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鸟人鸟事”

2024-12-21 00:00:00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4年12期

从休斯敦到阿尔芒

去阿尔芒河口自然保护区观鸟,从休斯敦航空中心骑车过去不用半小时。它们都是往天空上看的项目,但半个世纪以前,人们的注意力都是向下的:煤、石油、天然气。鸟是德州的过客,只在迁徙时路过,如五月花号上的船员,而飞行物是宇宙的过客。

休斯敦人过去下矿井,会先把金丝雀放进去,如果没问题,人才下去。聪明却残忍。而冲天的“巨鸟”,体内流着大地深处的液体,人类偶尔也被烧成灰烬,好不过那只飞进漆黑矿井的鸟儿。直到现在,一路上还是能看到很多化工厂和炼油厂的建筑,在我们望远镜的尽头,一不小心,就有正在执行任务的工程船闯入视线。

扛着三脚架的Glenn是来自加州的鸟类专家,也是我们的导游。这个鸟和矿井的故事,从一个鸟类学家嘴里说出来,倒是有点残忍。就像在NASA参观,当提到一款弹射到空中的航天员座椅的改进历史时,讲解员说,那款座椅的飞行员一辈子都会因为把自己弹射出去而把别人抛入死亡的深渊而感到深深懊悔。

在从事观鸟30多年的Glenn看来,墨西哥湾处在美洲鸟类迁徙的中心,是它们的中央车站。最好的观鸟时间是每年3月底到4月初,但其实10月也是不错的季节。最好的观鸟方式,是随着它们的踪迹一路追鸟。

于是,就有了这次冬季沿着墨西哥湾观鸟的行程,我们从加尔维斯顿湾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直到美墨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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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芒自然中心是370多种鸟类、哺乳动物、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的家园。超过220种鸟类在迁徙途中栖息,或把该中心作为安全的休息场所。白尾鹿、红肩鹰、负鼠、乌鸦、犰狳、土狼、浣熊、美洲鳄、三色鹭和罕见的紫马丁鸟全年都能在自然中心及其周边地区找到。

阿尔芒自然中心能有这样的生态来之不易,1960年代休斯敦环境保护的领军人物阿尔芒·伊拉马特吉(ArmandYramategui)在高速公路上遇害引发了对这个区域的积极保护,这里也就此以他的名字命名。伊拉马特吉在世时对自然中心周围日益加速的城市化发展感到担忧,他努力使这片土地保持原生态。

从阿尔芒到英格兰农场

“国王牧场拥有的土地面积比罗德岛还大,其中包括10万英亩为迁徙鸣禽提供的重要沿海栖息地。在那里,我花了119美元才有机会看到我的第一只铁皮侏儒鸮和第一只北方无须雉。”

美国作家弗兰岑在为《纽约客》撰写的一篇有关自己20多年观鸟经历的文章里,披露了他在著名的国王农场观鸟的私人经验。熟悉这位作家的读者应该对他的鸟类描述不会陌生,它们充斥着他那本成名作《自由》,德克萨斯州、蔚蓝莺、煤层、基金会……书里的主人公不断重复着熟悉的词语,那是作家个人生活里真实的一部分。

在美国观鸟有一个地方和国内大相径庭,那里的土地是私有的,有些自然保护区就落在私人手里,踏上阿尔芒往南的高速没走多久,就能经过历史悠久的国王农场游客中心和它辖内的四大片区。

在冬季,大量在美国北部完成繁殖的鸟类会加入农场的热带常年居民行列。特别的冬季居民除了弗兰岑列出的几种,还包括斯普拉格鸻、穴居猫头鹰、山鸻和鸻鹬。

国王农场起源于1853年理查德·金(RichardKing)船长在德州南部野马沙漠购买的一片溪水灌溉的绿洲,在160多年的时间里,这里领导了一些最早的牧牛活动,培育出最优秀的四分马和纯血冠军马。四分马是美国牛仔最喜欢的马种,也是家书抵万金的年代最可信赖的邮差。

我们去了另一个育种农场—英格兰农场。这家公司在1970年代以红色婆罗门牛的育种著称,今天,他们的后代,看起来非常精干的麦克为我们打开农场牛圈,参观他们的新品种—灰色婆罗门牛。

在弗兰岑看来,德克萨斯人为德克萨斯野生动物的美丽和多样性感到自豪,大多数德克萨斯农场主的保护主义精神只需要一点点哄骗就能发扬光大。

和别人不一样,弗兰岑是一位保护地私有化的支持者。他认为只有私有化,才能让野生动物们远离野餐者和一车车的学生,远离骑自行车的人、开越野车的人、遛狗的人、打情骂俏的人、倾倒垃圾的人、参加派对的人、对鸟儿漠不关心的人。阻挡他们的栅栏对鸫鸟和鹪鹩来说则毫无障碍。

从国王农场到阿兰萨斯

Joan和她的爱人Scot先生笑吟吟地站在阿兰萨斯LeonabelleTurnbull观鸟中心门口迎接我们,他们上身着格子衬衫,下身穿快干裤和登山鞋,脖子上挂着施华洛世奇高倍望远镜。Scot先生还提着一个三脚架,那是他们找到鸟之后为方便我们观看会用到的。

观鸟中心入口处的两边种满了北美红杉,Scot先生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断枝,示意我们凑近观看断裂处的细节。“这是一种叫作天牛的甲虫干的好事,它们寄生在一些脆弱的树干或者松果里。这根树枝,一定是不堪承受折磨而折断的(中国古人把这种现象叫作蠡)。天牛也是完美主义者,你们看这个裂口像是被锯子锯过一样,十分光滑。”Scot先生说的这种天牛,英语的别称叫pinesawyer(松树锯子)。它们在里面孵化幼虫,成长中的幼虫啃断树枝,在一定距离内向树皮上开口作为通气孔,然后向外推出排泄物和木屑。

还没进入栈道,Joan冲我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出声。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我们看到一只巨大的苍鹭正站在栈道的木扶手上休憩。它一身整洁的羽毛,橙黄色长喙上长着一对棕色的眼珠,信步踱来踱去,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越来越多的观鸟者聚集过来,他们都静悄悄地排成一列长队,像是一支等待鸟将军检阅的队伍。

Joan告诉我,这只苍鹭应该是从加拿大北部飞过来越冬的。在阿兰萨斯,苍鹭、棕颈鹭、大白鹭、剪嘴鸥、美洲白鹈鹕、红喉蜂鸟、粉红琵鹭等鸟类都很常见,漂亮的粉红琵鹭还被阿兰萨斯“任命”为了荣誉市鸟。

观鸟中心拥有的狭长木制栈道,呈“了”字形一直延伸到湿地的深处,四周被一人多高的芦苇环绕,在栈道的中部有一个二层的瞭望台,几只鸬鹚在栏杆上展开自己的翅膀等着晒干,登高望远,可以看到远处有几只大白鹭在低空盘旋。

如果来得更早些,还有机会在这里看到世界上个子最修长的美洲鹤。当地政府在距离我们50英里的地方专门建立了一个自然保护区,用来安顿这些南飞越冬的贵客。

Joan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观鸟向导,她是德州大学海洋科学院的荣休教授,获得过终生荣誉的著名科学家。正如前面提到的四分马和婆罗门牛,她最大的成就是1970年代曾经率先人工培植出美国红鼓鱼和军曹鱼。

作为她的第二兴趣,Joan和同在大学里做研究的Scot先生一起,在鸟类保护上也投入了很大的精力。我们在旅游景点和观鸟中心拿到的鸟类图册,是他们将多年观鸟经历精心编辑后的成果。她参与组织策划的美洲鹤观鸟节在每年2月举行,是在全世界都享有盛誉的一个观鸟盛会。为了表彰他们在鸟类保护上的贡献,2002年,阿兰萨斯政府还把一片他们最先发现的鸟类栖息地以他们的名字命名,叫作“Joan和Scot的天堂池子”。多年来,这个池子是很多刺嘴莺和其他百灵鸟越冬途中的歇脚地,被Joan夫妇发现后作为一个人类和鸟类共享社区的典范被保护了起来。

勤于观鸟的弗兰岑比我们幸运。在阿兰萨斯的一片绿色的盐沼地里,他看到了两只美洲鹤—它们成了他的观鸟本上记录在案的第400只鸟。弗兰岑还发现这两只美洲鹤企图救治它们受伤的幼鸟。后来它们得到了自然中心鸟类专家的协助。弗兰岑还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到其他几只美洲鹤,它们用心咀嚼着蓝蟹,那是它们冬季的主食。他还看到一对鹤在空中跳着优美的求偶舞蹈,让彼此兴奋不已。

“半英里外,在一个浅浅的盐池的远处,有一个人影低着头,慢慢地移动着。在受到严格保护的联邦领土上,看到他的身影令人不安……人类一定要把自己融入一切吗?我花了35美元买票,本以为会有更完美的自然幻觉。”弗兰岑显然对保护区过于干涉野生动物的做法颇有微词。

在我居住的小区里,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场景。一位邻居的楼下,有一只还没学会飞翔的灰喜鹊幼鸟不知为何跑到了一棵树较高的树桠上,它的母亲在周围盘旋,群里有人建议用竿子助它一臂之力,但也有人反对,认为鸟妈妈自己肯定有办法。

与其说弗兰岑对阿兰萨斯的美洲鹤抱有悲观的态度,不如说他对于人类如何与自然相处这件事情的看法比较消极。目前,地球上只有不到350只野生百灵鹤。虽然这个数字与1941年的22只相比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对于基因库如此之小的任何物种来说,远景依然令人沮丧。鸟类专家当时采取的那种帮助濒临灭绝鸟类的方式,只会加速它们的灭亡。他沮丧地感叹:整个阿兰萨斯保护区距离适合滑水的格陵兰岛冰盖融化,仅一步之遥。

弗兰岑把拯救类似美洲鹤这样的濒危动物的行为与他母亲的抗癌过程作了类比:知道某件事情注定要失败,却仍然乐于尝试去挽救它。“这是我母亲的一个特点。”这也许就是罗曼·罗兰笔下平凡人的英雄主义,即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鸟类根本上的他者性,对它们的美丽与价值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它们身处人类之中,却从不属于我们。它们是演化所创造的另一种统治世界的动物,而它们对人类的冷漠应当作为一种惩戒性的提醒,提醒我们自己不是衡量万物的标准。我们讲述的追忆往昔与想象未来的故事,是鸟类所不需要的精神建构。”弗兰岑在另一篇《鸟类为何重要》的随笔里如此写道。

这让我想起《自由》那本书的封面,弗兰岑选用了书中一位观鸟者主人公矢志不渝地保护的鸟类—蓝林莺。无论人类还是鸟类,只有在真正了解何为自由的基础上,才能互相拯救。