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生:
渭北春无树,江东日暮云。
这两句诗我记不清是李白梦杜甫,还是杜甫梦李白诗中的,它说明好朋友总是梦里来梦里去的。
今晚,我又从梦到你的梦中醒来,心中浮现出“渭北春无树,江东日暮云”的怀友名句,披衣坐在书房,写封短笺给你。你好吗?还有嫂子,你俩好不好?我已八十七岁了,开口忘词,提笔忘字。稼生比我大,竟能写那么长的信给我,我很感动,一边看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看,把信都哭湿了。
稼生,你把我做过的“好事”、说过的“嘉言”,都细数在那里,我愧不敢当,只想说,知我者稼生也。
从这封信上看,你的思路十分清楚、周延,还可以写文章。写吧,替你自己写篇(不,写一大本)回忆录。我是不行了,只能口述,让人记录,在温哥华遇见一位女士王立,她愿意帮我记,已完成了一部分,进行还算顺利。回忆录是要写的。
我认为口述记录,最重要的是维持口述者的语风。语风者,说话的味道也。一定要大白话,记录者润饰一点是可以的,但要小心,不能重新处理,如果改写成所谓的文章,那这文章既不是口述者的文章,也不是记录者的文章,变成了一篇呆板、无趣、生硬、毫无感染力的东西。比如老舍的回忆录,书名《我这一辈子》,挺生动的,改成《梦回京华》什么的,就完了。王立了解我的意思,她说她尽量小心。
你的健康情况比我好,你自己写吧!写写你的过去,不怨天,不尤人地去写,不仅是任劳、任怨,更要任宽,一切都写出来。有些事,用一句“因为时代的关系”带过即可。事实上是这样。
我每天都看咱中国的电视,看得最多的是中央电视和黄河电视,有些文化、考古节目,做得真好,我很受启发。改革开放是对的,这四十年的成绩,不容易。
祝
俪好
痖弦上
2019.6.3
编者说明:
杨稼生在信上眉批有二:一是“我给痖弦这封信的回复开头是:‘渭水秋风起,落叶满长安。’痖弦关心舞钢天气预报,我们(尤其田田)关心温哥华天气预报,很多很多年了。这信的字画,手发抖了,看出来了,更也想出来了,他把打电话改为写信,是耳朵聋得很了。以此二者,都使我心忧。盼朋友长寿是人类公心。文华,你精力投入《书屋》,别给我回信。不回信也有情”。
二是“我和痖弦合并写了三百来封信,我揣度,我们都是彼此流泪读信。我俩必有个可以引起共鸣的情感频道,文华,你说呢?别回信。痖弦这手书,归你了,我留下复制的”。信中的田田是杨稼生的孙女杨田田。
杨稼生(1937—2023),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海蓝海蓝的眼睛》《我女儿必经此地》《叩问童心》《北湾》,以及与痖弦的通信集《两岸书》等。
杨稼生记忆有误,“渭水秋风起,落叶满长安”一联,应为“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见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痖弦引用的“渭北春无树,江东日暮云”,应系笔误。见杜甫《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