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笔者编写的《邓嗣禹论学往来书信集:解读与研究》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书信集中有四封由杨振宁院士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秘书提供的邓嗣禹与杨振宁的往来书信。这四封书信的时间是1981年到1984年,反映出一位中国留美历史学家与一位著名科学家交往的历史。目前,这些书信在不同版本《杨振宁传》中未见记载。
邓嗣禹(1905—1988),出生于湖南常宁,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汉学家和图书文献学家。1938年,他师从费正清,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41年,当他的博士学位尚未取得时,便应聘到芝加哥大学,在社会科学部东方语言文学系任教。1942年6月,芝加哥大学受美国陆军委托,成立东方研究院,邓嗣禹任执行院长,兼任图书馆馆长。芝加哥大学开办的课程,当时称为“中国语言文史特别训练班”,培训时间从1942年8月开始,到1944年3月结束,比哈佛大学开办的日期要早一年,由邓嗣禹负责并兼任班主任工作。
1945年11月,在西南联大获得硕士学位的杨振宁来到芝加哥大学,追随著名物理学家费米,攻读理论物理博士学位。由于刻苦用功,学习方法得当,又有名师指点,杨振宁慢慢有了名气,成了“学生老师”。1948年6月,他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因成绩优秀,破格留校担任讲师,后来到芝加哥大学设立的艾里逊实验室工作。
当年的芝加哥大学校长哈钦斯是美国著名高等教育家与实践家。他聪敏过人,早年就读于芝加哥大学等名校,学习成绩优异。1929年,哈钦斯年仅三十岁即担任芝加哥大学第五任校长,在职长达二十二年之久。在历任校长中,他是最年轻也是任期最长的一位。因为年轻、英俊和善辩,哈钦斯很快成为美国教育界的风云人物。
哈钦斯在任职期间,不断对校内学术机构进行调整和改革。1930年,芝加哥大学的三十九个系被调整为生物科学部、人文科学部、自然科学部和社会科学部四个学部,与专业学院一起,构成了大学的基本框架。除此之外,还设立了一系列跨学科的部门,如东方研究院、阿贡国家实验室、耶基斯天文台等机构。
1944年3月初,胡适在离任驻美大使之后,曾被邓嗣禹礼聘到芝大,讲授“中国思想史”课程十余日。后来,胡适回信表示感谢,并在之后的交往中一直称邓嗣禹为“邓老板”。1945年,国民政府任命胡适为北大校长,这年9月26日,胡适致信邓嗣禹,邀请他回北大历史系任教授。1947年11月,邓嗣禹向胡适递交辞任信后,到日本东京大学拜访南原校长,回到芝加哥大学任教。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曾到芝加哥大学师从顾立雅攻读博士学位的许倬云,在他2012年出版的回忆录《家事、国事、天下事:许倬云先生一生回顾》一书中介绍,当时的东方语言文学系可以说是名师云集,群星闪耀,全世界重量级的近东考古学者都集中在那里。他在书中还指出,芝大很自由,让学生自己决定学习课程与学习的科目,这一点哈佛和斯坦福都做不到。
在芝加哥大学期间,杨振宁写过一篇“大家认为很好的文章”——《一个粒子湮灭成两个光子的选择定则》。对于这篇文章,他也写了一篇很重要的注释文章,用来介绍芝加哥大学当时的学习氛围:
我在芝加哥大学那几年,每周都举行物理系和化学系教师共同参加的讨论会。这种讨论会是非常不正式的,有时并没有预定的报告人。讨论会的论题十分广泛:这周讨论考古学中的碳14测定年代法,下周的论题可能就会变成关于元素起源的推测,等等。由于有费米、特勒和H.Urey出席,讨论会总是谈笑风生、气氛活跃,绝对不会出现冷场。
邓嗣禹与杨振宁两人结缘,就是在芝加哥哥大学举办的这些跨学科的讨论会上。
杨振宁写给邓嗣禹的第一封信,时间为1981年7月28日。当时,他正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担任“爱因斯坦讲座教授”,兼任理论物理研究所所长。在此之前,杨振宁一直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作为终身教授,已经有十七年的时间。
1965年11月11日,《纽约时报》头版刊出杨振宁接受该校“爱因斯坦讲座教授”教席的消息。报道引述当时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主任戈德哈伯(Maurice Goldhaber)的话,认为杨振宁接受这个教席,将使得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一振而起,立于现代物理的最前沿,这不但可以替纽约州立大学吸引第一流的学生,并且也将吸引杰出的学者到石溪分校来。
报道还说,杨振宁的“爱因斯坦讲座教授”年薪四点五万美金,比纽约州立大学校长的薪水还多五千美金。当时美国大学正教授的最高平均年薪是二点二一万美金。由此可见当年这个讲座教授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
1981年,邓嗣禹中学同学的孩子在清华大学读硕士。他是一位年轻的物理学研究者,研究机械物理,希望能够到美国高校深造,申请博士学位。于是,邓嗣禹写信给杨振宁,希望他能够提供帮助。
杨振宁非常了解美国大学招生的情况,于是,他在回信中写道:“我建议您写信给这位年轻人,告诉他应该直接写信给美国各所大学,索取申请表格,然后向这些大学提交申请。我认为,他有一种错误的印象,认为进入美国大学,可能会受到那些有私人关系人的影响。”
杨振宁在这封信中所指的年轻人名为詹先泽,他出生于1940年,1956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汽车专业,1962年毕业。1978年10月,他又通过考试,成为改革开放之后清华大学招收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并在1982年2月再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1981年4月,在硕士毕业前,詹先泽希望能够到美国深造,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于是,他写信给邓嗣禹,汇报和介绍他在清华大学的学习情况。邓嗣禹将詹先泽的信以附件的形式寄给杨振宁,希望得到他的建议。
1984年,杨振宁在荷兰莱顿大学担任“洛伦兹讲座教授”。这年3月,杨振宁应邀到印第安纳大学演讲,他与邓嗣禹再次在校园内会面。从1950年开始,邓嗣禹在印第安纳大学工作了二十六年,先后担任历史系主任、东亚研究中心主任等职务,并于1976年退休。此时,邓嗣禹在此校担任资深教授。
那些年,杨振宁多次在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香港中文大学等地发表演讲。2021年8月,为纪念杨振宁先生一百周年诞辰,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杨振宁、翁帆编著的《晨曦集》(增订版)。书中记述:杨振宁于1971年夏天到中国探亲访问。他回美国后在许多地方,包括多所大学和好几个中国城,做了有关新中国的演讲,介绍“中国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引起轰动。他的举动也让美国中央情报局多次找他“谈话”,给他施压。
关于杨振宁在美国演讲的内容,在邓嗣禹的家书中也有论及。1984年4月23日,邓嗣禹在写给女儿邓同兰的信中,告知3月20日杨振宁在印第安纳大学演讲情况:“三月二十日,杨振宁至印大大礼堂演讲,他聪明绝顶,非常叫座。他说近十五六年以来,每年回国一次,所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管理经营工作欠佳。最好的香山饭店,坏得一塌糊涂。”
杨振宁在演讲内容中,不仅介绍“中国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也指出当时国内有待改善、美中不足的一些地方。遗憾的是,对于1984年杨振宁在印第安纳大学的演讲稿,新、旧版《晨曦集》,以及1989年由南开大学出版的《杨振宁演讲集》,均未收录。
1984年6月5日,邓嗣禹再次致函杨振宁,信中提道:“最近,我妻子把我的冬衣送去干洗。她发现了一张有中文题字的纸条。这是您在我们家时留下的笔迹。幸运的是,我在附呈的复印件中,找到了诗词的来源。”
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不仅在学术上有骄人的业绩,而且能够创作与英译唐宋诗词。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乔玲丽教授在杨振宁教授七十寿辰的祝贺文章中说:杨振宁教授喜爱唐宋诗词,尤其喜欢杜甫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和陆游的“形骸已与流年老,诗句犹争造化工”,杨教授曾将此二联译成英文。
1983年7月11日,杨振宁由翠里西(Zurich,瑞士苏黎世)乘瑞航航班返回纽约。在飞越瑞士中部阿尔卑斯山脉以北地区时,他见到当地人烟稠密,风景绝佳。天边遥见少妇峰(Jung frau)、黑鹰峰(Finster aar horn)杂于云雾之间,飘忽迷离。于是,他以《瑞士仙境》为题目,有感而作以下诗句:
谁道仙源无处寻,薄雾良田湖丘群。
雾上白垛悠闲飘,浅是雪山深是云。
1996年10月8日,杨振宁在给华东师大数学系教授张奠宙的传真信中,曾经将这首诗赠给张教授。我们依据邓嗣禹信函中的内容可以推测,早在1984年3月,杨振宁在印第安纳大学演讲结束后,曾经在邓嗣禹家中做客,交流过他创作的这首诗词,并亲自用中文写在纸条上面。而邓嗣禹把它珍藏在西服的口袋中,直到6月份他夫人发现了这张纸条。
1985年8月30日,林则徐二百周年诞辰纪念时,全国政协曾邀请以邓嗣禹为首的美国与加拿大的五位历史学家,全程参加十天的纪念活动,在当天《人民日报》第二版曾经有过专题报道。邓嗣禹在写给女儿的家信中感慨道:“从前政府只请杨振宁等科学家回国讲学、参观,此次全国政协破天荒请几位史学家,回国参加纪念林则徐二百周年诞辰活动。我为研究鸦片战争的专家之一,故被中国大使馆邀请,实属意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