯满目都是外人,这让他内心紧张。他已经有些“社恐”了。今天这场意外的局,因为二环的缘故,他从闯入者变成了偷窥者。他从初始的惴惴不安,变得隐隐有些兴奋。就像在台底下看戏,心里都是对下面剧情的猜测。
看你们还能闹哪样。李进有些幸灾乐祸地想。二环,看你怎样解释。
就像回应李进心中疑问,他们说起亚宁八岁时候的事。在村东的火车站,亚宁不知从哪钻了进去,在火车启动的一刹那上了车。那时还开一辆小破车,高进追火车的事,全村人都知道。那是一辆绿皮车,多亏跑得慢。追到下一站,火车停靠时把孩子吐了出来,孩子吓得哭,高进把孩子搂在怀里开车,回来的路上亚宁开始发高烧,高进开车直接去了医院,进了急诊室。亚宁全身抽搐,脸变得青紫。医生说,多亏送得及时,否则孩子非常容易自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细节,都是生活中的琐碎和庸常,与普通夫妻无异。李进听得困惑。他们到底想传递什么?是不是想告诉李进他们才是原配夫妻?真搞笑。焦兰芝是李进看着娶进门来的。家里摆了几十桌席面,他们拜天地时李进都在场。现在你想说,那个婚礼是假的?
嘁。李进自顾喝了一杯酒,他因为陷入沉思经常忘了二环的存在。赵玉河小心地问:“哥……你到底有多大量,没事吧?”
李进毫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你去忙你的。”
赵玉河脸上的笑疲倦而尴尬。她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好歹洗漱一下就去市场占位置。一只小塑料凳子藏案板底下,见有人来得赶紧站起身。现在的顾客要求高,你一旦没站起来,他会觉得你没礼貌,昂首挺胸就从你的摊位前走过去。
他们难道是在讲述时间?这话肯定是说给自己听的。李进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下一刻,他觉得,还有更好的戏看。
二环开始吹牛,说他这些年遇到的化险为夷的事,和气生财的事,行侠仗义的事,仗义疏财的事,无一例外都在遥远的外省。那些人名、地名、城市的名称就像串串烧一样在嘴里流淌,显见地已经说得非常熟练。他就像个说书人,把自己包装成了豪杰人物,可以纵横四海。赵玉河钦羡地看着他,眼里都是情愫。李进很想告诉赵玉河,他除了脑瓜灵活,没有那么多好的品质。小时候偷瓜,打群架,放火烧毛毛虫把猪圈烧着了,大人来了他假装若无其事,把火柴塞到了别的小孩子手里。他啥样李进全知道。今天坐到这里,李进觉得魔幻,就像不小心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平行世界。二环是一个陌生人,他的底细与他全无关联。李进突然有些灰心。
当然这不是真的。他在等待时机。李进想,有些话,他不能当着赵玉河的面说。
下一刻二环会握紧李进的手,面容变得可怜巴巴。“哥,哥,我求你一件事。”
李进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要让李进保守好秘密。没有比这更紧要的事情了。这是设定好的一个程序,就像电灯的开关一样,就像喝酒必须吃菜一样。李进拔起身板,有当“哥”的仪容。大剌剌地挥手说:“你放心!”二环必是不放心,更加可怜巴巴说:“嫂子那里……”刘大芳嘴不好,罕村人都知道。若是让她守住秘密,比登天还难。李进好好思忖了一下,这是在贬低刘大芳。这不行,再不好女人是自己的,我说可以,你说不行。“我不会跟她讲。”嘴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他们夫妻之间根本没有秘密,有秘密那还叫夫妻吗?
但这样的场景没有发生。一直也没有发生。即使赵玉河离开了屋里,桌子对面只剩两个男人,李进还是没有等来这个结果。
二环的牛吹完了,桌子上有了短暂的沉默。两个人又到了无声喝酒模式。李进实在憋不住了,问:“你咋在这儿?”
李进这是明知故问,二环不耐烦地敲了一下桌子说:“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李进吼起来,“你对得起……”
“好了好了。”二环的口吻变得轻贱,“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余下的话,韵味深长。
李进就是从这个裉节醉意越来越浓。他的心突然刀绞一样难受。他觉得,二环瞧不起他,二环一直瞧不起他。就是现在,二环还是瞧不起他,二环不觉得自己是骗子,这是李进最难受的地方。
他把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拐过墙角,李进回了一下头。感觉像是有人在问:“你去哪儿?”
李进停下踉跄的脚步,缓慢转过身来,“不去哪儿。”他说,“我回罕村,家里的猪还没喂呢。”
二环和赵玉河都不知去向,堂屋里却充满了鼾声。李进好奇地推开了对屋的门,借着堂屋微弱的光亮,看见那两人在睡觉。粗的细的鼾声,是从那两张张开的嘴里发出的。他俩都躺得四仰八叉,睡相很难看。
“不知羞耻的东西!”李进狠狠骂了句。
村庄外的天空黑透了,天上地下到处是黑暗的影子。李进闻着酒味走。他不知道酒味是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模糊的意识中,他觉得酒厂在南边,是黑黢黢的一堆建筑。那里有一条路通向国道,顺着国道就能走回罕村,他是这样打算的。胸中有火苗不断腾挪,他觉得自己应该喝口水,或游个泳。对,让那条大鱼撞一下。后来很多同学都说被那大鱼撞了。那是条鲤鱼,扁担长。有人说撞在了心窝,有人说撞在了腰眼,还有人说撞在了大腿。他们其实是去撞运气,只是嘴上说玩刻舟求剑。后来运气就真的来了。他们那一班,是历届高考上线最多的。没上线的只有五个人,李进顶让人吃惊。他成绩不差,咋就没上线呢!“他从没下过河。他睡觉从不脱长裤,他的内裤有补丁。”室友私下说被他听到了,他从此再没见过他们。“高二环,高二环,高二环。”他嘴里嚷嚷着,并不知道要说什么。“高进高进高进。”喉咙一汪,却没有什么吐出来。吐出来的仅是这个名字,跟自己一字之差,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天,大口吞咽着清凉的风,意识越来越浅。腹内胀得厉害,他下到路边的田里,使劲抻扯裤腰带。腰带没有扯开,他一头栽倒了。
土地开始是温热的,后来一点一点凉。蛐蛐的叫声一惊一乍,蚱蜢瘸着一条腿飞了起来。星星跳出来一颗,又跳出来一颗。彗星拖着尾巴检阅,快速在天上划过。这里离酒厂还有差不多50米,空气中都是甜曲味。人们说,这味道也能醉死人。瞧,果真醉死一个。
这片玉米是水果玉米,田垄里还残留着早春使用的塑料薄膜。像汪上去的一片河水。
有人说,今年可不吃水果玉米了。
责任编辑 张颐雯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